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衛(wèi)娟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5)
一
抗戰(zhàn)結束后,香港社會處于左右政治勢力的對峙中,文學亦成為兩派的戰(zhàn)場。從那一時期的刊物看,1945 年到1966 年,在香港創(chuàng)刊、發(fā)行的文學期刊共有60 余種,這些文學期刊在政治立場上,或為紅色中國的代言者,或為綠背文化的擁躉。前者如創(chuàng)刊于1957 年的《文藝世紀》,即使香港本地作家的習作,亦充斥著“剝削”“反封建”之類詞匯,完全沉浸于左翼的合聲之中。后者如1952 年創(chuàng)刊的《中國學生周報》,創(chuàng)刊詞中提出要“影響大陸局勢,促使中共政權結束”之類的意圖??铩罢娟牎爆F象雖明顯,但任何一派的版面都留有“中立”的空間。更有少量刊物以“純文學”為號召,如創(chuàng)刊于1952 年的《人人文學》,大量介紹了福克納、契訶夫、斯丹達爾等人的作品。夾縫中的空間,意識形態(tài)“平衡”下的自由,使香港文學在發(fā)展中本土化的訴求漸起。
最早引起人們對于香港社會特殊性的關注的是黃谷柳的《蝦球傳》。由于小說最初在夏衍主編的左翼報紙《華商報》上發(fā)表,作者本人后來亦是中共成員,《蝦球傳》的寫作帶有明晰的左翼印記。主人公蝦球出身于香港的貧民家庭,后來成為共產黨領導下的游擊隊戰(zhàn)士,小說用蝦球的游歷串起了一系列香港地標——修頓球場、佐敦道榕樹頭,“一張色子賭臺”之類的營生;人物則遍及當地的三教九流——強蠻而講義氣的幫會成員蟹王七、善良卻又帶點兒野性的漁家女亞喜、心狠手辣但又生氣勃勃的鱷魚頭,他們都在香港這座城市中“撈世界”,對這座嶺南的“冒險家的樂園”有著強烈的歸屬感。這種沉積在不同階層內心深處的認同性,意味著構成一個新的共同體的可能。
此后,香港本地作家對黃谷柳留下的資源進行了選擇:淡化過于明晰的階級意識,強調他所開啟的底層社會俠義傳統(tǒng)。侶倫的《窮巷》直接指向戰(zhàn)后香港尖銳的社會問題。小說將一間出租屋內的四男一女的生活作為香港底層社會的縮影,細述他們在外界遇到的挫折與不公,以及彼此間的相濡以沫。住在出租屋里的五個人——靠爬格子為生的知識分子高懷、年紀輕輕便飽嘗人世艱辛的白枚、身為復員老兵卻找不到工作承受著失戀失業(yè)雙重苦難的杜全、收入微薄家庭負擔巨大的教師羅建以及收破爛為生單純善良的莫倫,在窮困潦倒中卻能相互幫助、相互支持,堅信“友情”比“金錢”更重要、更美好。高懷在白枚尋短見時伸出友誼的手,挽救了白枚的生命;包租婆催租時,白枚當掉母親唯一的遺物為大家交房租;杜全在“水煙筒”事件之后,為了不連累好友莫倫主動認罪……這種質樸的民間情義,正是作者所要謳歌的,是戰(zhàn)后香港百廢待興的希望所在。小說的結局是悲慘的,高懷和白枚被迫流落街頭,莫倫投奔他人,羅建由于大陸妻子生病而返鄉(xiāng),杜全由于失戀和失業(yè)的雙重苦痛墮樓自殺……即使這樣,高懷仍然堅信“我們是有前途的!”《窮巷》中,包租婆、旺記婆、王大牛等人所表現出的唯利是圖、見利忘義等,實則顯現出香港已然處于一個為商業(yè)利益所左右的環(huán)境中。作家著力展現的是具有明朗、剛健氣質的香港底層社會的民間情義,這是身份認同的最初表現之一。
