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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的魚

2015-11-14 16:03第代著冬
青年文學 2015年3期
關鍵詞:挖掘機菜地螞蟻

⊙ 文/第代著冬

暗河的魚

⊙ 文/第代著冬

第代著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國內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兩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選刊轉載并收入年選。出版長篇小說、小說集、散文集九種。有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其他文字或改編為電影。

虛樓里出現水螞蟻的黃昏,一場大雨來到阿骨寨,沖毀了周福堤位于林邊的羊圈。羊圈跟虛樓隔一塊菜地,后面是長滿灌木的小山岡。洪水帶著雨季特有的渾濁和枯枝敗葉,從山脊撲下來,一下子就把用木棍和稻草搭成的簡陋羊圈撲進菜地。菜地一片狼藉,泥濘不堪,五只羊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咩咩”地叫了很久,也沒喊來主人。

那時,周福堤兩口子已在屋內打死了大群水螞蟻。從早上起,帶翅膀的水螞蟻就像一支潰散的軍隊,黑壓壓地從遠處飛來,躥進虛樓,振翅亂飛,然后落進水缸、灶臺、木柜、樓板。開始,周福堤信心滿滿,提著荊竹掃把站在朝門邊,像個守護隘口的孤獨武夫;很快,他發(fā)現自己的想法很幼稚,除了從朝門進攻的水螞蟻越來越多,其他門窗也有了被攻占的跡象。

周福堤喊出他的老婆。

他老婆正在樓上取燈芯草。她有點發(fā)燒,想用燈芯草熏熏額頭。那是她從奶奶那里學到的一個土辦法,用了幾十年,感覺比吃丸子藥效果好多了。當她握著一截雪白的燈芯草來到樓下,看著地上蠕動著的水螞蟻,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她說:“天老爺,你從啥地方弄來這么多帶翅膀的水螞蟻?”

周福堤說:“你老聾昏了,怎么是我弄來的?快來幫忙?!?/p>

他老婆的感冒一下子好了。她先學周福堤取來荊竹掃把,胡亂朝空中撲打了幾下,效果不太理想。接著,她看見門外水坑里淹死的水螞蟻,靈機一動,給家里的容器裝滿水,把波光粼粼的菜盆、臉盆、腳盆、水桶、木瓢、鋁鍋、大碗全部置放到地上,水波的光亮迅速吸引了水螞蟻,它們從門外飛進來,撲進盛水的容器,各種形狀的瓢盆碗罐里,陸續(xù)裝滿了水螞蟻的黑色尸體。

雨下來之前,整個白天,周福堤和他老婆一刻不停地在虛樓里打帶翅膀的水螞蟻。他們打開雞籠,讓饑餓的雞群幫他們清理戰(zhàn)場。水螞蟻太多了,每只雞已經脹得伸直了脖子,地上還密密麻麻地躺著一層水螞蟻的尸首。黃昏,雨落下來,菜地外的小山岡腳下,傳來羊圈垮塌和羊群受到驚嚇的聲音?;颐擅傻奶炜账F蒸騰,帶翅膀的水螞蟻停止了飛翔。

周福堤覺得地上的水螞蟻很礙事,想把它們掃到被雨水淹沒的外面。剛掃了兩下,他老婆盯著地面,若有所思地說:“我好久沒見過帶翅膀的水螞蟻了,你說,是啥兆頭呢?”

周福堤說:“我怎么知道?!?/p>

他老婆說:“你找周大冊看看就知道了?!?/p>

周福堤說:“他又不是神仙?!?/p>

他老婆說:“你說得沒錯,他當然不是神仙,可是,阿骨寨還有誰能夠像他那樣能說會道呢?”

