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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約”范疇考論
——兼談“約”范疇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的歷史發(fā)展

2015-11-14 08:18陳聰發(fā)
中國文論 2015年0期
關(guān)鍵詞:文心雕龍劉勰范疇

陳聰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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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約”范疇考論

——兼談“約”范疇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的歷史發(fā)展

陳聰發(fā)

鑒于繁冗的文風嚴重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倡導簡約的風格就成為劉勰的堅定主張。要創(chuàng)造簡約的風格,劉勰認為,文章涉及意、辭兩個層面,創(chuàng)作須兼顧這兩個層面,當然重點要放在文辭上?!凹s”范疇有三重審美的意涵: 簡省、精煉、明凈。在文學批評實踐中,劉勰點評了不同文體以及不同文章的風格,描述其體制、風格特色,旨在張揚簡約的風格及其審美價值,從理論層面確立起弘道(簡)—宗經(jīng)(約)—尊體(約)—煉辭(約)的邏輯理路,“約”實為一個由堅實嚴密的學理構(gòu)建而成的范疇。探究“約”這一范疇,厘定該范疇的美學意蘊和價值,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文心雕龍》一書的文學理論體系及其風格理論,而且有利于加深對古代文論中“約”范疇的內(nèi)涵及其價值的認識,為進一步確定它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奠定基礎(chǔ)。

《文心雕龍》;約;簡約;風格;范疇

《文心雕龍》一書“約”字凡數(shù)十見,可以說是一個高頻詞,“約”在該書中作為復合詞出現(xiàn)的有“婉約”、“精約”、“要約”、“簡約”等詞語,以獨詞“約”出現(xiàn)于文句中的頻率較高。其實,“約”也是《文心雕龍》內(nèi)在的文論體系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它長期被學術(shù)界忽視,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文心雕龍辭典》一書中沒有收錄,更令人遺憾的是,它至今還沒有得到切實的研究,沒有專文探討。筆者不揣淺陋,在爬梳《文心雕龍》全書有關(guān)“約”的資料的基礎(chǔ)上對之作了比較全面深入的考察,嘗試性地厘定了該范疇的美學內(nèi)涵及其理論價值,力圖將《文心雕龍》的范疇以及古代文論范疇的研究推向深入。當然,筆者愿拋磚引玉,期待有關(guān)這一課題的更高質(zhì)量的論文面世。

一、 宗經(jīng)取義,以約為貴

眾所周知,劉勰的宗經(jīng)思想在文論思想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他對文章的總的要求涉及六個方面,而這六方面都是圍繞“體”這一核心的:“若稟經(jīng)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 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边@里的“體約而不蕪”是對“體”提出的具體要求——即文章的體貌簡潔純凈。很顯然,“約”在此具有“簡潔”的意義。要達成體貌之“約而不蕪”的目標,初學者就必須宗經(jīng)。在劉勰看來,儒家經(jīng)典著作的文辭是非常簡練的,這為文章的寫作樹立了典范?!胺蜩b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guī)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哆撛姟仿?lián)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手甭允庑?,隱顯異術(shù),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征圣》)《春秋》尚簡,有的一字就蘊含褒貶之意,無需詳述,這就是“簡言以達旨”,其實也就是下文將論述的“辭約而旨豐”?!绑w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征圣》)“體要”通于“微辭”,由“微辭”所攜帶的“精義”是與“體要”所堅守的“正言”相輔相成的,二者可謂相得益彰。“《春秋》一字以褒貶”,這正是貫通體要與微辭、兼取正言和精義的典范?!绑w要所以成辭”(《征圣》)從某種意義上講,“體要”是成就文辭的義理性依據(jù),也是衡量、匡正文辭的規(guī)范性依據(jù),是立言之準則或法度,所謂的“止乎禮義”其實就可以理解為“發(fā)乎情”的體要,從儒家文章理論的角度觀之,文辭必須依托體要才能成立。

