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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色倒數

2015-10-15 05:43孔欣偉
科幻世界 2015年7期
關鍵詞:文身青木橙色

孔欣偉

1

橙色倒數出現的時候,我在五號州際高速公路邊上不遠處的一個露營地。那天風很大,我用一只手抽煙,另一只手壓著湖藍色的長裙。

我沖著天空吐了一口煙圈,然后抬頭看著煙圈在風里很快被吹散。透過快要消散的煙痕,我突然發(fā)現黝黑的夜空多出了一道鮮艷悅目的橙色。仔細看去,那是一串長長的數字,我數了數,有九位,每隔一秒左右,最后一位就會減去一。

我揉了揉眼睛,倒數還在那里。不過,我以為是自己的抑郁癥加重導致了幻覺,并沒有太在意。自男友陸瀾自殺之后,我一直處于崩潰邊緣,又飲酒過度,產生過好幾次幻覺。或許現在我終于精神失常了。

為什么精神失常了,還這么痛苦呢?我苦笑了一下。就不能產生一些令人愉快的幻覺嗎?比如陸瀾其實沒有死……或者我干脆失憶也好,這樣就可以把關于他的事完全忘掉。

我正在一路露營到溫哥華的途中。我?guī)е鴰づ?,專找偏僻的露營地,手機一直處在關機狀態(tài),開車的時候只是聽歌。我不想和人接觸。在那段時間,對于人,我有著深深的恐懼。

第二天早上出發(fā)時,我發(fā)現橙色倒數還在天上。我沒太在意,徑直開上了五號高速公路,但只開了十公里左右就完全堵住了。我無聊地打開收音機,才知道橙色倒數竟然不是我的幻覺,它的存在已經引起了世界性的恐慌,各國政府一方面在努力平息局勢,一方面在竭盡全力追查倒數背后的真相。

由于高速公路上堵車太嚴重,我決定在附近找一個露營地先住上幾天。

我去了藍湖。藍湖在一個火山口上,水色深藍透明,又叫作火山口湖,或者深藍湖。我曾經和陸瀾在那里露營過一次,那片湖水深藍得近乎不真實。我知道我應該忘掉陸瀾,不該去到和他有關的地方,但是我管不住自己。

到了藍湖附近,我才發(fā)現這里的露營區(qū)被關閉了,禁止閑人入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xù)往里開。橙色倒數出現之后,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要和家人聚在一起,像我這樣無處可去的人才會在這里孤單游蕩。

果然,我在湖邊住下后,一個人也沒看到。幾天來,靠收聽廣播,我大概知道了外界的局勢。聯合國成立了專門機構對橙色倒數進行調查,世界上所有的科研機構,包括各國軍方的實驗室,都進行了各種嘗試,想要科學地解釋這串不斷遞減的橙色數字。幾個大國派出了戰(zhàn)斗機甚至宇宙飛船,向著橙色倒數的方向飛行,雖然橙色倒數看起來不遠,卻根本無法接近,就好像遙遠的恒星一樣。

在科學無法解釋的情況下,各種神學、宗教、超自然的解釋開始流傳,最深入人心的說法是:倒數是神的喻示,在倒數結束的時刻,神會降臨到世間。

我相信科學,可能因為我的專業(yè)是心理學,科學對我而言可以是神秘而柔軟的,違反現有物理法則但又確實存在的事物對于我來說可愛而不可怕。如果在幾天前,我會很有興趣地研究橙色倒數在心理層面對大眾的影響,但現在我整個人好像自身難保的溺水者,世上發(fā)生的事再奇特,都非常遙遠,與我無關。

就這樣過了幾天,藍湖周圍一點人跡也沒有,我每天吃得很少,只是看著藍湖喝酒抽煙。一天晚上,我看著星星發(fā)呆。想起上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星夜,我和陸瀾坐在藍湖邊抽煙,我并不喜歡抽煙,但是有時也會陪他。我和他都沒有說話,只是享受著彼此的存在。沉默了一支煙的工夫,他突然提了個古怪的建議:“不知道這個藍色的世界還能存在多久,讓我們做些瘋狂的事吧。我們裸泳游到湖心去好不好?”那時的我很害羞,沒有答應,現在想起那個建議,我突然非常想為他了卻這個心愿。

藍湖中間有個廢棄的餐館。二十年前,有個富翁突發(fā)奇想,在湖心造了一個漂浮餐館為劃船的人服務,他大概絲毫沒有考慮過是否能夠賺錢這件事,所以在他死后,這個餐館就廢棄了。

我脫掉衣物,只背著一個防水的小包,里面放著手電筒、衣物、香煙、打火機,還有一瓶藍姆酒。我準備到湖心餐館喝酒抽煙看星星。餐館的外殼已經銹跡斑斑,但是深藍色的船體浮在湖面上,并不顯得突兀。我覺得在上面喝酒抽煙一定不錯。

水很冷,裸泳的滋味并沒有我預想得那么刺激,也沒有那么害羞。我慢慢游著,眼睛有些濕潤,有些東西融進了藍色的湖水。

當我爬上湖心餐館,才發(fā)現自己全身凍得發(fā)青,我趕快拿出藍姆酒,想要喝幾口暖暖身子。

我剛哆哆嗦嗦地喝下一口酒,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一個半裸的中年男子!我頓時嚇得一驚,手上的酒瓶也掉在甲板上砸得粉碎,我轉身跳回水里,包也沒有拿,飛快地游回了湖岸邊的露營地。

