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宿遷 陳亮
小說
朗誦家
江蘇宿遷 陳亮
劉小勺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可他還是在梅花山上碰見了鬼,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其實(shí)梅花山真不能叫山,連丘陵都不算,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一隆起的大土堆。傳說古時梅花山不是一座,有九座,座座有奇峰,山山開梅花。朱元璋看見滿山梅花開,就想把京城定于此處。在查數(shù)山頭時,朱元璋連查三遍,都是八座,只好放棄當(dāng)初想法,改定都南京。這個傳說,方圓百里人都知道,只是有人到了梅村,大失所望,失望不僅是沒有看到九座梅花山,還因?yàn)槟锹∑鹜炼焉铣所Z卵石,還是鵝卵石,連棵樹都沒有,更別說看梅花開了。
梅花山無梅花樹,卻緊臨著一面湖。說是湖,其實(shí)不是湖,就是一個大水庫,先前叫趙莊水庫,后來在水庫東北角發(fā)現(xiàn)清代武進(jìn)士墓,就改叫進(jìn)士湖了。
大家說梅花山左青龍,右白虎,風(fēng)水好,是逝者天堂。他們說的青龍就是梅花山旁邊穿山而過的鐵路,白虎指的就是進(jìn)士湖。連清代武進(jìn)士死后都選的地方,風(fēng)水肯定好。
自從梅花山上建公墓地,設(shè)立安息堂,來山上找梅花看的人就更少了。有人,多是來看埋在山上的親人。除了清明,或是大小節(jié)氣,上山人多點(diǎn),大部分時間山上都沒有一個人。不,也有個人,那就是看靈堂和墓地的劉小勺。
劉小勺寬大的腦袋瓜明亮亮沒有一根毛,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其實(shí)劉小勺剛好四十整,由于一個光亮的腦門,看上去似位老人。在外人眼里,梅花山只有那誘人的傳說,很美麗,滿山陰森森,讓人害怕??蓜⑿∩撞慌?,還說死人有什么好怕呢,活人才嚇人哩。劉小勺每天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有人送骨灰入堂,他要把靈堂門打開。當(dāng)然有人來靈堂祭奠親人,他也要跑來開門。在別人眼里,只有親人安放在靈堂里,或是安息在山上的墓地,上山時才會想到劉小勺。劉小勺在他們眼里就像一把鑰匙,當(dāng)門打開,也就忘記了。可劉小勺并不這么認(rèn)為,每天按時上下班,不管有人無人來山上,他都準(zhǔn)時守在山門前的瓦屋里。有人來喊,他就趕忙握著鑰匙,屁顛屁顛跑去。有人來上山,劉小勺很開心,他知道無論是那些擺放在靈堂的魂,還是安放在水泥堆下的骨灰,都很寂寞,渴望有人來陪他們說說話。在劉小勺看來,那些呆在山上的人也不缺吃穿,周圍
擺滿水果和點(diǎn)心,可就沒人說話,他一天到晚說個不停,他們也聽不過癮。劉小勺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太想聽人說話了??蓾M山人閉著嘴,一聲不響,比賽似的。夜晚躺在床上的劉小勺總感覺有太多話要對山上人說,可第二天醒來,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這種滋味很難受,就如同半夜被尿憋醒爬起來跑到屋外,卻又撒不出尿來一樣。這時,劉小勺就會撒開腿,一溜煙向山上跑,邊跑邊高喊“啊嘞嘞、啊嘞嘞喲!”