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發(fā)昌
韓四爺
◎陳發(fā)昌
韓四爺走了,他的五個兒子攜妻小披麻戴孝跪立在靈位前,對著棺材痛哭流涕,哀哭聲傳得很遠。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而媳婦哭公公的也不多見,但孫子輩們卻連悲痛的表情都不會裝,場面很悲情卻也滑稽??蓿蟮质莻牧?,但不一定是為死人,只是各懷心事罷了。送葬那天,大兒媳突然想到去世的父母,眼淚兒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停不下來;大嫂一哭,幾個弟媳有了“榜樣”,嗚咽起來——大概都想到了娘家悲事。整個場面鬧哄哄的,如同村里草臺班子自編自演的“水戲”——長長的尾音,委蛇、振顫。盡管如此,終有了死人的氛圍。
為什么哭喪都如此違心?因為這個韓四爺是個有爭議的人!沒人為他傷心??蓿问蕉?!
在韓四爺頭七這天,一位頭發(fā)花白、身著列寧裝的女人找到他家,見到遺像,痛哭流涕,說韓四爺是她的救命恩人。這老太哭得撕心裂肺,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原委。老太緩緩開口,眾人臉色陡變,一家人不約而同號啕大哭,親里鄉(xiāng)鄰也都傷心地流下了淚。原來老太是南京城的干部,這些年她尋遍江北,到處尋找韓老四……
日本人入侵東北那年,韓老四二十出頭,跟家鄉(xiāng)幾個有文化的人背井離鄉(xiāng)。南京淪陷后,他卻只身返回,一身戎裝。那戎裝分明是日軍的軍大衣!一時間,漢奸翻譯官、民族敗類、二鬼子等罵聲鋪天蓋地。韓四爺受盡白眼,在唾沫星子中備受煎熬。臨終前,他突然兩眼泛光,話語清晰,說他殺過人!消息傳開,韓四爺身上又罩上一層神秘色彩。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韓四爺膽兒小是出了名的,說他殺過人,還真沒人信:兒媳坐月子,他不敢殺雞;小兒子結婚,家里殺豬,他出門躲避,幾天不敢回來。妻子去世早,韓四爺含辛茹苦把五個兒子養(yǎng)大,成家后兒子們另起爐灶,他獨居老宅,閑來無事總會小酌一杯,喝醉后老愛提過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得而知。有好事兒者問起軍大衣,韓四爺便會馬上岔開話題,說那時,他常把報紙拿倒了,引來不少笑話:在南京,他找到一份差事,一年半載回來一趟?;疖嚿希踔鴪蠹?,聚精會神,沒有圖片的報紙常常倒拿著。座位對面的人說,先生,你報紙拿倒了。他馬上掉過一端,臟兮兮的帽沿往下一壓,笑道,讓你看呢。從南京城回來,原本稻草繩系腰,渾身吐絮的破衣,換成禮帽長衫,報紙在手里翻轉,眉宇間常常結著一個小疙瘩,一副戚戚憂時的神情。鄉(xiāng)親們問他,國家形勢咋樣?他不假思索道:“屌事沒得!”接著,干咳兩聲,抬高了嗓門:“鬼子快完蛋了。”從此,家鄉(xiāng)便有了“韓老四看報——屌事沒得”的歇后語。
跟他一道去的,有的做了官,有的做買賣,都說韓老四在城里拉黃包車,車是租的。家鄉(xiāng)人不信,“那身行頭就不像拉車的?!庇腥水斆娣瘩g道:“叫花子嫉妒淘米的,背后損人不地道!”而韓老四的“行頭”,把家鄉(xiāng)人的想象推到極致,老人都以他做樣板鼓舞孩子:看人家,屌字不識一個,半年就混出名堂。
那回,他穿一件黃大衣回來,滿街辱罵加嘲諷,韓四爺張張合合的嘴唇抖動著,卻說不出軍大衣由來。也有人不信:鬼子能看中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禿子,送他軍大衣?那行頭,或偷或路邊拾得的吧!
