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喻
李炮手選定在雜種屯落腳,看中的是屯子前前后后的山里紅。
他喜歡山里紅,喜歡熟透了的山里紅,在嬌綠嬌綠的葉子中愈發(fā)耀眼的紅色,哪怕葉子被風(fēng)揪得精光,紅燦燦的果實(shí)依然掛滿枝頭,尤其是寒冬臘月,在白皚皚的雪地里,像一團(tuán)團(tuán)燃燒的火。
山里紅是他的念想,他覺得倍親。
他心里的山里紅是他拿命救下的女人。
鬼子進(jìn)駐巴彥城那年的冬天,巴彥抗日游擊隊(duì)西征歸來,在鐵力與索倫營山林警察隊(duì)發(fā)生了遭遇。那場戰(zhàn)斗非常慘烈,游擊隊(duì)四十余人喪生,李炮手為救戰(zhàn)友山里紅,腹部中彈滾下山坡……
游擊隊(duì)彈盡糧絕回到七馬架,僅剩七十多人,已無抗擊之力。
游擊隊(duì)總指揮張甲洲痛心地對大家說,這次西征誤入歧途,搭上了幾百條弟兄的生命,弟兄們沒有死在日本人的槍下,卻葬送在中國人的手里,讓人心寒吶!我們成了無水之魚,無路可走。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伙好好在家貓著,必有用武之地,將來有用著大家的時候,你們能幫一把,就伸把手,我永遠(yuǎn)忘不了弟兄們!將來我要是被小日本殺了,誰趕上就把我的尸收了,別讓野狗給扯了。
大家聽得鴉雀無聲。頭皮發(fā)乍,心里酸嘰溜地難受。紅著眼,流著淚,放下槍,跪地磕頭,就此解散。
李炮手知道隊(duì)伍解散是一個月以后的事兒。李炮手鬧心又窩囊,上千人的隊(duì)伍,咋說散就散了?寒了心的李炮手,像換了個人,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賭錢。
李炮手喜酒、善賭。酒是壇子酒,菜是狍子肉;賭是看紙牌,其境界出神入化,偷牌送牌易如反掌。
李炮手善賭就遭了忌妒,贏錢的不服他,輸錢的找他會氣。
一天晚上,李炮手正在出神入化地賭牌,從外面進(jìn)來兩個人,一高一矮像一個殘缺的鍋叉立在地上。
李炮手的牌正看得如火如荼,三套喜:魚喜、紅喜、江喜,是把三番牌。李炮手非常投入,全然不知地下還站著兩個人。李炮手和完牌,高興地壓上一鍋?zhàn)觼啿剂Ω蝮☆^子煙,摸起火柴盒,里面一根洋火頭也沒有了,就問,誰有火?
矮個子摘下帽子抖了抖雪,要火,我這兒有。說著,就把手伸進(jìn)爐子里,用大拇指和食指夾出一塊紅紅的炭火。
李炮手看在眼里,心里一打閃兒,來者不善,他心里核計(jì)要是被這個下馬威鎮(zhèn)住,后果要栽歪。便說,你先拿會兒吧,等我抓完這把牌。矮個子臉上毫無表情地說,別忙,慢慢抓。
屋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只有咚咚的心跳聲和炭火燒手的吱吱聲。
紙牌如同厚厚的木板,上上下下翻動著,抓一張牌如同抬一副棺材天那樣沉重。抓完牌,李炮手把褲腿往上一擼,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用手拍了拍大腿肚子,說,兄弟,來,放這兒,看完這把牌再抽。
矮個子萬沒想到他會來這手兒,遲疑了一下,便一步一步地挪到炕沿前把炭火放在了李炮手的大腿肚子上。
炭火在大腿肚子上燃燒著,屋里就飛滿了二月二燎豬頭的味道。
李炮手沒事一樣,就像炭火放在了別人的腿上,出牌行云流水、揮灑自如,技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出完一張牌,李炮手把炭火往旁挪了挪,用食指蘸了蘸熱乎乎鮮亮亮的體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指尖,回手摸起身旁的酒瓶,咕咚咚喝了一口。
矮個子心里一拘攣,抱拳說,大哥,領(lǐng)教了!難道你真是李炮手?
當(dāng)真人不說假話,是我!你是誰?
