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其平
內(nèi)容摘要:蒲松林的《聊齋志異》把重點放在了對“刺貪刺虐”和“笑罵”的挖掘上,在人和人心方面的表現(xiàn)則不夠細(xì)微曲折。汪曾祺的改寫就是想做個轉(zhuǎn)變,多一點生活的細(xì)節(jié),將重點轉(zhuǎn)移到挖掘“人”和“人心”上來。參入己意,將自己的生活觀和藝術(shù)觀滲透進去,將時代的精神表現(xiàn)出來。
關(guān)鍵詞:汪曾祺 瑞云 美 改寫
1987年,聲名日隆的汪曾祺開始了“實驗”,改寫《聊齋志異》,計十三篇,輯成《聊齋新義》。改寫的原則是“小改而大動”,目的是讓這些狐鬼精怪的故事有點“現(xiàn)代意識”?!案膶懺泄适拢瑓⑷爰阂?,早有人做過”,魯迅的《故事新編》即為一例。但改寫大家熟悉的、甚至深入人心的故事,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導(dǎo)致重新審視必然苛刻,所以汪曾祺在《聊齋新義》后記中稱改寫行為也許是找罵,同時也表達了“認(rèn)識自己,突破自己”的愿望。
“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肮怼薄把薄昂笨煽醋鰩е婢叩娜?,荒誕離奇的故事隱射的是現(xiàn)實,是人心。蒲松林把重點放在了對“刺貪刺虐”和“笑罵”的挖掘上了,在人和人心方面的表現(xiàn)則不夠細(xì)微曲折。所以我想汪曾祺的改寫就是想做個轉(zhuǎn)變,多一點生活的細(xì)節(jié),將重點轉(zhuǎn)移到挖掘“人”和“人心”上來?!靶「摹奔础氨M量保存?zhèn)鹘y(tǒng)作品的情節(jié),在關(guān)鍵的地方加以變動”;“大動”應(yīng)該就是“參入己意”了,將自己的生活觀和藝術(shù)觀滲透進去,將時代的精神表現(xiàn)出來。
就拿《瑞云》來說,雖與原小說同名,但立意卻有了較大變化。原著情節(jié):名妓瑞云,年十四,色技俱佳,賀生傾心,瑞云有意。但書生家徒四壁,無法贖身迎娶,只得作罷。不料,瑞云卻被人額點黑斑,淪為婢女。賀生聞而憐之,贖之為婦。后賀生偶遇和秀才,才知瑞云黑斑乃其所為。后經(jīng)和秀才妙手洗斑,瑞云艷麗復(fù)現(xiàn),在夫婦“同出展謝,而客已渺”中結(jié)束。
原小說主題是:不以媸姸易念。媸,相貌丑陋(丑狀類鬼),姸,容貌艷麗(色藝無雙)——賀生不論容貌美丑與否都鐘情于瑞云。原著中對賀生給予了最大的肯定,是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是高尚道德的化身;瑞云則徹底淪為了陪襯品,不是一個完整的真實的人。情節(jié)的裁剪上弱化了“人”,不管是賀生還是瑞云。汪曾祺認(rèn)為這變成了道德問題,不是審美意識??此茍A滿的結(jié)局,折射出蒲松齡對瑞云之丑的難以釋然,故事和人物化復(fù)雜為單純了。原著中道德干預(yù)多了,審美價值則相應(yīng)地被削弱不少。所以我們來看看汪曾祺對原著做了哪些改動,這樣的改動又具有什么樣的意義。
開頭多了一些情節(jié),“瑞云越長越好看了”,“她搽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輕輕幾筆,人物神全氣足,比原著“杭之名妓,色藝無雙”的粗略評價多了生活化的氣息。這顯示出汪對語言的駕馭能力,能輕而易舉地樹立自己的風(fēng)格,更重要的是讓我們看到生活化的瑞云,讓我們意識到瑞云是獨立的和有內(nèi)在生命力的。再看兩位作家如何寫瑞云變丑。原著寫瑞云額頭上點墨之后變得奇丑——“墨痕漸闊,年余,連顴徹準(zhǔn)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而改寫后只是“發(fā)現(xiàn)額頭有一個黑的指印,越洗越黑,而且這黑斑逐漸擴大,幾天的工夫,左眼上下眼皮都黑了”,顯示出作者對男權(quán)社會中弱勢群體的刻意維護,符合他作品中女性的審美要求。在擇婿方面,汪曾祺添了一組對話從而使瑞云形象更加具體——“你要選個什么樣的?”“要一個有情的?!薄坝绣X的、有勢的,好找。有情的,沒有”——這就是美!改寫后瑞云就是這污濁的世界里的一盞明燈,連賀生也黯然失色。汪曾祺由衷的贊美,說“瑞云之美,美在性情,美在品質(zhì),美在神韻,不僅僅在于肌膚”。所以汪曾祺對瑞云變丑表示了不滿:“《聊齋》寫她丑狀類鬼,很惡劣”。