因為晚上沒睡,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一陣巨大的轟鳴聲把我吵醒,我爬出帳篷,看到一架水上飛機降落在藍湖上,然后慢慢地停在湖心餐館邊。我離得太遠,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飛機上似乎是美國空軍白星藍圈的標志。

過了十幾分鐘,一艘小汽艇從湖心餐館駛到露營地的岸邊,開船的是昨晚那個中年男子,他手里拿著我遺失的小包。

我害羞得無地自容,沒想到他也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兩個人尷尬地站著,不知道說些什么。過了良久,他才說昨天很不好意思,害我打碎了酒,今天他特意帶了兩瓶酒來向我表示歉意。

我這時沒有心情和人打交道,本想立刻拒絕,但是看到他拿出來的兩瓶藍姆酒,我有點兒心動。

陸瀾最喜歡喝藍姆酒,我飲酒是跟他學的,自然也喜歡藍姆酒。眼前這人手上兩瓶酒,一瓶是白銀鑲嵌的紅色水晶瓶身,肯定是安格仕的遺產,那是安格仕公司為多米尼加建國五十周年推出的頂級限量款,只釀造了二十瓶;另一瓶古樸得毫不起眼的藍色瓶身上,鑲嵌著淡黃的十一顆星辰,像是我在網上看到的巴蒂斯塔星辰。不過,巴蒂斯塔星辰只在傳說中存在,古巴革命之后就不知所終,而且要從一九五九年儲藏至今,只能窖藏在特制的橡木桶內,這個瓶子雖然是巴蒂斯塔星辰的專用瓶,但里面的酒不可能是巴蒂斯塔星辰。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問道:“這瓶真的是巴蒂斯塔星辰嗎?真是古巴最后一個總統(tǒng)巴蒂斯塔為他女兒釀制的陳釀藍姆?”

他說:“應該是真的,剛剛是連著橡木桶一起運來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答應了。

藍姆酒,又名朗姆,是用甘蔗釀制的烈酒,本來是現釀現飲的廉價酒,辛辣刺喉,是水手和海盜之酒,但后來人們發(fā)現,如果加長儲藏期,其酒味會變得更加可口,而且有著焦糖的香味。巴蒂斯塔星辰如果保存到今天,已經儲藏了五十五年,應該是辛辣盡退,代以甘甜,但是后勁十足,一杯的酒力至少相當于五六杯新酒。

我們坐在甲板上,曬著太陽,喝著巴蒂斯塔星辰,一瓶喝完,就直接從橡木桶里再灌一瓶。兩個人慢慢都有些醉了,我問他如何稱呼,他說叫他X好了,他的名字是X開頭,這也是我所知道的關于他有限的幾件事之一。

我們又談起了天上的橙色倒數。我說這個現象太詭異了,可能誰也不知道倒數的盡頭是什么。他喝的比我多,話也多了起來,“怎么沒人知道?我就知道,不過是世界末日而已。只不過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世界末日……”

我答道:“對呀,我也一點不在乎,我的世界末日七天前就到了。”

他聽了很開心,和我干了一杯,“難得碰到一個同樣覺得世界末日不末日不那么重要的,能不能講講你為什么不在乎呢?”

也許是因為藍姆,也許是因為藍湖,我跟他講了我為什么不在乎的原因。

我小時候的生活應該算是一帆風順。我的父親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執(zhí)行官,母親是著名的作家,我是獨生女,從小備受寵愛。

父母對我的寵愛并不是一味地給我物質上的享受,也和我分享了很多他們覺得美好的精神世界。我記得媽媽喜歡給我念古詩,她很喜歡《古詩源》,我就是在“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東”的聲音里開始認字的。爸爸喜歡音樂,他對于事業(yè)不僅僅是喜歡,還有著一點點狂熱,他認為自己成功的動力就在于他對生活一直充滿激情。

我繼承了母親對美的敏銳感覺,也繼承了父親的激情,但是我又有著他們沒有的害羞和內向,所以我最喜歡自己獨處,讀書或者沉思。

十九歲那年,父母在駕車來大學看我的路上,與一輛超速的大貨車相撞,兩人當場死亡。我不愿意繼續(xù)待在讓我觸景生情的家鄉(xiāng),而且正好拿到了斯坦福大學的入學通知,于是,我用父母的遺產在斯坦福大學邊上買了一間小公寓,步行五分鐘就可以到大學,還請了一個鐘點工幫我做飯洗衣,這樣我可以更加專心地讀書。讀書成了我當時唯一的安慰和寄托。

第一次見到陸瀾,是在去年夏天,我去聽一個網絡新貴的演講會。作為青年一代的偶像、我們最出名的校友,此人的演講會一票難求,朋友臨時有事才把票讓給了我。我一直認為財富可以讓人擁有更多的感受,因為財富可以擴展你的視界,讓你接觸到更廣闊的天地。作為一個如此年輕就贏得了巨大財富的人,我很好奇這種財富和青春的混合會產生一個什么樣的結果。但是那次演講讓我很失望,充滿了庸俗的氣味。我一邊聽一邊想,個人內在的感受還是最重要,一個天才的詩人從一朵路邊的野花得到的感受,遠遠勝過一個擁有著世間至美之花的富豪。

