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淚
編輯/愛麗絲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我是小淚,就是那個一年給《花火》寫一篇(好吧,這是第二篇)稿子的小淚。這兩年我都在廣東珠海,離澳門很近,接觸到很多到澳門找工作的人,所以就有了這個小說的構(gòu)想。大家以后到珠海來玩,可以找我哦!
有一個北京女孩,她叫作林月光,在某一個炫目的白日,不期然地走進了我的視線,成為了我的風景。
記憶中最難忘的那個夏天,太陽總是那么熱力四射。
那是在我十七歲的時候。
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話少得可憐的男孩,每天上課下課,在學校跟媽媽開的雜貨店之間來回穿梭,背著一個碩大的黑色書包,總會下意識地駝背走路,被媽媽罵過很多次也改不過來。
那是2003 年,澳門回歸祖國大陸懷抱的第四年整。這四年,酒店跟賭場開得越來越多,幾乎在每一條叫得出名字的街上,都能見到接踵而來的、說著普通話的人,媽媽的雜貨店也陸陸續(xù)續(xù)有很多內(nèi)地人光顧。媽媽基本不會說普通話,很多時候都會吃力地比畫著手勢跟游客討價還價。整個澳門都變得鬧哄哄的,一年四季,不分晝夜。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后背開始長出很多難看的紅色斑點,又癢又不能抓,將百爪撓心的感覺真真實實體驗了一遍。媽媽起初不愿意帶我去看病,她覺得沒必要,我知道她是因為想省錢。她給我買了一些藥膏,要我自己涂,可狀況不僅沒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糟糕。媽媽硬著頭皮從鄰居那里打聽到一家私人診所,據(jù)說那里價格很公道也很實惠,周末的時候便帶我去了一趟。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個從內(nèi)地來的醫(yī)師,是個盲人。
我也沒有想到,我會在這個小診所里遇到一個叫作林月光的女孩。
我至今都無法回想,最初遇見她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樣的。那是一個陽光充沛的下午,她穿著一條素白的裙子坐在一邊發(fā)呆,手撐著下巴。她的皮膚真白,像一塊白玉,剔透無瑕的側(cè)臉染上幾分淡淡的憂傷,卻有著驚心動魄的靜態(tài)美。
那一個下午,她可能不知道,在她爸爸掀開我的衣服,認真仔細地用手“察看”我后背的紅斑的時候,我就這樣靜靜地看了她一下午。
“本來只是慢性濕疹,后來亂用藥膏了吧?狀況很不好,要每周過來做半天的治療,可能需要比較久的時間才能恢復?!绷职职植僦豢诹骼钠胀ㄔ挘樕细仓粡埧谡?,說話的聲音鏗鏘有力。他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對每一種病癥的診斷都一針見血。媽媽有點慚愧地看了我一眼,我倒沒關(guān)系,后背雖又紅又癢,但聽到林爸爸說這兩月每周都要來做治療的時候,心里到底是樂開了花。
后來,林月光給我倒了一杯茶。茶水很燙,我被燙得吐了吐舌頭,她看我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聲音小小地跟我說了一句:“對不住啊?!彼f的是粵語,當然,說得不標準,腔調(diào)也怪怪的,我卻被她逗笑,問她:“你是哪里人啊?”
