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素華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文化是一個人生活的軟環(huán)境,文化的影響對人行為和思想的引導作用反映在現(xiàn)實生活的各個方面。晉宋時期特殊的社會、政治文化以及思想變革為二人在田園與山水之間找到心靈的出路提供了契機。從陶謝對儒道等經(jīng)典的摘引可以直觀地看出他們對前代以及同時期思想文化的態(tài)度。
陶謝對儒家思想擇取的方面可以從二人對《論語》的摘引處窺見一二。陶淵明對《論語》的用功在于對人何以為之人,謝靈運對《論語》的態(tài)度則重點在于功業(yè)進取方面,為人責任感不如陶淵明濃烈。
1. 不拘圍框,力主責任與擔當
沈德潛《古詩源八則》其一:“晉人詩曠達者征引老、莊,繁縟者征引班、揚,而陶公專用《論語》。漢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圣門子弟者,淵明也??禈芬嗌朴媒?jīng)語,而遜其無痕?!敝熳郧濉短赵姷纳疃取分v到:“從古箋定本引書切合的各條看,陶詩用事,《莊子》最多,共四十九處,《論語》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焙笫勒撎諟Y明皆大而化之,定陶擇摘《論語》,卻并無具體所指。從統(tǒng)計學的方法入手,一種方法是從陶淵明摘引《論語》詩文統(tǒng)計,有44 首,陶淵明文集共145 首,約占三成。另一種方法是將這些詩文中所引《論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統(tǒng)計,有71 處,占詩文總量的一半。無論從哪種統(tǒng)計方法分析都可以看出,陶淵明詩文與《論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首先是道德上對《論語》的傾慕。陶淵明注重為人的操守,推崇人立于世的基本道德。他不僅將其視為自我為人的準則規(guī)范,更推己及人,用于評判世人行為是否得當?!陡惺坎挥鲑x》:“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闭浴墩撜Z·學而》篇,講求為人要經(jīng)常查看自我的行為是否符合立世的標準,進而作為自我道德上升的督促?!稌x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仁者必壽,豈斯言之謬乎!”出于《論語·雍也》?!叭省笔强鬃铀枷氲暮诵模瑸槿隧氁浴叭省睘樽罡邷蕜t,因“仁者”合乎自身為人的規(guī)范,身心經(jīng)過極大的修善,因此也必能達到長壽。陶淵明認為祖先的德業(yè)可以稱之為高,即達到了孔子所要求的“仁”,壽命相應更長。同時,道德高尚的人,形態(tài)中沒有嚴厲的表象,卻具有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威嚴,一言一行足稱表率。以道德立身是陶淵明為人的心理傾向,《論語》所要求的立身道德規(guī)范為陶淵明所吸收,并轉(zhuǎn)化為評價自我以及他人的尺度。
其次是心態(tài)溫和。陶淵明身處東晉及宋之亂世,與同時期的士人的惶惶不安相比,他的心態(tài)相對平和。窮困、溫飽、凍綏等苦難在他的筆下,少了些痛苦的掙扎,更多的是自然地接受與對生命自然歷程的欣然?!对佖毷俊菲涠骸伴e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論語·衛(wèi)靈公》:“在陳絕梁,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碧諟Y明聲明自己的幽居并非源于仕途功業(yè)的不順遂,而是自我內(nèi)心的選擇。不過對于困頓的現(xiàn)狀仍有些許的不解與困惑?;蛟S孔子對子路所問的解答也是撫平他內(nèi)心所僅有的不平的安慰,心態(tài)即刻變得溫和平靜了。于陶淵明而言,人間至道才值得去追尋。