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浙江)
雙子星·散文詩二重奏
我在風中飄蕩
楊方(浙江)
楊方,七五年出生新疆,出版詩集《像白云一樣生活》《駱駝羔一樣的眼睛》,小說集《打馬跑過烏孫山》。有小說入選《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獲《詩刊》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二屆揚子江詩學獎,首都師范大學2013—2014年駐校詩人。
站在拉樸楞寺前,我已然遺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來路。
我望見的山峰,一生都不能到達。我眼中流淌的大夏河,帶走了時間和光亮。高原的黃昏縱容了一條河流的遼闊和悲傷,青草鋪滿它的兩岸,亂石如星斗分布。追著流水奔跑的人,看見轉(zhuǎn)瞬即逝和永恒。
而暮色里升起的桑煙,像靈魂飄散。寺廟的金頂和白塔,將萬物鍍上天堂的光亮。法界的花園綻放著圓滿。紅衣喇嘛的誦經(jīng)聲,宏大,悲憫,像另一條河流,在人間流淌。
抬頭之際,我看見天空云朵圣潔,黃昏的巨翅割開氣流,低低地沉向大地。
那令人心痛的羽狀斑紋!那終將沉落世間的悲苦和歡欣,無限的寂靜與安詳!
有一瞬間,羊羔花在地平線上灼灼開放,云朵在天庭高高地堆積。
有一瞬間,父親嶄新的墓碑如雪峰矗立。
我無法說出我的哀傷。我只能告訴你,六月的甘南我擁有整個桑科草原的空空蕩蕩,擁有一座被大風吹透的氈房,一匹烏云下最孤獨的馬。它的側(cè)影,被命運籠罩。它的思想,在青灰的薄暮中消散。
是的,我在路上飄蕩,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我會從一群羊中認出你,我會從一片草葉上嗅到你,我會從提燈人的臉上,看見你前世的微笑和淚水。
我將在大路邊獨自坐下,直到白晝來臨,星星像碎冰融化。
我將在草原中央,和另一個我相會。
拉撲楞,轉(zhuǎn)經(jīng)的人們來到這里,肯定不是為著自己的緣故。我來到這里,也不是為著自己的緣故。
風從寺廟的金頂上吹過,從我荒涼的額頭吹過。
風想吹,就讓它吹吧。
在風中,我看見雪山的歸宿,流水的歸宿,飛鳥的歸宿,落日的歸宿,星辰的歸宿,群羊的歸宿。
一切,顯得那樣宿命和渺茫。
多年前,我磕長頭,轉(zhuǎn)山,轉(zhuǎn)佛塔,滿面塵土。
多年后我有諾言要兌現(xiàn),我求蓮花與白雪常駐人間,羊羔與牛犢從屠刀下回到青草的幼年。
我求流水空流,親人返回前世的岸邊。那身體之初,路途之末,引導的光線微暗,幽藍。
我愛那時的自己,內(nèi)心如晝,獨自行走。
我愛那時的自己,兩手空空,只為在佛前合掌。
在甘南,羊群像一些屬于高空的事物突降人間,散漫,蓬松,不著邊際。在喚醒它們之前,它們是執(zhí)迷不悟的,夢一樣穿過公路,走向高高弓起的山脊。仿佛穿過薄薄的世界,就是命運的盡頭。
我無法確定一群羊飄過之后,撒落的是羊糞還是青草的幼兒,在我的描述中那是彗星尾巴上掉落的閃光。
一群羊,一群魔幻的白色影子,曾漫游于天邊,漫游于人類思想之外。在那些縹緲而虛無之處,杳無人跡的地方,被風穿透,成為離群的事物。
很多時候,我不得不相信,真的有一個那樣的時刻,世界的群羊,在眼前稍縱即逝,它們像一團出竅的靈魂,順著風向,一直走,就走到了天上。
這里到處摸不到灰塵。
淡泊的,月光一樣的羊群,旅行在甘南起伏的肋骨上。一群羊走過的地方,不久將會有雪落在那里。一只掉隊的羊羔,成為零星殘雪的一部分,成為孤獨,冰涼,消散的一部分。
一群羊走在比人類思想還高的高原上。
一群羊走向遙遠,神秘和無限。
一群羊還將繼續(xù)走向更遠,更藍的山脈。它們的身后,留下一片無底的虛幻和凹陷的寂靜。
仿佛那里是前世的故鄉(xiāng),靈魂的所在。
而我來自另一個地方,還未曾找到回去的路。
在牦牛走來走去的地方,我指不出一片草原的邊際。
一個喝多了酒的安多小伙,對整個草原大聲喊出:你是我喜歡的姑娘!
說出口的是愛,沒有說出口的是痛。
陌生之地,孤獨之旅,群山不會向我跑來,飛鳥不會發(fā)出悲凄的鳴叫。旗幡,也不會為我招展。
沒有什么可以讓我牽掛和倚靠。
然而,在高原深處的措寧,我終將與自己和解。
就像蜀葵終將諒解金雞菊,鴿子花和羊羔花重新看見自己。星星在夜晚靠近雪峰,并在那里整夜地閃耀。
六月,我遇見雨水中冰涼的尕海湖。
它是否真的存在?偏遠,寧靜,孤懸于低垂的孔雀藍天際。
黃昏時分,我看見了那群黑頸鶴,柔軟的濕地,一群遺世的貴族,帶來宇宙驚訝的美。當它們漂浮水面,脖頸低垂,仿佛銀河的光,被它們聽見。
當它們起飛,引頸高叫,這聲音仿佛是對人類發(fā)出的邀請。
我不是一個感傷主義者,我看見陽光下風琴架在綿延的山岡,未成形的事物,都有朝圣者素潔的面孔。
為什么細碎如羽的時光,留在尕海湖?
為什么最后一只黑頸鶴,孤獨地留在尕海湖?
尕海湖,面對你的冷冽,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要去的地方,永遠不能到達,永遠,孤懸在天涯。
那一夜,我看見大夏河孤獨地流淌。那一天,我打開高原的內(nèi)心,尋找信念和力量。
我沒有憂傷,也不追念。發(fā)光的夢里,一匹烏亮的大馬飛奔而過。馬蹄下發(fā)白的道路應(yīng)運而生,我經(jīng)過它的一部分的時候,它的另一部分正在消失。
卓尼,扎尕那,碌曲,合作,一路上我看見人們孤單地生活在星空之下。三餐,四時,五谷,六畜,陰晴變換,節(jié)氣冷暖。每天,暮晚和清晨彌漫的,冰涼的氣息,沒有什么不同。
敞開的房屋沒有什么不同。開花的樹木沒有什么不同。轉(zhuǎn)經(jīng)的人沒有什么不同。
生命和死亡,沒有什么不同。
我最終會回到遠方,或者回到像甘南一樣溫暖的故鄉(xiāng)。
我將和萬物一起凋零,輪回,轉(zhuǎn)世,再一次出現(xiàn)在你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