“我們是從北京來的?!?/p>
我當然是聽過北京的,但是我除了知道北京是首都,還有那里有天安門跟萬里長城之外,其他的還真的一無所知。林月光看出來我的好奇,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她跟我說有著上百年歷史的老胡同,跟我說可以在后海坐黃包車欣賞美景,跟我說三里屯是多么多么的繁華……我聽得有點癡迷,其實不是對北京這個話題感興趣,而是對林月光這個女孩感興趣,她明明看上去文文靜靜的,話匣子一打開就一副沒完沒了的架勢。
但很快,林月光就被林爸爸叫去做別的事,都是一些很瑣碎的事兒:給等候的人倒杯茶、幫小孩探個熱。林爸爸要給我的后背涂藥,我只能脫掉上衣,我想,當時我的臉一定很紅,因為每次林月光經(jīng)過的時候都會朝我笑,眼睛彎彎的,特別好看。
她很乖,幾乎每過十分鐘就給林爸爸添上滿滿的一杯水,還給他捏肩、捶背,林爸爸的嘴角一直掛著好看的微笑。
“你別介意啊,我家丫頭第一次遇到年紀相仿的人,話特別多?!绷职职钟纸o我的后背涂了一層藥膏,冰冰涼涼的。我不說話,只是笑了笑。我想,他看不見,但心境一定十分澄明。
大概,我就是那個時候喜歡上林月光的吧,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節(jié)跟浪漫的開場白,只有一個北京女孩,她叫作林月光,在某一個炫目的白日,不期然地走進了我的視線,成為了我心里的風景。
這樣一來二往的,我很快就跟林月光混熟了。
林爸爸的耳朵很靈敏,每次她都會趁她爸爸不注意我們這邊的時候,讓我教她說粵語。我從數(shù)字1 ~10 開始教她,她學得很快,奇怪的腔調(diào)也慢慢被糾正過來,很快就讓我教她說一些常用的句子,直到兩個月后的某一天,我后背的紅斑已經(jīng)差不多全好了的時候,她塞了一封信給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記得接到她的信的那一瞬,我有多震驚和興奮。
“陳元坤,你的臉怎么突然這么紅?”
她伸手探了探我燙得驚人的額頭,扭過頭大聲地叫他的爸爸。我伸手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她我很好,我沒事。
我只是……很激動,激動得不知道怎么表達這一刻我澎湃的心情!
“你快點幫我看看,我打算這周末拿著這封信去表白?!?/p>
然而,林月光接下來的這一句話卻直接讓我從天堂摔到地獄去。我愣了足足半分鐘,然后顫顫巍巍地展開信紙,她那工整得不知道寫廢了多少張紙的筆跡赫然呈現(xiàn)。她用粵語寫下的表白信,內(nèi)容其實很簡單。信上說她兩個月前在她媽媽上班的地方附近看見一個男孩,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很有緣地都上著同一所中學,她每天放學以后都跑去看他打球,給他加油、給他鼓勵,又總是變著法子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種種一切,不過是因為她對他芳心暗許,想跟他有進一步的發(fā)展。
那幾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明明強烈的困意襲遍全身,但是只要我一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的總是林月光寫給別的男孩的表白信,一字一句,細致到一個小小的標點,魔咒一般地都被我記得清清楚楚。
兩個月前,也是我第一次遇到林月光的時間。我以為每個周末跑去她爸爸的診所看她可以增進彼此的感情,殊不知,她也在同樣的一個時間里,遇到了讓她怦然心動的一個男孩,她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他,她每一天都有很多機會靠近他。
林月光想帶上我一起去赴約,我不肯,她說她膽子小,拉上我可以壯膽。
“你可以叫別人陪你一起去?!蔽覠o精打采地說。
“那是別人,你又不是別人?!彼粗业难郏蛔忠痪涞卣f,“阿坤,雖然我跟你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你讓我覺得很踏實、很放心,所以我才會跟你做好朋友啊。”
大概就是因著她這句話,所以我咬咬牙應承了下來。
