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天勇
詩性正義:《蟠虺》的關(guān)鍵詞解讀
湯天勇
讀劉醒龍的小說,需要有與先前業(yè)已形成的閱讀定勢果斷決絕的心理,否則,他每一部作品攜帶的顛覆與震撼只能讓你瞠目結(jié)舌?!扼打场废噍^于其以前作品,換了新顏,變了新的寫作元素,一個慣常鄉(xiāng)村敘事的作家竟然以“文物考古”為書寫資源,一個年屆花甲的作家竟然有如此大的創(chuàng)作活力和文學野心。作者以青銅器為創(chuàng)作題材,以“文革”后三十年及荊楚大地為敘事時空,以懸疑偵探故事作為文學載體,并且近乎固執(zhí)地堅持一以貫之的“優(yōu)雅”與“高貴”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因此獲得異于他人的獨特性存在,彰顯“這一個”的藝術(shù)氣韻?!啊扼打场肥且徊磕?、大氣之作,是一部批判性超越之作,標明了劉醒龍藝術(shù)功力的厚實和創(chuàng)作境界的再一度升華。這部小說是當代文學和荊楚文化史上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創(chuàng)造,也是二○一四年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弊疚恼J為,小說的思想價值與文體意義可以用三個關(guān)鍵詞來概括:曾侯乙尊盤、知識分子與優(yōu)雅敘事。
曾侯乙尊盤是小說的敘事核心。《蟠虺》圍繞曾侯乙尊盤的真假之辨、仿制與反仿制展開。曾侯乙尊盤的意義不止是一個實體的國寶物象,也是一個敘事推手,更是被作者賦予著隱喻,本身即為寓言的載體。因其高貴與精美,既燭照著互映互襯互指的君子,更是某類“小人”、“俗人”與“俊杰”的精神鏡像。
正是曾侯乙尊盤這件精美絕倫的青銅器,激發(fā)了劉醒龍寫作靈感?!啊扼打场返膶懽鞒踔杂泻芏喾N,最重要的還是被曾侯乙尊盤的魅力所吸引。二○○三年夏天之前,我與太多的人一樣,理所當然地將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出土,像明星一樣身姿顯耀的曾侯乙編鐘當成文化崇拜。那年夏天,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赫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不只是藏在深閨人未識,而是在博物館中展示也未被人識得的國寶中的國寶。那一刻里,心里就有了某種類似小說元素的靈感,并一直將曾侯乙尊盤給人的況味供奉在心頭?!斌打呈窃钜易鸨P特有的紋飾,精美絕倫,其與尊盤相得益彰,堪稱完美。曾侯乙尊盤作為“國寶中的國寶”,卻被同為國寶的曾侯乙編鐘搶盡了風頭,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并非是兩者在審美價值和文化價值上極度落差,而是公共媒體的誤導、曾侯乙編鐘的可復制以及器物功能的外顯。以這件國寶重器為敘述物象,作者最表層的意思顯然是為了告訴讀者何謂“國寶中的國寶”,并藉此糾正國人已成習慣的跟風心理。尤其對曾侯乙尊盤價值的重新開掘,關(guān)乎著審美標準的核定問題。
曾侯乙尊盤啟開一個波云詭譎、跌宕起伏的傳奇故事。小說的故事單元是曾侯乙尊盤的真假之辨、仿制與反仿制。曾侯乙尊盤在此成為故事的物質(zhì)外殼,一個聚焦點,一個靈魂的器物,它意味著整個小說被賦予了神秘的氣息,也因此獲得了一個敘事實體和嶄新的敘事格局。圍繞曾侯乙尊盤的真假之辨,小說設置了幾組人物關(guān)系,既有相互交織,又兩向博弈。故事的有意思與有意味,就存在于人物關(guān)系的交織與博弈中。同樣,人物的命運感與存在境遇在關(guān)系交錯中得以呈現(xiàn),小說也因此獲得了足夠的敘事長度、敘事美感與意義深度。曾本之與馬躍之,同事兼好友,“知者之之也,不知者之之乎”。省博物館展覽的曾侯乙尊盤可能是偽器,曾本之在郝嘉跳樓自殺之前已知,多年來,他不去告示,也不報警,更不去尋找,反而整日凝視著書房懸掛的那張曾侯乙尊盤的黑白照片冥思苦想。