矮個子沒言語抄起水瓢舀水,往李炮手腿上的炭火上一倒,“滋啦”一聲熱氣升騰,疼得李炮手倒在了炕上,豆大的汗珠就滾了下來……
李炮手咝咝哈哈地從炕上爬起來,那二人也盤著腿坐在了炕上。看牌的人早已丟下牌溜走了,李炮手瞅瞅他倆問,你們到底啥來頭?
矮個子說,我叫王短子,他是砬子頂上玉皇廟的道士趙春霖,人稱趙老修。
黑燈瞎火的,來這兒干啥?
王短子嘆了口氣說,我們兩折騰一天了,到這咱水米沒打牙呢,剛好路過這兒,見你家的燈還亮著,我們就進(jìn)來了。
李炮手松了一口氣,一個要飯的,嚇人唬道的,不就弄口吃的嘛!算你倆有口福,碗架子里還有半盆狍子肉,自個吃去。
王短子打開碗架子端出那半盆狍子肉,放在爐子上,不一會兒,銅盆里散發(fā)出狍子肉的香味兒。
王短子問,有酒嗎?
李炮手我操一聲,你個要飯的,擺啥譜?
王短子笑著說,喝點(diǎn),暖暖身子。
李炮手沒好氣地說,沒了!
王短子說,唬弄鬼呢?別那么小氣。
李炮手不情愿地從條桌下面拽出個壇子,壇子嘴用豬尿泡包著,外面用牛皮條扎著。
王短子一看樂了,這是酒。我說什么了著,你不會斷酒的。
李炮手解開牛皮條,揭去豬尿泡,酒嘩嘩地倒進(jìn)碗里。來,我陪你倆整兩口。
趙老修說,我不喝酒,你倆整。
王短子端起酒碗說,大哥,不瞞你說,我們倆是抗聯(lián)的,跟我們走吧。你是個好炮手,你在隊(duì)伍里比在雜種屯有神。
李炮手說,愛誰誰,我哪都不去!
趙老修說,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因?yàn)檫^幾天要進(jìn)東興城做單生意,要是遭遇小鬼子,沒有炮手不行!
李炮手氣咻咻地說,關(guān)我屌事?
趙老修說,你還是不是個爺們兒?
是不是爺們兒咋的?老子還是抗日英雄呢,又能咋樣?就憑你們也打鬼子,巴彥抗日游擊隊(duì)上千人,殺了那么多小鬼子,到后來卻敗在了咱們自個人手里。李炮手傷感地說:如今我心上的女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有心思打鬼子。
王短子問,你找的是山里紅?
李炮手立時愣怔了半晌,你,你認(rèn)識她?
王短子目光如炬,她就在隊(duì)伍里,是我們的頭?。?/p>
李炮手有些急切,她咋上山了呢?
趙老修嘆了口氣,索倫營那一仗之后,散了隊(duì)伍,山里紅輾轉(zhuǎn)數(shù)日回到老家時,才知道她娘被鬼子殺害了。哭得死去活來,整個人都瘋了,發(fā)誓要為她娘報(bào)仇。她串聯(lián)起巴彥游擊隊(duì)的舊部拉起了隊(duì)伍上了老黑山。
李炮手問,她咋沒來找我?
趙老修說,能不找嗎?她多次偷偷地打發(fā)人去屯子找你,屯子人都說你搬走了。可她不死心,前些天,說這雜種屯有個蘭碼(耍錢)的高手,山里紅斷定是你,就打發(fā)我們倆貪黑來踅摸你。
李炮手不再說話,拎起壇子嘩嘩到滿,把個王短子喝得搖搖晃晃,一滴都噎不下去了……
天亮了,李炮手拎著槍跟王短子和趙老修剛要動身,就被一個女人堵在了門口。女人叫程搖袖,就住在李炮手的東隔院。程搖袖見李炮手這拉扮,眼神就不對路數(shù)了,哥,你說了不再舞刀弄槍了。
李炮手說:不打走小鬼子,咱們不會有好日子的。
程搖袖搖著頭,可你答應(yīng)娶我的。
李炮手說,妹子,別等我了。子彈不長眼睛,說不定哪天……
程搖袖捂住李炮手的嘴,試探地問,莫非你找到山里紅了?
李炮手含著淚,輕輕地點(diǎn)點(diǎn)頭。
程搖袖哭了,哭得很傷心。
李炮手說,你別恨我,我的腦袋沒長在自個的肩上。
李炮手心一橫,拔腿上了老黑山。
久別重逢,俠骨柔腸的山里紅顧不得弟兄們在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嚴(yán),一下子撲進(jìn)李炮手的懷里,用拳頭輕輕地錘打著,嚶嚶地說,你還真活著啊?
