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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愛情

2015-10-26 22:03劉路一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礦長關(guān)山田螺

劉路一

許布的黑夜是被他揉搓成一個長條形的枕頭,枕在后腦勺的。

每天晚上,猶如一條巨大的墨,在他后腦勺那兒慢慢磨呀磨的,磨出一汪濃稠的墨汁,直到磨不動了,他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每天早上,總是在那一汪濃稠的墨汁中現(xiàn)出一個小白點,那小白點慢慢變大、變亮,就像是一粒漂白的丸子掉進墨汁里,把墨汁迅速漂白、漂白,直到清亮亮沒有了一絲雜色,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正睜大著眼睛呢,醒來了!

他于是就感嘆,人老了,真像是一只蜘蛛啊,每天總是那么按時進窩,又那么準(zhǔn)時醒來。

許布孤零零走出礦業(yè)局宿舍的時候,與往常一樣,還在老遠,一眼就看見等在四單元門口的鼻涕鬼楊友元。

這條柏油馬路通往公園,與礦業(yè)局宿舍形成一個“丁”字。許布站在交叉口,看著鼻涕鬼楊友元拄著拐杖,披一件舊的軍綠大衣,佝僂著腰,顫巍巍向他走來。

“琴珠!”還在老遠,楊友元就揚了一下軍綠色的手臂,笨拙向他打著招呼。

楊友元中風(fēng)四十幾年了,見了誰都叫琴珠。

“鼻涕鬼!”許布說。

楊友元呵呵一笑,許布不笑,因為他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公園不大,卻幾乎是整個礦業(yè)局職工鍛煉休閑的唯一去處?,F(xiàn)在到處是穿著花花綠綠的年輕人了,到處響著富有節(jié)奏感的流行音樂。人們在公園里跳舞、散步、談戀愛,留給老人們的,只有最為偏僻的西北角那一株老朽的柳樹了。

柳樹下,當(dāng)年與許布一起追求過琴珠的黃鄯、田螺都在。只是他們也都年紀(jì)老了,都不中用啦!黃鄯的頭發(fā)全掉光了,就是留在鬢角邊稀稀拉拉的幾根,也全部雪白。他整天不停地咳嗽,患的是肺病。而個頭矮小的田螺,純粹就干癟成一只名副其實的老田螺了,稍微動一動,就氣喘得慌。他的心臟出了毛病,幾次都差點要了他的命。

“琴珠!”還在老遠,楊友元就遠遠叫著黃鄯與田螺。

每次都是這樣,只有聽到琴珠的名字,像狗一樣蜷在樹底下曬太陽的黃鄯與田螺,才會抬起他們渾濁而昏聵的眼。

那一株柳樹,早年沒有這么大,被淹沒在一人多深的茅草叢里?,F(xiàn)在,那些茅草早被人除去了,到處鋪滿了大理石。而那一株柳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被人們用一個水泥圈給保護了起來。許布記得,楊友元就是在這株柳樹下中風(fēng)的。那天,許布去找楊友元,沒多久后,身材魁梧的楊友元就忽然臉色慘白,一下癱倒在那株柳樹上,然后慢慢地順著柳樹就滑倒在地上,口鼻流血!

“救人呀!救人呀!”許布忽然驚慌地跳起來,跑出茅叢。

楊友元中風(fēng)后什么事都不記得了,許布從此擔(dān)任起照顧他的職責(zé),這一照顧,就是四十多年。

這個公園的西北角,或許因為偏僻,因此很少有人光顧。許布、楊友元、黃鄯與田螺等幾個老人,像是一群業(yè)已蒼老離群索居的獅子,或是幾只被餓得無精打采毛發(fā)蓬亂的老狗棲憩在樹下。他們東倒西歪。有的倚靠著樹干扯起長鼾,有的躺在地下,懶散地睡去。那一天,太陽很溫暖,許布沉沉地睡著。在睡夢中,他聽見有人慢慢向他走了過來。雖然來人的腳步聲很輕,但還是讓他給聽到了。那是一種悄然的、類似于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先是從遠方猶猶豫豫,然后逐漸向他這邊移動過來。待到許布感覺有一股氣息噴在臉上時,他睜開了惺忪的眼。一個中年女人幾乎把臉湊在他的鼻尖上,正上下骨碌著眼珠打量他呢。

許布從地上挺起身子,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支著身子向后退。

女人似乎也嚇了一跳,后退了一步,臉迅速地紅了,仿佛自言自語說:“請問,您、您可是許叔叔?許布叔叔?”

許布端詳著女人,女人長得微胖,臉很圓,皮膚粗糙。剪一頭短發(fā),穿一件藍色的呢大衣。

許布從她眉角的上方,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陰影,但一閃就過去了,怎么也想不起這人是誰。

這時,打瞌睡的黃鄯與田螺都醒了,就是歪在樹上扯著長鼾的楊友元也睜開了眼睛。女人逐一打量,指著楊友元興奮地說:“您可是楊礦長?”然后指著黃鄯說:“您是黃隊長?”然后指著田螺說,“您是小、小、田螺師傅?”

田螺似乎有些吃驚,他氣喘吁吁打量女人說:“你就叫我小田螺好啦,你是誰?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黃鄯氣管里呼嚕著痰鳴音也說:“是啊,你怎么認識我們的?”

楊友元好奇地站了起來,拄著拐杖對女人端詳半天,忽然說:“琴珠!琴珠!”

女人嚇了一跳,眼眶忽然就紅了,說:“你們沒有忘記琴珠是吧?我知道,你們沒有忘記她!你們不可能忘記她!”

許布這時把精瘦的身子插在楊友元前面,說:“你別聽這鼻涕鬼的,他見誰都這么叫。你說說,你是誰?”

女人漲紅著臉,說:“許叔叔,還有你們,都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小燕子呀!”

“哪個小燕子?”許布問。

“大關(guān)山的小燕子呀!大關(guān)山汞礦,楊琴珠的女兒小燕子呀!你們都不認識我了嗎?”

聽著楊琴珠的名字從女人的口中迸出,許布的心里忽然一陣冰涼。那似乎是一種忽然跌入冰窟中的感覺。先是愣怔著不知怎么回事,待反應(yīng)過來,才感覺到一股冷氣自頭頂一下籠罩了全身。但是,在這種忽然而至的冰涼里,全身沒有哆嗦,也沒有顫抖,相反,在下巴頦的最深處,忽然騰起一束小火苗,小火苗一下把舌頭給燙著了,一股熱量迅速沿著舌根、上顎、喉嚨上升到腦袋,把腦袋里的腦髓也給點燃了。腦袋里的熱量迅速沿著四肢百骸傳遍全身,使他頓時陷入一片轟轟響、熱烘烘的包括靈魂在內(nèi)的全身燒灼與炙烤之中。

是的,現(xiàn)在他一下就認出來了,這就是楊琴珠的女兒———湯小燕!四十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現(xiàn)在已長成這樣一個毫無特色的中年婦女。但她的眉角上方,那一抹酷似楊琴珠的俏麗,依然沒有改變。許布喪魂落魄,全身開始哆嗦,內(nèi)心卻又火燒火燎,趁著楊友元黃鄯田螺圍著湯小燕打聽楊琴珠的當(dāng)口,他忽然拔腿向遠處逃了過去。

“許叔叔,許叔叔!”縱然女人在后面焦灼地大喊,他也沒有止住腳步,相反,他忽然跌跌撞撞小跑起來,向遠方逃得更快了。

最近幾天,許布不再照顧楊友元,也不敢再上公園,甚至不敢回家了。因為湯小燕每天都在找他。

礦業(yè)局宿舍建在礦業(yè)局辦公樓的后面,與辦公樓呈一曲尺形排列。楊友元住在四單元,許布住在二單元。每天,湯小燕都支著微胖的身子,早早來到二單元的門口守候著許布。待到七八點鐘的樣子,她都要到三樓敲一回他的房門,見里面沒有動靜,便失望地下來,在四單元門口接了楊友元,一同到公園里去守候。待到太陽下山了,便帶著楊友元回家,然后又到他住的三樓敲一回他的房門,見里面仍沒動靜,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而許布,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起床,早早地躲到外邊去了。每天天黑透了,看著湯小燕走遠,他才敢回家。

在湯小燕帶著楊友元去公園守候的時候,他也不敢到公園里去曬太陽了,只敢在辦公樓那一帶晃蕩,一邊密切注意著來自公園與宿舍方面的動靜,一邊陷入深遠的往事之中。

四十多年前的礦業(yè)局大樓,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門宇高大,氣勢恢宏,到處窗明幾凈,門口還蹲著兩只張牙舞爪的石獅子,而是一棟矮小的兩層樓紅磚平房。那時許布剛從蘇聯(lián)學(xué)習(xí)回來。當(dāng)他圍著一條花格子純羊毛圍巾,背著一只旅行袋第一次走進礦業(yè)局的大門時,他驚嘆于礦業(yè)局的破敗。礦業(yè)局的大門被漆了朱紅的漆,漆皮四處剝落,門上的鑲板好幾處都被磚頭砸爛了。到處糊滿了大字報。大字報上充滿了“炮打”“火燒”的字樣。走進礦業(yè)局,也見袖套紅箍的紅衛(wèi)兵在匆忙地進進出出。

在二樓,身材高大的謝局長接待了他。謝局長是東北人,樂天派,人豪爽,就是身處于如此破敗與混亂的單位里,聲音依然豁亮。他大聲笑著說:“許布,礦產(chǎn)分析專家,你回來得可不是時候啊!”

“怎么呢?”許布說。

謝局長低聲說:“你沒看見?現(xiàn)在到處都在搞運動,人都他媽像瘋了一樣烏煙瘴氣,你這樣的礦產(chǎn)專家,不在蘇聯(lián)待著,回來干嗎?”

許布一時語塞,他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說:“我回來,是想……”

謝局長一揮手:“別說啦,你他媽是想說貢獻才干對吧?”他的眼光忽然變得柔和起來,許布感覺到,那似乎是一種如春天陽光般的目光,向你悄然飄了過來,但又感覺不到應(yīng)有熱度。它又像是一股暗自拂過的微風(fēng),明明感覺到了臉上的撫摸,但又似乎不動聲色:“要不,你就到大關(guān)山汞礦去吧,那兒條件雖然艱苦一點,但是礦產(chǎn)剛剛開采,有許多技術(shù)問題需要解決。而且地處深山,運動也沒搞到那兒去。這樣,你這個回國的礦產(chǎn)專家,也算有個用武之地啦!”

就這樣,許布被命運安排到大關(guān)山汞礦礦區(qū)。

大關(guān)山汞礦廠不大,坐車沿著崎嶇的公路向大關(guān)山一直挺進,到達大山深處,站在一個高高的山隘口,整個大關(guān)山汞礦礦區(qū)盡收眼底。

靠最左邊的,是被翻得亂七八糟的露天采礦區(qū)。那里的植被全被破壞了,一座座山體,像是被誰用勺子一勺一勺挖去了許多似的殘缺不全。緊靠采礦區(qū)的,是山里那座最高大的建筑———大關(guān)山汞礦廠的機關(guān)大樓。大樓有三層,是一棟新的紅磚平頂?shù)乃嘟ㄖ瓷先ハ袷窃谏嚼锶紵囊粓F火。再向右邊是廠礦的食堂。那是一棟一層樓的水泥板房,占地面積很大,看去像是趴臥著的一只粗糙的癩蛤蟆。食堂過去,在一個小山窩里,有連著排成“三”字的三棟宿舍。那是用紅磚砌壘黑瓦蓋頂?shù)暮喴灼椒?。在平房的右?cè),是一條不寬的小河,小河潺潺流過職工宿舍,在山窩里走著“之”字,然后順著一個小山峽流到山外去了。

在機關(guān)大樓的二樓,許布見到了湯礦長。湯礦長也是外地人,但與謝局長不同的是,湯礦長身材矮小,腰背佝僂。他臉色蒼白,小而尖尖的鼻子似乎要把那層薄薄的皮給刺破。就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據(jù)說早年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后來參加抗美援朝,曾經(jīng)立下無數(shù)赫赫戰(zhàn)功。他整天咳嗽著,用手按著胸,說話有氣無力。他喉嚨響著痰鳴音說:“小許啊,歡迎歡迎!你的情況謝局長跟我說了,礦區(qū)現(xiàn)在碰上了難題,你來得正是時候啊!”

