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慶振

杯中花不謝，歌里人歸來

◎卜慶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宋?晏殊《浣溪沙》

圖/南宮閣

秋水橫波，泛起陣陣輕煙，池畔菊花被輕煙縈繞，似染上淡淡清愁。山石上的蘭花帶著晶瑩的露珠，像極了美人嬌弱的抽泣。他飲盡杯中殘酒，望著雙雙飛去的燕子，不禁輕聲吟道：“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望著遠方的雙目漸漸迷茫起來，他在望什么呢？

他望見了蒼茫云水，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宴樂。

他是大宋的太平宰相，注定安閑富貴。宋時朝廷對士大夫的待遇十分優(yōu)厚，宋代文人喜擁妓豪飲，沉醉聲色之中。位高權(quán)重的晏殊也未能免俗，在無數(shù)次的宴樂中，他最難忘的是三年前遇到的那人。

那是個怎樣的人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的聲音如絲如竹，絲絲縷縷纏在他心頭。她唱著他的詞，他的詞就像在說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如泣如訴，字字聲聲叩他心門。

她本是西秦孤女，靠著歌聲和舞姿才得以生存。但她唱得不同凡俗，因她唱的是心聲。隨著年歲漸長，她偶然學得念奴的唱腔，聲調(diào)高亢時仿佛能遏住天上行云?？墒撬?，他從她的歌聲里聽得出來，遏住行云的不是歌聲，是她的心。命比紙薄，心比天高，才注定她的歌聲如此凄美動人。

他聽懂了她，也喜歡上了她；她也懂他，不然怎能把他的詞唱得如此深切感人。

于是，他將她收入宅中，為她取名蕭娘。她本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他就把詩里人的名字給了她?！笆捘飫裎医鹭?，殷勤更唱新詞。暮去朝來即老，人生不飲何為？”

他愛酒，酒后便是一曲新詞。她愛舞，舞時還要輕吟他的新曲。他們琴瑟相和，歌舞相伴，宴酣而樂。暮暮朝朝，不知歲月如梭，只恨歡娛日短。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是他人生中最逍遙自在的時光。

然而一年過后，當他外出巡游回來時卻不見了蕭娘。原來，夫人見他沉迷其中，趁他不在，將她賣給了別人。在他眼里，蕭娘是他的紅顏知己；可在世俗人眼里，她只是一個可以隨意買賣的歌女。

他聽罷，只得一聲嘆息。

是的，于他，再大的悲傷不過是一聲嘆息，再大的歡樂不過是一抹微笑。這是他的品性，他的風度，因為他是大宋宰相。他的一生實在太順了，順到很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很少有機會發(fā)泄自己的不平之氣。

他七歲能文，后以神童入試，官運亨通。所以他的性情一直是磊落的，官宦生涯更讓他平添了一份矜持。他沒有李煜的亡國之痛，沒有李白的不得志之怨，所以修煉成了平和的心態(tài)來靜觀人生，以圓融的觀照來體貼萬物，甚至是愛情。

他對她不是沒有思念，只是他身邊一直不缺歌舞。他常想起她歌舞中的情致，只是他總能為自己找到寬慰的理由。于是，他把對她的思念與懷戀寫到紙上，寫到曲子里，融入歌聲以后都變成了珠圓玉潤、泛著淡淡憂傷卻又含著曠達的感悟。

在想她的夜里，他獨自飲酒，聽著新曲，帶著輕微的愁緒?！皾M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他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向她切切地傾訴。

我不是不想念你，只是如今你在春山之外，天涯盡頭。難道因為想念你，遠方的你就能歸來嗎？窗外的落花不也要經(jīng)受風雨？風雨過后，春光也帶上了淡淡的哀愁。但是，春光的哀愁又有什么用呢？春天總是要遠去的，留不住春光，喚不回佳人，怎么辦？日日以淚洗面，借酒澆愁？不，這不是晏殊。不如且歌且舞，且飲且樂，且珍惜眼前的歡樂時光和美麗的人兒吧！

他割得斷愁緒，割得斷相思嗎？每當酒酣之后，夜闌人靜，依然是高樓遠望，不見所思。他想寫信給她，寫什么呢？“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連最直接、最自然的相思，他都要做那么一點點修飾。他的情明明那樣濃，他的意卻又表現(xiàn)得那樣淡。寄的明明是相思，卻含蓄地說是“彩箋”和“尺素”。這也罷了，那就寄吧！可山長水闊，他不知寄往何處。

是真的不知何處嗎？

他的相思還未剪斷，就接到了好友張先的邀請。于是，他放下酒杯，放下愁緒，修飾好衣衫，嫻雅地去赴宴了。沒想到居然見到了他的蕭娘！張先懂他，于是悄悄幫他找了回來，安置在自己府中。

欣喜嗎？他沒說，但他邀張先舉起酒杯，又揮筆為蕭娘寫下一首新曲。她與他飲盡一杯相思，拿起紅牙檀板，含著熱淚，唱起了這首《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闋詞中有他最得意的對句，那次他途經(jīng)揚州，對江都縣尉王琪在大明寺的題詩十分欣賞，特地請他吃飯。之后兩人在花園散步。他望著夕陽下的黃花說：“我曾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未能對出下聯(lián)。”王琪手指天空的飛燕答道：“何不用‘似曾相識燕歸來’呢？”于是，他把這兩句寫入一首詩。

如今，他的燕子真的飛了回來，他的那首對句工整、音調(diào)和諧的詩又浮現(xiàn)出來。只是，他的那份喜歡再次氤氳，流淌成他對她娓娓道來的一闋新詞。他不悲不喜，且歌且飲，喜什么？悲什么？不如憐取眼前人。

她該怨他嗎？她不知道，她只愿看著他“一曲新詞酒一杯”。此生此世，為他舞盡霓裳，唱盡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