到了墓地,站在空曠的十字路中間,劉小勺會轉(zhuǎn)著身子對著不同的方向喊著“啊嘞嘞,啊嘞嘞喲啊……”直喊到太陽從水庫里蹦出來,小腦袋上全是汗珠,他才會默默地找塊石頭坐下來,靜靜環(huán)視著那些林立的墓碑。他不認(rèn)識那上面字,可他知道哪個是男人,哪個是女人,誰生前當(dāng)過官,誰遭遇車禍……他了如指掌,甚至連他們姓什么,叫什么,哪些親人會常來看他們,他都一清二楚。在他眼里,那一塊塊站著的石碑就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們不說話。盡管他們生前個個能說會道,可現(xiàn)在他們都一樣的沉默。還好,有自己陪他們說話,可他又不太愛說話,更不會唱歌。他想到小時候聽到的趕牛號子,想想自己還會唱,就情不自禁喊出來,瞬間,整座山都?xì)g樂了。劉小勺知道自己牛號子喊得不好聽,可山上那多人一定喜歡聽,他想。
直到有一天碰到那個女人,劉小勺才知道,墓地上人喜歡聽的不是牛號子,而是女人嘴里發(fā)出的聲音,那才是最好聽的歌。
那天,劉小勺和往常一樣早早起了床,來到彎柳樹旁,對著樹根長長撒了一泡尿。他剛想轉(zhuǎn)身回屋洗臉,就隱隱聽到山上飄過來一陣特別的聲音。起初他以為是鳥叫,可一細(xì)聽,是有人在說話。劉小勺很好奇,誰這么早跑到墓地上干什么喲。他臉也不洗,也沒有喊牛號子,就悄悄往山上趕去。
上山后,一細(xì)聽,果真有女人在說話。劉小勺轉(zhuǎn)過一個彎道,順著小路再向上走時,聲音卻停下來。等他到山頂,沒有發(fā)現(xiàn)人,整個墓地除了石碑還是石碑,鬼影都沒有。劉小勺以為自己聽錯了,就站在十字路口向四面八方喊著“啊嘞嘞喲,啊嘞嘞喲……”喊到小腦門上又冒出汗珠來,他才慢悠悠晃下山來。
一連幾天,劉小勺沒有再聽到那好聽的聲音,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難到墓地里鬧鬼了?劉小勺心里直犯滴咕。
這天清晨,劉小勺起床正準(zhǔn)備打水洗臉時,他又隱隱約約聽到從山上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他偷偷順著彎道溜上山,到了轉(zhuǎn)彎處,再一聽,是女人在說話,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劉小勺確信這是一個女人,不是女鬼,鬼是不會說出這么動聽人話的。等他轉(zhuǎn)到墓地時,哪有女人,滿山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麻雀在石碑上跳來蹦去。它們看到劉小勺走來并不害怕,還在不停嘰嘰喳喳叫著,像是在抗議打擾它們練歌唱。
難道真遇見女鬼了?劉小勺迫切想抓住她,看一看鬼長成什么樣兒。第二天,東方剛泛白,他就溜到山上,選了一塊高大的石碑,躲起來。他一直等到太陽照射著石碑,刺眼的亮,他也沒看到有人上山,更沒聽到女人說話的聲音。
劉小勺的心似是被啄木鳥長長的尖嘴,掏空了。下山時,他沒有喊牛號子。
空的心,在一聲聲鳥鳴中,一圈一圈,擴(kuò)大。這天早上,當(dāng)他把虛空的心緊緊貼在石碑上依靠時,他又聽到那動聽的說話聲。沒錯,是一個女人。躲在墓碑后的劉小勺,清楚看到一個上身穿著紅衣的女人,似一團(tuán)火,更像開在墓碑上的一朵紅玫瑰。石碑下的骨灰是一個叫李想小伙子。劉小勺知道小伙子家就住在南山腳下梁莊,是被汽車撞死的。李想剛送上山,母親在石碑前哭暈過去四次。當(dāng)時那場面,看得劉小勺禁不住抹了幾把淚。眼前這個女人不是李想母親,李想母親胖,縮在墓前,像一團(tuán)肉球,而紅衣女人掛在石碑上似一條白苦瓜。
晨露在陽光下消散
