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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祖母

2015-10-21 14:18鄭楓
山花 2015年19期
關(guān)鍵詞:漁歌曾祖母曾祖父

我出生那會,曾祖母已經(jīng)蒼老虛弱如一頁破紙,被戳穿、踩踏,薄如蟬翼,風(fēng)從她身上的裂痕吹過,發(fā)出陣陣低聲嗚鳴。

那時候她一個人住在一間低矮的小咕嚕房里,矮是矮,但三面窗一面門,光線出奇的好,簡直像晾在半空中一樣通風(fēng)透明。房子白色的油漆已經(jīng)消磨殆盡,因為曾祖母并沒有遵守漁歌人半年一漆的習(xí)慣,窗欞和門框上的藍(lán)漆也掉得斑斑駁駁,露出陳舊的木色。這間房子因為它的沒落而成為漁歌的例外。

屋里的床頭、窗欞、屋角、門邊以及屋外沿墻一溜都種滿了綠蘿。這是整個屋子里唯一有活氣的東西,甚至它的呼吸都要強過曾祖母的喘氣。綠蘿是一種水養(yǎng)植物,每一根翡翠綠的長枝上是一片螺狀的水綠葉子,只要給它點水就可以長得無比動人。

漁歌是個小小島,千百年來,它如同一個被遺忘的詞語存在著,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島城鎮(zhèn)是何時建成,也許自天地之初,它就自然而然存在了。對于它的過往,連最年長的漁歌人都說不出所以然,因為在他們的腦海中,自出生時漁歌就是如此,過去的就像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的就是未來的。

漁歌的房子都是沒有棱角的水泥房,圓乎乎的屋頂,圓乎乎的門窗,我們漁歌人稱之為咕嚕房。所有墻壁都是白色,所有門窗都是藍(lán)色,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房屋必須半年一漆。每到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架著梯子提著油桶忙碌著,漁歌也因此歷久長新。漁歌的街道地面,則是用七彩的碎石和貝殼鋪設(shè)而成,像一條條長短、大小不一的彩帶在島上蜿蜒。

漁歌的冬天很長,一年的一半時間以上,溫度都很低,但往往有溫暖的陽光,和淡淡的風(fēng),是暖洋洋的冬日,就像包裹著大衣躺在情人的懷里。偶爾會下幾場淋漓盡致的大雪,那是漁歌人的狂歡節(jié)。春天和秋天是一年的另一半時間,也很舒服和美麗,夏天是被漁歌人厭惡和遺棄的季節(jié),一年會有個三天、四天的,人們會以連續(xù)不斷的癡睡來抵抗令人厭惡的炙熱。

漁歌幾乎就只有一種花,就是向日葵,這里的向日葵通年開放,在島上的每個角落。偶爾有其他一些花,也都會淹沒在向日葵叢中。曾祖母的綠蘿是她從陸地帶來的,并且只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才能存活。

漁歌盛產(chǎn)兩種水果——車?yán)遄雍推娈惞鼈円患t一綠,成片成片的,和金黃的向日葵田連在一起,是漁歌很美的三色風(fēng)景——它們都有耐寒的良好品質(zhì),并常年結(jié)果。

漁歌沿海有一種脖子上帶著紅色小蝴蝶結(jié)的魚會唱歌,那是一種清脆悠遠(yuǎn)的聲音,有時是一兩聲,有時是一群魚此起彼伏的唱,就像一個窈窕的小夢在回蕩。

漁歌島內(nèi)的交通工具是海洋鹿——一種在海洋里誕生的,會游泳的長腿鹿。

漁歌人通常都穿裁剪簡單的長袍子,褐、紅、橙、黃、綠、青、紫共七種顏色,一個星期七天,大家自然而然一天穿一個顏色的袍子。這就像白墻藍(lán)窗的房子一樣,也是漁歌一個恒久得不知由來的習(xí)慣。

漁歌人崇拜海神,每年入冬的時候,都有一場盛大的祭海典禮,而會唱歌的魚是海神在漁歌的使者,每年祭海時,它們都會高聲歌唱。

曾祖母并不是漁歌人,在我出生前大約四十年前,她跟隨曾祖父從陸地上來。

陸地對漁歌來說,既真實可感,又虛無飄渺,且不可名狀。漁歌與陸地之間橫著遼闊的度嚕海,僅靠水路相連,水路是很長很廣的路,甚至通往虛無,因此每個從陸地到來的人,身上都會帶著水汽,而這股水汽,會使他們身上所具有的陸地特性慢慢消失,這必然包括記憶。