謝局長與湯礦長所說的難題,其實許布在山外也曾聽說過。汞,是一種銀白色的液體金屬,俗稱水銀。廣泛應(yīng)用于化工、制藥、造紙等行業(yè),主要從一種叫朱砂的礦物質(zhì)中獲得。大關(guān)山汞礦屬于露天開采,礦石在空氣中燃燒產(chǎn)生的廢氣、廢渣、廢水給環(huán)境造成極大的污染。

許布一到任,就投入了工作。他首先全面考察了整個礦區(qū)的作業(yè)情況,立時,他就知道,他所面臨的礦區(qū)污染,遠比他想象的要嚴(yán)重得多。

礦區(qū)目前有三只冶煉爐在燃燒。每天,三只伸向天空的大煙囪里,滾滾的黃煙排向天空。這些排出的廢氣微粒隨風(fēng)飄蕩,降落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造成周邊地區(qū)大氣、土壤污染。另外,燃燒后的大量廢石、尾渣,目前堆放在幾個山谷之中,不僅埋掉了大批的綠色植物,還影響了礦區(qū)周邊的生態(tài)平衡。一方面,這些廢石、尾渣在雨水的沖刷下,含汞量極高的過濾水流入地下與河流造成周圍的水、土壤污染;另一方面,冶煉礦渣因為經(jīng)過高溫熔煉,汞更容易被釋放出來,加重了大氣污染的程度。

誰都知道礦區(qū)污染的嚴(yán)重性,誰都知道大關(guān)山汞礦污染治理迫在眉睫。事實上,在這之前,大關(guān)山汞礦也不是沒有進行過治理,相反,湯礦長對于治理污染非常重視。他組織了以楊友元為首的大關(guān)山汞礦污染治理小組,專門負責(zé)汞礦的污染治理。楊友元帶領(lǐng)一幫人,整天戰(zhàn)天斗地,以大無畏的精神,挖土坑,掩埋廢石、尾渣;種草皮,防止礦渣風(fēng)化;改造煙囪,減少廢氣排放;圍堰蓄水,降減水中的汞含量。他們一個個因被吸入的汞慢性中毒。牙齦潰爛,眼球通紅,手腳震顫。他們?nèi)讨^痛、發(fā)燒、肢體無力的癥狀戰(zhàn)斗在第一線。甚至有不少礦工死亡在工地上。但是,他們的努力幾乎沒有收到什么效果。因為追求產(chǎn)量,排向天空的廢氣與日俱增;被掩埋的廢石、尾渣因為過于表淺,雨水照樣進行滲透、過濾、沖刷。由于集中堆積,一些有機物被微生物分解,釋放出有害氣體;另外,礦渣集中堆放,產(chǎn)生自燃,大量的二氧化硫通過固、氣交換進入大氣。

許布考察過后,人們都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他,希望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專家,能夠在關(guān)鍵時刻力挽狂瀾,提出自己的治污方案。然而,讓誰也沒想到的是,許布不僅沒有提出方案,也沒有參加楊友元的治污小組,而是把自己一頭關(guān)進一間簡陋的實驗室中再也不出來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兩周、三周,均沒有音訊。許布的舉動,遭到了一個人的恥笑,他就是楊友元。楊友元到處散布流言,說許布根本就是一根銀樣蠟頭槍,一個膽小鬼!他被大關(guān)山汞礦的污染給嚇壞了,面對大關(guān)山汞礦污染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因此只有躲進實驗室中進行逃避。

“資產(chǎn)階級的小產(chǎn)兒,有種的跟我們一起勞動去!”這是楊友元在跟許布第一次接觸時說的話。

然而,湯礦長見多識廣,沒有被楊友元干擾,對于楊友元的無知給予了嚴(yán)厲的呵斥。他交代大伙,誰都不準(zhǔn)去打擾許布。許布在大關(guān)山擁有最大限度的權(quán)力與自由。他要什么就給什么,他要怎么做大伙就配合怎么做。就這樣,湯礦長與大家靜靜地等待著。果然,許布不負眾望,就在許布進入大關(guān)山剛滿一個月的時候,那一天,許布蓬松著頭發(fā),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體,帶著滿眼的血絲從實驗室走了出來。整個大關(guān)山礦區(qū)頓時沸騰了,許布向人宣布,他發(fā)明了一種含汞固體以及廢棄物新的冶煉方法。這種方法,是在一種密閉的容器中進行的。首先對原料進行干燥、氯化,然后通入惰性氣體進行干餾,形成液體氯化汞,最后進行吸收形成單質(zhì)汞。這種發(fā)明,徹底解決了那種火法冶煉方法所產(chǎn)生的巨大污染。因為是在密閉的容器中進行,整個過程無廢渣廢氣廢水產(chǎn)生。而且,這項發(fā)明工藝簡單,成本低廉,由于將廢物循環(huán)利用,具有綠色環(huán)保的優(yōu)點。許布的這項發(fā)明,當(dāng)時轟動了全國,《人民日報》以頭版頭條刊登文章,《大干快上,汞污治理譜新章》,并得到了省、市、縣相關(guān)部門的極大關(guān)注。謝局長親自派人祝賀,送來一面錦旗,上書:汞污治理,勞苦功高!可惜的是,當(dāng)時全國運動風(fēng)起云涌,許布的發(fā)明如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被波及全國的文爭武斗給淹沒了!

許布成功了,但是他的身體卻累垮了。那一段時間,湯礦長把許布從實驗室里拖了出來,給他安排了一間宿舍。那是礦業(yè)機關(guān)大樓二樓靠西邊頂頭的一間房子。這間房子原來是一個乒乓球室,現(xiàn)在騰出來給他居住。

那一天中午,一個漂亮的女人給他送飯。女人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腦后絞著一條大辮子。圓形的臉,在眼眉角的上方,一抹俏麗的神色一閃而過。她把許布的飯盒放在床沿,笑吟吟地說:“許布啊,你可是大關(guān)山汞礦廠的大功臣啊,以后你的飯菜由我親自給你送過來!”

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的來臨,讓許布精神為之一振。他支著軟弱的身體想從床上坐起來,但女人及時制止了他。女人告訴他,她叫楊琴珠,在食堂工作,就住在機關(guān)大樓的三層,也就是他的樓上,因此,她把他的飯菜給帶過來是順手的事,讓他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許布聽后誠惶誠恐,說:“這怎么使得?我一個男人,要你一個女人照顧,叫我怎么過意得去。田螺!田螺!”他大聲叫喚著。在以往的日子里,他的工作與生活都由田螺照顧。田螺常守在他的門口,只要他一叫喚,田螺一準(zhǔn)出現(xiàn)。但是今天,田螺沒有出現(xiàn)。

楊琴珠一下笑彎了腰,她用手指著許布的鼻尖說:“看把你給嚇的!我有那么可怕嗎?好像面對洪水猛獸似的,我沒那么可怕吧?你呀,這不是病了嗎?田螺可不會照顧病人!”

楊琴珠告訴他,她以前做過護士,已經(jīng)跟田螺說好了,以后他的生活起居都由她來照料。同時她還沒忘記告訴許布,其實這也是湯礦長的意思。自從解決了大關(guān)山汞礦的污染問題,許布就成了大關(guān)山的寶貝?!皽V長呀他逢人就說,你是國家級的寶貝,得重點保護!”楊琴珠這樣說。

許布生病的那一段時間,楊琴珠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煎藥喂藥,打掃房間,清洗衣被,送飯打水,什么事都干。不久,在楊琴珠的照料下,許布的身體很快就恢復(fù)了健康。

事實上,當(dāng)許布再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門,他對這個礦山其實還是陌生的。在以前的日子里,他整天埋頭于實驗室,無休無止地陷進各種氧化與還原的反應(yīng)之中。待到他真正有時間靜下心來體會這個身處深山之中的礦山,立時就發(fā)現(xiàn)不少的異樣。

那一天,他站在機關(guān)大樓前,看見田螺手里牽一條狗,帶領(lǐng)幾個人圍著機關(guān)大樓不停地兜圈。

田螺這人長得有點奇怪,個子矮矬,腦袋卻特別大,剪一頭短發(fā),整個人黑不溜秋,看上去就像皺縮成一團的一個田螺。但是他機智過人,身手敏捷,人也特別乖巧。在照顧許布那一段時間里,他從不貿(mào)然打擾許布,但當(dāng)許布需要他時,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當(dāng)田螺他們圍繞著機關(guān)大樓轉(zhuǎn)到第四圈的時候,許布截住了他,說:“哎哎,田螺啊,這兒又不是一塊水田,你怎么總是在這一帶打轉(zhuǎn)轉(zhuǎn)呢?”

田螺黑瘦的臉一下漲得豬肝一樣暗紅,以至說話都有點結(jié)巴,說:“巡邏,巡邏呢,嘿嘿!”說罷帶著人離開了,卻再不在機關(guān)大樓打轉(zhuǎn),而是沿著左側(cè)一條近道,晃悠到食堂那兒去了。就這事,許布專門問過楊琴珠,說:“田螺幾個人怎么回事啊,別人都忙得跟什么似的,他們倒好,整天牽著條狗到處轉(zhuǎn)悠?!闭l知一向快言快語的楊琴珠聽后卻微笑不語。被問急了,才笑著說:“他不就一小田螺嗎?不轉(zhuǎn)悠干嗎呀?”

再后來,許布一天早上起床,剛打開房門,忽見一個黑影從他房門口倏忽離開。他追趕上去,遠遠看見,那正在匆忙下樓的不是別人,是大關(guān)山汞礦副礦長楊友元。

關(guān)于楊友元,許布對他印象特別深刻。這個人長得五大三粗,人直爽、堅毅。平常不愛說話,但一開口,就像打雷一樣。做事總是雷厲風(fēng)行。在許布發(fā)明新的冶煉方法,杜絕礦區(qū)污染之后,他帶領(lǐng)那支治污隊一頭扎進任務(wù)最重的采礦第一線。在那里,他身先士卒,掄著沉重的開山錘,推著冒尖的礦車。每天從工地上下來,他總是一身汗一身泥。許布對他一直滿懷敬意。但是,一個如此性格的人,怎么會一再到他的房門口偷窺呢?一天,當(dāng)楊友元正在他的房前鬼鬼祟祟時,許布突然打開房門,讓楊友元來不及逃走。

“楊礦長,找我有事吧?”許布說。

楊友元站住,并不見有多驚慌,而是面無表情說:“沒事,看看!”說罷,反背著雙手,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對于這一切,許布感到莫名其妙,他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況下,親自去向湯礦長請教。

湯礦長用手按著胸,咳著嗽,臉上現(xiàn)出一絲疲倦的笑意,說:“他們呀,這是怕你喜歡上琴珠呢!”

“什么?”許布大吃一驚。

“你知道,楊琴珠是什么人嗎?”湯礦長問。

“她不是食堂管理員嗎?”許布說。

湯礦長點了點頭說:“她是食堂管理員,但同時,也是我愛人!”