林月光表白的那天,跟平時我所看到的她是不一樣的。她跟我說過,她媽媽在賭場當荷官,平時要化妝上班,她就偷偷進她媽媽的房間往自己臉上涂抹化妝品。她第一次化妝,以為很輕巧、很簡單,誰知道一弄就弄了兩三個小時,出來的效果還不滿意。她有點想哭,轉(zhuǎn)過頭來,帶著明顯的哭腔問我怎么辦。
而我能回答她什么?在我心中,不論她化的妝有多爛多差,她依然漂亮無比。
我把她拉到洗手池旁,擰開水龍頭幫她洗臉,我說“清清爽爽也好看”。這句安慰也許受用,她點了點頭,一切都準備就緒后便拉著我去跟男孩早就約好的地方碰面。我用單車載她過去,在亂糟糟的小巷子里不停穿梭。白日燦爛,她側(cè)著身子、雙腿并攏,很淑女地坐在后面,有風吹過,她那飄著洗發(fā)水香的長發(fā)不時拂過我的手臂,連帶著,她身上獨屬于少女的柔軟的香味也鉆入我的鼻腔。
我把車鈴鐺摁得巨響,想蓋過自己跳得飛快的心跳聲。
我眼睛一熱,自私地希望她表白失敗。
這是我第一次產(chǎn)生那么自私的想法。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余洋,林月光一直暗戀的男孩。
明明也是十六七歲的年紀,余洋的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的氣質(zhì),他比我還要高出一個頭的樣子,模樣也是十分俊朗,留著一頭剃得短短的板寸,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就是這樣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強大魅力的男生,在看到林月光的瞬間,一張臉從陽光變成寒冰。
林月光懵然不知,急匆匆地捧著表白信跑到他身邊,我緊跟其后。我猜,余洋應該一早就知道林月光的用意了。他很輕蔑地看了她一眼,隨手接過她鄭重地交到他手中的信,然后,一個揚手,把整封信撕了個粉碎。
一片片紙屑像雪花一樣在半空中打轉(zhuǎn),林月光眼睛瞪得大大的。
林月光之前跟我透露過,余洋是所有小說漫畫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種男一號,外形好、成績好,家境好,他的身邊也不乏有好看的女孩子圍著他打轉(zhuǎn),但是她總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關(guān)懷,每一次他們接觸的時候,他都會對她很溫柔地笑,笑容里充滿寵溺。
她直覺,他可能還沒喜歡上她,但起碼,他不討厭她。
只是這時我不明白了,余洋可以委婉地拒絕她的表白,為什么要表現(xiàn)得這么生氣,還擺出一副兇狠得可以生吞一個人的表情?
然后,我聽見余洋張嘴說話,他說的都是粵語,而且語速飛快。林月光愕然地盯著他快速張合的嘴巴看,等他說完了,人也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而我,只感覺渾身冰涼,明明是那么炎熱的天,卻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寒氣從腳底開始蔓延。突然,我的手臂也傳來一片冰涼的觸感,我扭過頭去,看到林月光像抓住浮木一樣抓住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已經(jīng)通紅,仿佛只要一低頭眼淚就會掉下來。她很委屈地問我:“余洋說什么了?他到底說什么了?我真的一個字都沒有聽明白?。 ?/p>
要我怎么跟林月光說,剛剛余洋說的是,他前不久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爸爸跟林月光的媽媽有婚外情,林月光的媽媽讓他們余家陷入一段雞飛狗跳的狗血劇當中,他憎恨林月光的媽媽,連帶著,也深深地討厭林月光?
他還覺得,林月光對自己的喜歡,簡直就是一場荒誕無比的笑話。
我不可能如實跟林月光說出這一切,那一刻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把余洋對林月光的傷害減到最低。我吸了吸鼻子,猶豫了兩秒,對她說:“余洋說跟他表白的女孩太多,他現(xiàn)在想專心于學業(yè),沒心思談戀愛,所以你就別想打他的主意了,知道不?”