舒巷城的《太陽下山了》(又名《港島大街的背后》)則以鋪陳香港的市井風情勝,如夏夜,鯉魚門筲箕灣海灘上市販群像:“少林廣”表演少林拳,張七皮講古仔,小食擔子在發(fā)賣各類白果糖水和鹵味……人物的際遇也極具香港社會的特征:林成富帶“鋪票”發(fā)跡,后又陷入賭博泥潭;唐仲廉寫偵探小說出名后又邀請張凡寫香艷小說……這些“港味”的橋段,極易喚起讀者的共識。與《窮巷》一致,小說在描繪底層民眾的艱辛生活時,試圖以窮人間的互助互愛來展現當地居民柔情與俠義。小說主人公林江的養(yǎng)母梁玉銀雖然生活坎坷困頓,幾經改嫁卻始終對養(yǎng)子不離不棄;作家張凡因貧困被妻子拋棄后,對他支持和鼓勵最多的,正是一個又一個的窮朋友;此外,張凡對林江的無私幫助,林江和李榮寬、莫基仔的純潔友誼也被一一展現……獲得者同時也是施與者,普羅大眾的向心力,著實令人動容。正如有的批評家指出的,“這種小人物的歷史才是地道的香港歷史,充溢著香港民間的情義和生命活力”——文學對于香港本土化的記錄正是從寫實主義起步。
然而,無論是黃谷柳、侶倫、還是舒巷城,這些“本土性”的特質源于他們自己的生活經歷,作家并非有意識地用文學去負擔民族志的職責?!段r球傳》之所以能夠生動描繪出香港及廣東下層社會的生活,是因為作者“因為生活窮困,做過苦力,當過兵,和窮人、爛仔、撈家經常打交道的緣故?!蓖瑫r由于作者多年在香港生活,對香港這座城市本身具有親近感,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到香港本土的特色所在?!陡F巷》寫于侶倫生活最困頓的十年,對于戰(zhàn)后底層百姓的艱辛,作者同樣感同身受的;而舒巷城正是在筲箕灣一帶長大,對身邊的人事和環(huán)境耳熟能詳,如他本人所說,“熟識的街坊……其中不乏江湖上的傳奇、生活中近乎傳奇的人物,如拳師、說書人、街邊擺檔的落難才子、常替人家寫招牌字的算命先生,等等;都為我?guī)砣蘸笥洃浿械漠惒省??!边@時的“香港文學”純然是地域意義上的,它應該屬于鄉(xiāng)土文學的一支。作家所關注的是如何讓香港這一地域的寫作融入五四新文學的整體格局中,無意凸顯港人的身份標志。“當種種沉積于小街里巷的香港鄉(xiāng)土經驗得到開掘時,香港小說的本土化進程就有了堅實的立足點?!蔽覀儜撟⒁獾?,鄉(xiāng)土文學的發(fā)展往往會同時助長兩種傾向:一方面,它強調血緣上的“認祖歸宗”,使得“離家”的香港文學有意識地保持與大陸新文學傳統(tǒng)的呼應與認同;另一方面,它也必然加強當地文化的“自我中心化”意識,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傳統(tǒng)和敘述,后者恰是香港意識或香港認同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二
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香港經濟飛速發(fā)展,很快成為亞太地區(qū)的國際金融中心;經濟地位的提升給港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他們希望賦予“香港人”這一身份更多的內涵。這一時期發(fā)生的“六七暴動”,在政治層面助長了港人對于大陸政權的抗拒和同港英政府的“和解”。香港文學的本土化訴求由鄉(xiāng)愁繚繞狀態(tài),轉入到具有政治、身份認同的階段。
1967 年5 月,香港左派在文革影響下,貿然發(fā)動武裝暴動以驅逐港英政府。這一事件使五十一人喪生,超過八百人受傷,其中很多是普通市民。這種“左派幼稚病”的行為自然無法獲得香港市民的追隨,暴亂帶來的憂慮反倒加強了市民對港英政府的支持。他們視港英政府為代表他們利益的機構,開始珍惜“香港”這片土地的平穩(wěn)——文革浩劫之外的安樂窩。經濟的高速發(fā)展也拉大了香港和內地之間的差異。正如有些學者所分析的,“戰(zhàn)后幾十年,特別是六七年的社會動蕩之后,一種本土主義的身份認同——一種認同資本主義‘香港生活方式’、認同港式消費文化、以香港為家的身份認同——逐漸冒現?!?/p>