水汽是一個小鬼,它會在短時間里進入到人們的腦袋里去,從記憶的表層開始,攀爬其上,一點一點地把它們粉碎,吃掉,直到進入記憶的最深處,直到所有的陸地記憶都不復(fù)存在,之后便長久地蟄伏在大腦里,以防記憶的復(fù)蘇。水汽不僅進入人們的腦袋,對其他能保存陸地記憶的事物,比如文字,也會加以侵蝕,陸地來的書(在漁歌完成的文字除外),慢慢地,字會變得渾濁模糊,就像在水里泡過。

因此,漁歌人即使去過陸地,能確切講述陸地的卻根本沒有。這些去過陸地的人,總是你講述一點殘缺的回憶,他講述一點模糊的字句,但這并不像一張撕碎了的紙,還能拼湊完整,這些記憶往往不是重復(fù)的,就是來自不同年代的,因此,無法拼湊出一個像樣的陸地來。一些年事已高的老人,總會跟小孩子們這樣講:

陸地,那只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就像水滴進水里那樣的無聲無息。

陸地,它廣闊無比,所以我們沒辦法將它記憶。

曾祖母來到漁歌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她的青春年華,這代表她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這個女人的出生地和家庭狀況不詳,只知道,在十八歲那年,她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男人。女人那時并不是漂亮的女人,但是青翠欲滴,如陸地夏天的清晨,一顆綠幽幽的葡萄底下懸掛著的那滴露水。女人經(jīng)常穿著翠綠色的裙子跳舞。但那一頭淡淡的、紅色的長發(fā)才是她的焦點,那是一團溫暖的云彩,撩亂了無數(shù)人的心。

男人的形象如今在女人腦袋中已經(jīng)模糊得像一片枯樹葉,只有斷裂的葉脈,沒有完整的身軀。男人是在一個簡陋的室外舞會上,把女人給搶回家的。當(dāng)時,他毫無預(yù)兆地就把她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往家里走。女人一路狂叫,像一只受驚的母貓,把男人的手臂咬得鮮血淋漓。男人于是把女人甩在地上,轉(zhuǎn)身就走。女人一躍而起,追向前去,兩個人開始追逐扭打,直到在男人家,男人徹底把女人征服,并且嬉戲至天明。

這一夜的經(jīng)歷,使女人驟然有了一種決然的性格,因為愛情從戰(zhàn)爭中開始,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能改變一個女人的了。

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的獨特之處。女人其實是個精靈一般的女人,她熟悉過去,了知未來。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天(當(dāng)然,我們之前并不知道她即將離去),她對我們說

我要去見老頭了。

老頭是指我的曾祖父,她生命里的第二個男人。這是她一生中最后的預(yù)言,過不了幾天,她就死了。

許多年后,當(dāng)她到達(dá)漁歌,這種神奇的精神力量被水汽慢慢吞噬,并沒有顯示出多大的威力。

曾祖父是在陸地遇到這個女人的。當(dāng)時的曾祖父經(jīng)常奔走于漁歌和陸地兩頭——那個年代的漁歌人都不愿意離開漁歌前往陸地,只有我們目呢家族的人是例外,幾乎代代都喜歡往外跑。曾祖父熱衷于發(fā)掘陸地上先進的、新奇的事物,并把它們引進到漁歌,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漁歌人的生活,只是因為漁歌那恒久不變的特性,使這些外來的事物僅僅像荷葉上的露水,一甩就掉,根本無法進入到漁歌的本質(zhì)里去。它們會在一段時間里風(fēng)靡一時,但是很快又會被人們遺忘,風(fēng)過不留痕。但是曾祖父仍然樂此不疲,他知道快樂和享受永遠(yuǎn)是短暫的,但卻是必須的。

他的原配妻子是個老實乏味的女人。在他們結(jié)婚二十幾年里,說過的話甚至還沒有漁歌沙灘上的一把沙礫多。

曾祖父遇到曾祖母(其實是我的續(xù)曾祖母)是在陸地的一個港口——這里只發(fā)前往漁歌的船。那個時候,他扛著一套電影放映機正要返回漁歌。而女人在清晨的朝陽中,坐在碼頭邊上,面朝大海,初春的風(fēng)吹著她一頭淡淡的紅發(fā)。曾祖父先是驚異于那一頭飄飄灑灑的紅發(fā),然后看到一張年輕不再,但氣質(zhì)獨特的臉,像一朵化石里的璀璨花朵。女人也看到了他,并朝他燦爛一笑,很深的魚尾紋,但眼神卻如同深海里的亮光一般深邃,攝人心魄。曾祖父四十年未曾為愛跳動過的心,瞬間跳到嗓子眼,眼看就要跳出來的時候,女人收回她的笑臉,繼續(xù)看海,若無其事般。