素來不愛“銅銹氣”的馬躍之,借郝嘉之名,以一封“拯之承啟”的甲骨文書信促使曾本之走向?qū)ふ以钜易鸨P真器之路。這是何因?曾本之與鄭雄,一者為師與翁,一者為徒與婿。前者愛惜其才,曾有傳其衣缽之想;后者謙恭有禮,為了維護老師權(quán)威四處征伐。最終,雙方卻不歡而散,分道揚鑣,這又是為何?鄭雄與曾小安,八年有婚無愛;郝文章與曾小安,八年有愛無婚。其中要不是牽涉到曾侯乙尊盤的真與假,又是為何?曾本之與老三口,一找一藏,前者以年邁之軀、地位坍塌之險,剝繭抽絲,毅然尋找國寶真器;后者幡然悔悟,匠心獨運,精心暗示,送歸國寶真器……人與物相攜而行,既富有戲劇化,又符合讀者閱讀期待。至于曾侯乙尊盤的仿制與反仿制,也是以曾侯乙尊盤為內(nèi)核展開。正是因為曾侯乙作盤是“天下無雙、復雜精美的國寶”,是“皇冠上的明珠”,具有“橫空出世獨步天下的絕對之美”,尤其是其含蘊的神秘與玄幻色彩,“普天之下但凡窮盡精華而為的物品,一定是非凡之人作非凡之用”。曾侯乙尊盤身上所負載諸多價值屬性遠遠超出普通國寶之承載,自然成了別有用心之人覬覦對象,仿制成為唯一路徑。而曾本之等人力阻曾侯乙尊盤仿制,于是,正邪雙方明爭暗斗,唇槍舌劍,斗智斗謀。尋找真器的過程,阻止仿制的過程,既交叉,又平行,因為,它們都受制于曾侯乙尊盤敘事效力的張弛與輕重。
曾侯乙尊盤的隱喻功能與寓言屬性,使得它與故事之間呈現(xiàn)出優(yōu)化的互為賦形態(tài)勢。首先,“蟠”是盤曲狀,色如蚯蚓的多足小蟲,“虺”是毒蛇和有毒的小蟲。《述異記》說,“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曾侯乙尊盤是楚文化的表征,其身上濃縮了楚文化具有的神秘、浪漫、自由與優(yōu)雅等特質(zhì),顯示其卓越的存在性。因之曾侯乙尊盤為敘事內(nèi)核的小說,其中不乏龜甲占卜、尊盤瑞氣、江河沉舟等神秘事件,也有曾小安與郝文章的養(yǎng)蜂車之戀、老三口與華姐的曠世生死戀,無不氤氳著楚文化的氣息。再次,曾侯乙尊盤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重器,它代表著一種文化的本源與內(nèi)核,既對社會倫理底線的固守。同時,它是傳承幾千年的精神之脈,是厚重君子的德行承載,具有精神圖騰的意義。曾本之說,楚地青銅重器只能與君子相伴。馬躍之說,與青銅重器打交道的人,心里一定要留下足夠的地方,安排良知。老三口在獄中徹悟之后說,非大德之人,非天助之力,不可為之。萬乙言,青銅重器確實是歷史中的君子……從殷商周到春秋戰(zhàn)國,青銅時代真正的強豪無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曾侯乙尊盤已經(jīng)與人格精神、德行品質(zhì)互為本體,互為喻體。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重器,被掩埋了兩千年,直到一九七八年被發(fā)掘,依然完好如初。從古代之士,至今之知識分子,延續(xù)兩千年的依然是對立德立功、修心修行矢志追求。從曾本之代表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自覺的道德與精神修正,能夠清晰看出中國文人精神價值追尋的脈絡。他迎回曾侯乙尊盤真器,是為國立功,而立功的基礎是正心誠意,徹底放棄院士頭銜,果敢否定“失蠟法”之誤之后的結(jié)果。相反,鄭雄失德失品,蠅營狗茍,利欲熏心,諂媚逢迎,即使懷揣“曾侯乙尊盤”之姊妹重器,仍然逃脫不了“天譴”之命定。
曾侯乙尊盤的意義具有多重性,被作者賦予了多重的修辭功能。尤其是它與社會現(xiàn)實中的人聯(lián)系起來,官場之人也好,青銅器大盜也好,楚學院學者也好,青銅器愛好者以及商人也好,都環(huán)繞在其周圍,以其為中心確立了人與物、人與人以及人與世界的距離。故此,曾侯乙尊盤在此就獲得了自我鏡像與相互鏡像的功能。曾侯乙尊盤燭照的正與邪、義與利、善與惡、美與丑,是虔誠敬重還是心懷鬼胎,是寧靜致遠還是利欲熏心,在小說中,也在小說外,正如作者所言,希望我與我同時代人能夠一起明白,何謂國寶!何謂重器!