劉勰認為,儒家經(jīng)典著作文義曉暢,《春秋》即是如此,正如其所謂“《春秋》辨理,一字見義”(《宗經(jīng)》),義理清晰,雖然其深層意義容或隱晦難曉,但只要細加推究,還是可以得其大旨的。“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嘆鳳,臨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誡: 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存亡幽隱,《經(jīng)》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chuàng)為傳體。傳者,轉(zhuǎn)也,轉(zhuǎn)受經(jīng)旨,以授于后,實圣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史傳》)周振甫說:“《春秋》記事過于簡約,就歷史散文說,《左傳》更重要,所以推為‘記籍之冠冕’?!边@個評價很中肯。《春秋》為經(jīng),其文辭“婉約”,即文辭委婉而簡約。無論是貶斥邪惡還是褒揚正義,春秋筆法不僅表現(xiàn)出鮮明的道德評價,而且文辭簡省,意味深厚。惟其如此,左丘明的《春秋左氏傳》得其深意,在敘事方面力求簡潔,以少總多?!皞鳌奔热皇恰稗D(zhuǎn)受經(jīng)旨”,那么就必然獲取了經(jīng)典的崇尚簡約的傳統(tǒng),這樣才能成為“圣文之羽翮”?!坝^夫左氏綴事,附經(jīng)間出,于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qū)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史傳》)《春秋左氏傳》依經(jīng)而立傳,其傳“于文為約”,文辭畢竟過于簡省,其微言大義在司馬遷的《史記》各列傳才得以彰明較著,讀者始能區(qū)分詳略,后世的史書便以它為宗。由此可知,先秦的傳(與經(jīng)相對應)還是太過簡要,后世的訓釋經(jīng)典的傳才是據(jù)以學習的法式。劉勰在評論漢代儒生注釋的除《春秋》之外的其它經(jīng)書時說道:“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論說》)在他看來,后世這些為儒家經(jīng)典作注的注釋家如毛萇等人繼承了簡約的傳統(tǒng),其注疏文字盡管各各不同,但都做到了要言不煩,簡潔明快,難能可貴。推而廣之,其它文體同樣應該如此,例如史傳就該宗經(jīng)取義,以約為貴?!笆橇⒘x選言,宜依經(jīng)以樹則,勸誡與奪,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詮評昭整,苛濫不作矣?!?《史傳》)就史傳體例而言,無論是立意修辭都“宜依經(jīng)以樹則”,其體要是應當宗法經(jīng)典而作,以經(jīng)義為旨歸,確立言語簡要、敘事從簡的法則?!洞呵铩纷鳛榻?jīng)典已經(jīng)為傳的寫作樹立了范式,因此史傳的寫作必須師法經(jīng)典,以簡約為貴。

就史的編撰而言,敘事是寫史的基本方式。“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眲⒅獛渍J為,歷史的寫作以簡要的敘事為主,“文約而事豐”,這是對《春秋左氏傳》的以文約為貴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發(fā)揚,與上述劉勰對史傳的看法相一致。

崇尚簡約的傳統(tǒng),就其思想淵源而論,是古代人對道的推尊所致,受儒、道兩家哲學的影響更大一些?!扒砸字?,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周易·系辭上》)朱熹在解釋后一句話時說道:“人之所為,如乾之易,則其心明白而人易知;如坤之簡,則其事要約而人易從。”由此可知,坤卦具有柔順、寧靜的特性,隨順乾卦之所為,雖簡而可使事物易于了解,便于人們簡易地去處理事務。從概念來講,此處的“簡”與“約”意義相同。儒家認為,大道至簡,簡易的道易于為人們所遵從?!按笙鬅o形;道隱無名?!?《道德經(jīng)》第四十一章),對無形無象的道的體驗是簡單易行的,當然無須繁辭來描述。在老子看來,也不可能用語言來表述道。道家的莊子強調(diào)得意忘言,其思想也包含著尚簡的精神。就先秦典籍來看,最初的“約”與“簡”在意義上相通,內(nèi)涵上幾乎沒有差異,可以說,尚簡的思想是古代文論“約”范疇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而前者是從弘道(簡)—宗經(jīng)(約)的邏輯衍生出來的。

二、 從“體約而不蕪”到“辭約而旨豐”