經濟發(fā)展亦加速了教育的普及,香港人開始“回溯”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然而,這一尋找?guī)淼膮s是“香港是文化沙漠”的失落和“香港有沒有文學”的疑問。既然歷史是一片空白,香港作家開始有意識地培育自己的文壇。1979 年,由黃繼持、古蒼梧等編輯的《八方文藝》叢刊創(chuàng)刊,在隨后展開的“香港有沒有文學”的討論中,大批當地知識分子加入,進而提出要培養(yǎng)香港本地作家,鼓勵當地題材的寫作,以推動香港文學本土化運動等意見。這波討論最為重要的收獲實則是對香港文學定位的明確——“香港其實是個可以誕生偉大文學的地方。作者所具有對整個中國的視野,比之大陸、臺灣、以及海外更廣而敏銳。”而產生偉大文學的關鍵則在于,“作家對香港不作殖民地看待,而真正視如自己腳下的大地,他們的作品方有更大的成就”,“這樣的一種文學,最好是土生土長的,因為自家土地里種出的稻米特別香,結的果實特別甜。”
BOVET 播威表匠是特長動力機心專家,為Récital 22 Grand Récital搭載的專利雙面陀飛輪可以微調機心精準度,機心擺頻每小時18,000次,品牌自制的游絲及變量慣性擺輪合作無間,提升機心等時性能。
這種立足“腳下的大地”,在“同一片天空”下所進行的“我城”書寫,核心在于講述具有“香港味道”的故事。出入于當地文壇、學院兩端的李輝英對香港的定位頗有代表性,他將香港視為“東方的紐約”,美麗、夢幻、神奇,同時又充滿矛盾。這里是世界各地商品的匯集地,同時也是各地文化和生活觀念的交融處,因此,城市本身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用何種方式來展開這座城市的故事,香港本土作家和南來作家此時展現出微妙的差異:前者帶著溫情與愛意審視香港的生活與文化,展現香港居民工作、娛樂、生活等方方面面的狀態(tài)(如西西《我城》),并探討香港這塊華洋雜處、中西文化對峙交錯的土地帶給人們的文化困擾與精神焦慮(如也斯《剪紙》);后者則直指香港社會中存在的種種問題并展開思考(如劉以鬯《島與半島》、陶然《追尋》),更具道德批判意識。
商業(yè)社會及其滋長的“金錢至上”的觀念使得侶倫、舒巷城筆下那種純粹的友情和無私的互助似乎變得并不真實。此后作家在對人性理解得更為細致和現實之際,作品中的人文氣息也在消褪。即使“我城”寫作的代表作家西西,她在同名創(chuàng)作中以童心童趣的視角,充滿歡喜地去描寫“吾家”香港,卻也在惋惜,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里,傳統(tǒng)的手工業(yè)和嚴肅的詩歌文藝在熙熙攘攘中、獨享“百年孤寂”的現實——工業(yè)化和商業(yè)化改變了香港原有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擠壓了文化和文學的生存空間,并順帶將文化也打造成“無煙工業(yè)”之一種,我城中的居民雖不受意識形態(tài)狂熱之累,卻也同詩與哲學絕緣。
