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 傘 上海
六月星·散文詩五姝
另一種城市(組章)
語 傘 上海
語傘,女,本名巫春玉,生于四川。作品散見多種雜志,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散文詩集《假如莊子重返人間》《外灘手記》等。參加第十一屆全國散文詩筆會,獲第五屆中國天馬散文詩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上海。
我撫摸滿身透明的顆粒?!澳愫谩币簧乳T,迫不及待地邀請你??諝庵杏谢ò甑奈⒍?,我逐漸升高的體溫,忍耐著切割掉多余的熱度,只是在原地,跳起了小步舞曲。
在敞開心扉之前,我虛掩臉頰。沒有誰引導(dǎo)我,無數(shù)個我宿命的基因,就在城市的子宮里孕育。拜認(rèn)鋼鐵為父,竹木為母,辨認(rèn)玻璃、塑料為同胞兄弟姐妹。最后,我只成為用唯一的胎衣包裹著的,那個我。
這個我,深藏安全感和秘密,只接受你冥冥之中的一次駐足,你凌駕于玄奧之上的腳步,只接受你,偶爾也曾有過的,一瞬間絕望的眼神。
為了獲得那個確曾是我的自己,我把身體藏了起來。
為了看清迎面走來的空曠的你,我又穿上影子的長袍。
第一道反光是面孔。第二道反光是年齡和性別。第九道反光,是一雙具有魔力的手。推,或者拉。打開,或者關(guān)閉。我在你對面,或者你早已經(jīng)過了我。你重復(fù)經(jīng)過我,或者所有人重復(fù)經(jīng)過所有人。
無法抵達兩個相同夢境的時候,我低于,房間的另一種結(jié)構(gòu)。
躺在床上,認(rèn)真地注視天花板,仿佛我失眠的眼神得到了某種特別的眷顧。
一個城市在天花板上說話,眼睛上面的事物越來越復(fù)雜,我必須重新組合我與天花板的關(guān)系。
望著滿街倒立行走的人群從各自的門里出發(fā),他們的姿勢像銀河里的星辰,飄移,飛奔,或者冒險,被無垠的天空所誘惑。我把赤裸的手臂從被子里伸出來。我想接住他們,比接住自己未來的影子更迫不及待。使他們平安,使他們從我手中再次打開門的時候,能在腳下儲藏更多的光芒,從此不懼怕漫漫長夜的黑。路上隱約可見一些鞋子和石頭,鞋子和石頭有時為了一毫米的地面打架,沒有人低頭去撿拾它們。緩解一場刻意的鬧劇,是多余的,因為它們最終將歸于平靜。
天花板驕傲起來。一個城市驕傲的樣子其實很美?;蛟S她應(yīng)該有一個演奏霓裳羽衣曲的廣場,有一座莊周夢蝶的花園,有一片十面埋伏的綠地,有一幢沒有主人的高樓……或許,它們應(yīng)該像房間里的床一樣,時刻等待困倦的人歸來。
城市的正上方,月亮將臉譜高懸。
我墜入懸空的蜘蛛網(wǎng)。這座城市有閃光的格子線條,她結(jié)實的橋墩和螺旋狀的道路,是圖案中顏色最深的那幾筆輪廓。我抓住天空與高樓之間的那點想象,愛得迫不及待。
你在紙上活著,活在我的整個城市里。
我的眼睛是你的展廳,一道敞開的門,供你精密的思維兌現(xiàn)文字,讓他們適宜觀看、收藏,最后,你殘留在我的心臟上,像充滿藝術(shù)氣質(zhì)的碎片。
那些在出生和成長中都伴隨著我的舊東西——棉布、稻谷、房子、炊煙、忍耐和無休無止的游戲,正從我身后返回,比搶占戰(zhàn)爭的陣地更加激烈地,搶占著我的記憶。
你知道城市里,有我便于搜尋自我的望遠(yuǎn)鏡。
一枚月亮的脾氣和態(tài)度,就是促使望遠(yuǎn)鏡把放大的生活細(xì)節(jié)又重新粘連在一起,使我落在陽臺上的手指,攪動月色,成為霜、雪、雨、露、血液和眼淚的替代物。
所以月亮是軟的,滲透在我的身體里。而你,看到了她尖利的光亮。
“我只把香氣賜給月亮的圓缺……”
你捧起臉,比早晨醒得快,從天空的格子抽屜里取出一些高樓,把謀生的人群裝進去。
而我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我還看見了些什么,人們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接近花朵含苞的樣子。你在我的表象里綻放,這人間的深層涵義,就在你的花蕊里隱居。
我朗誦一株美人蕉就是在朗誦你,我朗誦花瓣里的你就是在朗誦一座城市的愛情。我見證這微醺,這襲來的美和孤獨,仿佛我的芳香也沿著空氣的紋路擴散,柔軟的星子的余光,在一個清晨,漫過我的身體。
一座城市住在一朵花里,就像一個人住在另一個人的心中。
那時幾何形狀離我很近,有建筑般突兀的喻體高高矗立。
我把我當(dāng)成幾何形狀的一部分。
我在你的臉上,認(rèn)出了一把熟悉的鑰匙。我危險的名字說起我們的生活,秋天的舌頭上,就結(jié)滿了暗喻的果實。
我抱著光潔的想象上班,寫詩,與饑餓妥協(xié),寂靜無聲地經(jīng)過人群,經(jīng)過你身體的緩慢和匆忙,偶爾駐足,偶爾穿梭在你創(chuàng)造的本體中,取下另一個遙遠(yuǎn)的城市,做我的喻體。
簡單的手,簡單的嘴巴,簡單的眼淚和痛,簡單的思維和安于簡單的心,簡單得像一幢剛砌好的不懂人情世故的磚墻,拒絕了水泥和石灰粉的巴結(jié)。
沒有意外的玻璃割疼我,沒有多余的火焰燃燒我,我可以脫去一身潮濕的噪音,行走在命運干瘦的沙粒上,聽你讀整個世界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