女人這個時候其實還不滿四十,只是仿佛被詛咒過的生活讓她的面容過早衰老。從她十八歲遇上那個男人開始,她就再也沒有安穩(wěn)過。那個男人是一個邪惡的愛神,他讓她為他愛得發(fā)狂,而他的心卻從沒有一刻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在她被愛的火焰焚燒得痛苦萬分時,她身上的精靈跳出來,不斷以過去的和未來的映象混淆她的視線,她時而活在過去,時而活在將來。她每天用古怪的語言詛咒男人一萬次,然后又痛哭流涕的祈求原諒。她用各種方法虐待自己,用磚頭砸自己的手,用檸檬汁滴自己的眼睛,讓餓狗咬自己的腿。

她能預(yù)知未來,她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不可能屬于她,清楚地知道他將會離她而去,但是她仍然不能自已。她寧愿不知道將來,不知道結(jié)果。但正是因為她知道了將來,她只能加倍地折磨自己。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在最后的幾年里,她的精神幾近崩潰,乃至麻木,甚至能安安靜靜地看著男人在她面前與別的女人尋歡作樂。

男人其實并不是不愛她,只是她身上的瘋癲以及精靈個性幾乎使他難以承受。

他們兩個人是兩團火,互相焚燒對方。

他們是世界盡頭最不該結(jié)合的情侶。

最后,在一個冰冷的清晨,男人跟著一個水樣的女人出走,永遠(yuǎn)地消失了。

女人在恍惚中確定了這個事實——她早已一千次地預(yù)見這個結(jié)果。她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房子——所有人都以為她瘋了。她也確實是瘋了,在那片火海之前,她又哭又笑,跳著年輕時候的那種弧形舞蹈,精神至此也徹底崩潰,神經(jīng)錯亂。之后,她開始天天坐在碼頭上,她的預(yù)知能力正在潛意識里支配著她的行為,在這里,她將遇見她一生中的第二個男人。

人們并沒有譴責(zé)她,反而都很同情她,每天都有人給她送一些食物,還給了她一個小房子棲身,只是她不一定記得回去。偶爾,她也會有神志清醒的時候,但那只會讓她更加痛苦,她依然在過去和未來的真實映像里跌跌撞撞。

一個人能夠看到未來,其實很多時候是很可怕的,因為明知有一些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卻無法阻止,無法改變,因為,那是命運。

曾祖父看到她時,她衣裳襤褸,面容憔悴不堪,只有一頭紅發(fā)依然光亮如前。

而她看到曾祖父一點都不驚訝,潛意識告訴她,他就是那個男人了,他會帶著她走。

她為了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待了好些年。

曾祖父帶著曾祖母回到了漁歌。這個瘋女人一路上出奇的安靜。她的前半生從來沒有在海上航行過,如今,在這個煙波浩淼的度嚕海上,她感覺水汽正一點一點地把她包裹起來,慢慢地洗滌她的內(nèi)心、她的思想、她的記憶,她仿佛看到剛剛出生時的自己,一塵不染。她似乎真的平靜下來了。

曾祖父一路上對她百般呵護,雖然她總是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般不解風(fēng)情,曾祖父還是毫不放棄,這個女人是他這么多年來來回回奔波,帶回漁歌最大的寶物,他一直如此堅定地認(rèn)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家里人,包括曾祖父的原配妻子都沒有對女人的到來產(chǎn)生過大的反應(yīng),大家都把女人當(dāng)成一個病人來看待。曾祖父整理出一間單獨建筑的小祖屋,離平時住的大咕嚕房不遠(yuǎn),讓女人住了下來。對于她的過往,大家所知甚少,也沒有誰去刨根究底,好像她本就應(yīng)該到來一樣,漁歌人都接納了她。

