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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教了18年

2015-11-14 05:33裴廣宇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師傅語文老師

文_裴廣宇

語文教了18年

文_裴廣宇

22年前一個春天的傍晚,兩個高三學生趴在教學樓的欄桿上談理想。一個說:“我要能考上師范大學就好了,畢業(yè)后當中學老師,教語文,最好能跟李老太太當同事?!绷硪粋€掩飾不住自己的不屑,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教他們語文的李老師那張無趣的臉。“當語文老師也能叫理想?”他的目光越過遠處操場的圍墻,無限暢想:“20年后我會在哪兒呢?四處漫游,名動江湖,天下誰人不識君……”他收回目光,矜持地沖同伴點點頭:“嗯,當老師挺好的?!?/p>

那個“目光長遠男”就是我。

4年后,我從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回母校當了老師,教語文,直到今天。

去學校正式報到的那天下午,我在辦公樓二樓見到了我們的校長—瘦而高,像個穿長衫的落第秀才。他伸出有著細長手指的手來跟我握手,然后給旁邊一個主任介紹說:“這是裴老師。”我還記得辦公室有些暗,校長花白的頭發(fā)像真理一樣微微發(fā)亮。那年我21歲,一頭亂發(fā),滿臉倔強,第一次被人喊老師,第一次和人握手,以成人相待。

剛當老師,學校給我指派了個師傅。我?guī)煾凳莻€馬上要退休的老頭兒,大腦門,面色紅潤,一笑會露出兩顆頗有卡通意味的門牙。師傅的耳朵似乎不大好使,我跟他頭對頭坐著辦公,每次跟他說話,他都要先把老花鏡摘下來,然后再側(cè)過耳朵,好像眼鏡也很影響聽力。我跟著他聽了幾次課,覺得沒什么意思。不光是他,我那時候覺得,好些老教師的課,聽上去都好像在比賽看誰講得最乏味。

那一年,社會上突然掀起了關(guān)于語文教育的“大批判”?!罢`盡蒼生!”我們教研組長,一個會唱美聲的老太太,在辦公室抖著報紙,高亢激昂地說,“人家說咱們誤盡蒼生!”我?guī)煾蛋牙匣ㄧR摘下來,想了想,又戴回去。

關(guān)于語文的“神段子”層出不窮。比如,填空題“雪化了是_____”,標準答案是“水”,學生填“春天”,語文老師就判錯。這些段子生生把語文老師塑造成只念過幾冊課本、以教參為準則、只會總結(jié)中心思想和分段、迂腐頑固的反人類族群。

我?guī)煾蹬R退休時,有一天,我倆頭對頭在“移山”—批改作文。他放下筆,摘了老花鏡,慢悠悠地說:“有個語文老師,死了—”我說:“啊,咱們學校的?”師傅不答,接著說:“死了(liǎo),死了(liǎo),他躺在棺材里老鬧,請了和尚和道士都鎮(zhèn)不住他。后來,他的老婆子急了:‘給他搬兩摞作文壓棺材上!’那人一聽,老實了。”師傅講完,露著倆門牙自個兒樂。

相處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好多中學語文教師私底下其實是很有趣的人,有幽默感,善于自嘲,甚至不乏妙趣橫生者??墒谴蠹乙簧险n就悶得要死,跟私下里判若兩人,好像被“無趣鬼”附了體。這些“無趣鬼”中有一個是教材。20世紀90年代末,高中語文課本還是32開本,很多內(nèi)容古板陳舊,縱有巧婦,能奈陳米何?另一個“鬼”是長期以來精神上的束縛與壓力。套子是無形的,但無處不在。對于老教師來說,教參就是權(quán)威,服從權(quán)威、選擇機械的套路,出不了什么亂子。這與其說是專業(yè)能力低下,不如說是生存的智慧。

2001年后,教材大改革:小開本變成大開本,課本之外配備了讀本,《詩經(jīng)》《蘭亭集序》有了,海明威、川端康成、卡夫卡、伍爾夫有了,讀本上甚至連姜文拍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劇本都有了。有人大聲宣稱“絕不跪著教書”,那是老一代。對于比我更年輕的一代,一入行,精神上就可以直立了,盡管不夠挺拔。我們畢竟趕上了好時代。