后來我實在忍受不了如此浪費時間,準備悄悄地溜走,出了門,陽光有點兒晃眼,我也不知要去哪里,站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時又有一個人溜了出來,還笨手笨腳地差點撞到我。這人對我笑笑,想解釋自己的開溜,“盛名之下……”沒等他說完,我接了一句:“卻是個銀樣镴槍頭。”

他笑了,笑得那么燦爛。

他就是陸瀾。

第一次見面,陸瀾就約我去他家做客,而我也答應得自然而然。他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棟平房里,房子有些老舊,但是很寬敞,而且有一個非常大的院子。他話不多,讓我覺得很舒服。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聊了一會兒,然后他問我看沒看過打鐵。我說聽過,但是從來沒有見過。他說他很喜歡打鐵。

我一直記得那天他打鐵的樣子,火光映照在他修長的身體上,是怎樣的一種紅色,悶熱潮濕的氣息中,他的汗水四處流淌,還有我自己有些溫暖有些害羞的感覺……簡直像在夢里一樣。

后來我經常陪陸瀾打鐵。大部分時間我自己看書,有時會偷偷看他一眼,還是和第一次一樣覺得溫暖又有點兒羞澀。他也很喜歡我的無聲陪伴,常專門打些小東西送給我。

有一次他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得到幸福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件自己真正喜歡的事,而且可以經常做這件事。而最幸福的則是在做這件事時,有你喜歡的人在身邊陪伴?!?/p>

陸瀾和我一樣也是孤兒,但他總是很快樂。從那晚之后,他就把快樂傳給了我。他真誠地希望我快樂,帶我走出了抑郁。我因為他而看到了生活開心的一面。我學會了喝酒、唱歌,參加通宵聚會,還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了他。他的聲音很好聽,歌雖然唱得有點兒跑調,但我很愛聽。

開始我很忐忑,不知道為什么很受女生歡迎的陸瀾會喜歡算不上美貌的我,直到半年過去后,我才慢慢習慣了他給我的幸福。這份幸福一直持續(xù)到七天前的那個夜晚。

我們當時在網上語音聊天,還有八分鐘就午夜了,他突然對我說:“鴻,我只要你愛我八分鐘,還有八分鐘就是明天了。只要你能愛我到明天,我就能相信你會愛我到永遠?!?/p>

剎那間我被感動得一塌糊涂,傻傻地說:“我愛你,我當然愛你。”

他又輕輕地說:“鴻,我們在心里說就行了,一直說八分鐘。”

似乎過了很久,似乎又只是呼吸之間,八分鐘已然過去,已經是明天了。他嘆了一口氣,說:“我終于能說永遠愛你了,鴻。但是永遠不永遠不重要,重要的是,請你一定要快樂?!?/p>

我還沉浸在感動里,他已經下線了。我打他的手機,他也關機了。我那時還不知道,他給我的永遠并不是我想要的永遠。

電話是清晨四點打來的,他自殺的消息傳到我這里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因為我是最后一個和他接觸的人,警察把我叫去了解情況。我從警察那里知道,他自殺的時間就是剛過午夜的那幾分鐘,當然,精確的時間沒有人能知道。

他說完永遠愛我之后,就自殺了,沒有留下遺書,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2

X聽了我的故事之后,沉默良久。然后說,也許我想聽聽他的故事,雖然看起來毫無聯系,但是他覺得也許可以對陸瀾的自殺提供一種至少是可能的解釋。

我盡量用X的原話,從他的角度敘述,但是難免會加入一些我自己的解讀。至于他說的一切真實與否,我也不能完全肯定。

下面就是X的敘述:

我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存留的最后一個知道橙色倒數真相的人,我正在竭盡全力讓它停下來。這一切要從一家色情電影院以及它旁邊的那間文身店說起。

溫哥華火車站出來向右走大約五分鐘,在緬街上有一家狐貍電影院,這是北美最后一家純色情電影院。我1999年第一次到溫哥華,在火車站等車時四下閑逛,看到了這家電影院。

這家叫作“狐貍”的電影院,從外面看起來很破舊,放的也是些老舊的色情電影,一副門可羅雀的樣子,這樣的電影院我在歐美住了十幾年從來沒有見到過,很有些好奇。本想買張票看看,但我不知道里面會是怎樣一個場面,會不會覺得尷尬,也就作罷了。

狐貍電影院的邊上有一間文身店,我閑逛時在櫥窗里看到了陳列的文身圖案。雖然我沒有想過為自己文身,但我覺得文身就像是繪畫和刻印的結合,是把一幅畫刻在人的身體上。文身雖然不如繪畫自由,不如雕塑深刻,卻是和生命結合最緊密的藝術。

不過文身的圖案一般來講匠氣的居多,有靈氣的很少。這間文身店卻很有意思,櫥窗里放的不是照片或者紙上畫出的文身圖案,而是一棵棵青翠的竹子。櫥窗上不封頂,養(yǎng)著十幾棵或粗或細的竹子,竹身上有文身圖案。這些翠竹上的文身并不一味追求漂亮,初看很平常,但是看久了就會有種滄桑的味道。我朝店里望了一眼,里面坐著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樣子清秀,很隨便地穿著牛仔T恤。我抬頭看了下店名——“青木文身店”。 因為工作地點的緣故,我經常路過緬街。我很喜歡那些飾有文身的竹子,有時間就會駐足觀看。竹子經常變化,上面文身的圖案也不會重復??炊嗔耍译[隱約約覺得那些圖案反映了文身師的心境,一種豐盛成熟的心境。