周福堤丟下掃把,戴上一頂斗笠出門去找周大冊。他不太相信那個耍嘴皮子的鄰居,本來不想去,但覺得帶翅膀的水螞蟻很晦氣,有個能說會道的家伙鬧騰一下,或許空蕩蕩的虛樓里能多點人氣,沒那么讓人害怕。這樣想著,周福堤路過菜地,看見菜地一片狼藉,他喊了兩聲,老婆出來把無家可歸的羊暫時拴到了一棵枇杷樹上。

周大冊跟周福堤同年,屬狗,別看他長了一張猴臉,在阿骨寨,他可是個能掐會算的人物。周大冊跟在周福堤身后,走過泥濘的土路、狼藉的菜地,只看了一眼水螞蟻的死尸,就打消了周福堤兩口子的顧慮,他說:“不要緊,這是天老爺派來的使者,不會傷害你們。我敢肯定,它們是奔錳礦去的,可憐的小家伙們出門沒看天氣預報,讓雨水打倒在路上?!?/p>

周福堤說:“它們去錳礦干啥?”

他老婆說:“去看望你的兒子?!?/p>

周大冊說:“不對,錳礦排出的廢料把河流污染了,下游沒干凈水喝,天老爺看不過去,想遣使者送個口信?!?/p>

周福堤說:“天老爺想說啥?”

周大冊說:“你問得好,不過,這個問題只有天老爺才能回答?!?/p>

第二天,阿骨寨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周福堤家出現了大量水螞蟻。據周大冊說,水螞蟻爭先恐后,前仆后繼,想穿過阿骨寨去給山腳下的錳礦送達天老爺不滿的口信,可那老兩口沒給水螞蟻留一條出路,用荊竹掃把把它們打翻在地,用來喂家里的雞。

周福堤兩口子沒有聽信寨子里的謠言,也沒聽信周大冊的告誡,他們一如既往地用掃把和雞來處理水螞蟻的尸體。又花了整整一天,才把帶翅膀的水螞蟻從虛樓的角落和縫隙里找出來,裝進箢篼,運到外面處理干凈。

雨過天晴,周福堤把五只羊從豬圈里趕出來,重新拴到枇杷樹上。羊群在虛樓下的豬圈里寄宿了兩天,搞得雞飛狗跳,連夢里也充斥著它們的叫聲。周福堤想重新在菜地邊搭一個羊圈,可兒子周小棗和寨子里的年輕人都在山腳下的錳礦打工,找不到勞力,他想了想,把散落的木棍撿起來,堆到一起,無計可施地蹲在地上抽煙。他老婆把雨水砸倒的四季豆秧苗扶正,看了他一眼,伸直腰桿說:“撿幾根木棍,就把羊圈修好啦?”

周福堤說:“我一個人不得行?!?/p>

他老婆說:“虱子翻了一座山,也沒翻出一只衣領,折騰了半天,我還以為晚上能睡個安穩(wěn)覺哩。”

周福堤深吸兩口,丟掉了煙蒂。陽光回升的熱力使土地泛起一股沼澤和爛泥的腥臭味,如同一口干涸的魚塘經過暴曬,到處彌漫著死魚爛蝦的臭氣。周福堤站起身,進屋給周小棗打電話,想讓兒子從外面喊兩個年輕人回來,幫他把羊圈蓋了。

周小棗打工的錳礦在山腳下,離家不遠,但是,要真正回到山上的家,他得騎著快要散架的紅色摩托,沿著盤山公路跑上一個小時。多數時候,他跟寨子里的年輕人一樣,白天,像穿山甲從河谷邊的礦洞鉆進去,從山體里面掏出礦石;晚上,就睡在河谷邊錳礦提供的簡易工棚里,看著星星過夜。

接到周福堤的電話,周小棗打工的那家錳礦正遇到一點小麻煩,下游沒有干凈水喝的村民來鬧事。礦主不讓工人們離開,要求大家與錳礦共存亡。周小棗答應隔幾天回去修羊圈,放下電話,他按照礦主的要求,緊緊抱著一根棍子,跟幾個年輕人站在礦洞門口守著。到了晚上,他們把礦主藏進雞籠,防止情緒激動的村民把他拎出來揍死。半夜,鎮(zhèn)政府開來越野車,車里坐著鎮(zhèn)長;鎮(zhèn)長后面跟著一輛皮卡車,皮卡車里坐著派出所的協勤和兩條土狗。協勤腰間挎著塑料警棍,他們跟鎮(zhèn)長一文一武,軟硬兼施,天亮時,鬧事的村民們留下一地方便面紙盒和塑料袋,離開了錳礦。礦主爬出雞籠,他很高興,盡管下半夜有人發(fā)現他藏身的地方,往雞籠里扔泥塊和吃剩的東西,仿佛在圍觀動物園里的一頭動物,但畢竟毫發(fā)無損。他高興地給工人們放了一天假,吃了一頓肉,錳礦的生產才恢復正常。

