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福樓拜是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杰出代表，是繼司湯達、巴爾扎克之后現實主義的集大成者。但與此同時，他又被譽為現代主義的“鼻祖”。本文認為福樓拜的特殊類型的現實主義是對傳統(tǒng)的小說創(chuàng)作原則的一種背離，是一種具有現代性特征的形式主義的現實主義，亦即現代現實主義。

關鍵詞：現實主義 客觀性 形式 現代性

福樓拜是十九世紀中后期法國一個重要的現實主義小說家。就那個時代而言，他對小說藝術的發(fā)展作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就整個小說史而言，他的創(chuàng)作和文論體現了現實主義的超前意識。他不僅影響了同時代的許多作家，也影響了自然主義和二十世紀的許多作家。如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等。本文試從客觀化寫作、情感的滲透以及重形式輕內容這三方面作為切入點，來探討福樓拜創(chuàng)作中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中所蘊含的一些現代性特色。

一

作為現實主義的一員，福樓拜主張客觀化寫作，以自然科學確定不移的方法來裝備藝術。他強調小說創(chuàng)作應排斥個人因素。不用自己的道德意識和價值取向去影響讀者。作者應與筆下的人物以及人物的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在談到《包法利夫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時說：“這里沒有一點是真實的，這是一個全然虛構的故事，這里沒有一點放入我的感情或者我的存在?！囆g家在他的作品中，應像上帝一樣，無所不在，又無處可見?！薄八囆g家”指的就是文中的敘述者。在這里，他所表述的就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敘述視角問題。敘述視角也稱敘述焦聚，“指的是敘述者存在的方式，即為作者敘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過這種方式和角度向讀者描述人物，講述故事和介紹背景，等等?！痹谶@里我們運用法國敘述學家熱奈特所分出的三種焦聚模式，即零焦聚，內焦聚和外焦聚來對福樓拜的寫作模式作一個分析。福樓拜雖然采用第一種模式寫作，但在他的客觀化創(chuàng)作實踐中，表現為敘述者的權力自限上。因此，在零焦聚向外焦聚的轉換過程中，福樓拜邁出了關鍵的一步。他試圖把“作者的痕跡”從他的作品中消除，即無處可見。于是，他開始采用事件的目擊者或參與者的視角來敘述，這被稱之為“第三觀察者”。

為保持寫作的客觀化，福樓拜認為小說家在他的作品中無權發(fā)表個人的意見，應盡量把自己隱藏起來。他說：“一個小說家沒有權利說出他對人事的意見，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他應該模擬上帝，這就是說，制作，然后沉默?！彼磳ψ骷覐乃淖髌纺缓筇鰜砗妥x者對話，主張作家退出作品。在給喬治·桑的信中，他寫道：“我對藝術家的理想，我以為不該暴露自己，藝術家不該在他的作品中露面，就像上帝不該在自然中露面一樣?！边@是他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主要原則。

二

然而，在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之上，福樓拜并未能夠完全徹底地貫徹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十九世紀末，法國批評家法蓋曾用文學本身所缺乏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交替來解釋福樓拜創(chuàng)作的多重性。弗雷德里克·布朗通過對福樓拜生活時代和福樓拜本人經歷的描述，直面了福樓拜創(chuàng)作中的巨大矛盾：“他既是現實主義者，又是浪漫主義者;既是充滿夢想的人，又是揭露現實的人;既是外科醫(yī)生的兒子，從沒有停止過‘揮舞著手術刀審視那赤裸裸的真實，但又樂意向浪漫夢幻、異國情調、色欲東方投降。”

誠然，在冷靜客觀的敘述之外，我們從中也可窺視出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的理性主義仍然含有一定程度的主體價值的判斷。他經常把自己和與自己有關系的人和事寫進作品中去。例如在《情感教育》中，福樓拜就是根據自己的主要生活經驗、性格特征和政治態(tài)度塑造了女主人公阿爾努夫人，她是以與作者有關的施萊辛格夫人為原型的。作品中的貴族青年雷德里克·莫羅，幾乎就是作者本人。他還公開宣稱：“客觀性更不排斥情感”，問題在于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為一種使人物活躍起來的情感而顫抖的時候，他必須要控制自己，把真、善、美的道德評價巧妙地轉變?yōu)橐环N涵蓋心與物的普遍合理性即理性。正因為如此，我們在讀他的《包法利夫人》時，仍能強烈地感受到他感情跳動的脈搏。如他在寫外部自然環(huán)境、生活場景時，同樣也在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即所謂一筆雙寫，情景交融。類比、影射、暗喻在書中經常出現，使讀者感到物中有人，景中有情，很難說作者是在寫自然還是在寫人物，是在寫景色還是在寫情緒;他將性格、環(huán)境、心理變化揉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有生命的故事，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比如作品結尾，當愛瑪借貸無門、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到羅道爾弗古堡去，希望從這個她曾為之犧牲了一切的男人那里得到幫助，卻遭到拒絕。這里作者用了這樣一段文字來描寫她的心情：“她出來了，墻在搖晃，天花板要往下壓碎她……天黑了，烏鴉在飛?！弊x這段文字很難分辨福樓拜究竟是在寫外面的天色，寫空中烏鴉，還是在寫愛瑪心里的愁云，心里的烏鴉。接著，她服毒了。服毒之后，她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歌唱，愛瑪坐了起來，呆瞪瞪的，她喊道：“瞎子！”于是愛瑪帶著絕望的獰笑，一陣痙攣之后咽氣了?！跋棺印?，真是絕妙之筆，是愛瑪一生的注腳。愛瑪首先自己來說是瞎子，把對自己的幻覺當成“真我”，從而追求永遠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其次，對賴昂和羅道爾弗兩人，愛瑪也是瞎子，對他們的為人，對他們和自己的愛情都是拿幻想去代替現實、把自己的想象和愿望當作客觀存在的東西去看待?？梢?，“瞎子！”那樣一聲吶喊，是景亦是情，明寫暗喻，情景交融，蘊含了作者豐富復雜的道德情感。