林月光半信半疑,她知道我在說謊,但是她又找不到任何反駁我的理由。
“阿坤,你是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她還抓著我的手臂,很誠懇地詢問我,我突然覺得心疼,點了點頭,認真地說:“當然不會啊?!?/p>
“你說過的,我們是好朋友啊?!?/p>
可是很快,我就后悔那一天跟林月光撒了謊。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她跟余洋表白以后,她在學校里依然像從前那樣對他好,有他在的地方,她一定跑去看他,給他送他喜歡的飲料跟食物。只是余洋對她的態(tài)度一天比一天惡劣,他已經(jīng)不屑再跟她說一句話。發(fā)展到后來,余洋還連同其他同學一起整蠱林月光:往她的水杯還有飯盒里撒粉筆灰,發(fā)動一些同學自動自發(fā)把她排擠在外,讓她總是一個人落單,還在她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故意把門拴上,不讓她出來……
十七歲的年紀,他們也沒有辦法做出更多惡劣的行徑來讓一個女孩知難而退。如果不是那一天林月光照舊被余洋他們欺負,一個人被關(guān)在廢舊的體育器材室整整三個小時,她也不會終于熬不住了,想到給我打電話,讓我趕去救她。
我連忙跑到她的學校去,帶著她的體育老師過去開門。門被拉開的一瞬間,我看到她像一只受傷的小兔子一樣窩在一大片陰影當中。她已經(jīng)嚇壞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身體顫抖得厲害。我拼命想說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話,但那時大腦一片空白,看到她這樣子,我更難受了。
“送我去我爸那?!绷季茫衷鹿鈱ξ艺f。
我點點頭,然后騎單車送她回去。在回去的那一段路上,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直不吭聲,只把頭靠在我的背上。我故意把車騎得很慢,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時光留住。
夜晚,月色淡淡,她的眼淚濡濕我的后背,我艱難地吞了吞口水,連一句“別哭,以后有我在”的話都不敢說出口。
等到了林爸爸的診所,我們卻看到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施施然地走出來。
我直覺這個女人就是林月光的媽媽,但她們母女默契一致地沒有跟對方打招呼。林月光坐在一邊,偶爾會幫他爸爸一下,我也跟著一塊兒坐。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外面天色終于一片漆黑,送走最后一個來看病的人,林爸爸緩緩坐下,喝一口已經(jīng)放涼的茶。
“你媽,她不要我們了?!?/p>
林月光用手撐著下巴,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副樣子。她沒有掉淚,臉色有點蒼白,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她只是沉默地把頭扭到一邊,眼睛看向某個虛空的方向,唇畔緩慢地綻出一個凄惶的微笑。
事實上,林月光的媽媽本來就是澳門人,年輕的時候北上求學,認識了林爸爸,然后結(jié)婚生子。前幾年林爸爸突然患上眼疾,加上林月光的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林爸爸、林媽媽決定帶著林月光回澳門。
只是,林爸爸的眼疾錯過了最佳的醫(yī)治時間,醫(yī)生說治不了了。林爸爸以前就是做醫(yī)師的,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眼睛會看不見。機緣巧合下,他遇到了一個愿意傳授他盲人醫(yī)術(shù)的老醫(yī)師,便拜師學藝了。林媽媽跟父母借了很多錢,又托其他親戚借了錢,給林爸爸盤下了這么一個小小門面,他于是開始開門診給人看病,林媽媽就在威尼斯人的賭場上班。
林爸爸對林月光說:“不要恨你媽媽,她對我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F(xiàn)在她要走了,也是應該的?!?/p>
我不知道林月光心里裝著什么東西,她媽媽離開他們父女倆以后,她變得愈發(fā)沉默。她照舊跟往常一樣上課下課,周末的時候都會在林爸爸的診所幫忙打下手。我不放心她,偶爾會翹掉一些體育課或者自習課,跑去她的學??此?,很多時候我都只看到她埋首書本、奮筆疾書的樣子。她沒有再被人欺負,我覺得意外,但更多的還是替她感到高興。
每一次看到我去找她,林月光表面上還是努力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她會跟我認真匯報最近在學校遇到什么事,考了幾場考試,得到什么分數(shù)。還有,她最突飛猛進的是她的粵語水平,她已經(jīng)會用粵語說很多很多常用的句子了,她已經(jīng)可以和我用粵語進行基本的交流。她還是會坐我的單車后座,我們也像往常一樣騎車到官也街去吃地道小吃。林月光最喜歡吃馬德烈家的蛋撻,我就給她排長長的隊伍去買。