錳礦的危機過后,周小棗找礦主租了一臺紅色挖掘機,轟隆隆地開回阿骨寨。阿骨寨的老人從來沒見過如此龐大的機器,他們被它隱雷般的轟鳴聲所驚動,紛紛走到檐下,將手搭成涼棚,看見遠處的山脊上升起一堆巨大的鐵器,像一團燃燒的火苗閃閃發(fā)光。鐵器路過坡地、溝谷,沿著一條廢棄的機耕道開到周福堤的虛樓邊,停放到了長滿灌木的小山岡下面。

周福堤說:“我讓你回來修羊圈,你開回來一個啥東西?”

周小棗說:“爸爸,你不懂,這是挖掘機。”他讓挖掘機手小試一下,鐵器伸出粗大的手臂,輕輕在山體上挖了一鏟,那里馬上露出一個大坑。周小棗示意挖掘機停下來,對周福堤說:“這里是個滑坡,如果你再在這里弄一個簡單的羊圈,以后下大雨還會被沖垮。我用挖掘機把滑下來的泥土搬走,再用磚給你砌一個羊圈,大雨就拿它沒辦法了。”

周福堤說:“行不行?。俊?/p>

周小棗說:“你放心吧,看看‘現代化’是怎么工作的吧?!?/p>

租來的挖掘機在菜地邊橫沖直撞,很快把從小山岡上滑下來的泥土清理干凈,呈現出一塊堅硬的陡峭巖石。到下午,挖掘機手聽到被挖掉的山體里傳出陣陣隱雷般的吼聲,他停下工作,聽了一會兒,不敢再往里挖。周福堤也聽了一會兒,他懷疑里面睡了一頭傳說中的犀牛,瞌睡被驚醒,發(fā)出陣陣怒吼。周福堤擔心犀牛出來傷人,不想讓挖掘機再挖,周小棗不信,他堅持讓挖掘機往傳出聲音的地方持續(xù)挖了一陣,到黃昏,那里呈現出一個奇怪的洞口,習習涼風中,響起河水奔流的嘩嘩聲。

周小棗戴著礦燈走進洞口,看見面前露出一個深長的溶洞,一條暗河帶著流淌的回聲,從一頭流向另一頭。在臨近洞口的地方,淤成一口寬大的水塘,水塘里浮滿了剔骨刀般大小的銀白色小魚。周小棗喊來他的父親,他們頂著礦燈沿暗河往上走。窄窄的河道越來越窄,上面長滿青苔。他們走了很遠,也沒發(fā)現暗河的源頭。

沒法修一個一勞永逸的羊圈了。周小棗用木棍和稻草,在洞口邊蓋了一個像原來一樣簡陋的羊圈。睡了一夜,天剛亮,他就跟挖掘機手開著那臺龐大的機器離開了阿骨寨。他忙著去錳礦給老板打工,對一條暗河沒有興趣。

周小棗帶著現代化設備離開之后,聳人聽聞的消息迅速傳開,驚動了阿骨寨沒出過遠門的老人,連能掐會算的周大冊也被驚動了,趕在午飯前到達洞口。他來之前,一些老人已經把洞口圍得水泄不通,有幾個膽大的借了周福堤家的礦燈摸進洞去,用手撈出幾條銀白色小魚帶到洞外。陽光下,他們看見魚的長相十分怪異,沒有鱗,沒有眼睛,軟綿綿的像是用面粉捏的。老人們把手里的魚傳來傳去,七嘴八舌。他們認為,魚是地下死鬼的靈魂想回家,可惜讓周小棗挖斷了回家的路,只好在阿骨寨流浪。周大冊不像先到的老人那么愚昧無知,他一上來就糾正了人們的錯誤看法,他說:“你們說得不對,我敢斷定,這些沒長眼睛的魚是地仙派來的使者?!?/p>

周福堤說:“那么,我想請教一下,地仙為啥要給我派使者呢?”