《詠貧士》其四:“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薄稓w去來兮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狈謩e化用了《衛(wèi)靈公》與《微子》中的思想。曾經(jīng)的離心背道乃不得已而為之,前方的道路依然光明可尋。同時,世間的榮辱毀譽難以侵擾己心,《自祭文》:“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涅”“緇”為《論語·陽貨》中所寫,意為淡泊世人強加之聲名。面對披褐少糧的生活與政治上的動蕩不安,陶淵明總能在其中尋找到屬于自我的清靜與溫和,而這種平靜的心態(tài)都能在《論語》中找到相應的出處與之相契合。
再次以其為氣節(jié)的標桿,獨立、自持。陶淵明詩文對氣節(jié)的崇尚比比皆是,他所立之為氣節(jié)的標桿乃是守窮守拙,并以此為獨立于世的人生追求,自我約束,自我提升。受窮難為,不但要有堅定的理想信念,更要有在遭受窮困時的充分心理準備,做到窮而不濫,貧有節(jié)氣。
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飲酒》其二)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飲酒》其八)
享受貧困時特有的閑適,無仕宦的風險,也無煩擾內(nèi)心的世俗之事,曲肱而臥。而前人窮節(jié)的堅守是對人生一世逍遙自適的同時也不忘自身后世聲名的流傳,卓然之姿容易被世人誤解為“另類”,不同流合污,不愿出仕,以保持名節(jié)。陶淵明是注重自我名節(jié)的,他的主觀愿望不是要天下人都知曉,并非有明顯的外在功利心,而是把名節(jié)的樹立當做一種人生的事業(yè)去構建,這也是他自我為人的原則。
此外,陶淵明對《論語》的吸收還包括其中對清明政治的向往?!讹嬀啤范骸傍P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北境鲎浴墩撜Z·子罕》:“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亦已夫?!碧諟Y明以此喻太平時代不到,生世不順,向往開明的政治環(huán)境。后又有“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表明他對所守望的政治時代遲遲不能到來的熱切期盼。同時,陶淵明也看重對真摯友情的堅守。他對常常將親人之情與友人之情共談,以親情輻射友情,以友情襯托親情?!杜c子儼等疏》:“汝等雖曰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薄稌x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閨門孝友,人無能間,鄉(xiāng)閭稱之。”《論語·先進》篇言:“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問于父母昆弟之言?!痹谔諟Y明看來兄友弟恭,共同生活至于命終才是表達親人摯情的最好方式。對于友情,陶淵明特別推崇“管鮑”之事,管仲與鮑叔牙年輕的時候就有深厚的交情,歷經(jīng)各為其主而生死對壘,后來鮑叔牙卻能不計前嫌舉賢任能,這種惺惺相惜的友情甚至能與骨肉親情相比。
陶淵明喜摘引《論語》,但是陶淵明對經(jīng)典的吸收是有所用有所不用的?!墩撜Z》站在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以及統(tǒng)治階層的立場上,要求晉身仕途,揚名后世,特別注重自我功業(yè)的建立要符合“國”與“天下”的利益,切不可年力漸衰而身無功名。陶淵明時有用到《論語》典故,卻是反其意而用,如《榮木》:“四十無聞,斯不足畏!”意為進取功名須及時,年齡漸老即使求得仕途也不會有大的作為。陶淵明認為人生在世,任何時候都能提升自我,并非專指功名利祿??鬃臃Q贊隱士的高尚,但他反對在沒有任何功業(yè)建立時就躬耕為農(nóng),這樣的做法是對書記經(jīng)典的破壞。在孔子看來,士人讀書的第一要務在求取功名,實踐“治國、齊家、平天下”的政治理想。陶淵明不以為然,他的躬耕乃為自我人生的選擇,同樣能夠修身養(yǎng)性,大有比為官更能實踐人生理想的含義。故而,他對身后之名的傳與不傳以及志向的實現(xiàn)是否及時并不如孔子般急切?!峨s詩十二首》其四:“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笨梢娨话?。