有時那個小姑娘會坐在里面,看到我來得多了,大家會相視一笑。她從來沒有試著和我說話,更沒有設法招攬生意,這點讓內向的我覺得很舒服。

來溫哥華頭三年,生活很平淡,工作早九晚五,閑暇時間我或者四處游逛,或者宅在家里看書上網。我應該還算聰明,只是在某些事情上異常遲鈍。當妻子一個人突然回國,然后打電話來要和我離婚的時候,我竟然事先一點也沒有覺察到我們的關系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還好我們沒有小孩,我也不愿意放下尊嚴去拉扯糾纏,于是和她干脆利落地離了婚。

不久之后,她嫁給了一個多年以來對她舊情難忘的大學同學。念大學時,他們就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然后因為誤會分開。傷心之下她出國留學,嫁給了我。他則在國內創(chuàng)業(yè),一手打造了一個全國知名的社交網站,但是一直獨身未娶等著她。這些都是我后來在網上看到的,他們二人的浪漫故事已經成了一個傳奇,但是對于我這個傳奇里的配角甚至反角,一切都很難心平氣和地接受。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只是個普通人,但又不愿意承認自己其實無足輕重,我需要堅信由于我的特殊性帶來的存在價值,而愛情的唯一性是對我的特殊性的一種確認,喪失這種確認是很難接受的一件事。

上面這段貌似很有哲理的廢話,其實不過就是這么一句:我失戀了,很難過。

據說失戀的時候最需要的是朋友,但我內向到有些害羞的性格使我的朋友圈很小,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和朋友談論這件事,覺得很丟臉,不多的幾個朋友也慢慢疏遠了。我變得越來越孤僻,每天下班就宅在家里,一邊獨自喝酒,一邊編我自己的程序。

我的程序是一個數學的世界。這個世界很簡單,只由食物和生命組成。食物是各種數學問題,從最簡單的四則運算,到黎曼猜想,各種現存的數學問題都在其中。食物的產生和分布是隨機的,但每種食物在每天產生的數量是恒定的。

這個世界里的生命則是一個個獨立的小程序,我叫它們數學生命。數學生命的輸入是數學問題,也就是進食;而它們的輸出則是問題的答案,答案正確就能得到相應的能量。這些數學生命會成長、繁殖、死亡,可能是因為壽命到了,也可能是因為得不到足夠的能量而餓死。一旦儲存了足夠的能量,數學生命就會開始繁殖。目前還只有無性繁殖,但是它們的基因會在繁殖時產生變異?;驔Q定了算法,而算法決定了數學生命能解答何種數學問題。

我感興趣的是生命在這樣一個世界中的進化。在一開始,這個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只會四則運算,但是很快,只會四則運算的生命會達到一個四則運算食物的數量允許的峰值,進化在這里會找到辦法去解答更復雜的問題。

這并不是我的第一個世界,我的第一個世界是股票世界。那里的生命都是為了買賣股票而活著,賺錢多的基因才能獲得更多的繁殖機會。我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自然是為了生成一個炒股賺錢的程序,但結果不是很理想,我沒有得到希望中的投資大師,只得到了不顧一切的投機程序,這些程序在破產之前都得到了足夠的繁殖機會。

也許我可以改進我的股票世界,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世界,而數學一直讓我感到某種奇妙的靜美,這是我最想要而不可得的。

我不記得具體的日期,只記得那天陽光很好,櫻花也開得正好。溫哥華的雨很多,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我專門提早了一會兒下班,去附近看看櫻花。

看過櫻花,我在去天車站的路上經過青木文身店,店門關著,里面沒有人。我習慣性地停下來,看看那些飾刻著美麗圖案的竹子。我看的次數多了,很容易感覺到哪里有了變化。這次多出來的圖案,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是一道瀑布下的墮天使。墮天使的面龐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但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恍惚間我抬起頭,發(fā)現邊上的狐貍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叫作《尋找墮天使》的影片,海報上女主角的容貌和竹子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

狐貍電影院賣票的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少婦,來看電影的人很少,她一副無聊的神情。電影快開始了,我匆匆買了票,挑了個偏僻的座位坐下。我聽過關于狐貍電影院的一些傳言,心下有些忐忑。影院里人不多,有幾對情侶,一幫結伴而來的地獄天使會員,也有幾個我這樣的單身客。

這時,一個穿著白襯衣、牛仔褲的女生走了進來,我認出她就是邊上那家文身店里的小姑娘,她也看到了我,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相對一笑。她沒有坐到我邊上,但也沒有坐得很遠,在大約四五米外找了個離所有人都有些距離的地方坐下了。

電影開始了,是一部典型的小制作色情片,但劇情卻似有深意。起初,圣潔的天使在天堂無憂無慮地生活,但是有一些天使因為在人間的使命,接觸到了人間的欲望,忍不住被誘惑。上帝把這些墮落的天使打落凡間,封印在種種人跡罕至之處,受到欲望的折磨,以此贖罪。撒旦是第一個也是最強大的墮天使,他掙脫了上帝的封印,在大地上四處尋找被上帝打落凡間的其他墮天使,解開她們身體的封印,滿足她們心底的欲望,在她們的肌膚上印下撒旦永恒的印記。

電影放到一半,一個喝醉了的地獄天使會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文身店女生的面前說:“小妞兒,讓我親一下?”