劉醒龍以往小說中不乏知識分子身影,但更多集中在鄉(xiāng)村城鎮(zhèn),《蟠虺》是其聚焦都市知識分子的第一部長篇,有別于其他作家的小說,它既非對知識者的祛魅,也非對知識者的話語建魅。如果說《圣天門口》意義在于對某種被遺忘被遮蔽的歷史還原的話,《蟠虺》意在鼎立時下失禮、失序、失范、失德的眾聲喧嘩中的精神脊梁。
有評論家認為《蟠虺》是“通過文物進入到學術(shù)界,批判的鋒芒直指當下的知識分子”,竊以為作者并非想批判知識分子,反而是將知識分子看作現(xiàn)實德行大廈傾斜的拯救者和社會文明踐行的中流砥柱。
作者將寫作時間聚焦于“文革”結(jié)束之后的三十年,若是從歷史真實與社會實際考查,其中暗含著一個分期。劉醒龍的聰明在于有意地模糊(或者說為了不必要的麻煩)了這個時間閾限。從經(jīng)濟向度看,一九九二年為一個分水嶺,市場經(jīng)濟完全確立后,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隨之而來的是上層建筑的深化與轉(zhuǎn)型;從政治向度看,一九八九年夏天的學潮事件,致使先前的政治生態(tài)更新替換。在此之前,知識分子始終處于政治的中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著政治運行。無論是古代知識階層“士志于道”、“道尊于勢”的“文化秩序”與“政治秩序”的倡導與延續(xù),還是近代知識分子掙脫鐵屋子的吶喊與抗爭,以及上個世紀相當長時間內(nèi)的漩渦掙扎,知識分子在學統(tǒng)、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之間錯綜復雜的糾葛與絞纏中,始終無法置身事外,自成一統(tǒng)。自此以后,知識分子之“毛”恍惚一夜間丟失了牢不可破的依附之“皮”,多少年來,“皮”之隱喻的話語體系與預設的話語權(quán),知識分子所言的“能指”性驟然降至地平線。再加上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經(jīng)濟利益與技術(shù)理性催生了蟄伏于意識底層的欲望,導致物質(zhì)、權(quán)力與身體欲望的集體性膨脹。于是,知識分子自身的分化在所難免,要么純粹淪為經(jīng)濟或政治的附庸,改變身份屬性;要么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關(guān)系漸趨緊張,充滿敵意。里爾克說:“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敵意?!北睄u認為,“敵意”是一種詩意的說法,其實就是一種緊張關(guān)系與悖論。從中西文化追根溯源,知識分子與他們所處的社會、時代始終無法合轍。尤其《蟠虺》的時代背景是一個萬民向“錢”,極權(quán)猶作困獸斗的當下,這種敵意以集體無意識存封于知識分子大腦褶皺中。
