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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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張 楚

張 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

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焦慮和不安在抵達叢溪莊園時才消失。

在北京機場我把手機丟了，里面一千七百多張尚未倒出的照片和一千二百個沒有備份的號碼讓我在飛機上一直懊惱。懊惱是沒用的，這是小偷對一個拖延癥患者最得體的懲罰。在夜里坐車奔往賦春時，我的心才漸漸安靜下來。窗外一水的黑，我聞到了樹葉和稻田的清香。在這個時節(jié)，在這樣的夜晚，北方平原只有干冽的風，以及風咆哮過的聲音。我仿佛墜落在春天里了。而我是如此喜愛春天。這種感覺在抵達叢溪莊園時越發(fā)濃烈。當我安置好行李，從閣樓上看著窗外的楓樹時，一種莫名的欣喜蔓延至身體每個角落。紅楓在橘黃色路燈下，將影子安然地映在白墻壁上。

又見到諸多老友。繁華老師依然神采飛揚，師東老師依然親藹如故，王干老師依然風雅，哲貴依然僧侶般澄凈，畀愚的眼睛依然細小如蚪；只有弋舟胖了許多，煙似乎抽得也更兇。這些酒徒湊在一起，夜宵肯定是免不了的。此地的菜是辣口，但并不蠻烈，下酒倒是正好。我喜歡在陌生之地與舊友吃夜宵。不管我們說什么，不管我們做什么，不管我們喝吐了多少次，都不會有人嘲笑，這種安全感會讓我們把小飯館的啤酒全部干掉。當然在酒桌上我們很少談?wù)撐膶W(xué)，即便談了，酒后也遺忘。不過，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歡愉，真是能頂好幾個寒冷的冬夜。

那晚睡得沉，閣樓下是條河，恍惚聽到水的潺潺聲。大抵是笑著入眠的。

十一月二十九日

上午是《青年文學(xué)》頒獎典禮。張煒先生獲得成就獎，梁曉聲先生頒獎。

最佳新人獎得主是楊怡。這是個經(jīng)歷有趣的女孩，在美國讀了幾年大學(xué)，又回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做公務(wù)員。她的小說鮮活靈動，有著難得的文體自覺。

弋舟獲創(chuàng)作獎。我覺得把國內(nèi)任何一個獎項頒給這個勤奮的蘭州人都不過分。下午睡了半天覺。在冬天的春天里睡午覺，真是奢侈。

晚上在賓館吃夜宵?！叭迮游膶W(xué)會”的幾個學(xué)生也來了?！叭迮游膶W(xué)會”可能是中國最牛的文學(xué)社，會員上千且只收女性文學(xué)愛好者。會長毛女士樸實憨厚，跟我一樣在國稅系統(tǒng)工作，辦文學(xué)社只是源于美好的文學(xué)夢。他們有本刊物叫《三清媚》，仔細翻了翻，發(fā)覺真是才女如云，各個文字雅致清潔。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聊文學(xué)和生活的關(guān)系。其實我覺得這還真是個重要問題。遇到過很多寫作者，一直處理不好二者關(guān)系，弄得自己困窘，又對文學(xué)心生睚眥。其實道理也簡單，只有穿暖吃飽才有心思創(chuàng)作。畢竟這不是杜甫生活的年代。

一直聊到很晚，《青年文學(xué)》執(zhí)行主編張菁女士臉色蠟黃，原來是這幾日勞累過度鬧了胃寒?？磥?，做個文學(xué)雜志的掌門人著實不易。

那晚依然睡得沉。水聲之外，又聽到野鳥鳴。想，若是到了春天，這個叫賦春的地方，會不會要美瘋了？

十一月三十日

細雨。與婺源當?shù)氐奈膶W(xué)愛好者座談。孟繁華先生談到，文學(xué)應(yīng)該有人性的理想主義，讓人讀后去擁抱生活，而非拒斥生活。哲貴和弋舟都認為，在寫作中既要關(guān)注細碎而富有詩意的生活細節(jié)，也要關(guān)注遼闊的、公共層面的思想問題。其實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那就是我們這些已經(jīng)到了中年的所謂“七〇后”作家，該如何去面對、去書寫對這個斑駁復(fù)雜的世界？

會后，我們?nèi)チ速x春鎮(zhèn)的嚴田村。這是我見過的最美村落?；帐浇ㄖ?，古樹流水，穿行在人家，仿佛回到宋朝，如若再開得幾樹杏花就更好。嚴田村號稱“進士村”，據(jù)說自宋以來出過二十七個進士。村里農(nóng)人忙時甩開膀子干農(nóng)活，閑時就在田頭讀圣賢書。在一戶農(nóng)人家，看著自天井落下雨水，雨水落在水缸里，落在花草里，落在溝渠里，也打濕了暗仄的墻壁。我不禁想，這樣的鄉(xiāng)村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吧？樸素的生命，浸潤在樸素的雨雪中，頭上三尺不僅有神靈，更有星空和宇宙。