我從小被人欺負時只是忍耐,從來沒有用拳頭還擊的勇氣。我沒想到自己面對黑幫成員時能夠勇敢地挺身而出,保護別人。那天的表現讓我為自己驕傲,雖然我面色慘白,聲音顫抖,但我確實站了出來,即使面對一個掏出匕首的地獄天使會員,我也沒有退縮。

幸運的是,那個家伙拿著匕首扎過來時,突然口吐白沫,萎頓在臺階上。在他的同伴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拉著女孩跑出了狐貍電影院。

我們沒敢回影院邊上的文身店,而是去了我家。到家后,我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經過剛才的事,我需要喝酒壓壓驚。她也要了一杯百利,不過她看起來很平靜,沒有什么異樣,仿佛剛才的一切根本無足輕重。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談起文身。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那天發(fā)生的事讓我產生了某種沖動,我提出改天她可以為我文身,就把那幅“瀑布下的墮天使”文在我的后背。

她笑笑說現在就可以。我奇怪地問,難道你隨身帶著文身用具?她說她有辦法,讓我露出后背趴下就好。

我趴在床上,心里想著文身會不會很疼,倒不是擔心疼得受不了,而是不想在她面前失態(tài)。但是等了許久,沒有等到針刺的疼痛,卻等到了一種柔軟潮濕的涼意。青木的舌尖在我的后背游曳,勾勒出了那幅墮天使的輪廓。

那一夜,我才懂得,什么是不可想象的歡樂。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青木已經走了,但是她在床頭留下了一只竹制的酒杯,杯底是一幅星辰圖案。

3

說到這里,X起身從船艙里拿出一個竹杯,“就是這一只,倒上酒會很美。”

X頓了頓,似乎想多說點什么,但是最終沒有說。他向竹杯里倒了一杯巴蒂斯塔星辰,隨著酒漿的注入,那幅圖案慢慢升起,十一顆星辰蜿蜒排列,輝耀在深藍的夜空。

我看得癡了,久久無言。細細看去,杯身上有一行我不認識卻似曾相識的文字。記得陸瀾曾打造過一柄長劍,劍身上就刻著相似的文字。陸瀾很喜歡這柄劍,將它掛在他的臥室里。在他自殺后,我還專門找過,卻沒有找到。

我告訴X,我在陸瀾那里見過相似的文字。他笑笑說,等他講完自己的經歷,再告訴我這行文字的意思。

于是,X繼續(xù)講述他的故事。

整個夏天我好像活在云端。每天下班,我都會到文身店,她文竹子,我寫程序,然后一起吃飯,晚上兩個人有時瘋狂,有時溫暖地抱在一起,一刻也不想分開。

我開始學習文身,雖然我還很笨拙,但是經常在失誤里反而生出趣味來。她對我的數學世界也很感興趣,對于如何讓生命在其中更快更好地進化,有很多有意思的想法。

和她接觸得越多,越發(fā)感到她的神秘。她從不為人文身,但是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買一棵她的文身竹,價格高得驚人。她很孤僻,沒有什么社交活動,但是卻有著很多非富即貴的朋友。比如,當我的數學世界需要更多的處理器和存儲空間時,她的朋友輕易就可以為我提供,我當時沒有仔細估算,但是明顯感覺到,那些東西換算成金錢應該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有了足夠的硬件支持,數學世界的運進順利。世界的設定越來越完善,遺傳算法也得到了改進。慢慢地,無性繁殖的缺點逐漸顯露,于是我引進了有性繁殖,生命變得更加多樣而且復雜,開始可以解決更加復雜的數學問題。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遇到了一個瓶頸。一開始,我把有性繁殖編寫成完全隨機的,也就是說,兩個數學生命之間的配對完全是碰運氣。但是,這樣無法保證最好的基因之間的配對,一個良好的基因往往會碰到一個很差的基因,導致后代喪失了競爭力。于是,我加入了“門當戶對”的前提,只有能解決同樣難度數學問題的生命才可以配對。但是,這卻導致了有些優(yōu)秀的個體不容易找到配偶。我又增加了隨著年齡增長放寬擇偶范圍的邏輯,然后我發(fā)現,“門當戶對”并不代表相互匹配,能解決同樣難度的數學問題,并不代表這兩個數學生命能繁殖出聰明的后代。

無論我如何努力,卻總是沒有辦法寫出合適的配對邏輯。但是,能夠保證一個生命找到適合自己的另一半,卻是進化出更高級智慧的關鍵。

數學世界遇到了瓶頸,我的文身技術卻越來越高超,我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在青木的胸前文上一朵藍色的蓮花。

一星期前,公司停電,我無事可做,想去店里給她一個驚喜。到了門口,卻發(fā)現掛著“關門”的牌子。她有事要出去的時候經常如此。我掏出備用鑰匙打開門進去,準備等她回來。

我一進門就聽到里屋有人在講話,雖然聽不清在講些什么,但是那兩個人的聲音我都很熟悉:一個是青木,一個是我前妻。我從來不知道青木竟然認識我前妻,我不愿意面對這樣一個尷尬的場面,于是悄悄地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文身店,發(fā)現只有青木一個人在,我這才放下心來。我沒有提起白天的事,沒有問她如何會認識我的前妻,我只想好好抱抱她。她也有些異樣,平常占據主動的她,那晚對我反而百依百順。

第二天,我再去文身店時,沒有看到青木,前妻卻在那里等我。

我很平靜地點了一支煙,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會向我解釋一切的。

沒想到她第一句話就讓我如墜深淵,“如果用你可以理解的概念來解釋,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虛擬的游戲世界,其中有玩家,也有NPC(非玩家角色)。我和青木都是玩家,而你,是NPC。”

我完全沒有聽懂,什么叫作我是NPC。

看著我茫然的神色,她繼續(xù)解釋:“這個世界是量子化的,光速是不能超越的,空間、質量與能量都是有限的,你覺得這些像不像電腦里模擬出的世界?