在外來作家——如李輝英、陳娟、陶然等人——的筆下,他們對金錢社會中的世情百態(tài)的刻畫,則附帶有明晰的現實批判精神。李輝英《時代的烙印》,寫一個原本淳樸善良的窮人家的女孩,在貧富懸殊的環(huán)境中一步步走上了愛慕虛榮的道路,最終墮落并自殺。陳娟的小說《綠萍的青春》中,綠萍為了巨額財產,放棄了自由與愛情,選擇嫁給年事已高的富翁,在受盡折磨和幽閉之苦后發(fā)瘋。陶然的短篇小說被批評家視為“香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頗具特色的‘風情畫’”,尤以刻畫金錢社會中的爾虞我詐著稱——《冬夜》中的大明星廖化成名之后拒絕與老同學相認;《蜜月》中的新婚夫婦為了還賬不得不做現場春宮表演;《夾縫中》的接待小姐一切向“錢”看,對老板曲意逢迎,對搬運工人卻頤指氣使;《天平》中的楊竹英盡管喜歡男主人公黃裕思,但在現實的利益關系下,還是選擇了有錢有勢的人作為結婚對象;《一夜成名》中剛剛當選為香草美人的楊銀嫦被媒體惡意爆料,進退兩難……這些香港版的“包法利夫人”、“曹七巧”、“沈鳳喜”,所處的環(huán)境較她們的前輩更多誘惑,作家的道德審判意識亦強,往往讓她們難得善報。
陶然的小說漸次開辟出香港社會的獨有題材。作家曾經說,“香港是國際商業(yè)大都市,商界的運作風云變幻,……商戰(zhàn)題材,應該可以極有特色地切入香港故事,看看在同一片天空下,涌動著何等不同的人生?!痹凇兑粯拥奶炜铡分?,作者采用“回憶”與“獨白”相結合的講述方式,借不同人物的視角和口吻,拼合起一個商界搏殺中關于友情、愛情與親情的故事。原本是同窗好友的陳瑞興和王承瀾此后經濟地位懸殊,陳靠自己的運氣和膽識迅速積累了巨額財富;而王卻安守編輯的職位,謹小慎微,一直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商業(yè)社會的生存法則,讓曾經的兄弟情誼崩塌,“有錢賺就有友情,沒錢賺就是無情”,只有在“金錢上能夠稱兄道弟”關系才能穩(wěn)固。友情如此,愛情亦難例外。小說中的兩對夫妻,陳瑞興和美若、王承瀾與芝蘭,都曾經經歷過美好與甜蜜的初戀,但前者因富貴而“易妻”,后者因生活的艱辛而溫情不再。有錢沒錢,帶來的結果都是愛情的毀滅。方枚的插足和陳瑞興的別戀,不過是打著愛情的幌子所進行的商業(yè)交換。商業(yè)利益的泛濫更讓親情變得不再純粹。小說多次寫到陳瑞興“發(fā)達”之后與二姐夫之間的糾葛,后者由于覬覦陳的金錢和地位,引誘陳去嫖妓,以此勒索對方,親情“什么的都是假的,只有鈔票才是真的?!?/p>
茅盾在《子夜》中曾描寫了上海股票交易所的場景,并刻畫了民族資本家吳蓀甫和買辦趙伯韜的斗法。50 年后,這一題材被香港文壇的諸多作家所延續(xù)。他們剝離掉了主人公身上的階級標識,而更多的從世俗人情的角度去進行解讀。這一時期的香港文學不談政治,但作品中對香港人是怎樣、應該怎樣,卻給出了某種引導和規(guī)范。
三
20 世紀80 年代,對香港而言可謂風云突變。首先是1982 年中英聯(lián)合聲明的草簽,香港的殖民地歷史即將結束,離家既久,歸來的時候反倒心懷忐忑;其次是1989 年六四事件,成為港人觀察中國政府政策的風向標。此一時期,大量民運支持者聚集此地,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輿論導向。政治激情既起,文學創(chuàng)作緊隨其后——“香港的詩人,在1989年5 月至7 月間,為神州大地的學生運動寫了大量的詩歌,已發(fā)表的有二、三百篇”。而中國政府在六四問題上的強力回應,則令不少港人心懷疑慮,這成為他們選擇移民的直接原因。如黃維梁所說,“九七”之結未解,“六四”之結已成,二者的交織讓香港的時局頗為動蕩。
余光中曾分析過回歸背景下香港社會的定位,那就是“盡管古有落葉歸根之想,目前又流行尋根的價值觀念,但是在物質引力、人口壓力等等的驅策下,實際的趨勢是,內地人要投奔香港,香港人卻要移民美加。對于有些人,是目的地,對于有些人,卻是跳板,香港就是這么一個地方?!痹诨貧w前后,港人圍繞“移民”話題發(fā)生了一系列悲歡離合——事實上,他們并沒有一種統(tǒng)一的香港意識,對于新移民而言,香港被賦予了諸多現實期待;而對于離開者而言,所謂“香港意識”則挽歌繚繞。相同點則在于,兩者都被植入了大量的歷史想象和政治訴求。