任何基于文學的判斷,不能脫離文本孤立存在?!扼打场匪坍嫷娜宋镎侵R分子,既有以曾本之等為代表的“不識時務”的“圣賢”,又有以鄭雄為代表的“識時務”的“俊杰”。曾本之作為楚學研究的權(quán)威,以率領眾人仿制曾侯乙編鐘聲名鵲起,又以認定國寶曾侯乙尊盤的鑄造方法為“失蠟法”寫進青銅歷史,在楚學界一言九鼎,無人出其右。對于這樣一個人物,作者并未將其塑造成完人,如諸葛孔明那般“多智而近乎妖”,而是有著內(nèi)心煎熬糾葛與逐漸“成長”的人。他在郝嘉出事之前已確定年年由他年檢鑒定的曾侯乙尊盤有可能是贗品,也曾對“失蠟法”澆鑄有所懷疑,但先前對被“供奉”起來權(quán)威地位不無留戀,也不愿主動披露與自我否定。馬躍之假冒郝嘉的兩封甲骨文書信,郝嘉為真理獻身的氣魄,鄭雄以學術(shù)為晉級仕途臺階的用心,“老省長”、熊達世等人以政治裹挾學術(shù),為所欲為,利欲熏心,草菅人命,以及“老三口”、華姐等人的幡然醒悟、暗中加以援手,曾本之毅然走上尋找真的曾侯乙尊盤以及否定“失蠟法”之路。雖然老省長、鄭雄以院士頭銜誘惑時,曾本之有過動搖,但最終能夠擺脫名利的束縛,迎回真器,也完成了道德提升。郝嘉在小說中是個死者,他的死為真情,為真理,也為擔當,對于楚學院的研究者而言,始終是影子般存在,不時拷問著生者的良知與道德底線。同樣是楚學絲綢方向權(quán)威的馬躍之,真女婿兼弟子的郝文章、女兒曾小安、執(zhí)弟子之禮的萬乙,無不以知識分子本色堅定地支持曾本之。曾侯乙尊盤真器回歸,既是曾本之的功業(yè),也是知識分子群體的勝利;既是曾本之德行修為至境的體現(xiàn),也是知識分子以學術(shù)良知與人格精神戰(zhàn)勝奸佞宵小的勝利。
作為知識分子反面典型的鄭雄,一心想通過學術(shù)打通仕途的關(guān)節(jié),處心積慮“水果湖”與“中南?!?。作為“俊杰”的鄭雄,需要我們辯證地看,一方面是城府極深,權(quán)欲熏心。他為了仕途暢達,甘愿戴著“綠帽子”做了曾本之八年有名無實的女婿,既要假借曾本之權(quán)威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又得為維護曾本之的權(quán)威地位東征西討。尤其是為人所不齒的是為了自身利益,通過告密、諂媚等手段謀取政治利益。即使這樣的一個人,作者對其塑造可見用意,鄭雄雖是“偽娘”,為政治仕途不擇手段,但最終也并非惡貫滿盈,有一定的知識者的羞恥與廉恥,在不傷害自身的情況下,也算為曾侯乙尊盤失而復得出了點力。正如曾本之非知識分子正面典型中的完人一樣,鄭雄也非知識分子反面典型中完人。
在知識分子群體中,正義的是群體,罪惡的是孤家寡人鄭雄。矛盾沖突雙方的力量極度失衡,經(jīng)驗豐富的劉醒龍顯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所以,知識分子群體的抗爭對象,無疑是那些官商勾結(jié)、官學狼狽的竊國者以及危害文化安全的賊子。他們以自己的良心、道德與智慧為武器,拒斥著窺測文物國寶之后的貪婪與狼子野心?;谏鐣F(xiàn)實的考量,劉醒龍認為唯有使命感不滅、道德底線不坍、良知不泯的知識分子才能帶個社會以希望、溫暖與高貴的力量。這正是作者的用心,也是《蟠虺》的價值之所在,因為它“呼喚的是對真的堅守,是對良心的忠誠,是對欲望、利益的抵抗,是人對自身的超越”。劉醒龍有著知識分子的精神情懷,不僅在于《蟠虺》寫的是考古學界的知識分子,作者本身也具知識分子性。學術(shù)知識與政治的交集,既是小說的著力點,也是作家寫作的出發(fā)點之一。用知識分子的敢于擔當、勇于獻身、追求真理的品質(zhì)來抗爭社會的爾虞我詐、爭權(quán)奪利、道德淪喪,已然成為治療作者現(xiàn)實焦慮的唯一良藥。劉醒龍相信,在政治文化分裂、社會轉(zhuǎn)型、經(jīng)濟主導、大眾文化引領的今天,人文知識分子物質(zhì)性、政治性的邊緣化已是不爭事實,但依然占據(jù)著當下的精神文化、道德倫理的中心。他們守著社會不致于徹底物化、欲望化的最后紅線。世有變,道恒常,世是變化的歷史與紛亂的表象,而道是本質(zhì),是具有穩(wěn)定性的精神維系。以曾本之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塑造的意義,不僅在于他們有學術(shù)反思、潔身自好、敢于否定,還在于他們堅持了中國傳統(tǒng)精神文化的“常道”,固守著知識人特立獨行精神本性,矢志不渝地堅持著倫理價值的追尋。