女人除了偶爾發(fā)發(fā)暈,說說胡話,其他時間都挺正常的,也幫著做些家務(wù),織織漁網(wǎng),生活很寧靜安詳。

不知從哪一天起,她整個屋子都長了一種綠色的植物,那就是綠蘿。曾祖父猜想是她上船來漁歌前帶在身上的種子,她自己倒忘了怎么來的。漁歌人對綠蘿很好奇,因為漁歌除了三色植物就沒有其他能長命的植物了。很多人跑到女人那要種子,或移植,但是沒有一個人成功地種起綠蘿來。綠蘿固執(zhí)地只長在女人那里。

曾祖父這次帶回來的電影放映機在漁歌又轟動一時。當(dāng)曾祖父在鎮(zhèn)上彼岸廣場的石砌舞臺上,掛上巨大的布,在漆黑的夜里,搖動手中的放映機,布上出現(xiàn)會動會說話的映像時,所有漁歌人都驚呆了。鎮(zhèn)上年長的頭人斯陀,簡直快昏過去。多年后,當(dāng)他的亡靈跟我講述這一切,依然是激動萬分。他們當(dāng)時都以為那是神的映像。

一年后,曾祖父的原配妻子也因病去世了。從那時候起,曾祖父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漁歌,一直都陪在女人身邊,同時在鎮(zhèn)上當(dāng)老師,以他腦子里零碎的陸地印象,給孩子們講述一個虛無的陸地——整整有一代人,他們腦子里模糊的陸地都是來自曾祖父口中。

而女人對往事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只看得清眼前的人,但是對曾祖父的滿腔愛意,她似乎總是無動于衷,只是很淡然的接受,不知道是她心死了,還是心壞了。

但是曾祖父已經(jīng)覺得很滿足,用世界盡頭最恒久不變的愛守著這樣一個稀有化石般寶貴的女人,走完他的一生。在爺爺奶奶流浪近十年回到漁歌后不久,曾祖父就安然去世了,享年五十一歲。

在他去世當(dāng)天,他如同往常一樣早早起身,為曾祖母準(zhǔn)備早餐——他一直就是這樣,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照顧著曾祖母。曾祖母那會還在睡夢中,當(dāng)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早餐已經(jīng)擺在餐桌上——那是她愛吃的魚子醬面包,一杯魚奶還冒著熱氣。而曾祖父坐著趴在桌上,早晨清爽的陽光從窗外滑入,照在他閉合的眼睛上,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曾祖母一看,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隨即暈倒過去。

等半天之后再一次醒過來,漁歌人都已經(jīng)在為曾祖父的葬禮而忙碌了,曾祖父的尸體放在大咕嚕房里。

曾祖母跌跌撞撞去到那邊,看著躺在床上的曾祖父,皮膚已經(jīng)沒了水分,像一具發(fā)黃的蠟像,淡淡的微笑開始扭曲。從那一瞬間起,她就開始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這個叫聲里包含了痛楚、無助、恐懼。

叫上一段時間就窒息而暈倒,醒過來又繼續(xù)叫,不吃不喝,整整持續(xù)了十天,沒有人能夠安撫她,停止她。

曾祖父從死去的那天,才真正成了曾祖母心目中的愛人。她這一生,為兩個男人發(fā)過兩次瘋,第一次是因為那個男人不夠愛她,第二次是因為這個男人太愛她??傊?,無論愛或被愛,她的一生都被愛折磨,說不清是悲是福。

在那十天里,所有往事沖破了水汽的束縛,奇跡般重新回到她的腦海中,所有的一切像失靈的機器來來回回的轉(zhuǎn)動,交迭出現(xiàn),所有的傷痛徹底沖垮了她那已經(jīng)平靜了十年的意識。

按照漁歌的傳統(tǒng),曾祖父的遺體在屋里停放了十天之后,在第十一天被抬到度嚕海邊,舉行海葬。曾祖父在漁歌的威望比較高,因此儀式也很隆重,全體漁歌人,除了曾祖母,其他人都到了海邊。由當(dāng)時的漁歌頭人斯陀主持,所有人面朝大海,吟唱葬歌,那是一種像天籟般的歌聲,在度嚕海上久久回蕩。

那一天,深冬的漁歌,有著燦爛的陽光,藍(lán)天近乎透明,通常湛藍(lán)的海水卻奇怪地發(fā)紅——并不是因為陽光的緣故。人們沿著漁歌的海岸線站著,所有人都穿上了紫色長袍——這是參加葬禮的顏色,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朵盛開的向日葵。