我記得那一天人特別多,遠遠地就看到目測要排大半個小時的隊伍,林月光跟我說“今天就不吃這個了,我們往回走吧”,我卻不肯,我說:“每一次跟你來這邊都一定吃到,這次也不例外。”我讓她站在屋檐下等,自己一個人跑去排隊,好不容易排完隊買到蛋撻,跑回去她的身邊,她卻只是沉默地接過蛋撻,在我前面走得飛快。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就只有陪著她一起走,烈日暴曬的街頭,看什么都覺得像是要融化掉一般。
她這時終于回頭,一臉的倔強,仰著臉對我說:“剛剛看你跑去排隊那個狠勁,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北京,有一次我生病了,爸爸媽媽抱著我排很久的隊。那時候,我覺得特別的無望?!?/p>
“但現(xiàn)在還是覺得很慶幸,因為有你這個好朋友陪著?!闭f罷,她拿出一個剛出爐的蛋撻,很豪爽地咬了一口,“不過,我是不愿意回去北京了,我想一直留在這里?!?/p>
我心里一暖,天真地想:也許,有一天,林月光也會喜歡上我。
我以為,只要時間慢慢地淌過,她心中的創(chuàng)傷終究會有愈合的一天。而我要做的,就是盡量多地陪著她,陪她慢慢走過這一段青春。我要努力成長起來,我要長成一個男子漢的模樣,我要在林月光需要幫助的時候第一個站到她面前,替她擋風遮雨。只是,我還沒有等到那一天,等我再去林月光學校找她的時候,赫然看到她的身邊有一個長得孔武有力的男生陪著。
他們并不親密,但肩并肩地一起走著,不時有說有笑。
看到我出現(xiàn),林月光并不意外,反而咧嘴一笑,跟我介紹身邊的這個男孩。我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連他的面容也是模糊的,我只記得林月光臉上笑得無比燦爛的表情,如烙印一樣刻進我的心臟。
就在這時,余洋從旁邊經(jīng)過,林月光身邊的男生出聲叫住他。余洋只憤憤不平地沖那男生吼叫:“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要是繼續(xù)跟林月光交朋友,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好朋友!”
“我都不知道月光哪里得罪你了!”男生跟余洋吵起來。
“她以前跟我表白過,你覺得她現(xiàn)在靠近你,不是存心在氣我嗎?”
男生沒有理會他的反駁,只有我把一切聽得清楚。我看到林月光很平靜地看著他們爭吵,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我想,余洋可能說對了,我也終于想明白,為什么后來林月光沒有在學校被欺負了。
那日以后,林月光跟那個男生開始經(jīng)常出雙入對,她也不準我再經(jīng)常找她,怕那個男孩會誤會。有好幾次,我都裝偶遇跟林月光打招呼,我知道我不會演戲,她看到我時臉色也很難看。她隨后會給我發(fā)信息:阿坤,我覺得現(xiàn)在我也過得很開心。那男孩家境好,他會給林月光買漂亮的衣服,帶她去高級的餐廳。她的笑容是多了起來,但是,她是真的快樂嗎?
我不知道。
漫長的夏天終于結(jié)束,林月光跟著余洋曾經(jīng)的好朋友許哲平去旅行了。我有時會給她打電話,她開始還會接,后來每一通電話都被直接轉(zhuǎn)到留言信箱去了。她本來朋友就不多,為了許哲平,連我這個曾經(jīng)她點名說是好朋友的人也舍棄掉了。
想念她的時候,我就跑去林爸爸的診所,做著她以前做的事情:給等候的人倒水、給小孩探熱、幫林爸爸做一些很小的事,從白天到黑夜。門診關(guān)門以后,林爸爸會給我錢,讓我去買飯,然后我們兩個人沉默地吃飯,沒有過多的交談,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阿坤啊?!?/p>
突然,林爸爸抬起那雙什么都看不見的眼,從稍稍偏離我的位置的角度看了過來:“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真的,所以不要那么不開心。你們年紀還小,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我想,心境這么澄明的林爸爸,就算林月光什么話都不對他說,他還是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繼續(xù)沉默地吞下一口飯,鼻子一股酸澀,只要不張嘴說什么,就不會暴露我越來越強烈的難過之情。
沒過幾天,我卻聽到林月光在旅行的路上出了事故,是許哲平打電話給林爸爸說的,說他們一行人登山的時候,林月光從山上摔了下去,傷勢很重的樣子。許哲平在電話里說得含糊,自己都亂套了,林爸爸也嚇壞了,連忙叫上我一起想辦法。
哪有什么辦法?我只能連忙帶著林爸爸坐車趕去林月光出事的地方。他們旅行去的是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醫(yī)院設(shè)備落后,他們又讓林月光轉(zhuǎn)去隔壁市更好的醫(yī)院。我們奔波了兩天才趕到醫(yī)院,只是我沒想到,余洋也在那里。
看到余洋,我心里一陣顫抖。
果然,許哲平跟余洋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水火不容地大吵大鬧。我聽到許哲平口口聲聲地說是余洋把林月光推下山的,余洋脾氣很沖地回嘴:“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碰都沒碰過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你胡說!”