李炮手笑著說,閻王爺不留我,他說,不找山里紅殺鬼子,上這兒嘚瑟啥?滾回去!就把我踹回來了。
山里紅破涕為笑,撣了撣李炮手身上的雪面子,那天,我眼睜睜地看你滾到山下,我繞到山下打天抹地地找你,咋就沒找著呢?
李炮手說,我從山坡上滾下來,滾到一個獵人的腳底下,獵人看我還活著,就把我背了回去,這才揀了一條命。我在獵戶家養(yǎng)了一個多月,去七馬架找游擊隊(duì),誰曾想啊,隊(duì)伍散了。等我回到老屯,二叔說小鬼子去屯子翻過我,我就蹽桿子了,在雜種屯煞底。
王短子湊上來對山里紅說,大當(dāng)家的,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你們倆的事辦了吧。
眾人咐和,山里紅說,各位弟兄,等做完東興城這單生意,立馬就辦!
東興城這單生意很急,趙老修在東興城火磨“化”來五石面粉。東興城的警備隊(duì)看守很緊,空行人進(jìn)出不太盤查,物資外運(yùn)卻很難。
經(jīng)商議,山里紅打發(fā)趙老修和王短子趕著馬車進(jìn)城提貨,她和李炮手領(lǐng)著弟兄埋伏在城外阻擊敵人,如果馬車出不了城,就殺進(jìn)城里迎救,無論如何要把面粉拉回來。
馬車提前一天進(jìn)入了東興城,找個大車店住下,第二天打完尖(吃飯),裝上貨直奔大北門而來。
警備隊(duì)值班的人正閑得五脊六獸,站在雪地里凍得直打牙巴骨,見有馬車過來,就有了精神,呼拉一下圍了上來,端著槍氣勢洶洶地磕磕巴巴地喊,站、站?。?/p>
趙老修下車一抱拳,長官,我們是生意人,做點(diǎn)小買賣,急等著給人家送貨。
什、什么貨?磕巴問。
還不等回答,磕巴已經(jīng)把苫布扯開。驚異地喊叫著:洋白面!隨后把口哨插進(jìn)嘴里嘟嘟一叫,十多個警察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地朝他們撲來。
王短子見事不妙,從屁股底下摸出匣子槍,砰的一聲,嗑巴應(yīng)聲倒下。警察愣怔了一霎那,呼拉一下子趴在雪地上一通亂射。一顆子彈射進(jìn)馬的屁股上,馬疼得亂竄亂跳,拉著車箭一般地射出門外。
偽軍們窮追不舍,埋伏在門外的弟兄們奮力阻擊。此時,一小隊(duì)鬼子也追了過來。
山里紅讓趙老修趕著馬車?yán)蟼麊T快走,其余的弟兄迅速占領(lǐng)了路邊的山崗。
李炮手說,小鬼子來了,我們的子彈不多,等他們靠近,瞄準(zhǔn)再摟火。
弟兄們進(jìn)入陣地后,左等右等不見動靜,開始浮躁不安。
王短子說,在這傻等啥?不如殺過去,痛痛快快地拚他個你死我活!
山里紅說,不知他葫蘆里賣的啥藥,瞅瞅再說。
不一會兒,有弟兄回來報(bào)告,有二十幾個警察從后山向我們包抄過來。
山里紅一看警察端著槍,弓著腰,像蹩腳的狗熊一點(diǎn)點(diǎn)地爬上了半山腰,一聲令下,打!
這邊槍一響,小鬼子就從正面餓狼撲食般地?fù)鋪怼?/p>
李炮手居高臨下,一槍一個,打得小鬼子愣眉愣眼兒。
小鬼子們嗥叫著,有狙擊手!手槍、步槍、機(jī)槍,一古腦地向李炮手的位置砸去,山坡上的雪面子被打得呼呼亂飛,李炮手一磆碌,滾出一丈多遠(yuǎn),剛舉起槍,一粒子彈打中了他的胳膊,頓時,血流如注。
山里紅一看再這樣拼下去,恐怕一個也活不了。就讓李炮手率領(lǐng)弟兄們趕快撤離。
李炮手說,不!你帶上隊(duì)伍趕緊走,我掩護(hù)。
不行!你的胳膊上有傷,你帶上隊(duì)伍趕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李炮手嚷著,將來你還得帶隊(duì)伍,弟兄們不能沒有你??熳?!