在人們的歌聲中,曾祖父的尸體緩緩沉入深海,留下的只有一朵朵向日葵漂浮在海面上。

在葬禮快結(jié)束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發(fā)生火災(zāi)了,起火地點正是我們目呢家的大咕嚕房,祖祖輩輩生活的大咕嚕房,是曾祖母放火燒了房子。我那年近五十歲的曾祖母,臉上寫滿了風(fēng)霜,她屹立在起火的房子前,不動也不尖叫,只是默默任由眼淚如泉涌,低低地呢喃著:

“愛……遠(yuǎn)去……消失……永遠(yuǎn)……不再來……不再來……不再來……”

她的紅色大斗篷在風(fēng)里飄啊飄的,慢慢的,被風(fēng),或者是被極度傷悲扯裂,變成一絲一絲的,零零散散在風(fēng)里牽扯,就像她的心,七零八碎,永遠(yuǎn)無法再縫補。曾祖父的身影在火里面顯現(xiàn),那溫柔的微笑卻像巨石碾過她的身軀,狠狠地,深深地,痛徹心扉。她不住地顫抖著,極力忍住哭聲,可那些哭的精靈還是跑出來了,集體低低地嗚咽著。

那么多人,站在她的背后,看著這個凄慘的女人,感受著她的悲傷,那么多人,也流淚了,嗚嗚地,像是又一場葬禮。

那時起,她已經(jīng)不再叫了,并且,在我出生之前的二十幾年,都沒跟任何人說過任何話。

一個月后,新房子在舊址重新建好,跟原來一模一樣,因為漁歌是亙古不變的。但曾祖母直到我出生那天,都沒有去過大咕嚕房——那個飽含曾祖父死亡氣息的地方,而是一直一個人住在小咕嚕房里。

曾祖母在放火燒屋之后,就不再大哭大叫了,平靜得像是沒事發(fā)生,平靜得不開口說話,本來以前就很少與人來往,現(xiàn)在除了每天一大早去海邊散步,就基本上足不出門了,甚至連家里人也堅決不理睬。爺爺奶奶定期給她送點食物和生活品,起初,還被她粗暴地拒絕過——把所有東西扔出房。后來,也就默許了。

由于她的孤僻和冷漠,漸漸地,整個漁歌人都把她遺忘在角落里,小孩子看見她甚至?xí)h(yuǎn)遠(yuǎn)跑開,啞巴怪婆婆,慢慢成了她的稱呼。人們會臆造一些關(guān)于怪婆婆的故事,講給自家的孩子聽。越講也就變得越怪。爺爺奶奶從之前就沒有跟她親近過,后來的疏遠(yuǎn)也是必然的,以至爸爸從小對這個怪婆婆的身份一直都很模糊,只是時常會在爺爺奶奶的命令下,給怪婆婆送食物。

很久之后的一天——大概又是個十幾二十年過去,已經(jīng)是秋末了,天很藍(lán),一個巨大的藍(lán)天充滿無限的迷幻感,很深,是深度的深,而不是深淺的深。且是一種霧狀的、流動的藍(lán),而非固體的、靜止的,它在往深處伸展,當(dāng)你與它對望,你直直就被它帶入了??諝夂芮逍?,如同在清水里呼吸。有暖暖的太陽,還有一些新鮮的冷風(fēng)。

曾祖母靠著窗,望著世界的外面,淡淡的風(fēng)掠過她的鼻尖,她已經(jīng)年過古稀,往日的歲月,每一天都如一只箭,把她射得遍體鱗傷,傷痕累累,只有紅發(fā)還是發(fā)亮的,還有眼光,那是從沒渾濁過的,依然像深海里的亮光。

這時,她心中有一些比藍(lán)天更干凈的東西慢慢顯現(xiàn),慢慢清晰,那是從她小時候起就已經(jīng)種在心里的東西,在幾十年的歲月里,一直被掩埋在心底一個最幽深的角落,落滿了灰塵,如今,塵埃漸散,一些詞句從她心里順暢地流淌出來:

“唵達(dá)麗都達(dá)麗,都麗娑哈……”

她這幾十年,走過了世界的盡頭,感受了心靈的最疼,然后現(xiàn)在又回到世界的源頭,感受最善。她每天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在心里默念不為人知的經(jīng)文,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氣去發(fā)瘋了,她實在太累了,累得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也終于能夠真正地安靜下來了,沒有任何事情任何人能夠再打擾她。