劉醒龍曾經(jīng)說過,小說應該是優(yōu)雅和高貴的。優(yōu)雅與高貴,是作者心靈舒展的方向,也是小說綻開的意義,對于小說本身而言,是語言、形式的生長狀態(tài),更是小說的精神指向。“古老的敵意”所體現(xiàn)的知識分子性已成為劉醒龍寫作的自覺,可《蟠虺》的敘事似乎更為優(yōu)雅而從容,予讀者以“輕逸”的美學享受。它似乎在提醒我們,即使恢宏、凝重的主題,也可以用一種詩性的方式,四兩撥千斤,讓小說獲得飛翔的力量和俯瞰大地的重量。
《蟠虺》的故事架構(gòu)走懸疑、偵破的通俗化路子。與其說這是作者考慮完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后,對市場的一種妥協(xié),不如說是作者敘事策略的一種轉(zhuǎn)化,更是對讀者閱讀的一種考驗。關(guān)鍵是作者敘述的駕輕就熟,似乎比一般懸疑故事的設懸揭秘更加撲朔迷離。曾本之尋到曾侯乙尊盤真品的過程,既是一種尋寶過程,更是一種精神凈化過程。關(guān)于國寶回歸,作者設計了兩條線索,一明一暗。明線使曾本之等人為找尋曾侯乙尊盤真器逐漸將目標鎖定青銅器大盜老三口,暗線是老三口不斷施以暗示給曾本之關(guān)于曾侯乙尊盤的信息。明線展開的過程,是郝嘉自戕之謎解開的過程,是甲骨文書信真相大白的過程,是曾本之內(nèi)心由糾結(jié)傾軋終至澄明純潔的過程,是鄭雄、曾小安、郝文章之間愛情與婚姻清晰明朗的過程;反之,暗線鋪展的過程,是老三口、華姐生死不渝的愛情悲劇過程,更是老三口、華姐自我道德救贖的過程。戴維·里斯曼在《孤獨的人群》中說:“每一個社會歷史階段的總體特征各不相同,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也大相徑庭,個體遭遇的痛苦及救贖的方式造成了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眲⑿妖埐幌矚g暴力與殺戮,希望以道德與精神方式完成個體自我救贖,并且,道德與精神的進入不是金戈鐵馬,不是雷霆萬鈞,而是和風細雨,是滋潤乳化?;氐叫≌f文本中,我們就不難理解,馬躍之以郝嘉的名義寫信,它不僅僅是作者創(chuàng)造“有意味的形式”的需要,更是敦促曾本之拒斥名利的方法。對于老三口而言,伊始偷梁換柱,掉包曾侯乙尊盤是要為難曾本之,欲與青銅器權(quán)威一較長短,一旦洞悉了老省長、熊達世、云南人等人的險惡用心后,通過各種方式向曾本之傳遞有關(guān)國寶真器的信息。小說看似不合常理,畢竟國之重器曾侯乙尊盤的尋找應該是國家機器介入,而作者卻將其交給了一群知識分子。這是很多讀者不解的地方。在筆者看來,這里足見作者的良苦用心,若是有公安介入,小說屬性已經(jīng)質(zhì)變,從純文學變成了通俗文學,尤其是其中關(guān)涉的人性主題與道德理想化為烏有,小說指向的當代性也蛻變成瑣碎、蒼白與欲望橫亙的日常性,知識分子的生存與精神性探賾就會弱化。作者正是以這種看似不合常理的處理方式,以此彰顯知識分子“個體遭遇的痛苦及救贖的方式”。