“什么?”許布這一驚非同小可。

于是,許布這才知道有關(guān)楊琴珠的一切。

幾年前,楊琴珠原本是某醫(yī)院的一名護士。湯礦長的身體一直不好,新中國成立后大部分時間轉(zhuǎn)輾于各地的大醫(yī)院,因此一直單身。直到碰上楊琴珠,兩人產(chǎn)生了感情。楊琴珠嫁給湯礦長時剛滿十八歲。大關(guān)山汞礦開采之初,湯礦長受命帶著楊琴珠進山。楊琴珠的到來,像是給山里帶來了一輪太陽。楊琴珠的美貌,很快傾倒了山里所有的礦工。楊琴珠平易近人,善良賢淑。在食堂工作,她熱情地對待每一位礦工。但是,她的這種本性卻引起了礦工的誤會,在幾乎是清一色的大男人的大關(guān)山汞礦廠,許多男人因此暗自喜歡上了她。有幾次,她讓幾個實在按捺不住的礦工拖進坑道,險些遭到蹂躪。對此,楊友元等人感到極大的憤怒,在嚴(yán)厲懲處那幾個不法之徒之后,他組織了以田螺為首的礦山護衛(wèi)隊,名義上是維護礦山的安全,實際上就是楊琴珠的保鏢。

湯礦長一邊咳嗽一邊笑著說:“他們呢也就是農(nóng)民本性,過于緊張了。他們也不看看你是誰,以為誰都跟他們一樣!你可別往心里去?。 ?/p>

知道了楊琴珠的故事,許布從此堅決不再要她照顧了。他說:“我完全好了呀,你看看,多利落!”并且,在一些場合,他還有意無意開始疏遠與冷淡她。很快,楊琴珠覺察了許布的冷淡與疏遠,在無人的時候,??匆娝糜脑沟难酃舛⒅5幢闳绱?,許布再也不為之所動了。從此,楊琴珠再也不跟許布來往了。在公開的場合,她跟其他人說說笑笑,卻故意不再理睬許布,甚至不再跟他說話。只是在發(fā)放盒飯時,許布總能在自己飯盒的底部,發(fā)現(xiàn)一個埋藏著的荷包蛋或是一些肉食。為這事,他暗地里找過楊琴珠,請她以后不要再這樣了,這樣不好。楊琴珠鄙夷地說:“你別以為有人心疼你,只因你是動腦子的文化人,身子骨不能虛?!闭f罷,把一條粗辮子往后一甩,看都不看他一眼,扭著屁股走了。

對于這個,許布也絲毫沒有辦法。好在他們用的飯盒,是那種帶蓋的方形鋁飯盒。很深,因此那些埋在飯內(nèi)的東西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只要吃的時候不被人看到就沒事。因此,許布也只有聽之任之。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許布每天都顯得很清閑。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震驚整個大關(guān)山汞礦、甚至是全縣礦業(yè)系統(tǒng)的一件大事,許布想,他也許就會這樣在大關(guān)山汞礦終其一生的吧。

那件大事不是別的,而是湯礦長意外地死了!

最近幾天,許布再也躲不過去了,因為田螺病了。

開始的時候,許布只聽說田螺心臟病發(fā)作,住院了。他還以為是假的,以為是湯小燕他們?yōu)榱艘鋈ザO(shè)的計謀。后來聽說田螺住進了醫(yī)院,還進行了搶救,險些丟了性命,他這才知道這是真的了,因此,他不得不去看望他。

許布走進醫(yī)院病房的時候,楊友元、黃鄯與湯小燕都在。田螺躺在病床上皺縮成一丁點,被子蓋在他身上,似乎蓋在一只籃球上似的。病床邊有醫(yī)生護士在忙碌。過一會,田螺在昏迷中醒了過來,醫(yī)生觀察了一陣,交代了一些事項,走了。

湯小燕看見許布走進來,什么也沒說,眼睛中默默流出了淚水。田螺轉(zhuǎn)過頭看見許布,一把抓住他的手,再也沒有松開。許布一連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田螺的眼淚就無聲地流了出來。田螺向黃鄯、湯小燕及楊友元打著手勢,讓他們出去,他有話要對許布講。湯小燕、黃鄯與楊友元起身出去了。

田螺的氣息細若游絲,許布俯下身,將耳朵貼在田螺的嘴前,這才勉強聽清他說的話。

田螺告訴他,大關(guān)山的深處,在那座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了的汞礦廠,楊琴珠還在等著他!

田螺說,自從當(dāng)年他們這群大關(guān)山汞礦的主人進入縣城之后,楊琴珠一直未再嫁,一心等待著許布去跟她結(jié)婚。她說,她生是許布的人,死是許布的鬼,這一輩子,除了許布誰都不嫁。并且告訴他,現(xiàn)在,楊琴珠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行了,但是她不甘心,因此特意委托女兒前來找他。田螺說:“許布啊,你就去吧,去看看琴珠!當(dāng)年我們做錯了事,不能再錯了!不然,我們會死不瞑目的呀!”

許布連連點著頭,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滾落在田螺黑瘦的臉上。眼前的一幕,與幾十年前的情形,是何其相似乃爾!

當(dāng)年,湯礦長是被塌方意外砸死的。

說是塌方,其實還不太準(zhǔn)確,準(zhǔn)確地說,是一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掉渣。

那一天,采礦區(qū)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礦石。那礦石像血一樣的紅,并且硬度比平常的礦石要低。隨便往地上一摔,就摔得粉碎。礦工們不知這是什么品種,特向礦里匯報。原本,湯礦長完全可以派許布一個人去,或者,讓礦工們把礦石采過來送到機關(guān)大樓就可以,但那天湯礦長興致很高,也許是久未到采礦區(qū)去看看的緣故,他興致勃勃地對許布一揮手說:“小許,我們?nèi)タ纯?!?/p>

來到采礦區(qū),許布看到,這是一處新爆開的礦點。在一座不高的山體前,綠色的植被爆開,像是被誰砍了一刀似的現(xiàn)出一塊房間大小的傷口。就在那個傷口里,赫然出現(xiàn)一條寬約兩米的血紅色的礦帶。這礦帶彎彎扭扭,夾在一片黃色的泥土之中,看上去就像女人的生命之門,讓人觸目驚心。那血色的礦石從礦帶中滾涌出來,布滿了整個山坡。

湯礦長來到礦點,從礦帶中抓起那種血色的礦石,喜形于色地告訴大家,這是一種最上等的朱砂礦,含汞量比之前的礦石要高出三四倍?!暗V友們,咱們挖到一個大寶藏啦!”湯礦長手里舉著礦石向大家高喊。

礦工們發(fā)出一陣歡呼。就在這時,湯礦長身后倚靠的一處礦石松動了,那塊礦石不大,看上去比一個足球大不了多少,平常人只要一側(cè)身就讓過去了,或是一轉(zhuǎn)身,甚至能把它抱在懷里,但湯礦長不行,那塊礦石壓在他的后背,他竟被壓彎了腰,慢慢慢慢,竟被壓趴在地上。

一群人蜂擁過去。那塊礦石一到地上就碎裂成一堆了,人們在血紅的礦石里刨出湯礦長,湯礦長臉色慘白。

“湯礦長!湯礦長!”所有人都在叫。湯礦長睜開虛弱的眼,看一眼大家,接著又閉上了,隨即,嘴角與鼻子里流出了鮮血。楊友元大吼一聲,背起湯礦長就往機關(guān)大樓跑。

待到把湯礦長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他的口鼻等處的鮮血洶涌而出。他大張著嘴喘氣,不停地咳嗽,一咳,血就如水一樣四處迸濺。楊琴珠放聲大哭起來,她告訴大家,湯礦長的肋骨被壓斷了,刺破了肺葉,要趕快送往山外的醫(yī)院!正當(dāng)楊友元等人張羅著要把湯礦長送往山外時,湯礦長用手制止了他們,他告訴大家,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讓大伙不要浪費精力與時間,不然的話,他一定會死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他換了一個姿勢躺著,感覺好了點,于是他示意讓大家出去,一個一個把人叫進自己的房間,開始交代后事。

輪到許布進去,湯礦長已經(jīng)不行了?;蛟S是之前跟幾個人談話耗盡了他的精力,他緊緊抓住許布的手,張開口大喘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湯礦長斷斷續(xù)續(xù)的表達中,許布明白了這樣一件事,湯礦長對于死亡一點都不害怕,只是害怕他死后楊琴珠會面臨不可知的危險。他說,礦山到處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沒有什么文化與教養(yǎng)的男人。其實,前幾次楊琴珠被人拖入坑道,至今他都還心有余悸。他想把楊琴珠托付給許布,有可能的話,讓許布跟她結(jié)婚?!澳憧?,讓你一個大小伙子,跟一個寡婦結(jié)婚,對你是不公平的!不過,礦山所有人中,只有她跟著你,我才會放心!”湯礦長這樣說。

湯礦長的話讓許布大吃一驚,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湯礦長,看你說的什么呀,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目前急需的是去醫(yī)院。”

湯礦長這時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白紙,他像自語般說:“這么說,你是不答應(yīng)啦!是琴珠配不上你啦!”

“不是不是!”許布連忙否認。

“湯礦長!湯礦長!”許布忽然大聲叫喚起來。

“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你呀!”他又大聲說。可是這時,湯礦長再也說不出話了,他睜著眼看了許布一眼,忽然把頭向旁邊一偏,閉上眼睛,溘然長逝了。一會兒,湯礦長的眼角邊,悄然流出兩行眼淚……

湯礦長的逝世,給大關(guān)山帶來極大的動蕩。這不僅僅是因為這位曾經(jīng)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英雄的因公殉職,驚動了省、市、縣各級領(lǐng)導(dǎo),他們紛紛進山親臨悼念,從而打破了大關(guān)山的寧靜,還因為在這位英雄的遺孀的處置問題上,產(chǎn)生了極大的分歧。曾經(jīng)有多個領(lǐng)導(dǎo)表示,愿意把楊琴珠調(diào)往山外,安置到合適的位置上,但楊琴珠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堅決不愿意離開大關(guān)山。在礦里,楊友元接替了礦長的位置,他從此把楊琴珠安置在機關(guān)大樓里,二十四小時派人把守,除了每天向工人發(fā)飯外,其余時間誰也見不著她。這樣的情形讓許布非常著急。

一天,許布找到楊友元,支支吾吾說:“楊礦長,有關(guān)楊琴珠的事,湯礦長臨終前沒有跟你說什么嗎?”

“說了呀!”楊友元乜斜著眼說。

“說什么了?”許布問。

“讓我好好保護她,不受任何人欺負!”楊友元斬釘截鐵地說。

許布說:“除了這,就沒別的?”

“還有什么別的?”楊友元問。

“就是,關(guān)于、她、跟我———”

楊友元立時威嚴(yán)地打斷他,說:“她跟你有什么干連?許布,告訴你,不要不知分寸!楊琴珠是什么人?那是英雄的家眷,誰也別想打她主意。你別以為,你搞了個小發(fā)明就了不起,你拿鏡子照照自己的熊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誰跟著你誰倒霉!”

接著,他居高臨下說:“目前,大家看你為礦里作了點貢獻,讓你過著自在的日子,可是,千萬別不知足啊!”說罷,楊友元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友元的話給許布澆了一頭涼水,讓他絕望極了。這期間,楊琴珠除了在許布的飯盒里照常埋荷包蛋外,還借著發(fā)飯的機會,多次向許布投來焦渴的目光。每次,當(dāng)她把飯盒遞在許布手上時,總要用手把飯盒捏緊,就如同握著他的手一般。那一天,許布剛從楊琴珠手上抽出飯盒,楊友元高大的身子擋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后面,跟著田螺等一大群護礦隊的隊員,還有一條狗。

“把你的飯盒打開!”楊友元說。

許布哆嗦著沒有。

“把你的飯盒打開!”楊友元加重了語氣。

許布依然沒有。

旁邊的田螺一把搶過許布的飯盒,打開,用筷子飛快一掏,一個雪白的荷包蛋,如同一個被脫光了衣服的女人,熱氣騰騰赫然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楊琴珠!”楊友元咆哮著:“這是什么?”