陶淵明摘引《論語》是以經(jīng)典所蘊含的人文力量為自我精神旗幟,同時融入強烈的自我意識,不拘于前賢圍框,開辟人生存在的另一番境界。他對《論語》的摘引與踐行適用的方面在于為人的責任與擔當,以及人之為人的基本道德操守。
2. 情隨事遷,引以表志
論及謝靈運思想的繼承,人們習慣于將其強烈的功業(yè)心歸結于儒家。建功立業(yè)固然是儒家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但是謝靈運對儒家的態(tài)度并非一成不變,考察其對《論語》的摘引、承繼即可得出他的儒家思想是一個隨情景變化而不斷調(diào)整的過程。
表現(xiàn)在對友人的真摯情誼,《答中書》:“久要既篤,平生盈耳。”《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久敬曾存故?!币灿袑Α墩撜Z》中敬贊美德的稱許,為政中對政治教化的和同,反對無能之人忝居高位,而能臣志士平白被冤?!顿洶渤伞罚骸拔⒀允琴p,斯文以崇?!薄冻醢l(fā)石首城》:“白珪尚可磨,斯言易為緇?!本谡墩撜Z》,向往其唐堯的時代,反映出對當時政治更加清明的渴望。謝靈運生活的時代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難以重合,在遭受挫折時他表現(xiàn)出不愿為官,希望自己也能夠不論在哪種政治環(huán)境中都能正直為人,《論語》中此處以孫叔敖的三起三落為事例,謝靈運更以將相自比,寓意保持自我德行。
謝靈運摘引《論語》用于為政的積極心態(tài)以及對政治清明的向往,反對營營政治,力求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贏得自我的一席之地。當晉身之途無望之時就轉(zhuǎn)而擺脫官場,只是在轉(zhuǎn)向的同時內(nèi)心經(jīng)歷了巨大的痛苦,縱觀謝靈運的詩文盛氣凌人的篇章并不多,僅《撰征賦》、《臨終詩》、《臨川被收》等顯得較為激烈,其他詩文則顯示得恭敬、謙和,且都是那種讓人感到壓抑、郁結、恨不得出,以及有志不得展的隱痛。明朗處多是回憶自己曾經(jīng)的輝煌,既為回憶就已成往事,訴說往事比直接抒發(fā)對統(tǒng)治者的刺激要小,也是保護自我的一種手段。他摘引《論語》強調(diào)自我價值亟待實現(xiàn)的迫切心情,以及在思想上對仕途的向往,并試圖在賢圣典籍中尋找到處于政治風浪中也能夠正直為人的理想依據(jù)。
在對先秦儒家典籍的態(tài)度上,陶淵明傾向于化典融入自我的田園窮巷生活,注重自我人之為人的責任與擔當,以道德為行事的準則;謝靈運則喜用其作為自我功業(yè)積極進取的依據(jù),并隨情景、時間的變化而改變,同時幾乎未涉及《論語》中悠游自在的情形。
陶謝與老莊的關系較為復雜,他們摘取的方面同中有異,對老莊的態(tài)度也并非僅僅是向往。陶淵明對老莊加入了強烈的人情味,而謝靈運更注重老莊中精神超脫的一面。
1. 化味人情,撥正價值
陶淵明具有老莊思想自宋代朱熹“淵明所說者莊、老”一說定性,后世歷代人們論述陶淵明的思想多將其歸于老、莊道家,此說能夠幫助人們直觀地理解陶淵明的思想來源,卻消解了陶淵明自身的融注作用。事實上,早在朱熹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提出陶淵明與老、莊的關系,歐陽修《偶書》中稱:“浮屠老子流,營營盈市廛。二物尚如此,仕宦不待言?!蓖粼濉缎胖萼嵐痰朗汤稍⑽萦洝罚骸拔釃L怪陶淵明作《歸去來》,托興超然,《莊》、《騷》不能過矣?!睔W、汪之論意在說明陶淵明的思想對老、莊是一種超越,至少有其不能完全涵蓋之處。陶淵明摘引老莊的詩文共五十四篇,在陶淵明所有詩文中所占的比重接近四成。陶淵明摘引老、莊,承繼中有突破,他將先人思想融入自我的生活,又在具體實踐中突顯出自己的個性。