《蟠虺》講述的是一段故事,是虛構(gòu)而非歷史。曾侯乙尊盤充當了這個虛構(gòu)事件的爆發(fā)點,它出土之后事件都是作者的演繹,是新編的故事。劉醒龍的自信正源于此,能將一個子虛烏有之事,借助真實的物件,真實的時空,擾得讀者心緒頗不安寧。尤其是諸多考古學知識的嵌入,絲絲環(huán)扣,行云流水,不作也不澀,不滯也不溢。前者可謂歷史新編,其中閃爍著魯迅《故事新編》的智慧;專業(yè)知識遍布文本之中,儼然可與《紅樓夢》遙相呼應。一般而言,專業(yè)知識在小說中的地位是作為一種常識進行普及,何況,“知識是理性的,圓整的小說世界是確立一個認知軸和情感軸相對均長的坐標系,所以它得和情感的表達取得均衡的發(fā)展。”劉醒龍小說中多次述及有關(guān)青銅重器(包括曾侯乙尊盤、“曾侯乙編鐘”與“九鼎八簋”等)、蟠虺、紋鏡、青銅器鑄造方法(失蠟法與范鑄法)等方面的知識。作者深知,作家要學者化,而作品不能學術(shù)化。沈從文說,所謂的專家,就是一個有常識的人。據(jù)作者回答訪問者說過,他是經(jīng)過多年閱讀與收集,儲備了豐盈的青銅器知識。那么,他不厭其煩地作著貌似??率降闹R考據(jù),其目的是為炫耀么?抑或有言此意彼的用意呢?筆者以為,小說被作者大量嵌入專業(yè)知識,其目的有二:一是以專業(yè)知識行使部分“結(jié)構(gòu)”的作用,用之于小說,使之成為常識,筑造其小說藝術(shù)精神飛翔的物質(zhì)基礎,以及物性敘事抵達人物靈魂深處。正所謂,“知識是真正地參與到人物塑造與情節(jié)設計之中的,它與長篇小說的美學元素是嚙合無間的,并且最終要上升到形而上的沉思之中?!倍嚆~器在文中本身就是象征,承載著深廣的寓意蘊涵。青銅器的知識,即為青銅器的價值,即為青銅器的精神,小說的思想價值與審美意義完美融合。知識及物的過程,也是作者道德倫理演繹的過程,“對青銅重器的辨?zhèn)危彩菍θ诵男皭褐?,對政商奸侫之辨”。知識普及的過程,也是燭照世道人心的過程,“虺五百年為蛟,蛟千年為龍。當今時代,勢利者與有勢者同流合污,以文化的名義集合到一起,不是要為蛟或為龍,其蛇蝎之心唯有將個人私心最大化。”所以,作者正是以知識敘事代替了思想敘事的強制性介入,避免了現(xiàn)代版“太史公曰”與“異史氏曰”主體介入造成的敘述凝滯。
“小說的使命之一便是為思想與技術(shù)都不能解決的困頓引領一條情懷之路?!薄扼打场分趧⑿妖?,是用作家的硬骨頭來書寫一個時代的“氣節(jié)”,也是為了矗立自我本身的“氣節(jié)”。由于小說與現(xiàn)實當下不能徹底切割分開,文學與政治的交集自是常態(tài)。為了使作品與作者個人面臨的“陰風嗖嗖”不致于釀變成“暴風驟雨”,劉醒龍的聰明在于對古典敘事方式“春秋筆法”的自覺運用,不單能使作品增添詩意與浪漫,猶能“歸還給普通民眾的意味深長的文學理想”?!洞呵铩肥遣繎n患之書,“春秋筆法”是其最重要的敘事方式,用“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的“載筆之體”來實現(xiàn)史家“懲惡而勸善”的“載筆之用”,不僅被史家奉為圭臬,亦為文學家所吸納。劉醒龍突破當代文學未曾面對的“壁壘”是故事起始于一個極具政治敏感的事件之后,作為知識分子精神標桿的隱身人郝嘉就在那場風波中跳樓自殺。郝嘉是老省長、鄭雄等人的“專案”對象。一個有知識分子氣節(jié)的轟然墜地,遂成墓地孤墳,而老省長、鄭雄等人卻能借機平步青云、飛黃騰達,這豈不是莫大的諷刺么?