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徐俊國
皎潔心
⊙ 文/徐俊國
徐俊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鵝塘村紀事》《燕子歇腳的地方》《自然碑》等,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漢語詩歌雙年十佳、中國散文詩大獎、冰心散文獎等。
通往山頂?shù)穆罚?/p>
彎曲如命運。
鵝掌楸,槭樹,南酸棗,
雙扇蕨,碎成心肺的小花。
蝴蝶暈眩如舊夢……
每一個瞬間的風(fēng)景,
都不平坦。
灰鴉的飛翔是傾斜的,
獼猴屁股下的瀑布聲是陡峭的。
白云在顛簸,
馬達聲溢出胸腔。
竹林在下降,俗世在縮小。
一顆心纏繞著坑坑洼洼的山路,
升往高處。
初秋的山頂,風(fēng)擦亮空氣。
輕霧遮住下界。
我在巨石上睡去,在板栗爆裂聲中醒來。
迎面走來三朵白云。
一朵輕蹭睫毛,一朵擦肩而過。
第三朵有些神秘。
它越來越慢,到達我時,
徹底停下來。
就在一瞬間,
白云把我抱進白云里面。
白云把我當成了它要附著的肉身。
我意外得到一朵靈魂……
我的哀愁歷史悠久。
我對人群充滿戒備和焦慮。
對頭頂?shù)奶炜粘缇从屑印?/p>
我喜歡星星,
信任遙遠、微弱但確切的光。
月亮總是在最高的地方顯現(xiàn)肉身。
它讓黑夜有了一顆皎潔的心。
飛鳥倦了,夏天老了,樹葉起了皺紋。
雉雞卡在獵人的夢里受了內(nèi)傷。
曙光治療著大地的陰影。
藍鈴花安慰著千頭萬緒的小山崗。
我摸了摸馬的脖子,
隱秘的緊張,毛茸茸的微涼。
秋風(fēng)響。陶淵明已失聰。
為了菊的繼承,
穿布鞋的人去山林中實現(xiàn)一首古詩。
三角梅刪除不了繁花,
移居九曲之后,
它愛上了極簡主義的白云。
沒有王,這小小的國,
愛它的人辭掉了印章和翅膀。
在這里,
光,鼓勵稻田噴香,
瓜果感恩枝條,
天空蔚藍著卑微的喜感。
回家路上,鳥有些感動。
白發(fā)人,黑發(fā)人,小聲說話。
萬物肅立,那松弛下來的弧度,
把棉質(zhì)的惆悵攤向平靜。
植物們各安其心,葉茂花繁,
每一季都活得正確。
而我已錯了若干年。
又是十五,皓月當空。
隔著炊煙和塵世,
晦暗的人生繼續(xù)接受明亮的補課。
宴會散了,
酒愁仍在血管流動。
遲到的靈魂,
還在接受相見歡的體罰。
最平靜的人可能是最頹廢的人。
站著吃雪的人,
時間久了,垂直睡去。
冰冷的晨鳥,
卸下的鼾聲呈六角形。
寒風(fēng)弄疼冰凌的反光,
祝酒詞的顛簸,
從胸口蔓延到回家的岔路上。
真正愛我的人,很少,
真正恨我的人,也不多。
如果,愛我的人比恨我的人,
多一個,
我希望這個人是你。
無論你擁有過什么樣的朝霞,
我都愿陪你散步,度過夕陽的晚期。
陽光順著鳥鳴往下降,
在黑貓的脊背上折成一道弧線,
像一個啟示,
神秘地拐了彎。
“注定就是破爛的命。”
我可不這么看你。
收集舊家具,老唱片,
喚醒蒙塵之物,
為殘廢的掛鐘換上秒針。
把巨大的銅鑰匙,磨出光。
在民國的抽屜里種青菜。
熱愛舊貨的人,
目光軟,語速慢。
繼承著年久失修的老哲學(xué),
談?wù)摉|逝水,按壓文明的穴位。
在時間的癌癥里,
喝閑茶,聊陰霾。
天上,哭泣憋在烏云里,
地上,受苦的萬物顫抖在命運里。
孩子被母親含在眼眶里,
被長久忍著,不涌出來……
從《詩經(jīng)》的泥漿里,
從戒指的陣痛和時間的刑法里,
單數(shù)的農(nóng)婦直起腰來。
唉——她仰天長嘆……
人世蒼茫,重癥的嘆息,
壓彎地平線,打翻落葉的小船……
從山坡的凹處,
一頭牲口呼哧呼哧挺上來,
全身的皮毛噴著熱氣。
它的腦袋像巨大的秤砣,
估算著背上的壓力和欲墜的青山。
裝滿石頭的兩輪車上
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失去了主人。
一頭牲口的早晨,滿目白霜。
一頭牲口的深秋,閃著孤絕的寒光。
凍土上,復(fù)蘇的光斑,
被山與樹的投影,
不動聲色地沒收。
刺柵欄邊的野兔,皮毛襤褸。
脖頸上的傷口讓它驕傲。
不止一次,當它對天嘶叫,
松針上的雪,
由潔白變?yōu)槌榇ぁ?/p>
滄桑的人經(jīng)常來梅花園,
皺著眉頭咳嗽,迎風(fēng)唱歌。
樹枝里憋著顫音,
關(guān)節(jié)里埋著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