陶淵明對生死表現(xiàn)出一種曠達的態(tài)度,同時淡泊名利,不滯于俗,但是他在曠達中含有對時光流逝的傷感,不為世俗所累的精神感召下包裹有對至親摯友的難以割舍。和陶淵明對世俗、時間、生死的感受相比,老莊思想的超世意味更加濃重,《莊子》一書中對曠然對待生死的例子比比皆是,《至樂》篇中講到莊子妻死,他鼓盆而歌的例子后世并不陌生,人們也常常將這一例子作為批判莊子少人性的證據(jù)。盡管莊子對自我的這一舉動做了解釋,但是面對至親之人的死去大聲歌唱卻是常人無法做到,也是不能理解的。陶淵明同樣認為人生糾結于生死之事是痛苦的根源,《形影神》:“存生不可言,衛(wèi)生每苦拙?!薄按嫔敝嘁娪凇肚f子·達生》篇,世人對生命流逝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造成對身體的過分保護,對身體的保護卻不能夠達到永存生命的目的,求而不得的痛苦就出現(xiàn)了。陶淵明也認為極端自我保護的生命存在是一種自我的折磨。《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鄙挥幸淮?,不能輪回,多想徒勞。對生命存在的形式的曠達,或者說對生命必然終結的釋然使他對身后之名利看得相對淡薄。與莊子的超世曠達相比,陶淵明的曠達生死又有著脈脈的溫情,體現(xiàn)在隨著年歲的增長,對時光不能駐留的傷感以及對親情友情的難以割舍。特別的是陶淵明將這種難以割舍的情感放置在追求豁達的前提下,使得這種情感既真摯又百轉(zhuǎn)千回。天地永恒,而自我的壽命有限,人生無處可藏,時光必定一去不復返。他的主觀愿望中含有心中空虛,絕世俗之想,不將世俗滯于心中,不必因為一時的事情而過于悲傷為目標,但是,他的心里總有情的牽系,有“游心縱目”的高標,對敬遠親人、羊長史友人的情意卻不能夠全部拋掉。陶淵明在理智上以及精神追求上以莊子為準則,實踐的時候則含有更多的人情味。
陶淵明在詩文中除摘引《莊子》外,對《老子》內(nèi)容的吸收也是存在的,老、莊的共通點在于激烈地批判人為,推崇自然而然的力量遷移對人、事、物的推動作用。陶淵明同樣反對人為的智巧,主張無為,但同時又注重自我的閑適,當自我與外界發(fā)生沖突時更重視由順應內(nèi)心的感受而動。后者主要表現(xiàn)在持守自我之性中,因為在陶淵明看來,純粹的順應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對自我之性是一種損傷。因著老莊的抱獨守一,進而守節(jié)自持,保持自我本性。《述酒》:“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弊匀惶斓辣緛砭褪怯篮愕?,既便是彭祖五百歲也不能與之相比,同時也是陶淵明自我情志的彰顯,外界的政治變換或是人事變換,都是天道的自然運行。不受窮達福禍的干擾,懷抱靜素,表明自我立志守節(jié)的決心?!峨s詩》其八:“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莊子·逍遙游》講到蜩、學鳩無法理解大鵬日飛千里的自在與宏廣,以此為喻。在精神追求上,莊子是看不起這樣的人的,他所向往的是無所待的生活,以達到心靈上的逍遙無待。陶淵明卻只愿飽腹而已,看似是對莊子的反駁,實際上他的意圖在于不在意物質(zhì)生活是否奢華,具有深層次的相通之處。另有一首《時運》:“稱心而言,人亦易足?!笨梢?,莊子所向往的完全無所待的“逍遙”境界中,外物與自我存在一定的沖突關系,欲達到這種境界是十分困難的,陶淵明面對這種沖突,更看重的是自足自適,自我逍遙。到此,陶淵明說明自我之樂與窮通無關,不以外物為念,自我的閑適最重要,以行跡自恃而達到自我閑適的目的。不求仕途,只在躬耕,自適其適,所以能夠感受到生活中的點滴快樂。
“真”是陶淵明摘引老莊的另一個重要內(nèi)涵,陶淵明對“真”的追求以及對自然造化的嘆服,主要用于萬物存在之于自我的精神體驗感受,即自我對“真”的主觀判斷與外界的對比。延伸出自我心境的空靈,同時心境的空明更能發(fā)現(xiàn)田園自然的“真”味與美好。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飲酒二十首》其三)
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飲酒二十首》二十)
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