在文學批評方面,劉勰對那種體貌蕪雜的文章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潘尼《乘輿》,義正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于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銘,而水火井灶,繁辭不已,志有偏也。”(《銘箴》)潘尼所作的《乘輿箴》“義正體蕪”,就其體貌而言,不夠純凈,而王朗的《雜箴》“得其戒慎”,合乎體要,但是“失其所施”,文辭不得體,過于繁冗,有違簡約之義理。《宗經(jīng)》篇強調(diào)“體約而不蕪”,說明“約”是“蕪”的對立面,文章之體貌必須簡約純凈,否則就會蕪雜不堪。要讓文辭蘊含勸誡之意,同樣得依托于圣人的言論,否則難以彰明儒家之道,換言之,非征圣無以立言,非宗經(jīng)無以造文。不僅如此,儒家經(jīng)典還昭示人們,文辭的簡約與意蘊的豐厚是可以兼得的,即使是歷史久遠之作,只要植根于經(jīng)典,都有新鮮豐富的意味?!爸粮軜勆?,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余味日新?!?《宗經(jīng)》)劉勰在論及贊體時說“約舉以盡情”(《頌贊》),贊體應該以精簡的文辭充分抒情,這是其體要的特點之所在。“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議對》)議對之體不可繁復,以簡為宜,“約文”就是強調(diào)文辭要精簡。由此可知,模仿經(jīng)典之作具有“辭約而旨豐”的優(yōu)點,經(jīng)典為人們的寫作提供了模仿、參照的范本。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否能夠創(chuàng)造簡約的風格,是關(guān)系到經(jīng)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能否弘揚的大問題,絕非單純的風格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文章要具有“辭約而旨豐”的雙重美感,必須植根于經(jīng)典或以經(jīng)典為式,這樣的文章才能讓人常讀常新,意蘊無窮?!稗o約而旨豐”與“體約而不蕪”分別指涉不同層面的審美要求,前者強調(diào)文辭的簡約美和含蓄美,后者標舉體貌的純凈美,語義較為單純。相對來講,“體約”比“辭約”更具根本性、整體性的意義?!稗o約而精,尹文得其要”(《諸子》),“辭約”有賴于對體要的明達,因為“體要所以成辭”(《征圣》)。劉勰在《體性》中提出的“八體”說對文章風格的類型作了明確的劃分,其中就有“精約”體,當然,它指涉的是語言風格,說明眾多風格中“精約”有其一席之地?!扼w性》有云:“精約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精約”的語言風格具有文辭精煉簡潔、剖析精細入微的特點。精約風格的典范之作在古代文學史上很多,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曾對此類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坝执掼ァ段膶W》、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簡約乎篇?!?《頌贊》)這里的評論文字用了“簡約”一詞,針對的是篇章而不是段落,注重的是其體貌的簡約,說明劉勰把簡約、精煉視為關(guān)乎語言的很重要的審美標準(當然,他還有其它審美標準,此處不贅)。他還對《管子》和《晏子春秋》等著作的文筆給予好評。他說:“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諸子》)“言練”即言辭簡練,與精約、簡約的意義相通。

與精約對立的是“繁縟”,后者濃墨重彩,文辭繁復。“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體性》)從表面上看,劉勰似乎對“繁縟”貶抑過甚,其實他對之有抑有揚,既否定“繁縟”的啰嗦累贅,也肯定其華麗纖秾,當然他貶抑繁縟的傾向很突出。惟其如此,他以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事實來說明簡約之可取。當劉勰論及文章體勢時,他說“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定勢》),說明精約與繁縟實為兩種對立的風格?!拔囊员鏉崬槟?,不以繁縟為巧”(《議對》),文章的作者當以簡潔的文筆為能事,如果把繁縟與新巧混為一談,那么就是對新巧的誤解。所以,文章的語言風格貴在簡潔精煉?!熬溆锌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熔裁》)判別冗余文辭的標準恐怕就是簡練,但凡可削除的辭句都屬于繁瑣的話語,故而修改文章時必得注意審美的考量?!叭恢勹ゲ┕牛屫炗袛?;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 亦各有美,風格存焉?!?《議對》)繁縟的文辭拖沓冗長,其文采或有可取之處,但它造成了文勝于質(zhì)的缺陷,有傷文骨,直接影響到文章的質(zhì),為此,就必須毫不留情地剪除那些贅辭。后文將對此作進一步的論述。

文章是不是越簡越好?在這個問題上,劉勰的觀點顯得很是通達,他認為,對繁簡的處理應當視義理的要求和表達的需要而定?!叭羟橹芏环?,辭運而不濫,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镕裁》),未經(jīng)熔煉、剪裁的文章其意義與文辭都難免存在諸多不足,要流傳后世,幾無可能?!熬撘Z,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 謂繁與略,隨分所好。引而伸之,則兩句敷為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镕裁》)由此可見,劉勰并沒有全盤否定繁縟的風格。首先,他認為,繁簡的處理要懂得通變之道,不必拘泥?!肮手甭允庑危[顯異術(shù),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征圣》)其次,文章的繁簡應該視需要而定,并非越簡越好,“謂繁與略,隨分所好”,“隨分”就必須根據(jù)內(nèi)容表達的要求來處理,當繁則繁,不勉強求簡,當簡則簡,不化簡為繁。對文辭的詳略、繁簡的處理應該以適中為宜。“至如敬通雜器,準矱戒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銘箴》)這里的“中”包括某一文體自身的體制的內(nèi)在要求(即某一文體的體要所規(guī)定的法則)和文章內(nèi)容表達的需要。須指出的是,繁縟與繁冗,一字之差,有云泥之別。從總體上看,從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對司馬相如、陸機等一些作家的繁瑣文風的批評來看,就不難了解他的態(tài)度,他對繁冗是持否定意見的。