在都市，如今到處是煙瘴之氣，人心里存的也只剩下欲念，除了不能心安理得地呼吸，也未能心安理得地生活；或者說，我們的生活，跟我們祖宗的生活相較，是多么粗鄙拙劣。

從嚴田村出來，又去了鴛鴦湖。倒真見到上百只鴛鴦齊飛。晚宴時雨大起來，我跟孟繁華老師、王干老師要從景德鎮(zhèn)坐飛機返回，也未敢貪杯。臨別時婺源文友張詩燕送我一個頗重的根雕。我拎它上了飛機，又下了飛機。盡管穿了毛衣和羽絨服，下飛機時仍被寒風打透，骨頭似乎也要裂開。北京的夜晚總是鬼魅妖冶，讓人心惶惶然。我拖著行李走在人行道上，立時懷想起那個叫作賦春的地方，也不足為怪了。

詩歌

【漢詩·地方主義】

⊙風漫過/東 涯

⊙女性書/微 紫

⊙老四的詩/老 四

【詩星人】

⊙大象/于 堅

特邀欄目主持：谷 禾

作為“孔孟之鄉(xiāng)”的山東，在我的閱讀記憶里，并非詩人輩出的地方。縱覽中國古典詩歌的歷史長河，為后人所熟知的也不過辛棄疾、李清照、張養(yǎng)浩等寥寥數(shù)人。相比杜甫、李商隱、白居易們競相爭輝的中原腹地，確乎略顯遜色。這當非彼時的地理因素所能解釋的。“孔孟之鄉(xiāng)”，最講究的是“禮”，長幼尊卑自不必說，直到今天，有客來吃個飯，都要分出個主賓副主賓主陪副主陪來，久之，人的思維也不自覺地“禮”化了，而天馬行空的詩歌卻一向忌諱條條框框，給我等留下如此印象也不足為怪了。

但新世紀肇始，山東詩歌卻煥然一新，呈現(xiàn)出千帆競發(fā)的繁榮，一大批實力詩人脫穎而出，屢獲各種詩歌獎項，備受詩界推崇和讀者喜愛。這里的東涯、微紫、老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東涯面海而居，抬頭就能看見大海，推窗就能聽到濤聲。她的詩既忠于現(xiàn)實，也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帶著潮濕和鹽味，每一行都和大海建立了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她是以大海作為參照，來觀察和思考世界，又嘗試通過詩，來沖破大海對自我的羈絆。如“這個時節(jié)，需要以海浪的節(jié)奏/從時光中脫胎換骨?！比纭安话驳撵`魂在不眠的海上/拒絕停息。破碎是我——/船舶是我。礁石，海島，風，甚至一個人/沉默的姿態(tài)……”如“就像我們——被痛苦切割的傷痕里/堆滿了鹽晶體——在黑夜/也會發(fā)出光芒”。對生命相依的大海，東涯是矛盾的，糾結(jié)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無限摯愛的。她的詩就在這一節(jié)點上生成并迎著海風燦爛。

微紫的《女性書》讓我仿佛重新看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翟永明、伊蕾們的復(fù)活。但說到底，復(fù)活從來是一個偽命題，對寫作者來說，重要的是你是否做出了個性鮮明的思考和回答。微紫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她所書寫的乳房、愛欲、身體等元素，關(guān)聯(lián)的是“愛，羞恥，失落，憤懣，悲痛，絕望”，更是在性別維度上的個體生命的尋找和突圍。一方面，她是燃燒的——“親愛的……我用我的肉體愛你/用火咬住你，用一生，用腐朽之前/火蛇在身體內(nèi)部和皮膚表層竄動/啊，我無法忍受，我需要一個陶罐/用于坍裂，爆破，用于盛放遠古那瞬間綻放的星星/啊，請滲透我……”但另一方面她又清醒地認識到了最后的唯一結(jié)局——“愛到最后/就是愛到死亡”。她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孤獨者，一遍遍地追問，又獨自穿越。

相比兩位七〇后的女詩人，八五后的老四雖然活得并不輕松，但對于底層的艱難，他愿意以幽默和自嘲去解脫。他在《黃河》一詩里這樣寫道：“到了夏天，我就坐在河邊/等待水變清后供我飲用/我等了三個月，又等了十年/水依然是黃的/隨著水到了渤海，海也是黃的/看一眼頭頂?shù)奶炜?，北方也是黃的/看一眼自己，我的悲傷也是黃的。”老四的幽默和自嘲，讓人讀過后，內(nèi)心泛起的更多的卻是綿綿的苦澀。作為長者，我希望生活中的老四們是積極的、快樂的，果真到了“除了射向天空的眼神/再也沒有飛翔的可能”的地步，也要嘗試長出一對翅膀來，畢竟，天空還藍在你眼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