周大冊說:“這是個嚴肅的問題。”

周福堤沒有得到答案,人們散開之后,他很難過,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地仙派來的使者。他進洞看了看,暗河里的魚實在太多,它們像一道道波光在水中閃爍、翻滾、游動,不時卷起小小的浪花。周福堤取來一只箢篼,從水塘里舀起半箢篼小魚,帶回家對老婆說:“周大冊說,魚是地仙派來的使者,我倒要看看,它們想干啥?!?/p>

他老婆說:“想進你嘴巴?!?/p>

周福堤說:“你膽子蠻大。”

他老婆說:“你想想,連天老爺派來的使者讓我們給揍死了也沒啥,何況地仙派來的使者。”

周福堤說:“吃他一家伙試試?”

他老婆說:“吃,我給你煮泡椒酸辣魚,頂多當農藥吃。”

晚上,在老婆煮泡椒酸辣魚時,周福堤彎腰從墻角找出兩瓶農藥,伸到燈光下看說明。他想,魚如果毒性如農藥,提前了解一下誤食農藥的癥狀,思想上好有個準備。周福堤的膽子本來就小,但魚實在太多,太誘人,他想搏一下。第一筷子膽戰(zhàn)心驚,他像嘗一種新型毒藥,夾了一小片魚肉放到嘴里抿了抿。魚肉真是鮮美無比,無渣,無腥,肉質細嫩柔滑。他看見老婆吃得滿頭大汗,也放開膽子,很快把一盆魚吃得一干二凈。

吃完魚,周福堤穿上新衣服躺到床上,等候死神降臨??粗斩吹暮诎?,他的思緒如同紡錘,來來回回穿梭于腦袋的織布機上,過了很久也沒織出一個像樣的圖案。他想起老婆帶著大嗓門來到阿骨寨如同昨天。老婆心眼不壞,只是膽大、嗓門大,可能她以為人人都聾得像根電線桿,需要大喊大叫。從新婚第一天開始,周福堤在他老婆面前就像個稱職的逃兵,幾十年來,除了上床,他很少跟老婆正面交鋒。他想起能說會道的周大冊,他是個有學問的鄰居,跟他相鄰是件不賴的事情,遇到問題可以向他請教,只是他跟學問打交道太久,顯得狡猾、小氣,容易眼紅。好在周福堤除了一個大嗓門的老婆和一個近在咫尺卻不愿意回到故鄉(xiāng)的兒子,并不比周大冊過得好,他們相鄰五十多年,從小到大,相安無事。周福堤像處于彌留之際的將死之人,頭腦清晰地把往事胡亂捋了一遍,直到旁邊響起老婆粗大的鼾聲,也沒有死亡來臨的征兆。

他動了動,發(fā)現渾身燥熱,汗流浹背?;蛟S吃的分量不夠。周福堤這樣想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起身,摸進灶屋,把晚上剩下的半碗湯喝了,感覺身體沒啥不適,可能吃得太多,一連打了兩個飽嗝。他摸回床邊,整了整衣服,循著老婆的鼾息躺下來。在挨上床鋪的剎那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這個閃念讓他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他想,是福是禍,天亮就見分曉了。

一夜睡得十分香甜,因為吃得好,周福堤和老婆沒有起夜,直到陽光如一只懷孕的母貓偷偷從窗戶溜進來,爬到他和老婆的臉上,他們才從深睡后的大片舒坦中清醒過來。坐在床上,周福堤想了想,又拍拍身上各個部位,發(fā)現完好如初,他說:“老婆,我認為,暗河里的魚給我們送來的是財富。你信不信,我們發(fā)財了?!?/p>

他老婆說:“誰說不是?!?/p>

周福堤說:“你猜,我現在想干啥?”他根本沒等老婆露出一點點想猜測的興趣,便迫不及待地亮出謎底說:“我得把洞口圍起來,再做一道攔水柵,不要讓魚順著暗河跑了?!?/p>