“這個世界里能量的傳遞是有最小值的,同樣,電腦也是有最小精度的,所以電腦計算出的世界必然是離散的、量子化的。這個世界里光速是不能超越的,信息傳遞的速度也是不能超越光速的。電腦計算出的世界也是有最大信息傳輸速度限制的。這個世界的質量與能量都是有限的,電腦也只能處理有限的數據,擁有有限的存儲。這個世界是可被預測的,電腦計算的世界也是如此。

“這些都說明了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而是被創(chuàng)造的,是被計算出來的。創(chuàng)世者必然在世界之外。真實的世界應該是無界限的、連續(xù)的、無最大速度的、不可測的、非注定的。其實當人類發(fā)現微觀世界的量子不可測原理,但宏觀世界還是可測的,就已經顯現了世界是虛擬的這一事實?!?/p>

看到她如此侃侃而談,我有種怪異的感覺,“我為什么要相信你說的這些怪論?你怎么在這里?青木呢?”

她笑了笑,說:“你不需要相信我,這件事本來就很難令人相信。三天以后,天空中會出現橙色的倒數計時,那時你就會相信我了。”

我忍不住問道:“什么是橙色的倒數計時?”

她答道:“你看到之后就懂了,就是橙色的倒數計時。倒數將在三天后開始,持續(xù)一百天,倒數的結束,也意味著這個世界的終結。如果把這個世界比作一個巨大的網絡游戲,當一個游戲將要被關閉時,就會有倒數計時提醒玩家,玩家們可以轉到另一個游戲、另一個世界,但是NPC則會隨著這個世界消失。

“我和青木都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感情,和我們相似的還有不少玩家。這個世界的生活平淡無奇,一般的玩家很快就離開了,但是留下來的人卻越來越喜歡這里;而且這個世界的NPC也都很有意思,每一個都是自主的個體,有著自己的思想。我們想拯救這個世界,而其中的關鍵就是你和你的數學世界。數學是創(chuàng)造者和被造者之間唯一共享的成果。在這個世界研究出的科學成果,對于真實世界根本毫無用處,哲學、宗教、藝術也是如此,這些成就都局限在這個世界之內。但是數學不同,數學可以超出世界之外,數學是普適的。如果能自發(fā)產生足夠好的數學,那么這個世界就會被認為有著存在的價值。

“我曾經認為你的數學世界是很有前途的,然而我發(fā)現你缺少必需的熱情,所以我離開了你,去尋找其他更好的可能。但是青木卻認為你有著深藏的潛能,所以她找機會接近你,給你提供必要的幫助?,F在倒數計時迫在眉睫,你的數學世界是最有可能在倒數結束前取得突破的項目,其他的計劃都需要太長的時間?!?/p>

她停下來,給我一些思考的空間。我回想了一下,前妻在我生命里出現得確實很突然,走得更加突然。從一開始就是她更主動,不然依照我有些害羞的性格,我和她不會走到一起。想到青木接近我也只是因為這些原因,我心底某處不禁隱隱作痛。

我問道:“青木呢?她為什么不親口和我說?”

前妻有點冷酷地答道:“她說等你拯救了世界,她會回來親口向你解釋?!?/p>

4

聽X講完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我久久無語。但是更加不可思議的橙色倒數就在天空上,而且X有一種令人相信的氣質。

“不過這些和陸瀾有什么關系呢?”我問道。

他說:“陸瀾的長劍上刻著和青木竹杯上一樣的文字,而這種文字不是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的。陸瀾和青木是在同一天離開的。那一天,玩家們都知道了這個世界要被關閉,從此,玩家只要一旦下線,就不能再登入我們的世界。而且他還選擇了一種如此奇怪的方式自殺……所以我覺得陸瀾也是一個玩家,他只是用了一種異常浪漫的方式來和你告別?!?/p>

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悲,我不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醉倒。這些天我累得狠了,一下松弛下來,一覺睡了足足十五個小時,醒來時凌晨四點多,天還沒有亮。

藍湖地處偏僻,四周沒有什么城鎮(zhèn),夜空里的星辰異常璀璨,仿佛無數塵沙在黑色的大漠上呼嘯。但是,夜空里最耀目的不再是璀璨的星辰,而是那抹不斷遞減的橙色。

X看我醒來,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么。被他一提,我才覺得自己確實餓了。他從廚房里端出一個熱騰騰的蒸籠,里面是十二只小籠包。我拿起一個嘗了一口,竟然是“麟記”的味道。

我父親在上海有分公司,曾經帶我去玩過好幾次,每次他都會帶我去“麟記”吃小籠包和小餛飩。“麟記”很小,店里總共只有八張桌子,價錢也不貴,但是味道真的很好。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六只小籠包,然后才開始小口小口地細品,“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小籠包?這個味道真像是‘麟記’的,是你自己做的嗎?我在北美從來沒有吃到過這么好的小籠包?!?/p>

他看我吃得香甜,微微笑著回答我:“昨晚你說夢話,叫著爸爸,說你要吃‘麟記’的小籠包。我去上海玩過一次,也喜歡‘麟記’的味道?!?/p>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的前妻離開之前,留給了我一筆巨大的財富,還有一個由這個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人士組成的后援會,他們會為我的數學世界盡力提供支持。我的任何要求,都會被無條件地執(zhí)行,即使是要吃‘麟記’小籠包這類無理的要求?!?/p>

我好奇地問道:“這包子是從上海空運過來的嗎?”