要不是我沖過去擋在這兩人中間,我想他們一定動手打起架來。
后來我斷斷續(xù)續(xù)了解到,是許哲平想要緩和林月光跟余洋的關(guān)系,私下安排了一場旅行。他們兩人都以為只是跟許哲平去旅行,等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另外一人也在。那天在山上,許哲平并沒有看到具體的事情經(jīng)過,只知道林月光跟余洋在山頭發(fā)生爭執(zhí),等回過神來,只聽見林月光發(fā)出一聲尖叫,緊跟著便摔下了山。
我跟林爸爸進去病房看她,她的傷勢比我所想的要嚴重得多,整個腦袋都被厚厚的繃帶給纏著。林爸爸問傷勢重不重,她強顏歡笑地回答他:“沒大礙的,過幾天就沒事了?!?/p>
我努力捂著嘴巴,不讓自己發(fā)出一丁點難過的聲音,她用眼神示意我,什么都不要說。
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高跟鞋聲,我回頭,看到林媽媽穿得隆重地趕過來了,林爸爸也察覺到是誰來了,臉上有幾分尷尬。
我自覺地退出病房,把整個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三口。醫(yī)院的走廊特別空曠,我一步一步地走,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視線盡頭,我看到余洋一個人斜靠著走廊的墻壁,一臉頹然。
我只想沉默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卻伸出手拉我的衣袖。我回頭,看到他的眼睛紅了一圈。那一刻,我深深地看著他,這個英俊又好看的男生,在醫(yī)院昏暗的燈光下竟顯出一張掙扎又痛苦的面容來。
“真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沒說謊?!?/p>
這句話,他可能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了,但很顯然,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他。
最好的朋友不信,家里的大人不信,所以,他才會跟我這個陌生人又傾訴一次。
我望著他,點了點頭,他瞪大眼睛,我還是再點了一下頭。
我相信又怎么樣?我距離最初遇見的那個林月光,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遠得我再也無法走到她身邊,陪她走一段長長的昏暗的路,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大聲地跟她說“不要怕,有我在”了。
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資格。
林月光出院的時候,我離開了澳門,去了一趟北京,這也是我頭一次拿著回鄉(xiāng)證去內(nèi)地,人生路不熟的,還偏偏要去那么遙遠的地方。我坐火車,二十幾個小時的硬座,耳畔不停傳來車輪磨合鐵軌的哐當哐當聲。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到達北京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包包被人拉開了,里面很多現(xiàn)金還有證件都不翼而飛。
手機一直被我拿著,所以沒有被扒。我站在距離澳門二千多公里的北京給林月光打電話,她這次終于接我的電話了。我吸了吸鼻子,若無其事地對她說:“我到北京了”。
“你去北京干嗎???”
“沒想干嗎,沒來過嘛,就想看一下。”
“哦?!?/p>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跟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寒暄兩句后就相對無言的地步。她的傷勢是漸漸好了,但是后遺癥是,她從此走路都會一拐一拐的。而林媽媽大概是因為內(nèi)疚,也許還有多年來割舍不掉的情感,回到了他們的身邊,也辭去了紙醉金迷的工作,一心守在林爸爸還有林月光身邊。
而許哲平,自然對林月光更好了,他始終覺得林月光的事,他有最根本的責任。林月光還有漫長的復健要做,許哲平每次都陪她上醫(yī)院,有時還會背著她在學校里跑步,讓她回味一下奔跑的快感。
林月光的粵語說得越來越好。我想,她是從什么時候聽明白當日余洋拒絕她時惡狠狠說出口的那段話的呢?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為了讓媽媽回家,她開始做出報復自己喜歡的余洋,然后去靠近一個她不喜歡的許哲平的事的呢?
