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若
月淺燈深,夢里君歸何處尋
◎清 若
小院新涼,晚來頓覺羅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蕭寺憐君,別緒應(yīng)蕭索。西風(fēng)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
——清·納蘭容若《點絳唇》
圖/三 木
他是墜落凡塵的一顆明珠,性情孤傲如一枝寒梅;而他是濁世翩翩的佳公子,溫潤如玉。他是姜宸英,他是納蘭容若,原本最無牽連的兩個人卻在命運的驅(qū)使下相遇,從此成為忘年之交。
姜宸英本是無根浮萍,飄到哪里家就在哪里。外出游歷這些年,沒有一個地方讓他覺得像家,也沒有一個人讓他覺得溫暖。世情薄人情惡,他早已不再奢望有人能懂他??墒牵仙n偏偏讓他遇見了納蘭容若。
他們初相見時,姜宸英已年近半百,而納蘭容若正當(dāng)少年。姜宸英自恃才華,哪怕已是落拓布衣,面對滿座高士亦是嗤之以鼻,不屑與之交談。但面對姜宸英的奚落,容若沒有一絲生氣,也沒有反唇相譏,反而更加謙恭有禮,一舉一動盡顯風(fēng)流。
容若的態(tài)度讓姜宸英意外之余更多了一份動容,因此不再對他冷言冷語。敞開心胸一番暢談后,兩人相見恨晚,引為知己。那時,姜宸英并不知這份友情會溫暖他的余生。
那段時間,他如遇故人。多少個清風(fēng)吹雨露的日子里,他們對月吟詠,把酒言歡,作詩詞歌賦,訴個中悲歡。月光照耀著他們的如水情懷,也見證著他們的純真情誼。那是相見恨晚的一段愜意時光啊!
然而種種緣故,姜宸英不得不離開京城,容若與他約好歸期,盼他早日歸來。
此后幾年,姜宸英輾轉(zhuǎn)漫游于江南各地以謀求官職,而容若在京城獨自吟詩獨自殤。許是上天不忍讓這位布衣才子太過寥落,終于給了他一次參加恩科考試的機會。他又回到京城,去兌現(xiàn)那年的約定。
然而世事無常,人生多變故。先是考試落第,姜宸英還未從傷感中走出,又逢母喪,更是痛上加痛。他與容若幾年后才得以再次相見,然而相聚不過短短數(shù)月,便又要離別。上一次的離別情景還在眼前閃現(xiàn),分明才剛剛約好了相見,可是一轉(zhuǎn)眼,自己又要離開。
他多想留在京城和他同往日一般把酒吟詩,高談闊論,可看著手邊訃告,想著多年來自己遠(yuǎn)行在外沒能盡到一絲孝道,如今連母親魂歸故里自己也沒能在身邊伺候,頓時悲傷無法自抑。他終是決定早日歸去。
啟程日期已定,只待和京中故友辭別,他就要返回家鄉(xiāng)了。許是他拜訪的時辰不巧,許是上天注定,那日姜宸英去納蘭府辭別,卻沒見到他牽念的好友,只好遺憾而去。上次離別,尚有容若為自己餞行,約定回京之日;這次離開,他無法親送,而自己回京之日也是遙遙無期。
歸家途中,姜宸英想起自己客居京城困頓不已,卻得以與容若相交相惜多年,多次受他照顧,而自己始終仕途蕭索,無法回報一二。他的難過、掙扎、痛苦、感激、牽掛、遺憾……交織在一起,化為筆下的一紙心箋,隔著漫漫江水送到了好友手中。
寂寂長途中,姜宸英的心早已被痛苦占滿,再無暇去想其他。好在,盡管山水迢迢,他還是收到了回信。
那是一首新麗的小詞:“小院新涼,晚來頓覺羅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蕭寺憐君,別緒應(yīng)蕭索。西風(fēng)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彼x著詩文,從字里行間讀到那個少年的不舍與祝福。在一片寂寥光景中,姜宸英以天為蓋,以地為廬,在心間深深祝福容若,此后愿有春花常落他肩頭。至此,一湖江水將他們分割兩岸。一個轉(zhuǎn)身,再見已物是人非。
姜宸英在家守孝三年,閑居讀詩,心里眼底倒是清凈了許多。他更喜歡這樣與書為伴的時光,閑時撰寫詩文為樂。期間,雖然他遇到了很好的出仕機會,但都以喪期未滿拒絕了。
而納蘭容若的生活并無太大變化,除了偶爾與好友鴻雁傳書聊以慰藉之外,余下時光均在錦衣玉食中消磨,不得自由。短短幾年,他從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翩翩少年折損成一個體弱多病形容枯槁的憂郁公子。
再見容若時,姜宸英的震驚不言而喻。當(dāng)初走時,容若明明還是那樣清風(fēng)玉立,自己不過離開幾年而已,他便成了這般行將就木的枯槁模樣。歲月無情,宛如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將容若的絕世風(fēng)光肢解得一點不剩。
姜宸英望著好友,悲痛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容若站在自己面前,年紀(jì)比自己小許多,容顏滄桑卻更甚自己幾分。
可容若見到他十分歡喜,這些年來,身邊好友風(fēng)流云散,再無一個貼心知己。而今,昔日好友與他相見,故友重逢真是人間一大美事。只是,容若早因心氣郁結(jié)而身體羸弱,才過而立之年卻如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一般。
姜宸英內(nèi)心悲痛,依然抱著那么一絲希望去詢問納蘭容若的病情,看著好友愁眉不展的表情,他心里明白了幾分。于是閑暇之時,只要容若身體尚好,他便去看容若,如往日一般,煮酒論詩,聯(lián)詞作句。
那日,他受邀到淥水亭集會。容若看起來興致頗高,精氣神也好了許多。堂前的夜合花開得正盛,如火如荼,大家一時詩興大發(fā),爭相吟詠??伤趺匆矝]想到,那竟會是容若的絕筆之作。
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康熙二十四年,納蘭容若離世。姜宸英悲痛欲絕,一連幾天茶飯不思,淚涕滂沱,和著血淚寫下祭文以寄哀思。此后,許是不舍摯友,他長留京城,再未離開。為了紀(jì)念容若,他與好友將容若的詞作加以搜集整理編印成冊,取名《納蘭詞》,翻閱那些熟悉的清詞章句,于那些熟悉的場景中尋求往日蹤影。之后,故友相繼離開,這次只剩他一人了。偌大的京城,只有他守著往日情誼,于這艱難世事中平淡度日。
康熙三十八年,白發(fā)皓首的他終因被冤飲藥自盡,卒于獄中。這年,納蘭容若已埋骨黃泉14年,距他們第一次相見已過了26年,但他們終歸在奈何橋上相逢,不負(fù)此生相知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