他老婆說:“是你的做派,平常恨不能在干牛皮上刮出二兩油脂,眼下突然來了一群活蹦亂跳的財富,你當然要斷掉它們的退路?!?/p>

周福堤等不及跟老婆探討完問題,跑到洞口里看了看,魚還在水塘里游來游去。他用箢篼舀了一些回來,除了吃,剩下的全部養(yǎng)在水缸里??蠢掀啪氖帐棒~,他摸出彎刀,上山砍荊竹,準備給菜地做上柵欄。一天之后,柵欄沒做好,人們熙熙攘攘地穿過菜地,跑到洞子里看稀奇。周福堤老婆剛剛扶正的四季豆苗還沒從被雨水砸倒的災難中恢復元氣,又被人們川流不息的腳步踩壞。到晚上,菜地里四處散落著口痰、煙頭、紙屑,以及孩子們吃零食時遺棄的塑料包裝袋。

令人驚悚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以阿骨寨為中心,把神奇的景象帶往四面八方。好奇的人們聽到消息,從遠方趕來。先是鄰近寨子里的人,接著是阿骨寨住在遠方的親戚,再后來,跟阿骨寨沒有一點關系的陌生人也來了。他們中有魚販子、小飯館的老板,甚至有不少求神拜佛的病人。病人帶著大醫(yī)院沒治好的疑難雜癥,以及香燭紙錢貢品,像朝圣的信徒,到洞口外的菜地里燒香,希望神奇的地仙能替他們解脫痛苦。據外面?zhèn)骰氐南⒄f,一個睜著眼睛睡覺的女人曾經來到阿骨寨,燒了一炷香,偷偷喝了暗河里的水,撈了一條魚,沒多久,她就能閉著眼睛睡覺了。似是而非的消息給阿骨寨送來了更多的病人。他們的疾病千奇百怪,聞所未聞。其中一個男人得了夜游癥,據他說,每天晚上入睡之后,他會受到神力的驅使,起床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第二天,他又對夜間的事情一無所知。周福堤對陌生男人的說法將信將疑,他破例讓男人在家里住了一晚,果然,一夜之間,虛樓變干凈了,連菜地也被收拾得平平整整。

阿骨寨的老人們常說,財富能改變人。一點沒錯,周福堤也被從天而降的財富改變了。用周大冊的話說,他的鄰居曾經是個多么和藹可親的人啊,膽小怕事,沒有主意,他的人生道路從來沒有離開過周大冊的指引,哪怕有時他從周大冊那里得到的是條死胡同,也從不回頭?,F在不同了,周福堤性情大變,脾氣暴躁,對所有人都充滿了警惕,連能掐會算的鄰居也不例外。

菜地不能隨便進去了,周福堤的老婆利用那道荊竹柵欄,向遠道而來的人們收取門票,一元錢的現金,或者,同等價值的蔬菜。實在拿不出東西,從她那里購買一點東西也行。不過,她家的土豆和玉米賣得可貴了,三元錢的土豆還填不飽一個小孩的肚子。如果來人兩手空空,又不買東西,就別想走近洞口。她曾設想,等掙到足夠多的錢,她準備把菜地變成市場,出售香燭貢品,以及從地里收獲的農產品。

而周福堤呢,他從第一個魚販子在阿骨寨出現,就用堅硬的柏木在洞口做了一道柵門,掛了一把大鐵鎖,鑰匙在他身上從不離開半步,像個志得意滿的守財奴。人們即使買了他老婆的門票,走過菜地,把柵門敲得像往墻上釘一顆釘子那么響亮,他也不會打開門,放半個人影進去。周福堤沒日沒夜地待在暗河里,點著從家里牽來的電燈,像個想逃出地獄的小鬼,起早貪黑地挖地。為了防止魚逃跑,他在水塘下游用荊竹做了一道攔水柵,把魚全部圈在水塘以上;接著,他又想在水塘邊開出一口新塘,以囤積源源不斷漂流下來的魚。這項工作有點費勁,構成暗河的主體是巖石,他好不容易在水塘上方找到一塊空地,剛挖出水缸那么大一點空間,外面的魚販子就等得不耐煩了。