楊琴珠從食堂里走出來,不慌不忙說:“那是一個荷包蛋,不認識嗎?”

“為什么有這個?”楊友元厲聲問道。

“湯礦長生前交代,許布是一個動腦子的文化人,營養(yǎng)少不得,怎么了?”楊琴珠說。

楊友元怔一怔,說:“為什么偷偷摸摸藏飯盒底下?”

楊琴珠譏諷地說:“難道,你要我每天用筷子叉著荷包蛋先滿世界轉(zhuǎn)一圈,再當(dāng)眾塞到許布的嘴里?”

楊友元氣急敗壞,說:“許布不就搞了一個破發(fā)明嗎?憑什么搞特殊?”

楊琴珠說:“我只知道,一個許布,當(dāng)你十個楊友元,你說要不要搞特殊?”

“你!”楊友元氣得手直哆嗦,說:“礦山那么多礦工在流血流汗,他整天沒事四處閑逛?,F(xiàn)在我宣布,這件事到此為止,如若再發(fā)現(xiàn),按徇私處理!”說罷,帶著一隊人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許布在眾人面前感到無地自容。自從那個荷包蛋被人扒拉出來,他如同被人脫光了衣服一樣難堪,對楊琴珠充滿了怨懣。那些天,他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想要找到楊琴珠,讓她以后再也不要在他的飯底下埋東西了。甚至,他要跟她保持距離,不再跟她來往了。但是,楊琴珠讓人看守得如同一個犯人,他苦于無法接近。

那一天,他在房間愁眉苦臉,門口進來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楊琴珠的女兒湯小燕。

湯小燕兩歲多一點,長得非常漂亮。瘦瘦的身體,穿一身小綠軍裝,纏兩只小黃辮。經(jīng)常到許布這兒玩,叫他許叔叔。

讓許布沒想到的是,湯小燕給他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今晚八點,我去你那!

許布趕緊把門關(guān)上,問湯小燕:“這是誰給你的呀?”

湯小燕說:“媽媽!”

“有人看見嗎?”

“沒人看見。媽媽說,不能讓人看見!”

“對對對!”許布一連聲地說:“小燕子啊,你記住了,這事誰也不能告訴!”

“嗯!知道了!”湯小燕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懂事地點著頭,走了。

在天黑之前,許布心亂如麻。

事實上,楊琴珠到晚上十點多鐘才過來。楊琴珠說,她準(zhǔn)備了一些酒食,把兩個看守她的礦工叫進房間給灌醉了。原本以為,兩礦工每人喝個半斤也就差不多了,誰知那兩礦工酒量特大,硬是每人灌了一斤多才不省人事,因此晚來了這么久。

楊琴珠跟許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許布,你別怕他們!”

許布哆嗦著說:“我不怕他們,我怕你!”

楊琴珠“撲哧”一聲笑了,說:“我有那么可怕嗎?”

許布點著頭。然后可憐巴巴說:“琴珠,以后別再在我飯里埋東西了好嗎?”

楊琴珠眼里一下涌上淚水,說:“看把你給嚇的。以后呀,我不僅要在你的飯里埋東西,還要當(dāng)著大伙的面埋,我要嫁給你!”

“什么?”許布一下愣住了,說:“這這這———”

楊琴珠說:“你就別這這這了,你說,湯礦長臨終前跟你說什么了?”

許布把頭低下來,沒有說話。

楊琴珠也沉默一會,然后說:“你對湯礦長的話怎么看?”

許布沉默許久,說:“湯礦長確實跟我說了一些事,怎么,也跟你說了嗎?”

“當(dāng)然!”楊琴珠說。

“他,跟你說什么了?”許布問。

楊琴珠一下睜大眼睛,說:“你說說什么了?你不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許布說:“你說說看,看他跟你說的事,與跟我說的事是不是一個事?!?/p>

楊琴珠說:“他把我托付給你了!”

許布低下頭。

“怎么,他沒有跟你說這事?”楊琴珠問。

“沒有!”許布像是自語。

“什么?”楊琴珠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許布,你說什么?”

許布不敢抬起頭。

“許布,你給我說清楚,他到底跟沒跟你說!”楊琴珠憤怒地大叫。

這時,只聽門“砰”的一響,門外擁進一群人,許布一看,魂飛魄散,是以楊友元為首的護礦隊。

楊友元什么話都沒說,冷眼看著許布,房間里一時寂靜如死。許布的兩腿開始哆嗦。

“解釋一下!”楊友元說。

“有什么好解釋的,”楊琴珠這時插上前說:“是我找的他,我要嫁給他!”

“什么?”楊友元睜大眼。

“怎么了?湯礦長臨終前把我托付給許布了,這事,湯礦長跟你,跟田螺,跟許布都說了?!?/p>

楊友元轉(zhuǎn)頭問田螺說:“這事跟你說了嗎?”

“沒有!”田螺搖著頭。

楊友元又轉(zhuǎn)頭厲聲問許布,“跟你說了嗎?”

“沒、沒有!”許布也小聲說。

“什么?”楊琴珠大叫道。

“把她帶下去!”楊友元吼叫一聲,田螺等一群護礦隊員一擁而上,把楊琴珠給押走了。

那一天,楊友元破天荒沒有對許布發(fā)火,而是帶著他到開礦的采礦區(qū)看了看。在那里,開山的炮聲不時響起,礦工們推著冒尖的礦車汗流浹背地勞作。然后到了冶煉廠,在那里工人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冒著酷熱在機器旁操作。然后到了簡陋的食堂,然后再到低矮局促的宿舍。宿舍里是用竹子鋪就的統(tǒng)鋪,里面光線暗淡,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汗餿臭味。最后,楊友元帶著他來到了宿舍旁的那條小溪邊。他們沿溪溯流而上,在離宿舍約一公里的地方,那兒有一道河灣,河灣里的水有半人來深。

“工人們平常都在這兒洗澡!”楊友元像是對許布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河灣左岸有一小片樹林,楊友元帶著許布走進去。許布忽然發(fā)現(xiàn),在那片小樹林中,這兒那兒,擺布著許多茅草扎成的草人。那些草人形態(tài)各異,有的靠樹站著,有的躺著。有的只是簡單的一捆茅草,有的有手有腳,還有的甚至穿著衣物。許布注意到,不少的草人,都扎著一條長長而粗大的辮子。

“這是什么?”許布驚駭?shù)貑枴?/p>

“她們都是楊琴珠!”楊友元說。

“什么?”許布一時毛骨悚然。

楊友元再帶許布來到一棵歪脖子樹前。那是一棵楊樹,一丈來高,一小抱來粗。下面半人高的地方有一個樹洞。洞口像是被子彈打出來似的兩頭通透。因為結(jié)痂,樹洞口長著一圈卵圓形微微隆起的多褶的樹唇。令人奇怪的是,那個微微隆起的樹唇以及樹洞里,不知被什么摩擦得油滑水亮。

“這也是楊琴珠!”楊友元說。

“什么?”許布注意到,就在樹洞對過的土地上,生長著一片郁郁蔥蔥的野草。這片野草與其他地方顯然不同,顯得格外茂盛,格外翠綠,許布忽然感到一陣眩暈。

楊友元自顧自地說:“看看吧,楊琴珠是礦上唯一的女人,也是礦上所有男人的女人,你說說,你能跟她結(jié)婚嗎?”

楊友元說完這個,沒再管許布獨自走了,許布被丟在小樹林里,忽然聞到一股氣味,那是一種彌漫在整個小樹木中的濃重得讓人窒息的帶青草氣息的腥味……

田螺的病情忽然加重了。最近幾天,他的心臟停搏了好幾次,把醫(yī)生給急得手忙腳亂。許布、湯小燕、楊友元與黃鄯幾個輪流守在他的病床邊照顧他。這天,田螺在昏迷中清醒過來,意外地精神,他拉著許布的手,虛弱地告訴他,有一件事他一直沒有說真話,這件事他必須告訴他,不然的話,他會死不瞑目的。那就是,當(dāng)年,湯礦長在臨終的時候,的確跟他說過楊琴珠的事。湯礦長說,如果有可能,他想把楊琴珠托付給許布,讓田螺跟楊友元一起幫著促成這件事。但是,楊友元對湯礦長的安排十分不滿。當(dāng)著湯礦長的面,楊友元與田螺都答應(yīng)了,但一待湯礦長去世,楊友元就說,這件事需要保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楊琴珠嫁給許布。

“他不配!”這是楊友元當(dāng)時說的一句話。

田螺握著許布的手,說:“去吧,去看看楊琴珠,她原本就是你的女人!對不起呀,當(dāng)年我跟楊礦長耽擱了你們的大好姻緣!”說罷,眼里流出兩行淚水,頭一偏,竟就這樣與世長辭了!

讓人沒想到的是,田螺剛死沒兩天,平時與田螺形影不離的黃鄯也忽然發(fā)病,住進了醫(yī)院。這一對早年的冤家,在晚年的時候,表現(xiàn)出少有的友情。他們通常成雙成對,相互攙扶,相互溫暖,現(xiàn)在田螺死了,黃鄯忽然失去了依靠,整天捧著田螺的照片,淚流滿面。這天上午,黃鄯在公園里忽然一陣大喘,口里噴射出大量的鮮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黃鄯沒有像田螺一樣耽擱過多的時間,他一直處于昏迷之中,嘴里的血似乎怎么也吐不完,一張口就是一小茶缸。終于,在晚上的時候,他清醒了過來。清醒的時間是那么短暫,他一睜開虛弱的眼睛,就弛緩地轉(zhuǎn)動著眼珠尋找許布,一找到他,就伸出顫巍巍的手把許布的手拉住,嘴里一連聲地說:“對對對對……”說罷,頭一歪,一口氣沒接上來,就那么死了。似乎他這會兒拼了命地醒過來,就是為了要跟許布說這幾個莫名其妙的字。

不過,許布明白那幾個字是什么意思,那是黃鄯在跟他說對不起?!皩Σ黄饘Σ黄饘Σ黄饘Σ黄穑 秉S鄯這樣說。是的,他一定是這樣說的。

當(dāng)年一起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的死,以及當(dāng)年的風(fēng)云,讓許布緊緊握著黃鄯逐漸變涼的手,老淚縱橫。

當(dāng)年,楊友元把許布丟在小溪旁的林子里之后,為了防止意外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他命令許布從機關(guān)大樓里搬了出來。他自己也從機關(guān)大樓搬到礦工宿舍里去了。因此,那棟機關(guān)大樓,就只剩下楊琴珠一個人在那兒居住。楊友元再也不要楊琴珠去發(fā)飯了,他把四面的門窗都釘死,只在門口派兩個人輪流把守,因此,遠遠看去,那棟紅樓,儼然就是一座關(guān)押礦山唯一一個女人的監(jiān)獄了。

楊琴珠整天在大樓里破口大罵,罵楊友元,罵田螺,罵許布。對著窗戶的破隙向外尋死覓活,但楊友元絲毫不為所動。許布被楊琴珠的哭罵弄得錐心般疼痛,但是他無能為力。為了減輕內(nèi)心的痛苦,也為了遠離楊琴珠的哭罵,許布開始到附近的大山中去尋找新的礦藏。

大關(guān)山汞礦開采的速度很快。幾個礦點在楊友元潑命的開采下,很快就要見底了。如果不尋找新的礦源,大關(guān)山很快就會無礦可采。

大關(guān)山方圓百十公里,到處山高林密,山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許布常常一天難以往返,因此夜宿在大山里。這天,他正行進在一條崎嶇的小路上,忽然后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站住,回過頭來,全身忽然一陣冰涼,天啊,來人不是別人,竟是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楊琴珠!