香港是一座移民城市,95%的居民都由別處遷來,迄今為止,大陸人移民香港有過兩次高潮,第一次是1949 年前后不少內地人因政治歧見來港;第二次是文革期間和文革后期,大陸人因羨慕香港生活的富裕而紛紛南下。第二次的規(guī)模巨大,其中有不少作家,既由于感同身受,也出于轉而為香港人的責任感,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批新來香港的“二等公民”的煩惱,溫紹賢的短篇小說集《綠印人》堪稱此中翹楚。作家以系列短篇的方式記錄了多個新移民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結尾出人意料?!熬G印人,近年香港特有的一個新名詞。綠印人指的是近十多年來從大陸通過合法或非法途徑來港的人,據說近達五六十萬。他們的身份證上蓋的是一個綠印,表示他們只是臨時居民,以區(qū)別于蓋黑印的永久居民?!碑斶@些“大陸仔”抱著發(fā)財夢來到香港時,卻發(fā)現這里并非天堂,他們要面臨初來者必須承受的不公平的待遇,堅守和發(fā)跡,都艱辛異常。其中,《二等小公民》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發(fā)出在大陸是“二等公民”,來港后竟還不如“二等公民”的感慨。因永久居民和臨時居民地位懸殊,新來者在香港遇到了種種歧視:同樣是大學學歷,大陸著名院校的卻不被承認(《染發(fā)記》《新“捕蛇者說”》);同樣一份工作,“綠印人”的薪金卻只有黑印人的一半甚至更低(《最佳選擇》);同樣是懷孕生子,綠印人卻迫于生活壓力不得不選擇“墮胎”(《墮胎記》)……溫紹賢的大陸新移民故事看似批判,實則是在“抱怨”。這批背井離鄉(xiāng)的“綠印人”,對香港有著某種先期的定位——民主、富足、機遇不斷,正如昔日那些刻畫“美國夢”的小說:窮小子赤手空拳,來到大城市,吃盡千辛萬苦,最終得以立足。這些“綠印人”往往真正視香港為“我城”,他們經歷磨難,融入當地社會,并不希望這座城市有何巨大變動——這些外來的皈依者,對香港的捍衛(wèi)之心最強,他們在香港意識的建構中不可低估。
大陸移民以進入香港為榮耀,本地居民則在離開與歸來的徘徊中,界定這座城市的意義。“九七大限”引發(fā)的移民潮,使得諸多香港本地作家遠走他鄉(xiāng)。異域回眸,靜默反思之際,反倒加強了對于香港的認同。這座“城市”對中國而言不過彈丸之地,對世界而言不過是中西方陣營間的一顆棋子,但對于香港本地人,它就是全部?!跋愀垡庾R”的明晰化進程與學術界討論的“易代之際”知識者對于此前文化傳統(tǒng)的反思頗多相似之處,恰在香港的獨立身份行將終結之際,本地知識者開始確認自身文化的意蘊,并將其作為一種政治抵抗的方式。這種寫作因依據的文化資源與作家個人氣質的差異,也展現出“溫柔”與“暴烈”兩種傾向。
也斯在70 年代便以小說《剪紙》為人們所熟知?!都艏垺吩谌宋镌O置上,很大程度借鑒了張愛玲筆下范柳原、白流蘇或童世舫、姜長安這類格局。小說中的“黃”不斷從報刊雜志上剪下古詩詞,送給自己傾慕已久的“喬”,而后者沉浸于西方文化,對“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之類的句子全然“免疫”。中西方文化在香港各行其道,產不下“寧馨兒”;但作家并非在重復“老上海”的故事:他讓小說中更為癡迷民間藝術的“瑤”在現實生活中寸步難行——文化層面的沖突之外,更有現實的壓力應予面對。