我不是瞎子,我還是能感受到林月光看向余洋的目光始終帶有掩飾不住的留戀,只是她隱藏了一切,瞞過了所有人卻沒瞞得住我。
因為,我深切地喜歡過一個人,所以我能體會這種感覺。
所有人都對林月光很好,而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了。
我去了很多林月光跟我說過的地方。我拿著地圖還是會在錯綜復雜的老胡同里迷路,我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跟一群老外登上萬里長城,我在美麗的后海吹了一下午的風,我喝到一家店里味道特別好的酸奶,真想買一瓶帶回去給林月光……
可我也知道,她再也不愿回北京了。
回去澳門以后,我像是幡然醒悟一樣開始發(fā)奮讀書,我和林月光的聯(lián)系少了,也不再跑去林爸爸的診所。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半年以后,許哲平一家出了事。據(jù)說他爸爸因為生意上的事情錯信他人,虧了很多錢,變賣房子、賣掉車子在澳門也待不下去了。
許哲平想讓林月光跟著他一起走。
“你開玩笑了吧!”林月光卻狠狠地掙脫開他的手臂,“你以后都不知道要怎么養(yǎng)活自己了,我怎么可能放棄這里的一切跟你走?”
“所以說,余洋當時跟我說的話都是真的?你不喜歡我,你是為了報復他才靠近我?半年前我們?nèi)ヂ眯?,在山上你是故意跳下去的??/p>
林月光沒有說話,沉默等同默認。許哲平傷心欲絕地離開了,而我,像以往一樣經(jīng)常到她家附近想偶遇她,剛好把他們的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林月光看到我的時候并不意外,她對我綻放了一個微笑,仿佛我們之前冷下去的關(guān)系并不存在過似的。她坐上我的單車,我拼命蹬腳踏板,她說她要吃馬德烈家的蛋撻,很想。
其實,只要她想,我也很愿意為她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事。
只是,她為什么從來沒有考慮過我?
我們一直待到晚上,夜風習習,我一時迷糊就跟林月光說了一句“其實,我一直喜歡你”,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只轉(zhuǎn)過臉來,認真地看著我,然后,莞爾一笑:“我知道。”
“可是阿坤,我不能喜歡你,真的不能喜歡你,你知道嗎?”
“為什么?”
“因為,我不是一個善良的女孩;而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彼鹕恚现粭l瘸腿,一步一步往回走,“以后,我們不要再見了吧?!?/p>
她當時沒有回頭,如果她回頭了,一定可以看到我臉上流淌著的淚。
考研的時候,我不顧媽媽的反對,拿著獎學金跑去北京念書。那幾年,我過得很艱難,氣候和飲食的差異讓我經(jīng)常腸胃不適,反復生病。在許多人忙著談戀愛的時候,我把圖書館當自己的家一樣,經(jīng)常去那里自習。
我不斷催眠自己,只要變得強大和優(yōu)秀了,再回去澳門的時候,林月光也許會重新接受我。
那一年,我終于拿到一筆很豐厚的獎學金,而且也拿到一家在澳門注資的公司的offer。于是我連夜乘坐飛機回澳門,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林月光這一切,我以后可以給她很好的生活。
還是回去林爸爸的診所,林爸爸聽說我回來,眉開眼笑的。我坐了一會,就看到林月光了,這幾年鮮少見面,她已經(jīng)完全長大,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她跟我說這個診所要盤出去了,因為他們準備自己開一家私人醫(yī)院。
我很開心,連忙祝福她:“真好,只是,需要很多錢吧?”
“嗯,我未婚夫幫了很大的忙?!?/p>
這時,我才看到林月光的手上早就套了一枚閃閃發(fā)光的戒指。我的心一陣戚然,原來,時光真的從不等人,我不斷努力變優(yōu)秀也沒用,林月光從未想過要等我。
我是她在這里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我見證了她所有的快樂和難堪,可我終究得不到她的心。她幸福美滿,但與我無關(guān)。
“下個月初結(jié)婚,你會來吃喜宴吧?”她又問了我一聲?!爱斎??!?/p>
當然得去,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
還因為,她是林月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林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