微風(fēng)旋落金黃的銀杏葉
光線穿過樹隙落在臉上、落在地上
金子一般。眸子所及皆為經(jīng)典
……
紅衣女人嘴里又發(fā)出那種熟悉好聽的聲音。劉小勺聽不懂,卻知道這個女人是想李想的,她在呼喚李想,盼李想能從墓里走出來。多傻的女人喲,李想早已燒成一捧灰,裝在一個盒子里。就算他完整躺在墓里,又怎可能走出來喲。人死如燈滅,不,連盞燈都不如。燈滅了,有火還可以再點(diǎn)亮,而人一走,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一把骨灰,還有立著的這塊冰冷石碑。人活在世上要多對別人好,對人好,將來有一天就是躺在這兒,還有人念著你的好。李想生前一定對這個女人好,不然,這個女人不會大清早就跑到他墓前。劉小勺想。
不管女人是個什么樣人,劉小勺都喜歡聽從她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他聽不懂,卻知道,那是一種好聽的話,比小鳥的歌還好聽。有那么一會兒,劉小勺什么不想,悄悄閉上眼睛,動情傾聽。當(dāng)他偷偷睜開眼睛時,紅衣女人正緩緩解開胸前的衣服扣,清晨陽光,如一
把鋒利的菜刀,將那片紅,唰,一破為兩半粉白。女人雙手托起乳房,緊貼著石碑上的名字。劉小勺就聽到一陣輕輕吟唱,似從石碑里擠壓出來一樣,又如泉水流淌。
劉小勺大氣都不敢出,悄悄地閉上眼睛,直到那如歌吟唱不再流淌,他才緩慢睜開雙眼,紅衣女人不見了,如夢境一般。劉小勺四下尋找。清晨,墓地除了鳥叫,還是鳥叫。劉小勺三步并兩步,跨到李想的墓碑前,伸出手摸著李想的名字,他能感覺到石碑上的溫度。劉小勺像要偷拿別人東西似的四處張望下后,才敢把臉湊壓在李想的名子上,當(dāng)他閉上眼睛時,就看到那團(tuán)火紅下裸露的粉白……
一整天,劉小勺都很興奮,他從沒見過那種白,比他身邊的小白還要白。小白是一條狗,一身白毛,如雪。劉小勺喜歡小白,無事,就幫小白梳理皮毛。小白整天一塵不染,如白雪公主。小白喜歡劉小勺,喜歡他撫摸著皮毛,離開劉小勺的撫摸,小白會變得煩燥不安,離開劉小勺,小白就會變得異常沉默。以前,劉小勺很喜歡聽小白朝他歡叫,可是自從看到那兩團(tuán)白,劉小勺有點(diǎn)心煩小白叫喚了。他渴望看到小白,卻又害怕聽到小白吠叫。
劉海兒把月光翻來翻去
二分明月落進(jìn)西湖
還有一分掛在古城墻外
眼睛鼻子像耳朵一樣靈異
胸腔里擁擠不堪
只怕一張口,巖漿飛濺……
再次聽到這迷人的聲音時,劉小勺清楚看到了那兩團(tuán)白,如小白圓圓的腦袋貼著他胸膛一樣,擠壓著石碑。他甚至聽到從碑上傳來一個男人粗粗的喘氣聲,那聲音一定是李想的。女人把李想緊緊摟在懷里,抱得讓他喘不過氣來。劉小勺真為李想感到幸福,這輩子能被這么一個火紅如花的女人抱在懷里,死,真值了。他又想到小白。他愛小白,小白雖是狗,但能聽懂他的話,如同他能聽懂小白叫喚一樣。李想是人,可是燒成一把灰的李想還能聽懂女人的吟唱嗎?
“能,他一直活著,隨著這些詩行活著?!奔t衣女人站在劉小勺的面前,他正閉著眼睛想著小白。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看到一張粉白的臉。瞬間,劉小勺的臉變得通紅,身體不由順著石碑軟塌下來。他不知道女人會怎么罵,甚至閉上眼睛盼著女人用她那白嫩的手狠狠打他一巴掌。
“知道你天天在這里,謝謝你陪著李想?!奔t衣女人說這話時,劉小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她會罵他無恥,總之什么難聽的話,罵他都不為過。她怎么能感謝自己呢?自己天天躲在石碑后,偷看她的奶子,她怎會不生氣喲?