臨近九七,也斯筆下對香港文化特質的思考漸次清晰,在中西融合的范式之外,香港則另辟蹊徑。80 年代,香港人的恐慌“是失去言論與出版自由,是失去既有的生活方式,是既有的文化被一筆抹殺——可是大家要珍惜要保有的文化是什么,是怎樣的呢?好像也沒說清楚?!贝撕笠菜沟膶懽髑≡谥刚J香港文化的本質。《后殖民食物與愛情》由飲食至男女再至文化心態(tài),在作者看來,不同的文化“煮在一起”完全可以——“亞洲熱帶的芒果混合姜汁粗野的辣味端上臺,名正言順地與高貴的鵝肝平起平坐”——同在一餐中,卻各自保持獨立;飲食如此,男女亦然——“我們對事老是各有不同的意見,彼此爭吵不休,有時也會傷害對方,但到頭來又還是走在一起,也許到頭來也會學習對彼此仁慈?!币蛱厥獾臍v史境遇,而終于學會的“彼此仁慈”,恰是香港文化身份的獨特性所在。
“彼此仁慈”不僅存在于不同個體之間,甚至也存在于同一個體的知識和心理結構中?!稛劳尥薜穆贸獭穼懼魅斯诰牌叽笙迊砼R之際,拜訪星散世界各地的舊交,在三藩市、紐約、抑或巴黎,都有昔日一起從事文化或藝術事業(yè)、但受挫后被迫離開香港的老友,雖然當年的記憶并不愉快,但他們無論談論什么話題,“到頭來還是會說回香港的經驗,好像在縱橫的路上左拐右轉,不知怎的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小說中,也斯不斷為我們呈現每個人的知識背景——“我們是看翻譯小說長大的。我們是看唐詩長大的。我們是看殘缺不全的五四文學長大的。我們是看現代電影長大的”。這種多元文化的背景,帶來的是寬泛且隨意的心態(tài),使得這些在香港出生的孩子,不再有他們父輩面對中西差異時的撕裂感和焦灼感。主人公“我”,“在黃竹坑一個鄉(xiāng)下家庭長大,讀了整所鐵屋里父母從大陸帶來的舊書,長大后卻喜歡西方當代的文學和電影”;老友之一W“來自上環(huán)的一個舊式的經營茶葉生意的家庭,也是在香港受教育,卻逐漸迷上了西方現代喜劇”,“上午去幫現代舞排舞、下午在茶葉鋪賣茶葉”,習以為常。在上述小說中,也斯以他極為出色的講述能力,為我們呈現了香港這座城市的文化景觀,亦使香港成為我們理解“后現代”理念時的范例。
《煩惱娃娃的旅程》寫得最為令人動容的,實則是這批具有多元文化心態(tài)的青年人面對九七政治變局時的困擾。文化可以兼容并蓄,但政治無法左右逢源,當青年人的熱情與政治鼓動相遇時,他們希望有所作為,但對種種非此即彼的選擇又深感懷疑——“總是希望找到一列對的隊伍,做應該做的事”“保衛(wèi)領土的完整、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文、抗議貪污的官員”等運動光明正大,但保衛(wèi)領土完整會不會減少香港的獨立性,中文成為法定語文是否將弱化英語的使用,抗議貪污官員有沒有必要去批判整個官僚體制?當多元文化的信徒遭遇一元政治時,每個人必須做出抉擇,但這種抉擇總讓他們覺得削足適履,背離了自己的初衷?!拔覀兊募で檎也坏匠隹冢覀兊臒崆橛肋h被壓抑。我們變得憤慨,與遇到的每個人吵架。我們的身份不明,無可歸屬?!边@代“憤怒的青年”會走上他們西方前輩的老路——“我們醉酒。我們整夜無言坐在窗前。我們自暴自棄地脫去衣服走入大海的波濤里,我們隱姓埋名躲在異國一個小鎮(zhèn)。我們吃了藥睡在一個浴缸的暖水中永不醒來?!碑斔麄兘钇AΡM的時候,他們放開自己的藝術夢想,開始平淡的生活——成為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一個有愛心的艾滋病看護、一個悉心照料兒子的母親、一個賢惠的妻子……這是格林厄姆·格林筆下“a burn-out case”的東方案例。也斯告訴我們,這類人物還會時時返回香港,或因走親訪友,或因工作事務,身處異地,他們也會時時懷有一分相思,但他們精神中某種東西已經消耗殆盡;他們失掉了這座城市,但他們在異地仍然能夠開始平凡的生活。