三、 “要約而寫真”與“文約為美”

劉勰對那種矯揉造作、文辭淫麗煩濫的文風極為反感,認為寫文章當“為情而造文”,強調(diào)作者應該抒寫真情實感。“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笾髡撸蔀E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情采》)那些專事雕琢的辭人一味在文采上用功,“采濫忽真,遠棄風雅”,既無真情實感,又拋棄了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詳后),而文辭之繁冗、靡麗已經(jīng)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因此,劉勰特別強調(diào),應該棄濫求簡,在創(chuàng)作上推崇簡約的風格,這是他依照物極必反的規(guī)律而提出的一種非常合理的主張。

由于齊梁的綺靡文風盛行一時,為了糾正這種不良傾向,劉勰提出了“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的主張?!肮蕿榍檎咭s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情采》)這里進一步明確了“為情而造文”的方向,也就是說,在抒寫真情的前提下應該力求語言簡煉。從語義上看,此處所謂的“要約”有精煉、簡約、簡潔等含義。“精者要約”(《總術(shù)》),精煉包含簡煉、簡約的義項,精煉與簡約意義相通。西方也有崇尚簡潔的觀點,只不過側(cè)重點不同。“為什么我們一定說出我們能力的局限性和毫無補救辦法這種令人懊喪的話來呢?其實只要作家記住精簡的重要性就行了?!彪m然有的作者懂得這個道理,但就是做不到?!伴L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體性》),作者的性情直接制約著他的用語習慣、行文風格,司馬相如恃才傲物,在辭賦創(chuàng)作中喜歡逞才使氣,在驅(qū)駕文辭時往往鋪張揚厲,毫無節(jié)制。“因此,用語簡潔的修養(yǎng),是一年比一年更為莊嚴的責任,最重大的責任了……”對語言文辭加以錘煉,“超心煉冶”,去除蕪雜,回歸純凈,進而達到“體素儲潔”(同上)的境地。剔除、刪減多余的文辭是為了提純語言,讓它更單純洗練,但又保持了語義的豐富。問題在于,文辭的運用并非易事,在節(jié)制才情時可能遭遇一定的困難。“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jié);故陳思稱李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樂府》)劉勰在這里已經(jīng)把刪減冗辭作為達成簡約風格的一個基本條件。就漢賦而論,由于它具有鋪采摛文的特點,往往使得一些辭賦家極力賣弄才情,造成文辭泛濫的缺陷。在《銓賦》篇中,劉勰認為,賦的文、質(zhì)各涉及義、詞,“麗詞雅義”乃是賦體固有的體要,不容偏廢任何一方,否則就會導致文、質(zhì)關(guān)系的失調(diào)。“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此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貽誚于霧縠者也。”(《銓賦》)追逐靡麗的文風,其根源在于對賦這一種文體的體要缺乏正確的認識,因此正本清源,必得讓辭賦的創(chuàng)作回歸正途。劉勰強調(diào)指出:“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析滯必揚,言庸無隘。風歸麗則,辭剪美稗?!?《銓賦》)為消除文辭淫麗、繁瑣的缺陷,劉勰認為,辭人要寫好辭賦,只有遵從賦體的體要,認清詩人作賦時所堅持的基本的創(chuàng)作原則——“詩人之賦麗以則”(《銓賦》),才能讓賦體文學走上健康發(fā)展的軌道。而講求華麗與簡約并不矛盾,因為華麗不同于淫麗,后者為劉勰所否定,前者則為其首肯,這是必須加以說明的。在《物色》篇里,劉勰對過度的華麗表達不滿,“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環(huán)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物色》)這里,他推重詩人的風格,強調(diào)真正的詩人,其作品都具有“麗則而約言”的特色和優(yōu)點,既華麗又簡約,這樣的風格其實已經(jīng)為習文者作出了示范。