由于山腳下的錳礦廢料污染了河流,下游方圓幾十公里的范圍已經不容易吃到鮮魚了,人們一度用調味品和豆腐來代替,以滿足人們對魚的懷念。阿骨寨出現潔凈魚源的消息,很快傳送到魚販子和小飯館的老板們耳朵里,他們開著皮卡車,帶著氧氣袋和輸氧設備,風塵仆仆地來到阿骨寨,守在由周福堤老婆把持的菜地邊,排著隊向周福堤買魚。魚價一漲再漲,靠著“綠色無污染”這塊招牌,魚價從五元錢一斤,迅速漲到二十元錢一斤,并繼續(xù)保持著上漲的勢頭。在這場驚天動地的急劇變化中,周福堤兩口子甭提有多高興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家里的柜子里已經堆滿了現錢,還有大批等著要魚的皮卡車排成一列長隊,從菜地邊一直排到遠處的山脊上。周福堤算了筆賬,如果讓所有的皮卡車都裝上魚,一個人至少要沒日沒夜地干到一星期以外。沒別的辦法,只有讓周小棗回家,家里有了一條生財之道,用不著去錳礦打工了。

周福堤給周小棗打了個電話。

周福堤說:“我們發(fā)財了?!?/p>

周小棗說:“我都聽說了?!?/p>

周福堤說:“我忙不過來,你回來搭把手。”

周小棗說:“我們礦有點滲水,等我處理完了就回來?!?/p>

周福堤說:“傻子,你還不明白嗎?你不用打工了,家里到處都是銀光閃閃的魚?!?/p>

周小棗說:“我明白呀?!?/p>

周福堤說:“你明白了還不回來?”

周小棗說:“是呀,正因為我明白了,所以暫時才不能回來。你想想,如果要不是老板租給我一臺挖掘機,怎么可能挖到銀光閃閃的魚呢?現在,老板讓我?guī)退幌?,我不好意思不幫他。你放心,要不了多長時間?!?/p>

周福堤覺得,小雜種算術沒學好,算不來賬,放下自己家里的金山不管,卻去幫人家刨巖石。在周福堤手忙腳亂時,暗河外面,阿骨寨早已坐臥不安。每天早晨,當人們推開家門,映入眼簾的皮卡車像一條奔騰的河流,在山脊上濺射起耀眼的光芒。人們被皮卡車弄得心煩意亂,像發(fā)情的動物,在寨子里的小路上不停地奔走,時而指桑罵槐,時而唉聲嘆氣。在人們莫名的焦躁中,周大冊成天袖著手,蹲在菜地邊,一會兒看周福堤的老婆收拾人們扔下的果皮紙屑;一會兒又看周福堤推開洞口的柵門,像只灰頭土臉的鼴鼠,扛出一筐魚。一場小雨過后,周福堤發(fā)現,他那個有學問的鄰居竟然不聲不響地從錳礦租了兩臺挖掘機,在離洞口不遠的荒地里大肆挖掘。兩臺挖掘機一開始就熱火朝天,一副要把地球挖穿的架勢。

很顯然,周大冊想從那里挖到魚。即便周福堤知道他的打算,也拿鄰居沒辦法。那塊荒地是周大冊的承包地,他兒子外出打工后才撂荒,沒人敢對他在自己土地上挖掘東西說三道四。他們目標明確,進展很快,半天過后,那塊荒地變成一個大坑,一臺挖掘機陷進坑里,站在外面,只能看見它高高揚起的鏟斗,像一只土撥鼠的爪子,向外扔了一鍬土,又一鍬土。

在周大冊帶領下,阿骨寨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挖掘。山下的挖掘機像蝗蟲源源不斷地到來,它們帶著黃色、紅色或者橙色的身影,高聲吼叫著駛上山脊,幾天時間,阿骨寨的菜地、河灘、溝谷、林地、山岡,全部變成工地,到處塵土飛揚,馬達轟鳴。打工的人潮返回家鄉(xiāng),一度門可羅雀的阿骨寨重又煥發(fā)出蓬勃生機,有了百業(yè)振興的旺盛人氣。在城市打工的年輕人帶回了先進的工作理念,他們?yōu)榱苏业桨岛拥奈恢?,使出渾身解數,有的請到了失業(yè)的陰陽先生,有的請到了業(yè)余地質愛好者,更有幾個膽大包天的人,從外面請來一支專業(yè)打井隊,打井隊在寨子中間豎起一座鐵制井塔,鉆頭一上一下,沒日沒夜地往地表深處鉆探。