他答道:“差不多。各種材料和工具都是從上?!胗洝昀锟者\過來的,同時飛過來的還有‘麟記’的一位師傅,這些包子都是他在附近現包現蒸的,然后用遙控飛機給我們運過來,因此味道才能這么正宗。我還點了兩碗小餛飩,一會兒就能送過來?!?/p>

我這才想起昨天自己喝得爛醉,還有些關鍵的問題沒有問:“你不是應該在哪里努力研究拯救世界嗎?怎么反而在這里游哉呢?”

話剛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的口氣有點兒不妥,連忙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指責你的意思,只是有點兒想不明白。還有,你說過要告訴我那段文字的意思……”

他絲毫不介意,答道:“我來藍湖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我自己的困擾,一方面是因為一個神諭。我的困擾比較容易解釋,青木當初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我的數學世界,而且她是玩家,我是NPC。當然我的困擾只是讓我缺乏動力,如果有能力,我還是會盡力拯救這個世界。但是我解決不了配對算法的問題,我覺得你也許可以幫助我解決這個問題?!?/p>

我被他嚇了一跳,“怎么可能是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而且我學的是心理學,對于算法一竅不通。”

他說:“這就和神諭有關了。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世界的生命還創(chuàng)造過很多世界。他們把世界分成三類——隨機世界、固定世界、神諭世界。隨機世界是無法預測的世界,智慧生命在隨機世界中沒有優(yōu)勢,因為智慧生命是依靠對未來的預測從而獲得進化優(yōu)勢的,科學的發(fā)展也基于未來可以預測這個事實。固定世界則相反,一切都是固定的,是沒有活力而且無趣的世界。

“神諭世界介于二者之間,短時間的預測是可行的,但是預測的難度和誤差則隨著時間呈指數型增長,長時間的預測是很困難的。他們也曾設法預測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但是只能得到一些含糊不清的預測。既然他們對于我們是神一樣的存在,這些預測我覺得稱作神諭很恰當。玩家讓我們知道的神諭只有一條,也就是青木竹杯上的那行字:‘當藍色湖水里涌出藍色的美酒,當沒有意義的事物被賦予意義,被造者的造物將拯救被造者自身?!婕覀冋f這是關于末日救贖的神諭,我覺得很可能與你有關?!?/p>

我聽了問道:“藍色湖水就是藍湖也還說得過去,那藍色美酒呢?”

他說:“那當然就是你那晚打碎在我這里的藍姆酒了?!?/p>

我覺得實在好笑,“藍姆又不是藍色的,而且藍姆只是音譯,和藍色一點沒有關系,這也太牽強附會了?!?/p>

他也笑了,“后援會同時支持很多個哪怕只有一點希望的項目,也就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意思。我不是離這里比較近嗎?所以來這里散心,同時碰碰運氣。不管如何牽強,遇到你也是緣分,你好好想想,能不能幫我解決配對算法的問題,任何古怪的想法都好?!?/p>

我說:“從一個小女生的觀點來看,我覺得你的世界需要的不是配對程序,而是愛情。因為一個依據邏輯的配對程序,是建立在知道需要的另一半基因是什么,如果你已經知道了,那么自動生成另一半就好了,何必要去尋找另一半?愛情不依靠邏輯,而依靠直覺,所以我覺得你需要愛情?!?/p>

他笑著答道:“配對程序我編不好,但是至少還有個方向,然而愛情太虛無縹緲了,我連如何入手都不知道呢……”

這時,一架無人駕駛飛機掛著一個三十厘米見方的銀色方盒飛了過來,遙控飛機發(fā)出的噪音很小,讓人幾乎覺察不到,它把方盒輕輕垂放在甲板上,就離開了。

X打開方盒,里面是剛剛訂的“麟記”小餛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我們先吃餛飩吧,世界末日還有九十幾天呢……”

后來的幾天,我們在正事上毫無進展,但是兩個人享受了很多以前只能幻想的事情,后援會的勢力強大,有些不是金錢可以做到的事,他們也可以動用政治力量甚至軍隊來實現我們古怪的要求。

X打造了專屬于他自己的《星際爭霸》,暴雪娛樂公司為他提供了一個由原來《星際爭霸》開發(fā)人員組成的團隊,開發(fā)了一款可以彌補手速的《星際爭霸》版本。X一直認為自己在《星際爭霸》上成績不好,只是因為手速不足,戰(zhàn)略戰(zhàn)術還是很強的。如果能有A.I.在背后幫助進行微操作,自己才能真正享受這個游戲。這個新版本出來后,他在戰(zhàn)網上果然連戰(zhàn)連勝,很是開心。

我則索要到了許多關于張愛玲的珍藏。其中有一套張愛玲手批的《金瓶梅》,據說是她和胡蘭成最恩愛時一起批注的,連她自己都以為被焚毀了,其實一直私藏在私人手中。我不知真假,但是記得胡蘭成說張愛玲對《金瓶梅》里裙子的顏色都注意到了,他們之間也談論過《金瓶梅》,所以有這樣一本書存在,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本著末日之前努力八卦的精神,看得津津有味。

