鄭翔
從審美感受的角度來說,荒涼、憂傷一類的事物和情感,給人的審美刺激常常會強于秀美、溫和的一類。所以有些人就會偏愛“荒蕪、荒涼和荒殘”之美:“一株死去多年的老樹、一處在風(fēng)雨之夜倒塌的老屋、一片枝柯虬結(jié)野草瘋長的荒地都會讓我駐足留連。秀美的風(fēng)景只是愉悅著你的眼睛,而荒蕪之美卻是需要用心靈來抵達。”確實,這種“蕭蕭落葉,漏雨蒼苔”之美,常有一種骨子里滲透出來的滄桑和憂患,能直抵閱讀者的心靈,讓心靈產(chǎn)生疼痛和感動。
梁平在評李永才的詩集時說,李永才的詩有一種“比月光還寧靜”的境界。在他的組詩《靈魂的牧場》里,雖然這種月光般寧靜并未消失,但它們給我更直接的感觸卻是一種“荒蕪之美”(《荒蕪,流水的野心》)。李永才似乎對“荒蕪”有著一種特別的興趣,在這組組詩的十首詩歌中,充滿了荒蕪的意象。這里有“快要枯萎的河流”、“柳葉肆意飄零”,有“枯藤”、“老樹”、“殘雪”,有“破舊不堪的操場”, “孤零零的舊船”,有“寒霜”、“老宅”和“被人遺忘的影子”,有“支離破碎的風(fēng)”和“死亡的晚鐘”,有“像受傷的騎士”的陽光和“孤單的曠野”,有“層層封鎖”和“死亡的火焰”,有無法抵擋的“孤獨”、“無聊”,有“故鄉(xiāng)的亂草”和被道路割開的天空,還有只能讓魚群“代替我回家”的“遷客”,“唐朝的書生”、“明朝的扁舟”和“晚清的苔蘚”,等等?;氖彽囊庀蟛粌H涉及人,也涉及物,涉及城市和鄉(xiāng)村,江南和藏北,即有現(xiàn)代的,也有古典的,即有外在的,也有內(nèi)心的。
我們知道,詩歌中的意象,都是詩人情感、理念的客觀對應(yīng)物,是詩人生命經(jīng)驗和心靈的外化,那么,李永才如此集中地選擇了那么多荒蕪的意象,對應(yīng)的都是他的哪些生命經(jīng)驗和心靈感悟呢?這里有遷客的飄零、孤獨和還鄉(xiāng)的渴望。“我以遷客的形式/愛上這流水,已經(jīng)很久了”,因為“我”希望“讓那些快樂的魚群,代替我回到故鄉(xiāng)”,但是河流“快要枯萎”,“我”看到“一棹明朝的扁舟擱置在/長滿魚骨的沙灘”,還鄉(xiāng)已是一種奢望。而且,即便能夠回去,鄉(xiāng)村也同樣是凌亂的,“春天正在逃離故鄉(xiāng)”(《虛構(gòu)一場春天的凌亂》)。那么,城市呢?“如入無人之境道路割開天空/靈魂游走鋒刃”(《靈魂的牧場》),這就是現(xiàn)代社會靈魂的境遇。而在這里, 世俗的生活也是需要警惕的,雖然在這里“有煩惱”,“也有暢快淋漓的時候”, 但“沒有一樣?xùn)|西,可以抵擋光陰/英雄氣短,無聊不可少”,即便能遇見一張“比雨水還透明的臉/我在想象一次愛情”,但仍需警惕靈魂會“突然失去了血性”,“沒上套的獵犬,撲向美人的影子”,“我的眼睛……/無法尋找,寄放的地方” (《生活的片段》);“停滯于網(wǎng)站,精心做夢的女人”,將等來失望的愛情(《寬窄巷》)。靈魂同樣無法尋找寄放的地方,這是靈魂的荒蕪,也是詩人對城市與現(xiàn)代化的描繪與反思。
但是,李永才的描繪和展示荒蕪,以及荒蕪之中淡淡的孤獨和憂傷,并非是要認(rèn)同荒蕪,而是為了要在這荒蕪的時空中,尋找生命和世間萬物對荒蕪的超越, 尋找心靈安放的方向。所以,在這組詩中,就有了對“在風(fēng)中傾斜”的“沙棗的厄運” 的關(guān)懷(《靴子落地》);對在“刀鋒一樣”的陽光中,單薄、憂傷,卻仍能“自由地開放”的櫻花的贊賞(《光芒,櫻花內(nèi)心的獨白》);以及“秋天落魄至此請看好你的影子/一些樹木,和稗草”(《靈魂的牧場》)這樣別致而讓人感動的提醒。而在顯然脫胎于《天凈沙·秋思》的《昏鴉》里,為了保持對世俗生活的警惕,即便“戰(zhàn)栗于白楊的手掌”,“與一只火爐相比,它更愿意/與天空的流浪漢交談”。這是荒蕪中的堅守,荒蕪中仍有自由、溫暖和生命的堅強。
可以說,李永才在一個異常廣闊的時空中,為我們展開了一個荒蕪的盛宴,但又在荒蕪中執(zhí)著尋找靈魂安放的方向。而更為可貴的是,李永才顯然意識到了“荒蕪”作為一種美所具有的獨特的存在價值和美學(xué)意義:“荒蕪的,一縷陽光/一個被陽光照過的村莊/荒蕪之美,就像秋后的哲學(xué)/并不源于人類”。于是,《荒蕪,流水的野心》就不只是一首表現(xiàn)“遷客”無法還鄉(xiāng)的寂寞之思的作品,它要關(guān)注的對象甚至超出了人類,它關(guān)注的是一切生靈,是時空中的萬物,其中包含著涵蓋一切的存在之思。而這也正是貫穿于他的這個組詩的超越性思維,使這個組詩的境界變得開闊。這在《藏北高原》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在這個“總是透著涼”,吹著“支離破碎的風(fēng)”的藏北高原,詩人關(guān)注的不只是“鷹鷲”、“馬鹿”、“卓瑪姑娘”,還有“野花” 以及“冷靜的湖水”,即便是在這樣一個敲著“死亡的晚鐘”、“萬物無?!钡牡胤剑匀淮嬖凇肮诺渲髁x的神話”,“喇嘛的口中”“文字的秘密”,為萬物奏響“一段唯美的音符”?;蛘呖梢哉f,正是荒蕪反襯出了生命、萬物存在的意義和美。
由于著意于“荒蕪”的存在價值和美學(xué)蘊含,李永才非常注重對詩歌意境的營造,所以,在他的這個組詩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街T如“昏鴉,幸福的昏鴉/在黎明醒來時/抱緊一枚落難的太陽/戰(zhàn)栗于白楊的手掌”這樣荒蕪又優(yōu)美的意境。藍棣之說,李永才的詩歌“尤其關(guān)注時代的精神狀況,人的精神家園、心靈家園、心靈的歸宿”,“體驗深刻,視野開闊”。這在他的這個組詩中同樣得到了充分地展示。而且我認(rèn)為,他對“荒蕪之美”的意境描繪,正是在為那些從故鄉(xiāng)和現(xiàn)代都市走失的靈魂以及無常的萬物,提供靈魂得以安放的“詩意的棲居”。而其詩歌所體現(xiàn)出來的自始至終的克制與寧靜,也給荒蕪的靈魂提供了足夠的從容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