許布飛快地奔上前去,一把扶住楊琴珠,說:“你怎么來了?”

楊琴珠虛弱地說:“找你來了!”

許布趕緊把她安頓在路旁一叢茅草上歇下,說:“我是說,你是怎么出來的啊?”

楊琴珠喘了一口氣,告訴許布,今天上午,她發(fā)現(xiàn)一扇沒有釘?shù)锰赖拇皯簦谑乔碎_了釘子,從窗戶里爬了出來。

許布頓時緊張地說:“那,他們會不會發(fā)現(xiàn)???”說罷,還朝她的來路看了看。

楊琴珠立即怒火滿腔,說:“許布,看你那模樣,就像個孬種,你男人一點好不好?我一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是肯定的事,但是這兒山高林密,一時半會他們哪兒找得到?你坐下,我有話要問你!”

許布默默挨著楊琴珠坐下。

楊琴珠還沒開口,眼圈就紅了。她用手理了理許布額前的頭發(fā),說:“許布,我拼了命逃出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湯礦長臨終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把我托付給你?”

許布這時不能再撒謊了,他點了點頭!

“啪”的一聲,楊琴珠忽然揮起一巴掌,抽在許布的臉上。她指著許布大吼道,“許布,你這個大混蛋,為什么早不承認?那一天,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你還否認,這究竟是為什么??!”說罷便掩面號啕大哭起來。

許布摸著火辣辣的臉,支支吾吾說:“也不是我有意要隱瞞!”

“那是為什么呢?”楊琴珠問,“是不是你不喜歡我,打心眼里不愿意?”

“不不不”,許布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自從湯礦長跟我說了那話,我就找過楊友元,但是,他不同意?!?/p>

“他不同意你就不承認湯礦長的遺愿?”

“也不是,”許布說,“我知道反正成不了,何必把湯礦長扯進來,讓他在天之靈得不到安寧呢!”

“許布啊,你這樣做,湯礦長的在天之靈才真正會得不到安寧!”楊琴珠說。

許布一時無語。

楊琴珠看著許布,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她哈哈笑出了聲,笑得花枝亂顫,眼淚紛飛。許布一時懵了,看著楊琴珠一邊歡笑一邊流淚,不知所措。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小手帕,試圖幫楊琴珠擦拭眼淚,但又不敢,楊琴珠卻一下倒在了他的懷里,再次痛哭出聲。

楊琴珠緊緊抱著許布,自語般喃喃說:“許布,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嗎?我最怕的不是別的,就是怕你打心眼里不喜歡我。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于是,楊琴珠的話匣子被打開,再也關(guān)不上了。

楊琴珠與湯礦長的婚姻,是一場帶著政治色彩的婚姻。那時,她剛滿十八歲,在一個醫(yī)院做護士,正是快樂無知,沒心沒肺的花樣年華。那天,醫(yī)院住進來一位小老頭,卻聽說是一位曾經(jīng)戰(zhàn)功赫赫的戰(zhàn)斗英雄,她與一群好奇的小護士一起簇擁著前去觀看。她說當(dāng)時對那位戰(zhàn)斗英雄毫無感覺,說什么也無法把一位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與眼前的小老頭聯(lián)系起來。

“什么戰(zhàn)斗英雄啊,是不是搞錯了???”這是她在第一次見到她后來的丈夫時,跟那群小護士說的第一句話。

讓她沒想到的是,醫(yī)院決定這個病人由她負責(zé)照看。一天,醫(yī)院領(lǐng)導(dǎo)找到她,問她對那位英雄的看法。她坦率地說:“不錯呀,人雖然看上去不怎么樣,但挺有趣的呀!”

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

她奇怪問:“好什么呀?”

醫(yī)院領(lǐng)導(dǎo)這才說:“那位英雄呀,看上你啦,要跟你處對象呢!”

“什么?”她說她當(dāng)時嚇壞了,一點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全身一陣冰涼。

“他、他、他,”她結(jié)結(jié)巴巴說“年紀(jì)那么大,身負多處傷,身體又差……”

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說,正因為如此,他的生活起居必須要一個懂得護理的人去照顧他!就這樣,她便成了英雄的妻子。

楊琴珠說,與湯礦長結(jié)婚之后,她才知道,湯礦長的身體原來那么差,不僅經(jīng)常生病,而且生理方面有重大的缺陷。她說這么些年來,她幾乎體會不到一個做女人的樂趣。不過,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從不知愛情為何物。她只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從沒想到過她與別的男人還會發(fā)生任何瓜葛。

但是,自從許布來了以后,她的心就亂了!

她說,事實上,自從見到許布的第一眼起她就愛上他了。那天,許布系著一條花格子純羊毛圍巾,背著一只旅行袋走進食堂,她的全身發(fā)出一陣陣顫抖。她的靈魂一下從身體內(nèi)飛了出來,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以至于手上舉著菜勺就那么愣住了。她說,從那時起她就知道,她愛上他了!她第一次知道,愛情,原來是那么一種奇妙的東西,不需要任何條件,不需要任何理由,就那么突然的,像太陽一樣光臨了!從那以后,她魂不守舍,心靈不安,每天都想見到他!想跟他說話,想跟他在一起,甚至想把他擁入懷里,緊緊地抱住。但是,那時湯礦長還在,她知道既然當(dāng)年選擇了湯礦長,自己就應(yīng)該盡心盡力照顧他一輩子,毫無怨言。但是現(xiàn)在湯礦長死了,難道,在她的身體自由之后,她連選擇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嗎?她說:“許布,我喜歡你!喜歡你的花格子羊毛圍巾,喜歡你的干凈,喜歡你的瘦弱,甚至就連你現(xiàn)在這樣孬種的樣子我都喜歡,咯咯咯!”她說:“你知道嗎?你生病之后的那一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自從湯礦長通知我要去照顧你時,我的心‘砰砰地跳呀!湯礦長怪怪地看了我好一陣。其實,湯礦長那時就知道我喜歡你,要不,他也不會在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你!”她說:“許布,你什么都不用怕,只要你喜歡我,我們的婚姻就是天意注定的,誰也阻止不了!”

許布聽了,感動得眼淚不由“吧嗒吧嗒”往下掉。

許布告訴她,其實自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歡上她了。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她非常像一個人,那就是他母親。

許布說他原本生活在南方一個農(nóng)村,從小失去了父親,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那時母親還年輕,身體壯實,扎著一條大辮子,每天在家里忙進忙出的。一天,母親進山打豬草,不小心被蛇咬了,就那么死了,他便成了孤兒。后來,在村里人的照顧下他慢慢長大了,母親從此深深埋藏在他記憶的深處。自從她走進他房間的那一瞬間,母親的記憶忽然被喚醒了,他感覺是那么親切,那么溫暖!他說:“琴珠,你知道嗎,你說照顧我生病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但同時,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呀!我感覺就像是母親在照顧我,那么的無微不至,那么的體貼入微!但是后來,當(dāng)我知道你是湯礦長的愛人,我便抑制對你的好感,甚至還在心里罵過自己無恥!”

說到這許布停了一下,一會兒他接著說:“后來,湯礦長出了意外,臨終前他把我叫進去,親口把你托付給我,要我答應(yīng)娶你。我的內(nèi)心其實不知有多高興,但你說,我能答應(yīng)他嗎?我說湯礦長,看你說什么呢,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但是后來,湯礦長實在不行了,我大聲叫他呼喚他都沒有用,他還是那么走了。但是,就在他咽氣前,我大聲告訴他,我答應(yīng)他,我答應(yīng)他了!我相信他一定聽到了,因為我看到他的眼角流下了兩行眼淚?!?/p>

“可是后來,我去找楊友元時,讓我怎么也沒想到的是,他竟不答應(yīng)!”

楊琴珠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他怎么不答應(yīng)了?”

于是,許布把湯礦長逝世后,他是如何去找楊友元的,楊友元又是如何跟他說的,后來楊友元又如何帶他到小河邊的小樹林里,在那兒他又看到了些什么,楊友元又說了什么,都告訴了她。

“楊友元說,你是全礦上所有男人的女人,誰也別想得到!”

“呸!”楊琴珠放開許布的手吐一聲,滿臉鄙夷說:“你以為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嗎?托辭,這一切全不過是托辭!真正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想得到我!”

“什么?”許布這一驚非同小可。

于是,楊琴珠告訴他,那還是大關(guān)山汞礦廠治污小組剛組建不久,楊友元帶領(lǐng)礦工一頭扎進礦山的汞污治理之中。一天,楊琴珠在醫(yī)務(wù)室為楊友元清洗因為汞中毒引起的顏面部以及牙齦潰爛。當(dāng)她用帶著溫鹽水的濕棉簽替他揩拭嘴唇與口腔時,他的全身忽然顫抖起來,接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出。楊琴珠嚇壞了,忙問他怎么了?楊友元忽然支起身子抱住她,向她求歡。楊琴珠嚴(yán)厲呵斥了他,讓他放手,但他緊緊抱著不放。楊琴珠把一只裝棉球的彎盤用力摜在地下弄出“哐當(dāng)”一聲響,外面的礦工聽見響動進來,他這才放開手。

還有一次,就在湯礦長去世后的第三天夜晚,她實在太疲勞了,早早地上了床。子夜時分,天空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閃電從窗口射進來,暴雨傾盆而下。不知什么原因,電突然停了,房里漆黑一團。這時,她感覺有人推門進來,那人一腳踩空,撞上一條短凳,“哐當(dāng)”一聲。

“誰?”楊琴珠從床上坐起,大聲喝問。

對方不說話。

楊琴珠摸出床頭的手電筒,拉開帳幔照射過去,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床前。還沒待她看清是誰,突然,那人推倒她,死死地壓住,像一座大山似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拼命地喊,拼命地掙扎。男人見她哭喊不斷,忽然在她床前跪下說:“琴珠,你就依了我吧,我求你了!”

楊琴珠這才聽出,是楊友元的聲音。她頓時怒火滿腔,破口大罵。

“滾!”楊琴珠對他大喝!

楊友元說他是真心愛她的,愛她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想要她嫁給他!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楊琴珠冷冰冰地對他說:“湯礦長把我托付給許布了,我就是他的人!”

“你別糊涂了,許布有什么好?只不過一白面書生,你跟了我,才有前途?!彼f。

“你別再胡說八道了,還不給我滾?”楊琴珠大聲呵斥。

楊友元還不走,在床邊哀求,又跪又拜又磕頭,直至額頭流血。她拿起床頭一把護身用的剪刀,大聲吼道:“你給我滾!”楊友元見狀,這才灰溜溜地走了。

“什么,還有這樣的事?”許布聽了楊琴珠的話不由心驚肉跳,說:“不是有護礦隊在保護你嗎?”

楊琴珠“呸”一聲說:“護礦隊還不是全聽楊友元的?這個喪心病狂的家伙,自己得不到,就借護礦隊把我囚禁起來,讓任何人都得不到!”接著,楊琴珠還告訴他,甚至就連護礦隊隊長田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也曾打過她的主意。

“什么?”許布大吃一驚!

楊琴珠說,田螺的手段卻是另外一種做法。那是種表面上看來忠心耿耿。那還是湯礦長生前,田螺帶領(lǐng)護礦隊每天如影隨形跟著她。怕過于靠近,楊琴珠感覺不自在,他交代護礦隊員只能跟隨在她身后十米左右的范圍。那時,因為上級供應(yīng)的糧食與蔬菜有限,除了供應(yīng)的之外,楊琴珠還要不時抽出時間到附近的農(nóng)戶家中去收購農(nóng)民們富余的糧食與蔬菜進行補充。而田螺,每次總是能在她最疲累的時候出現(xiàn),一次次幫她把沉甸甸的擔(dān)子挑過那些漫長而崎嶇的山路。有一次,他們正挑著一大擔(dān)蔬菜行進在無人的小路上,田螺忽然跪在她面前說他喜歡她!他愛她!

