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國(上海)
麥地
任俊國(上海)
九月最后的陽光,融化一地暗霜。泥土回暖,鋪開大地之床。
母親一直彎著腰,把種子均勻地播在麥窩里。母親患有肺氣腫,但那個下午的呼吸是均勻的。只是她想打直一下腰身時,才發(fā)現(xiàn)歲月的腰身也已佝僂。
有時,母親也歇一會兒,等一只還未進洞冬眠的蟾蜍緩慢地從她腳邊爬過。
有時,母親也喝一碗白開水。然后,我看見她臉上的笑那么有顏有色、有滋有味。母親的幸福是多么簡單直白啊。
母親用一層細(xì)細(xì)的薄土蓋住種子。一起被蓋住的還有來不及從麥窩里抽身的陽光。它們將長成來年金色的麥芒。
說好一起下山的太陽先走了。母親從地邊的桑樹上收起黃昏的褂子,披在我們兄弟身上。
暮色無邊,是風(fēng)展開了母親遺忘在麥地的黑色圍裙吧。麥地上空的幾點寒星,是母親抖落的最后幾粒種子吧。
那一夜,麥地失聲。所有的蟲鳴都將晚于麥子發(fā)芽。
播種完麥子,太陽一日比一日懶。
稻草人穿上新衣,嘩嘩地?fù)u動手中的一片筍衣,一次次拍打著麻雀的那點小心思,也一次次拍打自己的胸膛。稻草人所有骨骼都是竹子做的,筍衣想撫摸在自己襁褓中長大的竹子,就像母親想擁抱離開自己懷抱的孩子,盡管孩子們已經(jīng)長大。
雁陣飛過。剛剛破土的麥芽,記住了一支飛翔的箭頭。
雁歸去,人未回。母親心里的思念長得比麥苗還快。
天更加冷了,麥苗卻更加翠了,給蒼白的冬天打好了底色。
一場比村莊還大的雪蓋住了麥苗,蓋住了一冬寂寞。
稻草人不再說話,任由麻雀飛進麥地,尋找積雪下害蟲的蹤跡。
有麥苗在,再冷的冬天,大地的心思也是活泛的。
春節(jié),我將回到家鄉(xiāng)??茨羌磳柠湹仄蒲┒龅拇禾?。那里,最先開花的是母親的微笑。
在麥地邊蔥嫩的苦楝上,初蟬的鳴唱也是蔥嫩和快樂的。沒有絲毫盛夏的苦悶和聲嘶力竭。
那年那月,肚子是餓的,我們卻是蔥嫩和快樂的。
麥地生長著無限的誘惑。
摘一個野生馬豌豆莢,剝開來吹空的豆莢,能吹出一地的無憂無慮。順著麥壟走,還能找到一窩野生的菜瓜,結(jié)著雞蛋大的果,脆生生地在嘴里甜。此時,陽光也是甜的。
麥地邊種著豌豆,開紫色或白色的花,結(jié)又大又甜的豆角。吃多了豌豆角,常常能打出幾個青味兒的嗝來。
有一回,妹妹嘴里含著半個豌豆角在麥地邊睡著了,樣子又香又甜。下雨前,母親找到妹妹時,她的眼淚比那場雨還大。
現(xiàn)在,母親每每說起,眼角還有不盡的雨意。
天快亮了,滿天星斗從天空退場,歇落進麥地里。
和星星相比,晨光里半粒豌豆大的七星瓢蟲更加密集。從一個麥穗飛到另一個麥穗,作一次星際流浪。
父親站在麥地邊,麥地更加傾斜了。
風(fēng)從山上下來,卷起麥浪,卷起父親的影子。在影子的皺褶里,歇滿了瓢蟲和它們硬翅上的星星。
父親卷起袖子時也卷起一袖筒子陽光。他用長滿老繭的手,搓開一穗麥子,放進嘴里慢慢咀嚼成色。在父親的記憶里,那個早晨特別地香甜。
幾只瓢蟲飛上他的額頭,歇在歲月的溝壑。
那年,父親臉上的陽光一直很好。
一場雨下過布谷鳥的叫聲,醬染麥地。老實的麥子老老實實地黃了。
每一支麥穗都是射向大地的金色箭羽。
我在尋找一張弓。
天穹、山脊、犁頭似弓。展勁的耕牛、負(fù)重的扁擔(dān)、彎曲的背枷似弓。麥地似弓,彈射出一夜嘹亮的蟲鳴。
布谷鳥似弓,夏收如離弦的箭。
炊煙似弓,繃緊的日子充滿張力。
弓在地里割麥,用弓一樣的鐮刀磨亮了天色和五月。
我在尋找一支箭。
新麥餅的香味洞穿了山村的胃,洞穿了我的鄉(xiāng)愁。
收完麥子,姑姑就要出嫁了。麥地的全部產(chǎn)出,就是她的嫁奩。
婚事是春節(jié)定下的。姑姑一定是把這個秘密說給了麥地聽,還反反復(fù)復(fù)說了些依戀的話。麥地上空的云一定是聽見了,下了一場及時雨。于是麥子們拼命地拔節(jié),拼命地抽穗。
姑姑拼命地在麥地除草,陽光跟在她后面小步跑,追過三月,又追過四月。
麥子稔熟,姑姑的臉紅過了五月。
麥壟溝里碧綠的玉米高出金黃的麥子。麥地呈出金玉良緣的圖案,為姑姑祝福。
出嫁那天,嗩吶吹紅了整個村莊。姑姑把一個飽滿的麥穗放進嶄新的被子里。
麥?zhǔn)蘸?,滿地麥茬還堅挺著。
麥地空曠,天空遼闊。
野兔箭一樣沖進麥地。鷹箭一樣射進麥地,抓起獵物,拔升麥地里箭一樣的驚呼和目光。黃狗沖過去時,戰(zhàn)斗早已結(jié)束,只有被誤傷的風(fēng),在遠處舔著傷。
此前,我們正在麥地上進行老鷹抓小雞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重新開始,風(fēng)云突變,一貫?zāi)懶≈蛔鲂‰u的毛娃,定要做一只戰(zhàn)斗的鷹。
至今,毛娃還駕著戰(zhàn)鷹飛翔在祖國蔚藍的天空上。
他說,他看到和夢到最多的是麥地上那一片金黃。
哦,麥地是永遠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