對于個別文體,劉勰雖然沒有明確提出“麗則而約言”的要求,但也提到其文辭當取之道——尚簡、貴約。例如,針對銘這一得到廣泛運用的文體,劉勰就從風格上指明了它的特殊性: 簡約而不淺薄。他說:“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銘箴》)其實,劉勰對于銘這一種文體的看法與陸機基本接近,只不過,前者說得更具體?!般懖┘s而溫潤?!?《文賦》)從體貌言之,以溫潤為貴,就文辭而言,文約為貴,繁則不取。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銘的寫作在選材(即“取事”)、用語等兩方面都有特殊的要求,在語言風格上宜以“簡而深”為貴,其實就是強調(diào)要“辭約”、“旨豐”,即語言簡省明凈,意味含蓄蘊藉,力求二者相輔相成,這不僅是對銘提出的審美要求,而且是從文體角度把上述的“辭約而旨豐”的審美標準通俗化了?!傲x典則弘,文約為美?!?《銘箴》)這句話非常精當?!傲x典”、“文約”分別是劉勰對銘、箴兩種文體的內(nèi)容、形式的總體要求。在某種意義上講,劉勰提出的“文約為美”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審美判斷,是對所有文體的創(chuàng)造及批評提出的基本要求,并不限于銘、箴二體。進而言之,“文約為美”既可作為評判文學藝術(shù)優(yōu)劣的審美標準之一,也可看成是劉勰對文藝創(chuàng)作提出的一個審美理想。

作者的個人趣味和偏好往往會左右其情感表達與遣詞造句的習慣,有的作者難免偏愛文辭而忽略情感,盡其心力于文辭的經(jīng)營,“為文而造情”(《情采》),造成了大量的訛濫之作和繁冗的文風?!氨眢w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然懇惻者辭為心使,浮侈者情為文使,繁約得正,華實相勝,唇吻不滯,則中律矣?!?《章表》)在文質(zhì)關(guān)系上真正實現(xiàn)“華實相勝”,華美的文采與質(zhì)實的內(nèi)質(zhì)并重,在語言風格上繁縟與簡約都無偏失,繁縟而不繁瑣,簡約而不簡單,并非易事。

劉勰的文體論非常重視文章體制的體要。體要其實就是對文章提出的寫作法則,當然屬于規(guī)范性要求。在眾多文體面前,劉勰崇尚簡約,貶斥繁冗,可謂不遺余力。請看下列言論:

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銓賦》)

至如崔骃誄趙,劉陶誄黃,并得憲章,工在簡要。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旨言自陳,其乖甚矣!(《誄碑》)

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哀吊》)

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論說》)

溫嶠《傅臣》,博而患繁。(《銘箴》)

劉勰表揚崔骃、劉陶的誄文,認為他們的作品“工在簡要”,由此可知劉勰的尚簡抑繁的審美取向。為什么文辭繁冗該受指責呢?主因在于這種文風文勝于質(zhì),違背了劉勰關(guān)于文質(zhì)關(guān)系的基本觀點,其實質(zhì)就是儒家的文質(zhì)彬彬的審美標準。雖然有的作者文章寫得精巧,但是這種精巧不值得贊賞。劉勰推崇的“巧”是以卓越的創(chuàng)新為旨歸,諸如構(gòu)思立意的精巧、語言的奇妙等等?!半[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隱秀》),“復意”與“卓絕”兼?zhèn)?,隱、秀兼?zhèn)?,方為佳?gòu)。如陸機的《吊魏武帝文》,其精巧自不待言,但由于文辭繁復,瑕疵比較明顯,受到劉勰的批評。當然,陸機的諸多作品中個別風格簡約的文章也為他所肯定?!瓣憴C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檄移》)從總體上看,劉勰對陸機的文章非常厭惡,主要原因在于其文繁冗?!爸寥缡亢獠艃?yōu),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镕裁》)應該說,他對陸機兄弟的才性和作品的評騭還是比較客觀公正的。就語言風格而論,繁、簡二者相較,簡勝于繁,簡練的文辭不僅言簡意賅,而且明快純凈。繁簡的處理要講究變通,如能師法圣賢的經(jīng)典,那么大致不差?!肮手甭允庑?,隱顯異術(shù),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征圣》)文辭的簡約、明凈與對文章風格乃至體要的整體把握分不開,須知“體約而不蕪”(《宗經(jīng)》)。我們認為,劉勰崇尚簡約,其實就是他的宗經(jīng)、尊體意識的表現(xiàn),即在推尊體要的前提下尊崇可取的風格——精約或簡約的風格,講求尊體(約)意識,有助于引領(lǐng)創(chuàng)作的方向。