這是時代的悲劇,還是社會的噱頭?盡管劉醒龍總是不經(jīng)意間蜻蜓點水,把至少是目前不可敘述的禁區(qū)藏匿于字里行間,足見多大的勇氣。作者的幽默是創(chuàng)造性運用了兩個頗具智慧的粗語,“鼻屎”和“偽娘”。曾本之以“鼻屎”糞土當下萬戶侯老省長,諷喻知識分子名節(jié)淪喪的鄭雄,暗指阻擾尋找真器的唯利是圖者,揶揄院士頭銜;郝嘉以“鼻屎”痛斥官場小人;郝文章以“鼻屎”痛罵“國師”熊達世……小說中,“偽娘”成了鄭雄的專有名詞,用馬躍之的話說,“像我們這樣純粹搞研究,只對歷史真相負責。自打當上副廳長,鄭雄就不能再對歷史真相負責,首先得對管著他的高官負責。所以,但凡當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偽娘。就像昨天下午的會上,鄭雄恭維莊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就是一種偽娘。只不過這種偽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蓮,三分之一是王熙鳳,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盤絲洞里的蜘蛛精?!薄皞文铩痹从谌毡緞勇?chuàng)作,指正常男性角色通過變裝之后,示現(xiàn)以女性化的美麗,表征著大眾文化背景下的身體性狂歡。作者以“偽娘”稱謂鄭雄,文辭簡約,含義深刻,暗喻鄭雄的對學問的背叛,對知識分子名節(jié)的拋棄,已然蛻變成不學不官,缺乏骨氣與氣節(jié)的官員文人。有鑒于“現(xiàn)代語言太過直白,字里行間藏不起許多事,也藏不起許多恨”,劉醒龍假借曾本之與郝文章之筆,分別作了兩首別致的賦,《春秋三百字》與《青銅三白字》?!洞呵锶僮帧?,關(guān)涉歷史,婉而成章,有所避諱,“作者之情,或不敢直抒,則委曲之,不忍明言,則婉約之,不欲正言,則恢奇之,不可盡言,則蘊藉之,不能顯言,則假托之,又或無心于言,而自然流露之,于是言外之旨,遂為文家所不能闕,贊會之士,亦以得其幽旨為可樂?!薄肚嚆~三百字》草蛇灰線,綿針泥刺,“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既是郝嘉學術(shù)風格、道德人品的頌揚,也是郝文章等的明志之曲?!按呵锕P法”作為小說修辭而言,系作者不得已而為之的智慧之措,既貫注了作者寄予的氣節(jié)與高貴,又張揚張弛有度、深淺有序、瀟灑自如的詩性與優(yōu)雅。
《蟠虺》本質(zhì)是知識分子敘事,接續(xù)了湖北作為華夏人文淵藪的文學傳統(tǒng),“關(guān)注知識分子的命運,研究知識分子的心靈,塑造知識分子的精魂?!彪y能可貴的是,劉醒龍筆鋒指向當下,不只行使揭露、鞭撻、解構(gòu)之職,尚能為病態(tài)現(xiàn)實開出療救藥方。“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社會、民族的神經(jīng)末梢”的知識分子以德行與精神面對強權(quán)與霸道,雖然有些阿Q似的寄希望于“該天譴的一定會遭天譴,該天賜的一定會天賜”,但“為寒則凝冰裂地,為熱當爛石焦沙”,矢志做“特立獨行的人”與“爽拔不阿者”,這是作者溫暖的寄托,更是人類與社會救贖的希望。
(責任編輯 韓春燕)
湯天勇,湖北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