陶淵明認為整個社會都是“大偽”,因此“士不遇”是必然結果,自我無力改變整個社會、政治狀況,社會也與自我的“真”性格格不入,因此,他選擇了田園來遠離這種由“道喪”而引發(fā)的大“偽”,“大偽”盛行,政治也必然是一團烏煙瘴氣,最終與政治徹底決裂,去尋找屬于自我的“真”性。他在找尋“真”性的道路上遭遇了求而不得的尷尬,為官是對自我真性的束縛,日思夜想的是突破這種重圍回歸自然?!讹嬀贫住菲湮澹骸按酥杏姓嬉猓嬉淹?。”至此,陶淵明徹底發(fā)現(xiàn)了田園生活的美好,是非福禍都被排斥在田家的炊煙之外,心境空靈,在田園生活中得以享受安謐靜怡的自然風光。
陶淵明在吸收莊子思想時有更多的人情味道,適用的方面在于對生命遭受苦難時的解脫,進而形成自我灑脫自然的人生信條;在社會政治環(huán)境價值的極度偏離的時候能夠達到自我精神的升華。
2. 剝玄為道,企慕生命價值延展
謝靈運摘引老莊之處多在詩文的末尾處,以致于解謝者將其歸結于玄言的尾巴,再者謝靈運與老莊思想的關系引申之處多,反而忽視了其最為直接的摘引部分。謝靈運征引老莊處實多,一方面是他主觀愿望中含有對老莊思想的歸向性,另一方面,謝靈運對老莊思想是有很大保留的,即在特定情形下以老莊為主導,一旦觸及現(xiàn)實的時候就歸向于自我心理的一貫追求。老莊對謝靈運具有一種直接的功用性。這種直接的功能作用直接體現(xiàn)在他的詩文當中,盡管他不止一處提到“處順”、“虛靜”等老莊道家境界能夠?qū)崿F(xiàn),骨子里不相信在現(xiàn)實中能夠踐行。與陶淵明相較,老莊道家思想于謝靈運而言反復申述處多,而實踐少,且謝靈運對老莊直接引用多,老莊思想更像是一種工具,在自我處境艱難時開辟前行之處的工具,一旦有駐足停留的時候,這種工具的價值就降低了,曾經(jīng)的困擾便接踵而至。老莊道家作為一種思想,在于精神的指導與實踐的指導兩方面,精神的指導在個體上的體現(xiàn)比較容易顯露,表現(xiàn)為文字性的或是語言型的,實踐的指導相對困難,原因在于不但要求個人有徹底地思想上的認同,更要有具體行動的勇氣和毅力。
謝靈運認同老莊之虛靜寂寞,少私寡欲,沖用為本,抱樸純一的精神理念,恬淡、虛無才是真正的高行?!顿洶渤伞罚骸扒屐o有默,平正無偏。”《登永嘉綠嶂山》:“寂寂寄抱一?!薄洱S中讀書》:“達生幸可托?!薄凹拍薄ⅰ疤撿o”、“抱一”、“達生”均為《莊子》思想,謝靈運在此反復申述,意在認同老莊“寂寞”、“虛靜”之道可以尋求,也是自我決心向道的表現(xiàn)。思想歸于淡泊,不求功名富貴,足取而已,自得其樂,不縱情耳目口欲,以道家超然境界應對自我所面對的困境。如此種種,在謝靈運的詩文中隨處可見,他對老莊思想在精神上的把握近乎極端,上文講到對于一種思想,精神的向往易于表現(xiàn),但是極端的夸大造成具體道路上的無法實踐對自身來說反而成為一種負擔。謝靈運筆下的老莊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有夸大的傾向,無異于給自我的實踐造成一定的阻力。
謝靈運強調(diào)順應自然、“處順”、無為的為政、處世態(tài)度,同時對“真”心存幻想。他對為政的實施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卻沒有直接的社會政治理想。謝靈運相信當世社會政治具有變革的能力,他對社會政治仍抱有諸多幻想,對社會之“真”并沒有完全否定,留有可供自我找尋的余地。《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在宥天下理,吹萬群方悅?!敝卫韲以谟陧槕?guī)律。對于政治,陶淵明并沒有太多闡述為政的詩文,更沒有為政的具體方法,偶爾提及的先輩功業(yè)不過是為了突出祖輩的德業(yè)功勛,但是他有明確的社會政治理想。原因在于陶淵明對現(xiàn)存社會狀況的徹底失望,整個社會“大偽”混世,“真”只能在理想與自我中尋求,田園也是為“養(yǎng)真”而存在,是自我之“真”得以存在的基礎。謝靈運認為“真”是存在的,就在于山水之中,這一點顯然不同于陶淵明認為整個社會都是“大偽”的論斷。謝靈運對“真”的保留態(tài)度也可以從他竭力保持自我天性,身體殘缺之人都能建立功業(yè),自己卻一事無成的不甘心中表露出來?!冻醢l(fā)石首城》:“成貸遂兼茲?!薄峨]西行》:“綆短絕泉?!币浴肚f子》中以華美居室養(yǎng)鳥而鳥亡為喻,訴說能力有限,難以勝任皇帝所授官職。再如《答謝咨議》《傷己賦》等篇寫到支離疏,他是《莊子》寓言中人物,雖然肢體殘缺一樣能夠為國建功,卞和、孫陽因遇明主而不至于明珠暗投,并得以流芳百世。謝靈運對自我的定位是能夠在仕途上有大作為的,他的謙虛為文是給自我一個心理的慰藉,也是避免直接刺激統(tǒng)治者而招致殺身之禍,在郁郁不得出的現(xiàn)實狀況中,用老、莊語掩蓋這種激憤之情,最后甚至也舍棄了老莊,發(fā)出“安排徒空言,幽獨賴鳴琴”(《晚出西射堂》)的純粹自我任性而為之語。