清代桐城派的劉大櫆大力倡導簡之美,還把“簡”提升為文章的至境。他在《論文偶記》中說:“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薄昂啞笔菍Α凹s”的升華和超越,作為一個境界論術(shù)語,它涵蓋了“文筆老”、“意真”、“辭切”、“理當”、“味淡”、“氣蘊”、“品貴”、“神遠”等豐富的要素。這里順便指出,“簡”在《文心雕龍》一書中是“約”的同義詞,其內(nèi)涵不及后者豐富,出現(xiàn)的頻率也不高。

四、 “乘一總?cè)f,舉要治繁”

如何創(chuàng)造簡約的風格?劉勰認為,文章涉及意、辭兩個層面,要創(chuàng)造簡約的風格,須兼顧這兩個層面,當然他論述的重點放在文辭、風格上。為此,首先要明辨不同語言風格的特點?!熬咭s,匱者亦鮮;博者該贍,蕪者亦繁。”(《總術(shù)》)蕪雜的文辭自然包含繁辭,“繁與約舛”(《體性》),繁縟與精約的文辭、風格相對立,精約具有精煉、豐贍、簡約的多重意蘊?!叭环寝o之難,處辭為難?!?《祝盟》)該如何處理繁復、累贅的文辭呢?劉勰明確指出,只有堅持“镕裁”的文章修改原則,才能改變那種繁冗的文風。他在分析文章的弊病時指出:“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镕裁,檃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guī)范本體謂之镕,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镕則綱領(lǐng)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駢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贅懸肬,實侈于形。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肬贅也?!?《镕裁》)劉勰注意到“意或偏長”(意蘊的偏至或深長)的現(xiàn)象,所以他也把意的重復(即“一意兩出”)作為一種現(xiàn)象提出來以警示后學,有其必要性?!摆w壹之辭賦,意繁而體疏”(《才略》),此句中的“體”當作“體要”解,正因為疏于體要,才造成“意繁”的缺陷,意義的重復與深長不可混淆。怎樣才能堅守“立本有體”的原則?“檃括情理”是不易的準則。

單就文辭這一層面來看,劉勰認定,對于那些不能切實傳情達意的文辭要堅決剪除,在講究語言的適切這一前提下錘煉語言,煉成簡約的文辭。“裁則蕪穢不生”,去除蕪雜的、淫靡的文辭,至少可確保文辭的純凈簡潔?!巴o重句”,當屬于繁辭之列,即使它們加強了文采,但是考慮到文辭的運用必須基于情理,即“檃括情理”,也必須“矯揉文采”。對那種一味夸飾的不良文風力加針砭,使文章的寫作回歸到正確的軌道上來。劉勰還認為,造成文辭、語意重復的原因固然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對文辭加以節(jié)制?!皳P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闊略四句乎?”(《誄碑》)繁瑣、蕪雜的辭句與過于簡略的語句一樣,都是不容忽視的語病,對前者必須堅決剪除。

在《镕裁》篇里,劉勰反復申說提煉語言的必要性。司馬相如、揚雄、陸機等作家都因其文辭的繁冗受到劉勰的嚴厲批評,“剪揚馬之甚泰”(《夸飾》),才能真正讓文章的寫作承續(xù)“麗則而約言”的良性傳統(tǒng),既弘揚華麗與簡約并重的風格,又正面肯定文章寫作的宗經(jīng)立場。

由于劉勰注重語言的簡約精煉,可能給人造成一種錯覺,誤以為他強調(diào)簡約僅僅是對語言與風格提出的要求,這種誤解必須消除。他在論及選材、敘事時就明確指出,簡約還包括對文章的質(zhì)這一層面的要求,并非只局限于文章的文(辭)的形式層面。他說:

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核,眾美輻輳,表里發(fā)輝。(《事類》)

周乎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誄碑》)

強調(diào)材料的提煉、敘事的簡要很有必要,有利于糾正那種偏重文辭的取向。“取事貴約”,強調(diào)選材要精,就事義而言,在堅守經(jīng)義的前提下注重材料的提煉,有助于提純文章的內(nèi)質(zhì),為創(chuàng)造文質(zhì)雙美的文章奠定基礎(chǔ)。