不同于也斯書卷氣十足的“文化苦旅”,黃碧云因其幼年經歷,在自己的“離港”故事中執(zhí)意演繹著“血色浪漫”的傳奇。童年親情的缺失和自幼在香港成長的經歷,使得這位作家很容易在情感依賴和城市認同之間達成某種同構關系?!稇燕l(xiāng)》中的陳玉,《愛在紐約》中的宋克明,他們在母女關系上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或情感追尋中的猶豫和失落,實則都是主人公對香港這座城市鄉(xiāng)愁繚繞的隱喻。在九七大限實際到來之際,黃碧云已經先一步判了離港者“死刑”。在小說《一個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中,主人公葉細細趕在九七到來之前奔赴巴黎。歐洲之行對她而言不是新生,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來巴黎只是為了“受折磨”,但畢竟“香港也不長久”了,與其看著這座城市蛻變,不如帶著記憶離開。在巴黎經歷了一段潦倒且無所事事的日子后,主人公選擇了自殺。在葉細細離開香港的一剎那,作家已經在故事中埋下了死的因子,此后對巴黎生活瑣碎的記錄,不過是源于作家對自然主義手法的狂熱,并以此瓦解掉文學傳統(tǒng)中以身殉“國”的大敘事,而著意展現一個普通女子對這座城市的眷戀與決絕。恰如顏純鈞所言,黃碧云筆下的人物“多半是主動地逃離和回避著香港。漂泊不是旅游,也不是撈世界,而是主動地割舍與生養(yǎng)的城市的那種物質和精神的聯(lián)系”。在被研究界充分關注的《失城》中,黃碧云手起刀落,斬盡殺絕。陳路遠一家因視香港的未來為“地獄”而匆忙移民加拿大,但新的家園不過是“冰天雪地的大監(jiān)獄”,萬般無奈之下,陳只身逃回,卻發(fā)現這座城市已然變化,連自己的記憶所維系的那點兒認同也破滅殆盡……當自己的妻兒追蹤而至時,主人公異常清醒地揮動鐵錘,將其一一殺死,然后從容步入精神病院。接手陳路遠案的英國警官伊云思為這個城市服務終生,在自己垂垂老矣之際,中英間的一紙聲明,卻宣告他將與這座城市緣盡——在現代國家的林立中,最后一座“世界城邦”即將消失,少數群體的被拋棄,實則標志著香港精神的陷落。在小說的結尾處,黃碧云不無刻毒地寫道,面對未來的巨變,只有傻子才能怡然地活下去,他們“不會轉臉”,只會“整天很專注地看著一個人、一件事”,自然將來也只會“專注生活”。
從香港文學的本土化進程看,它首先以地域文學的形式出現,并漸次過渡到對“世界城邦”的摹寫,自始至終,它都在促進當地社會的凝聚力。作為華文寫作的一部分,這種本土化行為天然地具有加強與大陸聯(lián)系的作用;而香港作家的多元文化心態(tài),他們對于少數群體的專注,則往往落在了我們的視野之外。隨著回歸前后這座城市特殊性的削弱,香港意識成為文學中政治抵抗所憑依的資源。由鄉(xiāng)土文學的代表到綠營的干將——臺灣文壇的一幕是否會在香港重演?這是每個人關注的焦點,似乎也是此類話題的棘手處。
讓我們重新將目光拉回到1986 年西西所寫的《肥土鎮(zhèn)灰闌記》中:兩個婦人為了爭奪一個孩子鬧上公堂,而一身正氣的包公,在審案的時候反復推斷,非常注意聆聽雙方的辯詞,并不斷地從旁人供詞中尋找佐證,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問問孩子本人。小說以被爭奪的孩子的口吻提出,“為什么不來問問我呢”:
誰藥殺了我父親、誰是我的親生母親、二娘的衣服頭面給了什么人,我都知道,我是一切事情的目擊證人。只要問我,就什么都清楚了??墒菦]有人來問我。我站在這里,腳也站疼了,腿也站酸了。站在我旁邊的人,一個個給叫了出去,好歹有一兩句臺詞,只有我,一句對白也不分派,像布景板,光讓人看。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看,因為中國平劇的布景,十分抽象。我不是啞巴,又不是不會說話的嬰孩,為什么不讓我說話、問我問題?這到底是誰編的腳本?
有研究者認為西西是在表達“港獨”意識——“誰是我的親生母親,也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還是:選擇的權利。”但如果我們將這段話放到香港文學本土化的進程中去考量,似乎應該做出更為保守的解讀。這種選擇的權利并非針對“誰是我的親生母親”這一核心問題,它主要指向的是誰藥殺了父親、二娘服飾的下落等一系列瑣細的講述以及“我”是否可以發(fā)聲的自由。即使在歷史關頭,仍然應該允許一個“孩子”去講他的“閑言碎語”——這無礙于正義的伸張,但對這個“孩子”而言,則是他是否可以保有自己本質的關鍵所在。
〔1〕黃萬華.戰(zhàn)后香港小說:超越政治化和商業(yè)化的本土化進程〔J〕.湖南社會科學,2011(5).
〔2〕夏衍.憶谷柳——重印〈蝦球傳〉代序.〔J〕.新文學史料,1979(5).
〔3〕舒巷城.香港文叢——舒巷城卷〔M〕.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89.
〔4〕孔誥烽.論說六七:恐左意識底下的香港本土主義、中國民族主義與左翼思潮.羅永生.誰的城市〔M〕.香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
〔5〕朱珺.腳下的大地〔J〕.八方文藝叢刊,1979(1).
〔6〕羅卡.文學是可以當飯吃的〔J〕.八方文藝叢刊,1979(9).
〔7〕袁良駿.香港小說流派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
〔8〕陶然.一樣的天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9〕黃維梁.香港文學的發(fā)展.陳學超主編.國際漢學論壇〔C〕.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
〔10〕余光中.桂葉初覆額——〈香港青年作者協(xié)會文集〉總序.蔡振興、葉娓娜主編.香港青年作者協(xié)會文集〔M〕.香港:青年出版社,1983.
〔11〕杜漸.序〈綠印人〉.(香港)溫紹賢著.綠印人〔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
〔12〕也斯.香港文化十論〔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
〔13〕也斯.后殖民食物與愛情.黃子平、許子東主編.香港短篇小說選(2002-2003)〔M〕.三聯(lián)書店香港股份有限公司,2003.
〔14〕也斯.煩惱娃娃的旅程〔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15〕顏純鈞.怎一個“生”字了得——初讀黃碧云(上)〔J〕.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1997(2).
〔16〕西西.肥土鎮(zhèn)灰闌記〔J〕.收獲,19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