那遜色的賀生是真有情,還是圖名呢?改寫后頗值得揣摩。賀生的素負(fù)才名(瑞云對他的傾情則可見),內(nèi)心自然少不了醉酒、名馬、美人的夢想。但家道中落和功名未得,讓這一切成了鏡花水月般,成了痛苦的源頭,他慨嘆于命運弄人,徘徊于自負(fù)與自卑間,渴望證明??梢韵胂笕绻麤]有瑞云,這世間不過又多了一個白首皓經(jīng)書,悲嘆生不逢時的讀書人。所以汪曾祺安排了才子佳人千篇一律的見面的情節(jié)——偶遇,讓賀生的追求少了點附庸風(fēng)雅,多了點證明自己的味道。見瑞云是情還是名呢?后來的相見中,瑞云讓賀生想辦法,贏得她的處子之身,賀生的態(tài)度亦值得揣摩。瑞云主動了,因為她意識到失去了就不再來了;而賀生卻退卻了,因為他在衡量“值不值”。改寫后人物想法多了,不確定性多了,道德的光輝在褪色,人性出來了。隨后故事的發(fā)展有明顯的戲劇性——和生多事的一指,人物得償所愿。但這只是伏筆。
“你為什么娶我?”“以前,我想娶你,不能?,F(xiàn)在能把你娶回來了,不好么?”“你是可憐我么?”“我疼你”增補的對話中可以明顯感受到心理位置的變化:瑞云處在了弱勢——容貌的喪失導(dǎo)致的自我否定;而賀生此刻是平衡的,更沒有自卑、沒有名的困擾,但義絕對重于情的。瑞云臉上的黑斑成了情義的試金石和平衡幸福生活天平的砝碼?!皼]燈勝似有燈”的生活看上去是如此和諧,相愛中的人是飲水飽的,但“我對不起你”曲折的展示了女性豐富生動的內(nèi)心世界,畢竟容貌的喪失對任何女人而言都不會是件小事。
瑞云容顏喪失后開始變得不自信并覺著有愧于賀生,連睡覺時也要吹滅燈燭;而容顏恢復(fù)后反復(fù)照視并大叫“這是我!這是我”,睡覺時都要高燒銀燭。這才是一個“女人”,一個真切的瑞云。結(jié)尾處:是夜“瑞云高燒紅燭,剔亮銀燈。賀生不像瑞云一樣歡喜”,習(xí)慣了往日“沒燈勝似有燈”,“他覺得不慣,若有所失”,“瑞云覺得他的愛撫不像平日那樣溫存,那樣真摯”了。
和生的多事的一指讓賀生如愿,而后面的濯面會讓這個家庭何去何從呢?妻子美艷如初,在女人愛美天性的支使之下,歡喜自然流露。丈夫呢?悵然若失!對賀生而言斑不過局部之丑,卻引整體之變,瑞云的美貌讓賀生潛意識里的自卑,死灰復(fù)燃了。“天下惟真才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假的,人沒有那么單純的,且不斷地變化著。正讀也好,“誤讀”也罷,它講述一個生活的經(jīng)驗:最美麗的不易得到,受損的反而易近。
汪曾祺作為“狂士”,重自我體驗,審美目光與世俗常理有較大分離。因此功成名就后,自然而然便去掙脫舊籬墻,避開顯學(xué),多一點玩票性質(zhì)的娛樂,多一些實驗性的作品,用別樣的目光來審視人心,開辟一個新的孤芳自賞的空間。小說不是童話,它是寓言。小說也是一種思索方式,一種情感形態(tài),讀讀寫寫應(yīng)側(cè)重于挖掘人心的曲微。
參考文獻
﹝1﹞蒲松齡:《聊齋志異·瑞云》,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1379~1382頁。
﹝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4·散文卷·〈聊齋新義〉后記》,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238~240頁。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2·小說卷·瑞云》,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229~231頁。
(作者單位:南京化工技師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