鑒于繁冗的文風嚴重影響了文章的品位,倡導簡約的風格就成為劉勰的一貫主張。除了上文提到的剪裁冗辭的主張以外,他還認為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厘清統(tǒng)緒,講求義理?!胺蛭淖兌喾剑庖姼‰s,約則義孤,博則辭叛,率故多尤,需為事賊。且才分不同,思緒各異,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然通制者蓋寡,接附者甚眾。若統(tǒng)緒失宗,辭味必亂;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夫能懸識腠理,然后節(jié)文自會,如膠之粘木,豆之合黃矣?!?《附會》)要使義脈流動而有活力,文章的整體富有生氣,必得在吃透儒家經(jīng)義的基礎(chǔ)上講求義理。

第二,“舉要治繁”,以少總多?!俺艘豢?cè)f,舉要治繁?!?《總術(shù)》)只有明了“體要所以成辭”(《征圣》)的道理,樹立體要意識,才能真正做到“舉要治繁”,進而化繁為簡,使文章的意蘊豐厚?!瓣憴C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才略》)可以這么說,陸機之所以為繁冗所害,就是因為他不能駕馭文辭,為才情所累,也是他不能夠自覺地遵守文章寫作的基本體要的結(jié)果。在貫徹文體的體要規(guī)則的前提下,作者對眾多的文質(zhì)要素都應該盡可能地“萬取一收”,“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物色》)

第三,會通古今,繁簡適中?!拔锷m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物色》)對于自然景物的描寫問題,劉勰認為,“析辭尚簡”,寫景狀物,文辭要精簡。如能會通古今,必然可以求得隱、秀雙生的審美效應?!吧钗碾[蔚,余味曲包”(《隱秀》),簡約而不簡單,含蓄而不含糊,“物色盡而情有余者”并非靠“博文以該情”(《征圣》),而是要以簡約的文辭來傳達情味,既以簡約的文辭描寫景色,同時要借景抒情,言盡情不盡,進而達到情、味俱佳的藝術(shù)效果。

五、 余  論

“約”范疇在先秦時期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其意義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很深,充斥其中的道德意蘊較為突出,這與它所處的特定文化背景有關(guān)??鬃釉凇墩撜Z·里仁》篇中指出:“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睂@句話里的意思,朱熹是這樣注解的:“約,窮困也。不仁之人,失其本心,久約必濫,久樂必淫。利,猶貪也,蓋深知篤好而必欲得之也。惟仁者則安其仁而無適不然,知者則利于仁而不易所守,蓋雖深淺之不同,然皆非外物所能奪矣。”朱熹對“約”的解釋可謂恰切,他把“約”定位在與“樂”相對立的“苦”的境遇上,指明“不仁者”難以獨善其身,更不可能堅守道義,時日一久,“失其本心,久約必濫”,胡作非為。把“約”解釋為“窮困”,似乎也能找到證據(jù),如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所謂小人“窮斯濫矣”,即是“不可以久處約”,而君子則能做到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安貧樂道,安仁而自適,居仁而自勵。“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王充有云:“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這句話可作為仁者“久處約”的注解,如是,方為安仁之基?!熬硬W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這句話里的“約”有“拘束”“約束”的意思,君子能夠自覺地以禮(義)約束自己的言行,好自為之。到孟子那里,“約”具有“約定”的意思,君子循規(guī)蹈矩,不外乎守護好自己的精神家園,以修身為本,力爭貧賤不移,不背棄儒家倡導的禮義。孟子說:“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盡心下》)從全句看,“約”與“博”相對應,“約”似乎具有專一的意思,即一于道而不違,即堅守修齊治平之道而見諸日常言行,始終不背離道。從文化背景而言,由于先秦時期禮崩樂壞,道德滑坡,要重整人倫、政治秩序,就必須重視道德重建和人格修養(yǎng),這種鮮明的價值取向必然要求君子慎處窮困,守道(義)而不棄禮義,“約之以禮”,從道而求仁,無怨無悔。