半月之后,大批陌生人占據了阿骨寨——有端著羅盤的陰陽先生,有架著儀器的地質愛好者,有身患疑難雜癥的病人,有魚販子,有燒香拜佛的人。甚至還有兩個流動攤販看到了商機,他們推著一輛改裝后的平板車,從外面帶來方便面、香煙、啤酒、電池、手機充電器、餅干、小手電。在平板車空出來的不大一塊地方,流動攤販以生意人的精明,極富遠見地放了兩頂可供出租的黃色帳篷。兩頂帳篷像兩只孤獨的蘑菇,很快就在阿骨寨的土地上開放了。

挖掘機的嗡嗡聲從早到晚,無休無止。阿骨寨的安靜沒有了,聽著甚囂塵上的喧鬧,周福堤有了很強的緊迫感和逃命感。過去,他在散漫中度過,悠悠閑閑地一晃五十多年?,F在不行了,如同一只小小的動物后面跟了大群瘋狂的攆仗狗,他不得不以從來未曾到達過的速度向前奔跑,以期逃出危險。周福堤鉆出洞口,憂心忡忡地對他老婆說:“老婆,不行了,我在暗河里也能聽到他們挖地的聲音。”

他老婆說:“讓他們挖。”

周福堤說:“等他們挖穿,找到暗河,魚就會流到他們那里去,你再也不能賣門票了?!?/p>

他老婆說:“不讓他們挖?”

周福堤說:“那不行,他們在自己地里挖,誰敢不讓他們挖呢?”

他老婆說:“我懂了,你沒主意,想把難題推給我?!?/p>

周福堤說:“誰說我沒主意?我是告訴你,我已經學會思考問題了?!敝芨5贪讯纯诘臇砰T鎖上,像個深思熟慮的智者比畫著說:“我想好了,把菜地修建成一口水塘,在洞里放幾炮,讓暗河改道,把魚引進我們的水塘。這樣,他們即使挖到暗河,也沒有魚?!?/p>

他老婆說:“你變狡猾了?!?/p>

周福堤說:“你摸黑下山,到錳礦找小棗,讓他給我弄一些炸藥和雷管?!?/p>

他老婆說:“你等好吧?!?/p>

第二天,挖掘聲中,阿骨寨響起隱隱炮聲,如同斷續(xù)的隱雷傳出山體,一波一波地傳向空中。開始,人們沒把空中的炮聲當回事,以為是哪家在挖掘中遇到了巖石,放兩炮清除障礙。他們不知道,這幾炮是周福堤在暗河里放的,跟挖掘沒啥關系。令周福堤沒有想到的是,暗河的巖石十分堅硬,他一連放了幾炮,除了留下一點白印子,震死幾條魚,基本沒有多大作用。

周福堤連續(xù)搞了幾天,消息通過魚販子和看熱鬧的人,迅速傳遍阿骨寨的每個角落。那時,人們已經放棄莊稼,放棄牲畜,一心想挖通暗河,找到魚。繁重的勞動把人們搞得成天灰頭土臉,像一群見到老鼠的貓,面目猙獰而又不懷好意。聽到這個消息,人們明白了,周福堤這樣搞下去,即使大家挖到暗河,也見不到魚。

挖掘機停止了工作,人們找到周大冊,期望從他那里找到出路和良方。周大冊對繼續(xù)挖掘也沒有信心。按說,他緊鄰周福堤的菜地,離暗河最近,應該很快挖到才對??墒?,他租用的兩臺挖掘機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荒地刨出一個數十米的大坑,毀了一片長滿青苗的莊稼地,又往山體里打了幾條探洞,連一顆水珠也沒發(fā)現??粗娜藗冊骄墼蕉?,周大冊說:“我知道,等我們挖到暗河,周福堤早就炸開山體,讓魚全部流進他的水塘,我們啥也得不到。我想好了,不挖了?!?/p>

有個人說:“未必我們半途而廢,讓他富得流油,我們窮得流尿?”