剛開始的時候,楊琴珠看他一副憨傻的樣子不由笑了,說:“你這是干嗎呀?你一丁點兒的小屁孩,懂得什么呀?”沒想到田螺忽然痛哭起來,說他早不是小屁孩,是大人了,他什么都懂。而且,他喜歡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楊琴珠這才認真起來,說:“可是在我的眼里,我一直把你當(dāng)?shù)艿芸创难剑 碧锫菡f,他不要當(dāng)她的弟弟,他要當(dāng)她的男人!楊琴珠笑著說:“你想當(dāng)我男人也太遲了呀,我可是一個早有男人的女人呀!”想不到田螺哭著說,他知道做她的丈夫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一生,一定要真正擁有她一次。他說,哪怕只有一次,他就是死了也值了!楊琴珠立時沉下臉,嚴(yán)厲地呵斥他:“田螺,你這個流氓,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你別說是跪著不起來,就是跪上一輩子也沒用!”說完她挑起蔬菜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就在湯礦長死后沒多久,田螺借口周圍農(nóng)戶的蔬菜被人偷了,污蔑她是小偷。

“什么?”許布聽了楊琴珠的話禁不住目瞪口呆,說田螺這個畜生,看起來那么愛護你,竟會做出這樣的事?

楊琴珠苦笑著說:“這算什么?你知道那幾個曾經(jīng)把我拖入坑道想糟踐我的人是誰嗎?他們其實都不是壞人?!彼f其中一個個子特別高大,平時總是吃不飽,打飯菜時她總是暗暗照顧他的。另一個對她特別尊敬,一見面總是叫她姐。還有一個,她曾經(jīng)救過他的命。有一次他在工地上忽發(fā)急病,是她在他床頭守了一天一夜才把他從死神手里救出來。就是這么三個人,卻在那天下午,密謀著把她騙進坑道,把她剝光了衣服丟在地上。“我哪是他們?nèi)齻€大男人的對手呀,只有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彼麄冏约阂裁摿艘卵?,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結(jié)果三個人你推我讓,竟哭了起來。后來接班的工人來了這才把她救下,把那三個人抓了起來。本來這件事她跟楊友元說過,讓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為她知道他們?nèi)齻€人并不是壞人,相反,都是因為她平常對他們太好的原因。可是楊友元不聽,把他們五花大綁滿大關(guān)山游行,“結(jié)果你知道怎么了嗎?這三人因為羞愧,在一次坑道爆破中,三個人沒有再跑出來,而是抱成一團,就那么死在坑道里了!”

許布聽了,嘴巴張得大大的,能塞進一個雞蛋,久久說不出話來。

“狼!”楊琴珠像是自言自語說:“都是一群餓狼、惡狼呀!許布啊,如果你再不娶我,我就會被這群餓狼、惡狼給撕了吃了的呀!”

許布這時才認真看著楊琴珠,許久,他堅定說:“琴珠,我喜歡你,我要跟你結(jié)婚,請你嫁給我吧!”

楊琴珠這才破涕為笑。她用手點著他的額頭說:“傻瓜,這才對了,我愿意!”說罷,她深情看著許布,慢慢抬起右手,向剛才抽他一巴掌的臉上靠攏,五個指尖輕觸在他的臉上。許布似乎被毛毛蟲蜇了一口,臉皮一陣哆嗦。

楊琴珠說:“還疼嗎?”

許布一下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

楊琴珠掙脫說:“我看看,剛才打那么重,不會不疼的!”她支起身,把大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捧著他的臉,仔細察看。許布雙手向后支撐著身子,拼命不讓自己倒下去。忽然,他感到臉上呼著一股熱氣,接著又感覺到什么濕潤而溫暖的東西在輕輕蠕動,他恍然大悟,那再不是指尖,而是嘴唇與舌頭了。許布忽然明白,楊琴珠根本不是要察看他的臉,也不是要他如此辛苦地支撐著身子,而是另有更加重要的目的。許布的力量似乎被誰一下抽走了,頓時綿軟無力,他“轟”一聲躺倒在身后的茅草叢里,腦袋一陣暈厥,意識一下模糊了。

那次感覺非常奇特。最初的時候,他以為自己跌入了一個深淵,但身后的土地支撐著他,似乎又不像。后來以為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但胸前的重壓又讓他有些感覺。忽然間,他感到眼前有一片明亮的火光“轟”的一聲燃起,那火迅速燃燒,燒得比煉礦爐里的火還要猛烈,“噼里啪啦”響著,冒著滾滾的濃煙。那火從他的眼前迅速蔓延開來,向遠方的地平線上推去,眼看就要推到看不到的遠方,讓人無法想象它們在那兒燃燒的程度,忽然有一群蝗蟲,又似乎是一群蜂鳥,帶著哨音從遙遠的天邊迅疾飛來,近了近了,他看到那原來不是蝗蟲,也不是蜂鳥,而是一場瓢潑大雨,從天邊呼嘯而來,只一會兒,就把沖天的大火給澆滅了。他驚慌起來,想要告訴楊琴珠,下大雨了,他們要回家。待他反應(yīng)過來,于是就看到?jīng)]有火光,也沒有平原,更沒有下雨,莫名其妙地他身旁站了一群人,還有一條狗。

在一瞬間,他徹底清醒了,這才看到,楊琴珠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正與楊友元糾纏在一起。她發(fā)瘋似的捶打著楊友元,嘴里發(fā)出一連串尖銳的嚎叫。許布感覺自己胸前一片冰涼,低頭一看,才知自己襯衣的紐扣不知怎么給解開了。他一把掩上,從地上站起來。

圍在他身旁那一群人不是別人,正是楊友元帶領(lǐng)的田螺等護礦隊員。許布走上前去,一把拉過楊琴珠,當(dāng)眾把她抱在懷里,冷靜地說:“我要跟她結(jié)婚!”

一時間,天地一片寂靜!

“我們兩情相悅,自由戀愛,這是我們的權(quán)利!”許布說。

天地依舊一片寂靜……

許布的誓言,把他與楊琴珠的婚事推上了議事日程,楊友元對此勃然大怒。他斷然拒絕許布與楊琴珠的結(jié)婚請求,嚎叫著說:“你們這一對狗男狗女,今生今世別想在一起!”

許布說:“我們不是狗男狗女,我們是在,談、戀、愛!”

楊友元說:“談戀愛?你們還沒有結(jié)婚,為什么就搞上了?”

許布說:“我們沒有搞上?!?/p>

楊友元說:“衣衫都解開了,還說沒搞上?”

“衣衫解開了,但是沒搞上!”

“狡辯!”楊友元氣急敗壞。

接著,便是把許布與楊琴珠關(guān)押起來,日夜審問,讓他交代他是怎么與楊琴珠搞在一起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時候,一共搞了多少次。甚至,他們還無恥地問道,與楊琴珠搞在一起有什么感受!

這一次許布表現(xiàn)得非常頑強,無論楊友元怎么威逼,也沒有打消他要與楊琴珠結(jié)婚的念頭。對于他們無恥的提問則一概不予理睬。

許布與楊琴珠都被關(guān)在機關(guān)大樓里,他們不約而同以絕食相要挾,幾次差點被死了。楊友元怕出人命,一時沒有主意,這才把他與楊琴珠放了出來。

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從縣里來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黃鄯。

黃鄯是受縣礦業(yè)局造反派的委托,前來大關(guān)山汞礦開展運動的。那時全國的運動蓬勃發(fā)展,造反派們叫囂,大關(guān)山是被無產(chǎn)階級專政遺漏的角落,要用無產(chǎn)階級的專政進行清洗。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寒風(fēng)刺骨,鵝毛大雪把山上山下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整個大地銀裝素裹。許布縮著身子,踏著雪,一路小跑,從食堂回到住處。忽然,他房間里闖進一個人,她就是重新回到礦部食堂的楊琴珠。楊琴珠緊張地告訴他,剛才,她端著菜向食堂的包廂走去,剛到門口,就聽里面新來的黃鄯對楊友元說:“你知道許布是什么人嗎?他是蘇修的間諜,今晚就要捉拿他!”楊琴珠菜也不送了,悄悄地溜出門,這才來到他的房間?!霸S布,你趕快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話沒落音,下面就有了腳步聲。楊琴珠二話沒說,拉著許布的手就往自己的房間跑。剛進房門,就聽見樓下許布的房間傳來石破天驚的敲門聲。琴珠說:“壞了,一定是發(fā)現(xiàn)我沒在食堂,知道我送信來了。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你房間沒人,很快就會找到我這兒的,現(xiàn)在你趕快下樓,從后門跑到山上暫時躲藏起來!”

許布手足無措,只得按照楊琴珠所說的去做。

但是,他們遲了,許布剛邁出門,一群人就沖了上來,一下把許布抓了個正著。

就這樣,許布被重新關(guān)進了機關(guān)大樓。

第二天,造反派隊長黃鄯給許布帶上高帽子,帽子上寫著“打倒蘇修間諜”的字樣,到整個大關(guān)山去游行。幾乎全礦的職工都參加了,甚至附近幾個村里所有的老百姓都來了。然后,許布被黃鄯等人推到一個高臺上,許布低著頭,冷不防被黃鄯狠狠踢了一腳,“咚”地一聲跪了下去。緊接著,有人就大聲喊:“打倒蘇修間諜,打倒蘇修間諜!”

田螺與黃鄯的死,把許布到大關(guān)山去看望楊琴珠的事情推到刻不容緩的地步。湯小燕告訴他,她媽媽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如果許布再不去看看她,別說結(jié)婚,隨時隨地可能見她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天,許布把楊友元安頓好,讓礦里其他人照顧他,自己打點停當(dāng),與湯小燕一起回到當(dāng)年風(fēng)起云涌的大關(guān)山。

進山的班車把他與湯小燕丟在大關(guān)山的深處,往更深的山里去了。站在大關(guān)山的山隘口,許布幾乎吃了一驚。他看到,靠最左邊當(dāng)年那一片露天的采礦場,現(xiàn)在已不見被啃嚙的痕跡了,新長出的植被把什么都遮蓋了。原來那一溜冶煉車間,那三只高高的煙囪都已倒塌,被覆上藤蔓類的植物。只有那棟紅磚砌壘的機關(guān)大樓還矗立在那,看上去依然紅光灼灼,像燃燒在山里的一團火。機關(guān)大樓過去的食堂,以及食堂過去排成“三”字的三棟宿舍,現(xiàn)在全都垮了癱趴在地,被荒草覆蓋,幾乎看不見蹤跡了。倒是宿舍旁的那條小河,還像是一條墨線似的在山里畫著“之”字,從那個依然沒變的山峽里流到山外去了。

許布不知道在山隘口站了多久,一時間,他恍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他圍著一條花格子純羊毛圍巾,背著一只旅行袋站在這里,第一次注視著這個命中注定要把他的青春拋灑在這兒的地方。

“一別四十五年,這兒的變化真大啊!”許布對旁邊的湯小燕說。

“是啊,自從你走之后,礦山基本就停產(chǎn)了?,F(xiàn)在到處都倒塌了,就是那棟機關(guān)大樓,如果不是媽媽執(zhí)意要住在那兒,恐怕也早已倒塌,被荒草埋沒了吧?”