兩漢時代,“約”已經(jīng)具備簡約的意義,有了審美批評的意蘊及其指向。司馬遷在評論屈原的《離騷》時說:“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湮募s,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彼叨荣澷p屈原的《離騷》文字簡約,意義深遠。東漢的王充基于時人對文辭之簡約的偏好,以求真尚實的精神為著書立說的基本取向,以文章之功用為標準,強調(diào)自己的《論衡》雖然多有繁復之處,但是不可簡省,原因在于其書所言有益于世道人心?!盎蛟唬骸馁F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彼鞔_回答說:“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由此可知,即使在以文約為貴的東漢時代,王充仍然堅持認為自己的《論衡》一書不可簡省,須考論事實之真?zhèn)?、話語之虛實,自己的書誠然重復之處甚多,其來有自,文風繁復,情有可原。我們由此可推斷,“約”在兩漢已經(jīng)初步確立了它的審美意蘊,從美學角度看,此期可以認定為“約”范疇的確立期。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約”范疇的審美內(nèi)涵得到深化,是該范疇的興盛期。崇尚簡約的風格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向。鐘嶸憎厭繁復,他說:“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彼麑ξ逖栽姾退难栽姳容^著眼于繁、簡(約),“貴約”的意識很鮮明。“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蓖跬ㄔ谠u論一些作家時說道:“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又^顏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蓖跬ò炎髡叩娜似放c作者的文章特色結(jié)合起來考察,片面強調(diào)人品對文品的決定作用,其觀點有牽強附會之處。然而,他認定顏延之等人的文章簡約而合乎法度(此處“其文約以則”中的“約”當作“簡約”解),則顯露出貴約的審美趣尚。有時,古人用“約”或以“約”為主的復合詞來描述不同地域的學者的學術(shù)研究特點。從治學的地域特色來看,“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计浣K始,要其會歸,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边@里的“約”與“蕪”對舉,前者除了簡凈的意思之外,還具有精要的涵義,南人的治學以簡要相尚,能夠抓住綱要,其思理比較宏通,與北人的治學截然不同,當然二者其實各有優(yōu)長和缺點。因篇幅所限,本文對“約”在隋唐以后的語義內(nèi)涵的演變歷程不作介紹,但有一點可以指出,該范疇在古代文論著作中出現(xiàn)的情形漸趨減少,而以“簡”出現(xiàn)的情形卻越來越多。對此,筆者擬另行著文闡述。

通觀《文心雕龍》全書,聯(lián)系上文對“約”范疇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的演進的概述,我們認為,當“約”作動詞用時,一般表示省略、減省的意思,作為形容詞的“約”,其涵義相對豐富一些,無須贅述?!凹s”作為范疇,有三重審美的意涵: 簡省、精煉、明凈。它雖然與別的字組合為具有審美意味的詞語(如“精約”)不太多,數(shù)量有限,但就其本身而論,可謂語義明確,其價值取向極為鮮明,無論是指涉體貌、辭句或風格,還是指涉事義或敘事,都表明古代文論中存在一種崇尚簡約的審美趣味。它與“簡”相勾連,與“精”相貫通,與明潔相一致,與“豐”相表里,更與后來為人們所喜愛的含蓄美聲息相通,它表征了漢民族對于大道至簡的形而上追求以及對于簡約美的涵容乃至偏好。就該范疇的理論價值而言,它不僅是古代文論范疇系列中一個不可輕忽的范疇,與“雅”、“壯”、“清”、“麗”等一起組成風格論范疇系列,而且“約”作為一個審美批評的范疇具有描述、評價文學現(xiàn)象的實踐和理論價值,它意味著要堅決糾正那種以鋪陳繁辭為能事的不良偏向,進而指明文學創(chuàng)作的正確方向,此外它還從理論上標舉了“文約為美”的審美理想,超越了風格論意義上的簡約,將文與道緊密地綰合起來——在大道至簡的形而上層面(道)與“文約為美”的形而下層面(器)實現(xiàn)和諧、完滿的統(tǒng)一。這正是中國古典美學精神的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

在文學批評實踐中,劉勰點評不同文體以及不同文章的風格時往往要言不煩,一語中的,且以繁、約等術(shù)語描述兩種相對立的文辭和風格,旨在張揚簡約的風格,從風格理論的層面確立起弘道(簡)—崇經(jīng)(約)—尊體(約)—煉辭(約)的邏輯理路,“約”實為一個由堅實嚴密的學理建構(gòu)而成的重要范疇。因此,探究“約”這一范疇,厘定該范疇的美學意蘊和理論價值,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文心雕龍》一書的文學理論體系及其風格理論,而且有利于加深對古代文論中“約”范疇的內(nèi)涵及其價值的認識,為進一步確定它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奠定基礎(chǔ),并為當代文藝理論的建設(shè)提供可利用的文論資源。

陳聰發(fā),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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