縱然現(xiàn)實有各種各樣的不合意,謝靈運自始至終將養(yǎng)生作為摘引《老》、《莊》的重要方面,以保持生命的存在,祈望“衛(wèi)生”之經(jīng)?!镀呃餅|》:“存期得要妙?!钡美锨f之要妙機理而長生不老?!兜墙泄聨Z》:“得盡養(yǎng)生年?!薄稊M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之“王粲”:“既作長夜飲,豈顧乘日養(yǎng)!”通宵達旦飲酒作樂只為養(yǎng)生的樂趣。謝靈運對養(yǎng)生、保身的重視在《山居賦》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若乃乘攝持之告,評養(yǎng)達之篇。畏絕跡之不遠,懼行地之多艱。均上皇之自昔,忌下衰之在旃。投吾心于高人,落賓名于圣賢。廣滅景于崆峒,許遁音于箕山。
老莊之養(yǎng)生重在避免外界的傷害,以達到壽終正寢。謝靈運之養(yǎng)生時為努力保持生命的延續(xù),當外在環(huán)境險惡時要退出官場,隱匿起來,在肯定避免外物傷害的同時更期望得到生命自然之外的延伸。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陶淵明對老莊的承繼直指元典,較少帶有這一時期純粹玄理的痕跡,他對老莊的接受融入了自我的生活與情感體驗,在描摹追溯超然境界的同時,加入了濃厚的人情味道,也可以說是對老莊思想的反叛。謝靈運對道家思想境界的追慕并不少于陶淵明,他在熱烈的期望中甚至于迷失了自己,是保身長生以及功業(yè)未建的遺憾將他拉回現(xiàn)實。至于玄理,主要在其思辨特征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影響,對于人生的方向,他更傾向于追求老莊精神中那種超然的境界。
〔注釋〕
①莊子妻死“鼓盆而歌”見于《莊子·至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鼻f子認為生死如春秋四時的變化一般,是自然循環(huán)運行的必然,因此,死亡本身并不值得痛苦。莊子在這句話前說道:“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就人情來說,妻子的死去是令人難過的,可見,莊子并非冷酷無情,在他慨然面對生死的背后有一個重情的基礎。見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614 頁。
②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可以看做是對社會政治理想的追求。見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165 頁。
③《莊子·外物》篇:“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鼻f子認為生命的存在含有種種的不確定性,必須保持自身不受外界的傷害,才能夠得全性命。見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920 頁。
〔1〕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研究室.陶淵明資料匯編(上)〔M〕.陶淵明研究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李學勤.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