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鋒(甘肅)
一紙輕愁(組章)
趙亞鋒(甘肅)
起床下地的一瞬,我被嚇出一身冷汗——是一雙鞋,還在朝一個方向,大步邁進。
行走的姿態(tài)與我何其相像?!
整個晚上,被我脫下的這雙鞋,都在用牛的皮子不停地前進嗎?他們是否在有水有草的地方飽餐了一頓,然后在黎明前,慢慢踱回來?返途中,這對慢性子兄弟,從容恢復(fù)了腳的形狀,并散發(fā)出與我相投的氣味?想想這些,我先是驚悚,繼而興奮——
鞋幫上的確有水痕,鞋底,竟粘著一根草屑!我暗暗尋找著,他們昨夜出走的證據(jù),可厚厚的牛皮,還是一臉無辜和漠然,只是冷冰冰地,等待接納一雙狐疑的腳。
倒是一顆不大不小的沙子,讓我無所適從,卻又不得不,被動地接受包容。
走走停停,我的腳,真像跛了的牛蹄。
坐在廊沿,穿堂而過的風(fēng),吹干額頭的汗珠。被院子圍起來的陽光,照著搖搖晃晃的螞蟻。
隱約有樹影,探頭試試陽光,又馬上縮回到陰涼里。一些事物在明處,一些在暗處。在陰影和陽光的交界處,我,有點頭暈。
廚房里,煙熏火燎,炒菜的香味誘人。一頓簡單的午餐,少不了必要的步驟,卻增加了多少停頓、歡快與牽念?母親,她不知道艾是古詩里走失的一顆漢字,也不知道粽子散發(fā)著離騷之苦。螞蟻,猶豫著,改變了行走的路線。彷佛這短暫的團聚,僅僅是因為一頓可口的飯菜,一個盼歸的電話與一個承載著團聚之名的節(jié)日?
漂泊在外,冷得撐不住了,我會撥通老家的電話,聽聽母親和兒子的聲音,熱心養(yǎng)胃,暖暖耳朵和眼淚。母親一定能聽懂我的閃爍其詞,并理解一個不肖之子的窘境。
她知道我是鄉(xiāng)村的狗肉,上不了城市的臺板;她知道我經(jīng)常自說自話,自彈自唱,而訴說無人傾聽,鄉(xiāng)音和方言依然存放在體內(nèi);她知道經(jīng)過多年挨餓受凍,我只剩下一只空空的胃。
一個我已經(jīng)飽受風(fēng)雨,一個我卻絲毫未長。
我33歲的人生,該從哪個方向開始?我真想,讓那些禁閉多年的禮物,找到能夠收容的居所,甚至家。
愛如水,慢慢沉淀下來,就能當(dāng)做往事回味。
在光禿禿的收費站,我被告知:滿足思鄉(xiāng)之情,需要支付費用。
一條崎嶇的鄉(xiāng)村公路和一條凍僵的河流,輪流領(lǐng)路。這么多年,場院周圍的生活,是否依然清淡?當(dāng)初她以貧瘠的姿態(tài)向我靠近時,我轉(zhuǎn)過身子,決然離去。
在遙遠而陌生的異鄉(xiāng),怪叫的汽車代替城市發(fā)言,笑容被加工,淚水被搬運。我的身影黑瘦,腳步匆忙,而走向漆黑的角落時,我癟癟的兜里,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偶爾想起頹廢的村莊,望著地圖上的一塊疤,我很冷靜,胸口卻隱隱作痛!
從縮回腳下的河流中,你看到流失的水分了嗎?從車輪驅(qū)趕的道路上,你看到變黑的黃土了么?我不知道該從哪片模糊的記憶里,從哪滴冰涼的淚水里,擠出遙遠的味道,抽出怯懦的目光,探視暗處的啜泣,烘干低處的潮濕。
一些鳥留守村莊,更多的鳥遠走他鄉(xiāng)。實在不想走了,就靠在路邊的野樹上,做一個散發(fā)著粗谷雜糧清香的夢。支起耳朵麥子在說話,遍地涌動的種子需要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