文革時,韓四爺因為這件軍大衣受了不少苦,文革后,就沒再穿過。大孫子出世,撕碎做了尿布。想不到,年輕時圖棍氣、趕時髦,臨老招來一堆麻煩。“軍大衣”讓他身心疲憊。他想到死,可死得不明不白,下輩更窩囊。
晚年,韓四爺常常獨自坐在屋角,漫無目的地盯著一處發(fā)愣,孫兒們打鬧,也沒能分散他注意力。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刻在那張蠟黃的瘦臉上,啪的一巴掌扇過,就摸摸頭和臉,皺紋緩緩舒展,軍大衣故事似乎從那溝壑里徐徐展開。想著自然災害那年,街西王老五偷了一袋山芋,救活了寡婦一家三口。結果唾沫星子把他淹死——硬說他跟寡婦有染,還懷了他的孩子。1960年,家鄉(xiāng)就沒見過一個孕婦??扇思艺f的有鼻子有眼:王老五自己都快餓死,憑什么冒險幫助別人,而且是女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事情就是這樣,正義和善良一旦被歪想、嘲弄,便成了邪惡。他心頭一緊:若說出軍大衣實情,自然關聯(lián)到女人,世代忠厚善良、清白無瑕的家風,將在他手中敗去。他牙一咬:一切都爛在肚里。
就這樣,韓四爺離開了人世,享年62歲。深埋在他皺紋里的軍大衣秘密,也一同帶進黃土。但誰也沒想到“列寧裝”老太會出現(xiàn),這塵封幾十年的“軍大衣之謎”才豁然解開。
鬼子攻陷南京后,奸淫燒殺,無惡不作,韓老四為了生計,硬著頭皮拉車。那晚,他拐進秦淮河邊一條小巷,突然聽到女孩的叫聲。他停下腳步,走近喊叫的門口,一縷弱光透出門縫,湊近一看,大吃一驚:一個矮胖的日本鬼子,像肥豬一樣壓在一個姑娘身上,野獸般撕拽著,還嘰里哇啦地叫著“花姑娘”。女孩年紀不大,已經失去反抗能力。難道任由那畜生胡作非為?此時,小巷死一般寂靜,嗡地,韓四爺渾身筋脈在暴跳,血液往上竄??芍^膽由心生,力從天降。他砰地踹開門板沖進屋,一把薅住肥豬的大衣領,那鬼子扭頭一看,是個瘦弱男人,“死了死了”地罵著,又繼續(xù)撕拽,兩腿向后踹,韓老四被踹得老遠,小腹一陣劇痛。他卻顧不得自己,抄起一只瓦罐,劈頭砸去,怒吼聲和咣當聲劃破小巷的死寂,瓦罐爆碎,血漿四濺。肥豬縱身躍起,捂著腦袋晃了晃,抬腿朝他踢去,韓四爺扭身閃到屋角,肥豬嚎叫著猛撲過去,他又一閃,順手抄起一把柴刀,千鈞力量朝肥豬腦袋砍去……一聲慘叫,鬼子應聲倒地。
“要不是韓大哥搭救,我早就……”老太泣不成聲。
看著小日本的尸體和滿地血漿,韓四爺不知如何是好。他低頭看看自己——血濺滿身,滴血的柴刀還在手中,慌忙扔下,渾身哆嗦。女孩爬起,理理衣服,鎮(zhèn)定地說:“大哥別怕,鬼子殺了我們那么多人,你才殺他一個。”女孩的話,給了他些許勇氣和力量。趕緊滅了燈,將尸體抬上黃包車,向江邊奔去。
天色破曉,濃霧鎖江。他拽下死豬正朝江里推,“莫急,”女孩說,“大衣扔了可惜?!笨此簧韱伪?,她上前扒下鬼子大衣,和韓四爺一起將鬼子推進江里,并洗去大衣上的血跡,讓韓四爺穿上。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從未穿過這么好的衣服,他低頭看看,像在做夢:“我……我殺人了?”他看著女孩:“我怕血,雞都不敢殺呀……”嗓音都變了調。
韓四爺殺了日本兵,不敢再拉車,轉身往家趕。走到一處水邊,伸頭照照,晃動的水影里,似乎不是他——那身裝束挺氣派,比撿來的禮帽長衫棍氣,他圖的就是棍氣!
到家,他才想起離開江邊的情景:走出不遠,身后有人喊,那女孩站在江邊,眼淚汪汪,含情脈脈……他揚起手臂,沉甸甸的衣袖在寒霧中擺蕩,大聲嚷道:“我姓韓,江北韓老四,老婆是我表妹,回家就成親……”此時,他像得勝回朝的斗士,臉上漾著勝利的欣喜。
(責任編輯 葛星星)
陳發(fā)昌,安徽省滁州法院系統(tǒng)高級法官,中國現(xiàn)代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