許布的眼角濕潤了,說:“我們?nèi)タ纯此桑 ?/p>

走近那棟機關(guān)大樓,才發(fā)現(xiàn)樓體許多地方都已破敗了。墻面坑坑洼洼不說,墻腳被風(fēng)雨侵蝕得都要垮了。上樓的木樓梯也已破敗腐朽,多個地方都爛出碗口大的破洞,人一蹋上去,便“咯吱咯吱”地響。

楊琴珠還住在她三樓自己的房間里。房間里的家具與擺設(shè)基本沒變。仍然是那些破舊的桌椅,靠窗還是擺著那張簡陋的行軍床。許布還記得,就是在這張床上,當(dāng)年湯礦長拉著他的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楊琴珠端坐在房中間一張小桌子旁邊。她已然老了,雖然皮膚還是那么白,但卻布滿了細密的皺紋。眼睛依然很大,但眼神卻顯得昏聵而渙散。她的頭發(fā)已少了許多,且已花白,但卻依然被編成一根辮子,從肩頭搭在胸前。

許布的到來,讓楊琴珠有些激動。她從小桌子旁邊顫巍巍站起來說:“許布啊,你終于來了!”

“琴珠!”許布走上前去,緊緊握著她的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湯小燕非常乖巧,她笑著說:“媽,你看我給你把許叔叔領(lǐng)來了,今天呀,你們是幾十年后重逢,該說什么說什么,該做什么做什么!許叔叔,我媽這些年就只一直惦記著你,你陪她好好叨叨,我去弄幾個菜,待會兒你們好好喝一盅!”

湯小燕出去了,許布扶著楊琴珠在桌子旁坐下,兩人手拉著手,膝蓋碰著膝蓋。許布把這些年他是怎么過來的,一一告訴了楊琴珠。

那一年,楊友元等人把他打成蘇修間諜進行批斗。批斗后,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從大關(guān)山揪出一個蘇修間諜的消息一時風(fēng)靡全縣,整個礦業(yè)系統(tǒng)沸騰了,接著整個新方縣沸騰了。相傳,許布是躲在大關(guān)山搜集礦業(yè)冶煉情報的間諜,提供給蘇修,企圖躲過無產(chǎn)階級專政,現(xiàn)在被揪了出來。于是,楊友元與黃鄯一時聲名大振,很快成為全縣礦業(yè)系統(tǒng)甚至是整個新方縣造反派的司令,追隨的小嘍啰無數(shù)。那些日子,楊友元與黃鄯帶領(lǐng)一幫人整天耀武揚威,押著許布在全縣到處召開批斗會,讓他老實交代是如何接受蘇修派遣,潛入大關(guān)山搜集情報的。

楊友元與黃鄯的做法,遭到一個人的強烈譴責(zé),那就是礦業(yè)局的謝局長。這個耿直的東北大漢,勇敢地站出來為許布說話。他指出,許布是我國難得的科技人才,為我國汞礦冶煉做出過杰出的貢獻,對一個如此寶貴的科技人才進行摧殘,那才是對國家極大的犯罪。誰知,謝局長的干預(yù)立即被牽連,他很快就被楊友元與黃鄯打成反革命當(dāng)權(quán)派……

許布告訴楊琴珠,事實上看上去那么強悍與猖狂的楊友元其實是一個膽小的鼻涕鬼。他說,那一年冬天,新方縣的雪下得很大。礦業(yè)局宿舍還是一溜泥土小屋,幾乎就要被厚厚的白雪壓垮了。他懷揣著一把捂得滾燙的尖刀,要去把楊友元干掉。

“楊友元,你給我出來!”許布站在楊友元家的泥土小屋前叫他。

楊友元出來了,身材那么高大,穿一件嶄新的軍綠色大衣,顯得剽悍威武。當(dāng)楊友元“哐”一聲帶上自家的破木門時,許布的雙腿開始暗自哆嗦。忽然,他看見楊友元的鼻尖上掛著一溜眼看就要掉下來的鼻涕,他差點笑出了聲。他指著楊友元的鼻尖結(jié)結(jié)巴巴說:“你、你、你……”

許布說到這,停了一會。房間里很安靜,楊琴珠緊緊握著他的手,許久沒有吭聲。

“后來呢?”過一會,楊琴珠問。

“后來,事情就簡單啦!”許布說:“楊友元這個鼻涕鬼,我把他帶到礦業(yè)局后面的公園,把他抵在公園西北角的一棵柳樹上,掏出了懷里的刀子,這個膽小鬼,就那么慢慢慢慢順著柳樹滑到地下,嚇癱了!”

“中風(fēng)了?”楊琴珠問。

“是的!”許布說。

這會兒,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天開始黑了下來,房間里彌漫起灰暗的色調(diào)。遠方似乎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鳥在“咕兒咕兒”地低聲叫喚。

“再后來呢?”楊琴珠問。

許布告訴她,再后來他親自照顧楊友元,這一照顧就四十多年。他與楊友元成了最親密的兄弟,他為他弄飯洗衣搓澡洗腳,帶他到公園里去曬太陽。最討厭的,是許布的身上要隨時帶著手帕,以便為楊友元拭去流下來的清鼻涕。

楊琴珠聽到這兒,輕舒了一口氣,說:“那么,田螺與黃鄯都還好吧?”

許布告訴她:“他們呀,都見馬克思去啦!”

“死了?”楊琴珠說。

“是的!”許布說。接著,他就把田螺與黃鄯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又都跟他說了些什么,一一告訴了楊琴珠。并告訴他,時過境遷,田螺與黃鄯這一對早年曾經(jīng)打得死去活來的冤家,也成了相互扶攜的患難伙伴。他說,其實在他與楊友元、黃鄯以及田螺四人當(dāng)中,最想得到楊琴珠的是楊友元。他曾經(jīng)與許布、黃鄯與田螺約法三章,為了楊琴珠的安寧,也為了平衡他們四人之間的心態(tài),誰都不允許去打擾楊琴珠。所以,這么些年來,他們誰都沒來找她。

楊琴珠的眼里流下了淚水,許久都沒有吱聲。

“琴珠啊,這就是我們分別后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這么些年來,你又是怎么過來的呢?”許布問。

楊琴珠嘆息一聲,告訴許布,自從那次批斗會之后,她被重新關(guān)進機關(guān)大樓。事實上,隨著楊友元、黃鄯等人的離開,整個礦山早已人心渙散,工廠停產(chǎn)了。在楊友元擔(dān)任新方縣礦業(yè)局長期間,黃鄯帶著田螺回到了大關(guān)山。黃鄯接替了楊友元的位置,開始在礦里開展一浪接一浪的運動。暗地里,黃鄯死命糾纏著楊琴珠,要她做他的女人。黃鄯的糾纏,引起另一個人極大的不滿,這就是田螺。他對于黃鄯剛到大關(guān)山?jīng)]兩天就想把楊琴珠據(jù)為己有的做法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憤怒,他公然叫囂,如果黃鄯敢動楊琴珠一根指頭,他就殺了他!

“就這樣,我這才得以在夾縫中生存下來,要不然,我一個弱女子,怎么抵擋得住這些如狼似虎的男人?。 ?/p>

許布緊握著楊琴珠的手說:“琴珠,你受苦了!”

后來,隨著礦產(chǎn)資源的枯竭,大關(guān)山汞礦廠徹底解散,許多工人都回縣城去了,有的為了躲避運動遠走他鄉(xiāng)。只有她憑著早年對許布的承諾,一直在這兒等待。許布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他顫著聲說:“琴珠,你傻呀,為了我這樣一個人,你不值呀!”

楊琴珠笑著說:“怎么不值了?現(xiàn)在這不是把你給等來了么?今天晚上,我們結(jié)婚!”

“嗯!”許布用力地點著頭。

這時,湯小燕把晚餐端上房中的小桌上。

湯小燕為了母親,拖到很晚才結(jié)婚,在她三十五歲的頭上,才嫁給了本地一個老男人。那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跟湯小燕一起與許布見了面,然后找來幾只藍花小口盅擺在小桌上,打開一瓶葡萄酒說:“今天是你們幾十年后的重逢,得好好地喝一杯!”

“適量,”湯小燕笑著說:“醉了可不是鬧著玩的?!?/p>

接著,湯小燕與她男人輪流著敬許布與楊琴珠的酒,說了一些祝福的話。楊琴珠顯得格外高興,她對湯小燕說:“女兒啊,今天媽媽要結(jié)婚,你去幫媽媽準(zhǔn)備準(zhǔn)備!”

湯小燕笑著說:“早就準(zhǔn)備好啦!”

許布沒想到,楊琴珠為了今天的婚禮,在多年以前就開始了準(zhǔn)備。沐浴更衣之后,湯小燕的男人把許布帶到新房前,那是他原來住的二樓靠西頂頭的那間房子。這間自己當(dāng)年居住過的房間,現(xiàn)在已被修繕一新。墻壁上被刷得雪白,門也被漆成了朱紅色。房門口貼著大紅的對聯(lián),門楣上貼著“囍”字。朱紅的門前,還低垂著一塊潔白的紗簾。

“兄弟,你進去吧!”湯小燕的男人對許布說,并用手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轉(zhuǎn)身離開了。許布撩起那塊潔白的紗簾,推開那扇虛掩著的朱門,他首先聞到的是一股香氣,那似乎是一種養(yǎng)在深山之中的蘭花的淡淡的清香。接著,他便看見了房中間一片的紅光。他看到,這間他早年居住的房間,里面擺滿了家具。家具都是當(dāng)年流行在大關(guān)山一帶的老款式,有大衣櫥五斗柜寫字臺,都被漆成了紅色。在房間的西北角上,擺著一張巨大的雙人床。床也是那時的老款式,厚重的木架,到處是雕花與鏤刻。一床雪白的蚊帳挑扎著懸掛在大床厚重的木架之上,顯得神秘而又莊嚴(yán)。

“你很吃驚吧?”楊琴珠坐在那張大床的床沿,穿著一件大紅的呢子大衣,下穿一條黑色的毛料直筒褲,頭上蓋著一塊紅蓋頭,聽見許布的響動,她把頭轉(zhuǎn)向他。

“是的,”許布說:“琴珠啊,這些你都是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呀?”

楊琴珠輕笑一聲說:“準(zhǔn)備了都有幾十年啦,都是以前的老款式,現(xiàn)在都已不再流行,都過時啦!”

“不,對于我來說,它們就是新的!”許布說。

“快來,幫我揭開蓋頭!”楊琴珠說。

于是,許布走上前去,輕輕把楊琴珠頭上四周飾有流蘇的紅色蓋頭揭開,立時,許布看到楊琴珠打扮得非常漂亮。楊琴珠的臉已被洗過,并涂上了淡淡的胭脂,挺直的鼻梁下,那開始干癟的嘴唇也涂上了淡紅的唇膏。被洗過的花白的頭發(fā)依然結(jié)成一根發(fā)辮,紐結(jié)的麻花黑白顯得尤其分明,那似乎是把一盆牛奶潑灑在墨盤里,拉出絲絲縷縷的黑線。并且在發(fā)辮的末梢,還結(jié)著一個巨大的紅蝴蝶結(jié)。

“怎么,是不是琴珠已經(jīng)老了,不中看了?”楊琴珠見許布不住打量她,竟羞澀地笑了笑。

“沒有,”許布說,“我感覺正好相反,我驚訝,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會這么年輕漂亮!”