漁歌沒有人了解到這種轉(zhuǎn)變,對所有人來說,她就是一個孤僻古怪的老太婆,說不定哪一天又要放火又要發(fā)瘋,包括算是家人的爸嘰媽伊,也無法跟她有親近感。爸嘰說,曾祖母的屋子里,裝滿了空蕩蕩的風(fēng),還有滿滿的孤寂,而她身上則包裹了一層世界盡頭最厚的絕緣體,與所有人絕緣。

除了我。

曾祖母于我,有一種莫明的依賴感,我從小就喜歡跟在她身邊。而她緘默了二十幾年,在我出生那天才又重新開口說話。

當(dāng)時她抱起還血肉模糊的我,說,魚兒,來了就好。

仿佛,她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來,而且知道,有一天,我終會到來。

在嬰兒時代,大哭不止的時候,只要曾祖母一抱,我肯定就會止住哭聲。

爸嘰媽伊沒辦法,只能給曾祖母換了一張大的、新的床,可以讓我也經(jīng)常住在小咕嚕房那邊。

當(dāng)我慢慢長大,曾祖母也越來越老了,她的面容已經(jīng)枯萎收縮,因此她只剩下一張精髓的面孔。她的嗓音比一切聲音都更加虛無飄渺,我時常感覺是整個時空在發(fā)聲,而不是她,像一陣連綿不絕的微風(fēng)在耳邊輕響。她坐著,時常一動不動,如同消失在時間里,歲月因此將她遺忘。

但她靠著那如深海亮光一樣的眼神,在我出生后,開始做一種漁歌人前所未聞的手藝——剪紙,她能用紙和剪刀剪出所有你能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東西。有一段時間,漁歌人接踵而來,購買曾祖母的剪紙。

曾祖母滿足了所有人各種奇奇怪怪的要求,比如,有的人要求剪長了豬臉的海螺,有的人要求剪飛翔的琵琶琴,有的人要求剪掉頭發(fā)的森林小怪……好多好多都是我聞所未聞的東西,好多曾祖母也不曾見過,但是她都剪出來了。每個漁歌人都能心滿意足地離開。

她可真神奇,無論如何都能剪出人們心里的無盡的幻想。

在人們開始敘述心中的幻想時,時常會說,我心中有這么一個東西,它可能是這樣的,它可能又是那樣的,但具體怎么樣我卻不知道。

人們還沒說完,曾祖母已經(jīng)開始動手剪,剪完。

他們總是會欣喜地說,哎呀,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有一天,曾祖母像是總結(jié)似的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圖騰,我剪的就是他們各自的心靈圖騰。有些人,他清楚自己的圖騰如何,有些人,則很模糊。

那時,我心里也很模糊,我的心靈圖騰又是什么呢。

漸漸的,祖母已經(jīng)老得沒有了年齡,我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全身都在老去中消失,只有眼睛和紅頭發(fā)沒有變樣。我經(jīng)常會去小蘑菇房看望她,但已經(jīng)有幾年沒有在那里住過。

她每天孜孜不倦地用古怪的語言誦讀無人能懂的經(jīng)文。

她屋子里的綠蘿,這么多年來一直在長大,如今,枝繁葉茂,它們的葉子貼滿了四周的墻壁,樹枝頂?shù)轿蓓?,然后便橫向生長,漸漸把整個屋頂鋪滿,然后繼續(xù)生長,企圖把整個屋里的空間都填滿。屋外的綠蘿也是,圍住了整個咕嚕房。房子因此變成了綠色的樹屋,一個古怪的屋精靈,綠色盎然,卻又包裹著死亡。

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修剪一下屋里亂長的綠蘿,但曾祖母只允許我剪掉一點點。

直到有一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曾祖母的雙腳已經(jīng)消失了,她再也不能走動,再也不能去海邊散步,每天都一動不動盤坐在床上。而且她不再對著人說話,我們已經(jīng)失去溝通。

然后,過了些日子,她不再吃東西,僅僅靠綠蘿散發(fā)的氣息滋養(yǎng)自己。漸漸地,綠蘿的氣息把她整個人慢慢熏綠。幾年之后,要在滿屋綠葉中找到她,就只能靠尋找那紅色的頭發(fā)。