所以福樓拜認識到，就作者本身態(tài)度的客觀性而言，絕對的不偏不倚的所謂公正是很難做到的。因而他提出要設身處地地寫人物的心情、言談、舉止，即在把自己變成書中的人和物，生活到作品的環(huán)境中去，把自己“化進去”。他使書中人物的現實性與作家的個性相互滲透，主客一致，物我兩忘。福樓拜曾在給泰納的信中追述他描寫愛瑪服毒時的自我感受：“我想象的人物感動著我，追逐著我，倒像我在他們的內心活動著，描寫愛瑪服毒時，我自己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氣味?！笨梢姼前輰懽鲿r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置身于想象的人物中，把自己的心血精力和全部生活都傾注到他們身上，人物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一個眼色，一個姿態(tài)，都在幻覺的真實上變成了他自己的經驗，從而一方面具有了作家的個性特征，同時也給了作品以生命，使作品中的環(huán)境富有生活氣息。各個人物既是藝術形象，又是與作者有血緣關系的人世間的男男女女。讀者會感到字里行間有人的聲音，正如作者坦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p>

除了在客觀的敘述中實質上滲透了作者的主觀感情之外，福樓拜自己對于現實主義的反應也是極其模糊的。盡管他不顧一切地力求把自己的見聞認識清楚，再現出來，同時加以分析解剖，他對于現實和現實主義的反感卻變得根深蒂固。”人們以為我留戀現實，其實我深惡痛絕。我著手這部小說《包法利夫人》是出于憎恨現實主義。然而同時我也藐視理想主義的虛偽招牌，在當今時代它不過是空幻的笑柄而已?！?/p>

三

除了在“客觀而無動于衷”的描寫中蘊含關于社會道德情感的主體價值的判斷外，最重要的還有他以科學的態(tài)度不斷地探討藝術作品的語言——崇尚藝術作品的形式。福樓拜從早年就看清了“美的思想若無美的形式則無法存在，反之亦然。思想只能通過其形式而存在?！彼Q“意境與藝境的區(qū)別”乃是“戲論”?！靶问绞峭庖?。不對，形式是思想的血肉，恰如思想為其靈魂、為其生命。”或者說形式和內容是“互為依存的兩個實體”。但是福樓拜經常忘記這一卓見。在為人熟悉的下述文字里他已走向形式主義的極端?！拔乙詾槊赖?、我樂于創(chuàng)作的作品無所謂內容，這種作品幾乎沒有主題，或者說主題至少要盡量隱而不現。最美的作品即是那些材料十分單薄的作品?！?/p>

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語句的精雕細逐，對詞語的精心選擇是以前的作家所不可比擬的。他主張題材只有相對的重要性，要緊是結構的完美，而這又取決于使用語言和音韻所具有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要素。因此，他努力尋求最佳的表現形式，在創(chuàng)作中字斟句酌，嘔心瀝血地在文字上下功夫。往往為了一個詞，一句話，一段文章，念了又念，改了又改，推敲了又推敲?！栋ɡ蛉恕泛汀端_朗波》都是花了他多年的心血才寫成的。

福樓拜這種執(zhí)著于藝術形式的追求，已經具有一種超前的現代意識，或者說這種意識已經具有了某種現代性的特征。因而對后世的現代派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例如法國新小說派追求文學形式的實驗、創(chuàng)新，文學技巧的獨特、新穎，以及強調審美主體的積極參與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福樓拜的這種具有現代意識的創(chuàng)作理念的影響。

綜上所述，福樓拜的創(chuàng)作中含有多種因素，可能這些因素本身就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矛盾和復雜性，但正是這些綜合因素集中于福樓拜身上，才讓他創(chuàng)作出如此優(yōu)秀的作品。

參考文獻

[1]福樓拜《情感教育》，馮漢津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

[2]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張道真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9年

[3]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

[4]康建清等編著《歐美文學研究導引》，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介紹：孫艷，江蘇商貿職業(yè)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