周大冊說:“不,我認為,魚是我們生產隊的共同財富,應該屬于阿骨寨全體人民。我決定去問問鎮(zhèn)政府,除了周福堤,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分到一份魚?!?/p>

其他人說:“我們也去?!?/p>

寨子里的人到鎮(zhèn)上鬧事的消息,很快傳到周福堤的耳朵里,他覺得,如果鎮(zhèn)長坐著越野車、帶著皮卡車和派出所的協勤來到阿骨寨,暗河還沒流進他的承包地,說不定他們真要制止他干下去。這個想法令周福堤十分著急,他重又鉆進洞口,摸到水塘的上游,找到一個凹下去的薄弱地方,把剩下的炸藥全部放了進去。他想,再好好放上一炮,如果運氣好,就能從山體上炸開一個低于流水的出口,把魚引出來。

這一炮動靜太大,像晴天霹靂,震耳欲聾的聲波一點點地延伸出去,撞上對面的山巖,接著又彈射回來,落到阿骨寨的土地上,震起大片塵土和一地雞毛?;颐擅傻穆鋲m之下,停止工作的挖掘機東倒西歪,像幾堆得了胃潰瘍的土狗拉在地里的狗屎,一會兒發(fā)紅,一會兒又發(fā)黃。

塵埃落定,周福堤恍恍惚惚地從地上站起身。身邊有幾匹從虛樓上震落下來的黑瓦,像玻璃一樣摔得粉碎。碎瓦邊,看家狗被驚嚇得拱起脊背,嘴里淌出松脂般透明而黏稠的口水。他老婆被嚇傻了,手足無措地坐在柵欄邊出神。周福堤晃了晃腦袋,理順思路,才想起去查看爆破結果。當他重新打開柵門鉆進暗河,眼前的景象把他驚呆了:暗河的流水不見了,空洞的洞穴里,只有水流疾速奔動的呼嘯聲——它們果然已經改道,只是沒有遵循周福堤設定的方向,而是遁入一個新呈現的巨大孔洞。原來波光粼粼的水塘仿佛瞬間被一臺大功率的水泵抽得一干二凈,連一條小魚小蝦也沒留下。

黃昏,到鎮(zhèn)上討要說法的人從山腳帶回消息,說河谷所有的錳礦都出現了大面積滲水。大水帶著魚群從天而降,迅速淹沒了巷道。有幾個打工的人沒來得及撤退,被淹死在巷道里,除了阿骨寨的周小棗,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外鄉(xiāng)人。

據帶回消息的人說,眼下,河谷的男人們在礦洞里搶險,女人們則在河灘上搶魚。那些魚沒有鱗,沒有眼睛,像面粉一樣柔軟。在通往山外的公路上,一刻不停地駛來一輛輛種類繁多的汽車,消防車、皮卡車、越野車、救護車、搶險車。車上,裝載著消防戰(zhàn)士、安監(jiān)局的救援專家、防洪辦的技術員、急救中心的醫(yī)生和護士,以及善于處置突發(fā)事故的官員。與山下的繁亂相比,阿骨寨平靜了,地上密布的大坑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對著遼遠的星空出神。寨子里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仿佛昆蟲也忘記了鳴叫。

第二天,一輛警車像一只黑白相間的甲蟲緩慢爬上山坡,駛到周福堤的菜地邊,從警車上下來兩個年輕的警察,把睡在虛樓里的周福堤帶走了。據他能說會道的鄰居周大冊說,周福堤離開時,周小棗還沒回到故鄉(xiāng),他的神情也有些恍惚。末了,周大冊總結說:“不過,他看上去還是很明白。”

有個人說:“我不懂,警察抓他干啥?”

周大冊說:“他炸穿了錳礦的巷道,聽說屬于過失犯罪。我說過,甜頭后面是陷阱,他們倆爺子一個在山下放炮,一個在山上放炮,終于炸出禍事了??上Я耍敲炊圄~。我認為,它們確實是地仙派來的使者?!?/p>

說閑話的人慢慢散開,寨子復歸平靜。人們看著滿地東倒西歪的挖掘機、井塔、廢棄的果皮和塑料袋,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個殘局。忽然,寧靜的空中響起一聲孤獨的狗叫,很快,漫無目的的狗叫聲在荒曠的阿骨寨響成一片。

有人進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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