一個秋天的午后,我在學(xué)校上課,坐在教室里,望著窗外——我們學(xué)校在漁歌最西邊,從教室窗戶望出去,就是度嚕海。

一頭撞入窗內(nèi)的是凜冽的北風(fēng),掀起我的藍(lán)色長發(fā),有一絲細(xì)風(fēng),從我鼻子底下經(jīng)過,繞著我的鼻頭一圈,然后停留在我鼻尖上,久久不愿離開。我面前的畫紙,被風(fēng)卷跑,飛出窗戶,朝一個它未知的地方去。

看著空中那張越來越遠(yuǎn)的白紙,我突然闖進一個陌生的瞬間,但它具備某種強烈的、讓我熟悉的味道,我心里牟然出現(xiàn)一個短句:魚兒拈花微笑。

我急切想賦于它對應(yīng)的畫面,可是卻怎么都無法對上,我想,這才是我的心靈圖騰。

放學(xué)后,我去到小咕嚕房,我依靠一束紅發(fā)找到曾祖母,還有她明亮的雙眼,我喃喃的說——近乎自言自語,因為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聽見,我今天才終于知道我的心靈圖騰是什么,以前,你為那么多人剪過心靈圖騰,現(xiàn)在,我多想你能為我剪出,魚兒拈花微笑。

她依然念著經(jīng)文,沒有任何反應(yīng)。其實她也無法有什么反映,自從她的雙腳消失之后,她的雙手,她的身子,也日漸消失,在一片綠色中,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她的身子是否還存在。也許,她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精髓的腦袋。

那是個天氣好得一塌糊涂的傍晚,我正在欣賞落日。

“目呢家的,你們的小咕嚕房好像起火啦!”

突然,屋外有人大喊。

好像起火?起火還有難以判斷的?

我想起曾祖母,撒腿就跑出去,其他人也跟著一起來了。

那個樹屋,整個的,正在冒著綠色的煙,還有綠色的火苗,也許正是這種綠色,讓人們無法判斷是否是火,但是那滿天的熱氣,證明了,它確實是火。

我想往里沖,可是被別人拉住了。

火勢蔓延得非???,燃燒的速度也非???,轉(zhuǎn)眼,整個房子包含在綠色的火焰中,綺麗的火焰。

然后,突然,屋頂?shù)幕鹧嬷谐霈F(xiàn)一個盤坐著的人,那正是曾祖母!她消失了的身體又出現(xiàn)了,她整個人從屋頂上慢慢往上升,所有人都發(fā)出驚嘆。

我看見曾祖母正在朝我這邊微笑,她的面容很年輕,很漂亮,她的眼光依然很明亮,像深海的光亮。我看著,也自然而然地對她微笑。

我想起了,幾天前,她似乎自言自語的說過,我要去見老頭了。

當(dāng)時我并沒在意,現(xiàn)在看來,那正是她自己的預(yù)言。

很快的,她消失在火焰的末端。

過了一陣,火自己滅了,或者說消失了,隨同整個屋子的綠蘿,都消失了,火的熱浪也突然消散,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小咕嚕房,正是它原來的樣子,完好無缺,這場綠色的火焰沒有給它帶來任何傷痕。

我走進屋里,屋中也沒有了任何綠蘿的痕跡。而且除了原有的簡單的家具,空無一物,沒有任何屬于曾祖母的東西,它們在火中也跟隨曾祖母一起走了。她本來就不是漁歌人,走的時候也走得干干凈凈,彷佛,漁歌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過。

最后,我在曾祖母的床上,發(fā)現(xiàn)了兩張東西,一張剪紙,一張紙條。

剪紙剪的正是“魚兒拈花微笑”,幾年前,我曾經(jīng)跟不言語的曾祖母說過我的心靈圖騰是魚兒拈花微笑,我自己沒法想像它應(yīng)該是怎樣的畫面,現(xiàn)在,手中的這張剪紙,正是一個完美的意象,一條拈著一朵鮮花微笑著的魚。原來,當(dāng)年的曾祖母聽到我說話了,但當(dāng)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消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完成這張剪紙的,也或許,她的身體從來都在,只是她將它隱藏,我們看不見罷了。

葬禮在第二天舉行,本來遺體下海應(yīng)該是十天后,但曾祖母整個都升天了,什么都沒留下,所以我們就在漁歌山上的墓地里,為曾祖母立了一塊墓碑,雖然墓里面什么都沒有,即沒有遺體,也沒有靈魂……

作者簡介:

鄭楓,1980年出生,廣東人,現(xiàn)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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