21世紀最初幾年,語文教育成了各路改革先鋒的跑馬場,名詞紛飛,旗號林立。幾年下來,一線語文教師發(fā)現(xiàn),高蹈者始終腳不沾地,講情懷的人一直在回避考試成績,太多人談起語文教改高入云霄,實踐起來卻寸步難行。而且,改革派里李逵李鬼混雜,很多人只是借此斂財而已。我就親眼見過一個打著“創(chuàng)新作文”旗號的家伙,胡說八道一番,賣完資料后,開著奔馳揚長而去。

幾年后,人們激情退卻,重新發(fā)現(xiàn)那個樸素的事實:孩子們要上好大學,高考是唯一的公平途徑。各所高中被迫為生存而戰(zhàn),高考動員會直接改成“誓師”,攻堅、沖鋒、拼命、亮劍、狹路相逢、誰與爭鋒……這些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鐵血詞語在校園標語里頻繁出現(xiàn)。

在重點中學,教育成了一條高度發(fā)達的流水線。統(tǒng)一備課內(nèi)容、統(tǒng)一做學案,考試接連不斷,印刷廠的機器晝夜不停。考完之后,各種數(shù)據(jù)馬上統(tǒng)計出來:每個老師工作的有效率、學生成績的提高率、各道題的正答率……這條流水線需要的是熟練的技術(shù)、準確無誤的操作,強調(diào)的是紀律,追求的是效率,是能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產(chǎn)量。它最不需要的是靈魂的豐富。一個在流水線邊待久的人,沒時間,沒精力,慢慢地也就沒有興趣再去讀書。反過來說,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也無法長久地成為這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的一部分。他敏感,因而也就萬分痛苦;他靈魂的豐富程度,注定讓他一刻也無法忍受這種單調(diào)與重復。在領(lǐng)導心中,語文老師有太多不必要的個性,不好管理,本身又不團結(jié);牢騷最多,給高考總分的貢獻最少。可在語文老師看來,如果我們連疼都不能喊出來,人跟機器又有何區(qū)別?

如今再回顧20世紀90年代,真是感慨萬千。對素質(zhì)教育的鼓吹,應(yīng)試教育大批判,語文大變革,這一波大潮來勢如此洶涌。誰能料到,20年后,改革派灰頭土臉,被指責為不合國情;應(yīng)試教育不退反進,日趨極致,高考工廠、超級中學如日中天。此時方覺得20世紀90年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自由輕松的好時光。那時候我有三尺講臺,可以指點江山、神游四海,可以隨意跑題,給學生講剛看過的電影,讀自己欣賞的作家們的文章,甚至讀自己的小說,飄逸得像一朵穿褲子的云。如今,你只能在妥協(xié)與平衡中見縫插針地向靈性與詩意致敬,即便如此,還會偶爾碰上尖子生那尖銳的小眼神:“你確定這些對我們考清華有用?”

我以前很喜歡《麥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一段話:“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玩。幾千幾萬的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wù)就是在那里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做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币欢龋野堰@段話視為我工作的意義。如今,我有些迷惑:麥田已成考場,不,戰(zhàn)場,孩子們變成了戰(zhàn)士,而你確定你所說的懸崖就是懸崖嗎?我一點點剔除了對自己職業(yè)的浪漫想象。教語文并無浪漫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有個學生,因為英語成績突出被北外特招,學西班牙語,畢業(yè)后滿世界亂跑,她每隔兩年會突然冒出來給我打個電話:“老師,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答:“還在一中啊?!泵看?,她都真誠地驚呼:“你怎么還在一中???!”好像一只動物萬分不理解一棵植物。

鐵凝寫過一篇小說,內(nèi)容是語文老師老于去找自己當了副市長的高中同學,想解決房子的供暖問題。這位學生時代的才子從莫扎特聊到陳寅恪,結(jié)果死活張不開嘴求人,出門之后,他找到一棵大槐樹,沖著槐樹說出了自己的請求。這個老于很像我,文人的清高與優(yōu)越感,拙于世務(wù)混得不夠好從而引發(fā)的自卑與自憐,常常交織在心頭。我也想找到一棵這樣的樹??墒牵趯W生心中,你就是一棵樹,他們需要你的傾聽,需要你精神枝葉的蔭護。

詩人惠特曼曾經(jīng)驚嘆一棵老橡樹,它孤獨地生長在廣闊的平地上,一生中卻發(fā)出那么多快樂的葉子。一個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也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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