“你看我有神經(jīng)病嗎?”紅衣女人認(rèn)真問劉小勺。
“不……沒有……”劉小勺緊張得眼開眼睛。
“他們都說我是個神經(jīng)病,卻不知道我想李想,就如同李想愛著詩行一樣。李想走了,可他的詩還在,我喜歡讀他的詩,難到就因?yàn)檫@樣,我就是精神病。他們不懂什么叫詩。你懂什么叫詩嗎?”紅衣女人問話時,很激動。劉小勺能看到她雪白的太陽穴上跳動的青筋。
沒等劉小勺回答,紅衣女人接著說:“你懂,也只有你懂。你每次都認(rèn)真地聽我朗誦詩李想的詩,不像他們,一聽我朗誦詩,就要把我送精神病醫(yī)院,其實(shí)他們才是真正的神經(jīng)病。你也許知道李想是怎么走的,他是被一個酒鬼開車撞死的。我恨不得讓酒鬼償命,可酒鬼有錢,他用六十萬打發(fā)了李想,不,打發(fā)了李想的親人。李想在時,我們都喜歡錢,我們夢想用錢買房子,生孩子,種著自己的菜園,寫著我們的詩??墒抢钕胱吡?,我還要錢干嗎?我只要李想的詩。連我的父母也懷疑我神經(jīng)有問題。李想的家人很開心,比我當(dāng)初嫁給李想時,還高興。我惡心他們談錢時歡樂的模樣。我回到自己的家,可父母也不喜歡聽我朗誦李想的詩,一聽我念詩,他們就傷心流淚。我不想看他們哭,我只能跑來找李想,李想最喜歡我朗誦他詩歌了,我曾朗誦他的詩得過冠軍呢……”聽著紅衣女人訴說。劉小勺本想告訴她,自己大字不識一個,根本聽不懂她嘴里的詩??墒敲鎸δ菑埧∶赖哪樀?,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會不停點(diǎn)頭。
“李想最大的夢想就是讓他的詩被眾多人朗誦??墒沁@個夢想,被那個酒鬼撞碎了,同時撞碎了我的心。李想走了,只留下詩,我只要詩。他們笑話我,只有我在哭,李想也在哭?,F(xiàn)在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精神出了問題,我只有摟著李想,才感覺自己是正常的。謝謝你把我當(dāng)成一個正常人。其實(shí)他們都不知道我和李想的秘密,他們不配知道這個秘密。好了,我要回家了,時間久了,他們找來,又會把我關(guān)在屋里,多少天不讓出來?!闭f完,紅衣女人丟下劉小勺,獨(dú)自一人走了。
看著那團(tuán)遠(yuǎn)去的火紅,劉小勺感覺真是遇見了鬼,可紅衣女人長得好看,怎么會是鬼呢,她是一個漂亮女人,她說話一點(diǎn)也不像是個精神病人。劉小勺不
懂詩,可他知道,女人是想李想的,李想也十分愛她。就如同他和小白一樣,他對小白有感情,小白對他同樣戀戀不舍。小白是條狗,可是李想呢,現(xiàn)在就是一個石碑。女人能對李想這么好,自己對小白好就沒有錯,劉小勺有點(diǎn)后悔早上用腳揣了小白一下。回到屋里,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白抱到懷里親個不停。
女人還會經(jīng)常上山朗誦詩給李想聽,說是李想在聽,不如說都是劉小勺在聽。女人喜歡劉小勺躲在碑后,聽她誦詩??勺罱鼊⑿∩讌s沒有在她希望的時間地點(diǎn)出現(xiàn)。其實(shí)不是劉小勺不想聽女人讀詩,他渴望那種聲音,卻又害怕聽到,就如同他喜歡看到女人奶子,可是每次看后,他除了激動,更多是為他和小白感到自卑。他不識字,可知道小白不是人。小白什么都不懂,怎么那樣欺騙小白呢。李想走了,可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抱著石碑,就和摟著李想一樣,女人深深愛著李想。李想死子,可死了的李想比他這個活著的人幸福多了。一想到這些,劉小勺就心疼得要命,為小白,為李想,更為自己。