山里紅說,別爭了!這是命令!
李炮手紅著眼睛吼道,不!這個命令我不聽!你走。我要和他們拼下去,要是沒命了,記著給我報(bào)仇!
山里紅拉起李炮手,從衣服上撕下個布條,給他滴血的胳膊纏了兩道,搖著他的肩頭,你一定要給我活著!你掩護(hù),我把鬼子引開。沒等李炮手緩過神來,山里紅已沖下了山去。
李炮手呼喊著,山里紅!山里紅!
山里紅穿紅地碎花棉襖,就像一團(tuán)火焰在林中跳躍著……
李炮手大叫,弟兄們掩護(hù)大當(dāng)家的!
日軍注意到了林中晃動的身影,拉動槍栓,山里紅的槍響了,那個日軍栽倒在地上。
槍聲一響,小隊(duì)長和日兵猛然緩過神來,瘋狂地掃射。山里紅迎面向著鬼子奔跑,奔跑中從懷里摸出手雷。拉斷引弦,奮力投過去。
“轟!”一聲巨響。兩個鬼子被炸飛了。
樹林中的李炮手兵分兩路,一路阻擊偽軍,另一路從林中沖出,吼叫著向鬼子撲來。
山里紅一躍而起,她揮舞著手中的短槍撲向日軍小隊(duì)長。二人相近咫尺,小隊(duì)長揚(yáng)起短槍,二人同時扣動了扳機(jī)。一粒子彈射中了山里紅的胸部,一道鮮艷的紅光一閃,山里紅踉蹌一下,倒在山坡上。
李炮手扯起嗓子喊,山里紅——
小隊(duì)長見山里紅中彈,得意地怪叫向樹林中跑去……山坡上,山里紅緩緩站起身來。她看見了跑過來的小隊(duì)長,舉起槍吃力地射出最后一粒子彈便似一棵大樹般地順著山坡倒了下去,山里紅滾動了兩下卡在樹根下……
李炮手高呼,山里紅,山里紅,憋住你的氣,再給我挺上兩個時辰!
潔白的雪地上,山里紅帶血的紅兜肚豎了起來。
李炮手吩咐弟兄阻擊鬼子,跑到山下,抱起了氣息微弱的山里紅。
山里紅帶血的紅兜肚映著蔚藍(lán)的天空。
李炮手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長嗥,魂不散,殃不走,山里紅你是鐵命,再給我一個時辰,到閻王老子那里我也得借回你一條命!
冰冷的雪野中,山里紅微笑著。
李炮手沖向山岡罵著,小鬼子我操你親娘祖奶奶!弟兄們給我狠狠地打!
戰(zhàn)斗又持續(xù)了一袋煙的功夫。小隊(duì)長帶著日軍遁入山林消失了。
李炮手抱著山里紅,發(fā)瘋地哭喊,山——里——紅!山——里——紅!你別
嚇我,你答應(yīng)要給我當(dāng)新娘子!
山里紅嘴里噴著雪沫子,回吧,回雜種屯,跟她過日子去吧……山里紅的手死死握著紅兜肚,已永遠(yuǎn)僵直在了冰冷的雪野中。
哭喊聲隨著呼嘯的山風(fēng)和雪面子打著旋兒在樹林間竄來竄去……
山里紅走了,李炮手的念想斷了。王短子斷定,李炮手必回雜種屯。就試探地問,哥,往后有啥打算?
李炮手揚(yáng)起緊緊攥著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大樹上,雪面子嘩嘩地掉了下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回老黑山!
幾天以后,程搖袖上了老黑山。拽著李炮手棉襖袖子,哥呀,山里紅沒了,還是回雜種屯吧。
李炮手說,山里紅沒死,在我心里扎根了。我回不去了,豁死豁活也要跟鬼子干了。李炮手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悲傷,有的只是怒火。
程搖袖撒開手,你不回我也不回了,山里紅能干的事我也能干,我跟你打鬼子!
就在那個寒冬臘月里,李炮手和弟兄們多次跟小鬼子交火,隊(duì)伍越來越壯大,抗日烽火在老黑山、洼興橋、中興城、松花江兩岸燃燒著,而且愈燃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