“來,幫我把衣服脫了吧!”楊琴珠說。

于是,許布把手里的蓋頭折疊好,放在床前的寫字臺上,開始幫楊琴珠脫衣服。

楊琴珠的呢子大衣扣子很大,是那種厚重的包扣,解開它時許布花了很大的勁。打開楊琴珠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米色的羊毛衫。當(dāng)許布把楊琴珠的呢子大衣完全脫掉時,楊琴珠就仿佛像是從某個厚重的殼中脫出來似的,身材頓時小了一倍。

楊琴珠穿著那件米色的羊毛衫很溫暖,觸摸上去像是在撫摸一只羔羊。

“幫我把褲子脫了!”楊琴珠說。

楊琴珠從床沿上站起。她的毛料褲還是那種老款式,沒有皮帶,沒有前面的開衩,只在左側(cè)的胯骨處有兩個暗扣。許布解開它們。毛料褲很重,自己一下滑到了地下,露出楊琴珠一條粉紅色的薄薄的棉毛內(nèi)褲。

“來,再幫我把上面的羊毛衫也給脫了!”楊琴珠說。說罷,她面向許布,像向他投降似舉起了雙手。

楊琴珠的羊毛衫是那種套頭衫,許布像剮青蛙皮似的從下向上把楊琴珠的羊毛衫從頭上脫去,許布幾乎吃了一驚,他看到,她的內(nèi)衣也是粉紅色的,與下面的內(nèi)褲形成一套。脫了羊毛衫的楊琴珠更是瘦小了,像一只青蛙似的顯現(xiàn)出某種骨感。

“我冷,快把我抱到床上去吧!”楊琴珠說,一邊微微地哆嗦,一邊又像是在嘆息。

于是,許布兩只手一上一下,挽住楊琴珠的后背與膝彎,把她輕輕放到床上去了。床上是一床蓬松溫暖的蠶絲被,是那種縫著簇新絲綢被面,包著紅白相間細紋包被的被子。許布把被抻開,然后輕輕遮蓋在楊琴珠身上。

“你也上來吧!”楊琴珠說。

“嗯!”許布說。他三下五除二除去自己的外衣,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內(nèi)衣躺到床上去了。

自從許布把挽扎著的蚊帳放下,他就感到與楊琴珠已經(jīng)共處于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了。這似乎是某個遙遠年代的舊夢,但又確是眼前不容置疑的某個事實。這種如夢如幻的事實,讓許布一時難以適應(yīng),以至于有好一陣子,他只是平靜地躺著,平靜地呼吸,一邊聽著身旁楊琴珠靜靜的呼吸,一動也沒敢動。

事情是楊琴珠開始的。許布的右側(cè),感覺到被子中似乎有一只尺蠖,一毫米一毫米地摸索著向他走來。在碰到他的右手時,似乎吃了一驚,停留了一下,然而也只停留了一下,接著便毫不猶豫地爬上他的大拇指,他的食指、中指,然后順著中指慢慢進到他的掌心里去了。楊琴珠的手很小,也很涼,但卻依然那么光滑,她像是一條小魚,唼喋著嘴唇在他的手掌里纏綿一會,然后順著他的胳膊,上升到他的頸膊,他的鎖骨,他的胸脯,他的小腹,然后在他的大腿小腿那兒纏綿盤桓一會,最后她張開小嘴,把他輕輕含住了。

有一個時候,許布似乎有些眩暈,這使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大關(guān)山深處與楊琴珠相會的那一次。那次楊琴珠的小魚兒是從他的臉上開始的。他記起,就在小魚兒游動沒多久,他就看見了自己靈魂深處的一片火光。那是后來差點兒把整個世界都要燒毀了的大火,那么轟轟烈烈噼里啪啦濃煙滾滾的,今天,他也靜靜地躺著,靜靜地等待著那場大火的來臨。

有一個時候,他有些迷惑,他感覺自己竟是那么平靜,平靜得如同置身某個秋野,沒有野火,沒有濃煙,更沒有聲音。放眼四顧,竟呈現(xiàn)一片秋天蕭索的景象。他知道,他的火種不知到哪兒去了,或許,他已經(jīng)丟失了,或者,是藏身于他靈魂最深的某個底里去了?于是,在某一個意態(tài)迷離的時刻,他跳出自己的軀殼,從自己的眼睛中去探尋自己。他透過自己的角膜、瞳孔、神經(jīng)束,到達自己的大腦。他看到,自己的神經(jīng)元如蛛網(wǎng)一般糾結(jié)密布。他躑躅在那些神經(jīng)元的入口處,不知道哪條道路哪一個入口能夠到達那深藏火種的地方。他一個個看過去,在多個三岔口猶豫與盤桓,忽然,他找到了一條較為舒服的通途。在這條通途上,雖然還沒有看到火光,但是他感到那就是通往某個產(chǎn)生火光的道路。他在這條通途上奔跑著,顛簸著,忽然,他的眼前一片開闊,閃現(xiàn)出一片銀光。他看到,那銀光不是火,而是水。那是無垠無邊的水啊,平靜安詳,如飄帶一樣舒緩地飄動。那是因為風(fēng)嗎?或者是有某種史前的巨獸在黑暗的水底下潛行?水面開始波動起來了,躁動起來了,一波又一波的細浪開始從天邊慢慢向眼前推涌。它們能咆哮起來嗎?能呼嘯起來嗎?能掀起滔天的濁浪嗎?在越來越激動的大海面前,許布看到,就只是在一瞬間,一切都已恢復(fù)了平靜,大海的躁動迅速退去,水面如平鏡一樣平靜。忽然,許布看到,在如鏡的水面下,似乎有一種不明的生物迅速滑過,如流星一樣在水面劃開一條細細的線浪,很快就隱遁到看不見的地平線的盡頭了!

那是快感嗎?那是高潮嗎?他快感了嗎?他高潮了嗎?楊琴珠此刻緊緊地抱著他,氣喘吁吁。他也緊緊抱著楊琴珠,浸泡在淋漓的汗水里。不約而同地,他與楊琴珠都失聲痛哭起來,在這棟業(yè)已荒廢的紅樓里,在這個大關(guān)山的靜夜,他們的哭聲蒼老有如刺猬的咳嗽一般,“咳咳咳咳”地傳得很遠……

第二天一早,許布就張羅著做楊琴珠的工作,他想讓楊琴珠跟他一起到縣城里去生活。或者,他把家搬到大關(guān)山來,跟她在這兒重新組成一個完整的家也行。但是讓許布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楊琴珠卻把自己關(guān)在那間新房之中,再也不見他了。

楊琴珠的這一舉動,把湯小燕給嚇壞了。她向許布仔細詢問了昨天晚上的相關(guān)事情,說是不是許布有什么做得不妥當(dāng)?shù)牡胤?,惹她媽媽生氣了。許布發(fā)誓說絕對沒有,昨天晚上,他跟她媽媽過得非常快樂!湯小燕、湯小燕的男人以及許布都聚集在二樓那扇朱紅的門邊,隔著門向楊琴珠詢問她到底哪兒感覺不舒服了?是不是許布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或者是作為后代,湯小燕及其男人有什么照顧不周的地方?許布哭著說:“這么些年來,你不是一心盼望著跟我結(jié)婚嗎?為什么剛一結(jié)婚就再也不要我了?”他說:“我們其實年紀(jì)都還不老,還有以后的生活可以好好過呀!琴珠啊,無論如何請你把門打開,讓我再進去!”但是楊琴珠就是不為之所動,在許布哭得悲痛欲絕的時候,才聽她隔著門嘆息一聲,說:“你走吧,我們婚已經(jīng)結(jié)過了,至于生活,那已經(jīng)是遙遠的事情,我早已不再奢望啦!”

“不,”許布哀求說:“琴珠,我不走,你就讓我在這兒守著你吧!我答應(yīng),你若不愿意,我絕不再進去!”,

楊琴珠忽然就發(fā)火了,她怒沖沖地說:“你走!你快走!你要不走,我就死給你看!”

湯小燕趕緊勸慰許布說,她媽媽這是哪一根筋別著了,轉(zhuǎn)不過來。她說,她媽媽這一輩子都在盼望許布的到來,四十多年來,許布沒有來看望一回,說她媽媽一點都不生氣也是說不過去的事情。她說這樣,不如讓許布先回縣城,因為他不走,她媽媽就不開門,甚至連飯也不肯吃,久了怕會傷了她的身體。待許布走后,她再慢慢做媽媽的思想工作,她說,其實,這一定是她媽媽一時賭氣,待過完這一陣,說不定不需要任何人做工作,她自己就會再次思念起許布,央求她到縣城再去把他給找回來呢!她說不過現(xiàn)在好了,許布的電話她也知道了,如果媽媽思想通了,她一定會及時打電話給他,讓他回來!

許布無計可施,只有聽從湯小燕的。這天上午,湯小燕與她男人送許布出山,許布站在山隘口,再一次回首大關(guān)山汞礦,這塊他們這一輩人曾經(jīng)在這兒拋灑過熱血與青春的土地,現(xiàn)在顯得那么孤單與落寞!許布知道,從此以后,他就離不開這兒了,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天涯海角,這兒,就會成為他一輩子夢牽魂繞的地方!

回到縣城,讓許布大吃一驚的是,楊友元死了!

事實上,就在許布走后沒幾天,楊友元就忽然再一次發(fā)生中風(fēng),被送進了醫(yī)院。讓人們傳得沸沸揚揚的是,楊友元在死前非常奇怪,一點都不糊涂,他口齒清楚,思維敏捷。他告訴大家,許布到大關(guān)山跟楊琴珠結(jié)婚去了,讓大家別把他死亡的消息告訴許布,以免打擾許布在大山里的幸福。他說他這一輩子,欠許布的!人們紛紛問許布說:“老許啊,你跟楊友元到底什么關(guān)系?他這一輩子是不是裝傻的啊,騙你照顧他啊?”

對于人們的疑問許布保持沉默。楊友元的死并不讓許布過于意外,而讓他最為揪心的,是那個還獨自生活在大關(guān)山深處的楊琴珠。他不知道楊琴珠現(xiàn)在走出那間新房沒有?那晚他們結(jié)婚是不是傷害了她的身體?楊琴珠在那晚之后,為什么一定要把他趕走呢?她年紀(jì)比他們幾個都大,她還能撐下去嗎?以她那樣的身體,她又還能撐多久呢?

果然,只是過了幾天,許布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湯小燕打來的。她沒有向他報告喜訊,而是在電話里哽咽著說:“許叔叔,媽媽,她走了!”

果然,哀樂正在奏響,電話里傳來悲傷哀婉的樂聲,久久在許布耳邊回蕩。

這天,許布獨自一個人到公園里去曬太陽。他拄著一根拐杖,在路過一個宣傳欄時,他忽然看到宣傳欄里并排貼著三張訃告,那是田螺、黃鄯與楊友元的。一時間他有些奇怪,這幾個家伙,似乎是相邀著在這么短的時間相繼謝世的,他們這是嫉妒他嗎?或者是再也不忍心打擾他與楊琴珠的生活了?但是他們知不知道,楊琴珠現(xiàn)在也死了呢?現(xiàn)在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過一會他明白了,這些都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們那個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知道,當(dāng)過后不久,他的那張訃告再次張貼在這個宣傳欄中的時候,他們那個時代就真正全部結(jié)束。或許過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再也不會有人記起他們。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大關(guān)山汞礦。更不會有人知道他們那一代人,在遙遠的大關(guān)山里所經(jīng)歷的那一場曠世的愛情!

公園里的人依舊很多,他們?nèi)匀粺嶂杂谔?,狂熱的音樂在公園里左沖右突無處不在。許布來到公園的西北角,他看到,現(xiàn)在那棵柳樹下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了,只有一群半大的小雞在樹底下刨著松散的泥土。許布非常生氣,他顫巍巍地揚起手里的拐杖朝那群雞打去,那群雞受了驚嚇,炸著翅“咯咯咯”叫著一路飛跑開了。許布圍著水泥圈轉(zhuǎn)上一圈,似乎是在檢查這個他以后要經(jīng)常到這兒獨自曬太陽的地方是不是有什么損壞了?或者是在尋找楊友元、田螺與黃鄯是不是躲藏在大柳樹的背后?忽然,他看到被那群小雞刨松了的泥土里有一只雞蛋,他拾了起來。那是一只剛長成的小雞下的第一個雞蛋,它只有乒乓球那樣大小,淡黃色的,上面還帶著血跡。許布捧著這枚還帶著小雞體溫的雞蛋,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嚶嚶”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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