李想剛結(jié)婚不久,就丟下自己女人走了。他走時,還不知道女人已懷上他的孩子。當(dāng)女人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父母時,他們態(tài)度很堅(jiān)決,把孩子打掉。李想父母卻不相信女人的話,認(rèn)為她就是想李想的錢??膳苏f,錢,她一分也不要,她只留李想寫的那多詩。女人和劉小勺說這個秘密時,一點(diǎn)都不像是個精神病。女人說,她的父母找專家給她看病,她才不信什么專家的話呢,更不愿意聽他們忽悠。女人還告訴他,李想喜歡寫詩,如果他不死,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她朗誦的是李想心靈的文字,她聲音雖不是最完美的,卻是人世間最動情的。說這些話時,女人的眼睛里有水波一樣的東西在滑動。劉小勺又看到了她太陽穴上的跳躍的青筋。
女人真會說話。是的,每個人都有家,包括死的人,石碑就是他們的身體,那碑下水泥穴就是他們的家。自己有家嗎?那兩間小屋是家嗎?那是公家的房子,嚴(yán)格說,那不是自己家。家,就是房子上的每塊磚,每片瓦都是自己的。單從這點(diǎn),小屋不是自己的家。李想會寫字,如不死,他會天天坐家寫字的,女人會朗誦李想寫的字,又念的那么好聽,如同課堂上朗誦語文的老師。聽女人朗誦那些文字,劉小勺感覺到身上有股暖流,如果小白會說話,會罵他嗎?一定的。有幾次他想親手殺死小白,可看著小白圓圓的眼睛,他的心很亂。抱著小白,劉小勺哭了,比喊的牛號難聽多了。小白驚縮一團(tuán),害怕瞪大雙眼,不時用舌頭親舔著那濕熱的眼淚。
李想真幸福。劉小勺一直這樣想??膳苏f,她昨晚夢見李想滿臉麻點(diǎn),頭發(fā)散亂,指甲長利,腹大如山,喉細(xì)如針,面上噴火。女人心疼,她不相信李想會變成這樣。李想告訴她,自己死時,施放焰口的法事沒有做好,他的靈魂無法得以超度。李想還告訴女人,他在那邊孤獨(dú)、寒冷,他需要抱著詩,取暖。劉小勺也知道放焰口,許多人來到這里安息之前,都會請人念經(jīng)做法事,盼在佛前得到救度。劉小勺有點(diǎn)不懂女人說的,李想不是因?yàn)樯俪陨俸炔抛兂绅I鬼的,他是因?yàn)闆]有詩,才變了身形,受盡苦難的。女人讓劉小勺陪自己,把她朗誦過的那些文字,一頁頁,全燒了。劉小勺喜歡聽女人發(fā)出的聲音,他知道那聲音全是由那一張張潔白的紙,變出來的。他想勸阻女人,他不愿意看到女人把那多白紙燒了??上氲娇嚯y孤獨(dú)的李想,劉小勺放棄了。盡管他害怕失去聽到那種好聽的聲音,可是他還是陪女人來到李想的墓前。女人緩慢將寫有文字的白紙,打開:
一只黑鳥,有時在天上
有時在地上。更多的時候
在樹上。只見它飛來飛去,很少叫
有次遠(yuǎn)去他鄉(xiāng),它就走在我前面
我先是詫異,后來就差一點(diǎn)落淚了
就在我想靠近它,它卻展翅飛了
回家時,它已在我的窗臺上啁啾
天黑,它更黑
……
女人朗誦完一頁,將白紙點(diǎn)燃,火苗貪婪吞吃著那一排排詩行。劉小勺接過紙,順著風(fēng)燒。他怕看到那些文字在自己手中,化成灰,火苗舔著劉小勺的拇指和食指,可他一點(diǎn)兒也感覺不到疼。想到只有變成灰,李想才能看到,劉小勺沮喪的心才慢慢變得好受點(diǎn)兒。
整個下午,劉小勺都在聽女人重溫那多熟悉的聲音??粗鸸庵信思t紅的臉,劉小勺又想,李想真幸福。他看過太多次放焰口,那些火都比不上女人點(diǎn)燃的白紙,那多僧人超度的誦經(jīng)聲都不如女人朗誦詩好聽。
“李想現(xiàn)在正收讀著他寫的詩,有了這多詩行,李想就不會孤獨(dú),更不會挨餓,他會開心快樂起來。李想的心,別人不懂,就是請來大德賢士圣僧誦經(jīng),他們還是不能真正超度李想。”女人說這些話時,一臉激動。劉小勺相信女人說的,他不認(rèn)識字,卻知道那多字從
女人嘴里出來,會發(fā)出讓人迷醉的聲音??粗矍耙欢鸭埢?,劉小勺突然感覺識字真好,原來文字可以救度李想,讓他快樂,開心。就如同他聽女人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一樣。
自從女人把那些詩送給李想后,劉小勺沒有再去南山,他每天抱著小白靜靜地坐在進(jìn)士湖邊,看太陽從東岸漂到西岸,有時他也會動情地輕輕哼著“啊嘞嘞,啊嘞嘞喲啊……”只有這時,小白才會興奮地對著南山輕輕叫喚著什么,更多時,小白都是安靜地陪著劉小勺看著水中的太陽。
劉小勺做夢也沒有想到女人會到湖邊找他。
那天早上的太陽出奇地亮,穿過南山,直射進(jìn)湖面,如同穿過一塊透明的大玻璃,波光晃得人眼暈。小白顯得有點(diǎn)煩燥不安,它好奇,又害怕,它從沒有見過這么紅,這么好看的女人。
女人在旁邊坐了下來,有洗發(fā)水的香味飄進(jìn)劉小勺的鼻孔,他懷中的小白變得越加煩燥不安起來。劉小勺甚至能感覺到女人的胸,一起一伏,如同水中疊起的波浪。坐在旁邊的女人,一直用右手把玩自己胸前的紅飄帶,劉小勺感覺自己一時也隨著那根紅飄帶飛了起來。
小白突然從他懷里竄出,一口咬住那條飛舞的紅飄帶……
劉小勺猛下驚醒了,他從地上跳起,沖過去,雙手一把緊緊攥住小白,他又看到女人胸前那團(tuán)白,小白并不松嘴,劉小勺心痛閉上睛睛,他再睜開眼睛時,看到小白極不情愿張口嘴,女人胸前的衣服,更紅了。
我的起伏因一朵蘭
一株菊。絲綢一樣的月光
編織的簾。你提筆
落下的生動,啟迪我的唇
花香不曾誘惑。小桃枝
仍在嘴角。一愣神,墨跡洇散……
劉小勺又聽到那熟悉動聽的聲音,看到小白的眼睛瞪得好圓,他把臉緊緊貼了上去,隨后,一轉(zhuǎn)身,沖向湖里。
啊嘞嘞,啊嘞嘞喲啊……
女人聽到那曾經(jīng)熟悉的牛號聲,如山上的一塊鵝卵石,撲通,掉進(jìn)湖水中,蕩開的水花似自己的胸脯,上下起伏不停。
陳亮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供職于宿遷市文學(xué)院,宿遷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中短篇小說散見 《北京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飛天》《芳草》《雨花》等期刊,小小說集《天安門的天》入選中國小小說名家檔案、中短篇小說集《蘇北往事》入選江蘇省首屆青年作家壹叢書,曾獲得第二屆吳承恩文學(xué)獎和《小說選刊》蒲松齡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