每天我們也會花上幾個小時研究數學世界。因為我對程序一竅不通,我能做的只是觀看數學世界的圖像模擬展示。為了要更快地進化,數學世界里的生死只在萬分之一秒,如果用正常速度觀看,只能看到色彩的變化,一片斑駁雜亂。但是,圖像模擬還有一個慢鏡模式,可以認真地觀察一個數學生命從生到死的經歷。

我從小對色彩有著特殊的敏感,能感覺到很微妙的色彩變化,看著一個藍色的小點由暗變亮,遇到一個粉紅的小點,或者越來越暗,孤獨地游蕩,我竟然有些著迷。我知道亮度代表了一個數學生命的成長,能解決更多更難的問題,它就會更快地成長;而饑餓則會導致亮度減弱,黑暗就是死亡,也就是消失。

我開始在頭腦里想象眼前小藍點的生活:它找到一個容易的問題,好開心,看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異性,但是錯過了。它終于找到了另一半,卻發(fā)現能解出的問題越來越難找到,兩個人只好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分頭尋找,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離別多了,小藍點有些傷心,不過聚在一起時還是很幸福。

我想到這里,才想起小藍點根本沒有感情,一切不過是生存的需要。由小藍點又想到我們自己,我們也不過是NPC而已,我們的感情又是什么呢?我們之所以會有感情,也許只是為了可以給玩家們提供更好的陪伴?我們覺得生死與共的愛,在玩家們看來不過是一場游戲,也許他們很認真地在玩這場游戲,也投入了一些感情,但是對于他們來說,游戲里的結果無論如何都不會影響到真實的世界。對于我們來說,是死亡,是終結,對于他們卻只是一次通關的失敗。

我想著這些,情緒變得有些沮喪,寧愿自己和小藍點一樣,沒有感情,沒有悲喜,這樣也就不會有愛情,不會老想著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

“沒有感情,就沒有悲喜,沒有悲喜,就沒有愛情?!蔽也粩嘀貜椭?,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關鍵的東西,卻還不能說清楚,“配對邏輯需要愛情,愛情需要感情,但是感情在數學世界里為什么沒有進化出來呢?”

我越想越糊涂,正好X走過,我就問他:“為什么數學世界里沒有進化出類似感情的東西?”

他隨口答道:“這個問題我想過,大概是數學世界太簡單了,進化的條件很單一,所以里面的生命自然都向著理性化發(fā)展,感情對于數學不光沒有用,還有負面的影響吧。”

我接著問:“但是如果沒有感情,父母如何會盡力撫養(yǎng)后代呢?”

他說:“數學生命一出生就可以獨立生活,并不需要父母培養(yǎng)?!?/p>

我嘆了口氣,“原來如此,但是沒有感情,就不會有愛情,也就進化不出你需要的配對算法了?!?/p>

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卻如遭雷擊,整個人呆住了,“原來如此……世界的設定需要給感情留出空間,世界需要足夠復雜才能進化出感情,而感情又是進一步進化的基礎?!?/p>

我沒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問道:“那要如何設定呢?”

他說:“比如像你說的,要給數學生命一個需要受照顧的童年,而且除了解答數學問題,它們的生活里也要有其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世界里不應該只有數學生命和數學問題,還要有其他的東西,要有很多其他的東西,要有很多看起來沒有用的東西。這樣的世界里進化出的生命,才會具有非理性的成分,就好像人類的感情。而這種非理性的成分,會幫助一個數學生命找到它合適的另一半。當然具體的設定有很多種不同的可能,因為表面上似乎沒有用的設定,說不定反倒是關鍵,我們只好各種可能都試一下?!?/p>

他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我雖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卻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他接著說道:“倒數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需要足夠多的開發(fā)團隊,這樣可以同時嘗試很多種世界設定……嗯,希望我們的足夠好?!?/p>

說到這里,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請派一架直升機盡快來藍湖接我,我找到答案了?!?/p>

他打完電話,和我一起走到甲板上等直升機。一邊走,他一邊開我的玩笑:“神諭里果然是你吧,‘藍色湖水里涌出藍色的美酒’的那個晚上,我可是大飽了眼福呢……”

我害羞得無地自容,想要引開話題,“怎么會有神諭的存在呢?這實在太不科學了?!?/p>

他說:“神諭也可以有科學的解釋,比如一個存在著很多可能性的世界,就好像有著很多分叉的河流,但是在某個地方這些支流可能又匯合在了一起。對于大部分時間,預測是不可能的,但是對于某些節(jié)點,我們的世界也許只存在一種可能性。對于這些節(jié)點,預言是可以成為可能的,這些預言就是神諭。我們也許正站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無論你我如何選擇,我們注定會拯救這個世界?!?/p>

我聽了沉默良久,說:“我倒寧愿神諭是真正神秘的、不能解釋的,我更喜歡神秘的世界??茖W的世界一切都被解釋,讓人感覺局限而沒有自由?!?/p>

他說:“我也一樣,尤其在知道自己只是一個NPC之后。”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身為NPC,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超出自身的局限,即使我們的后代,也還是被這個虛擬的世界局限住,無法觸摸真正的世界。就好像數學世界里的生命,因為世界的局限,無法進化出感情。我們其實和數學生命一樣,都不過是一個程序。我的感情,我的喜好,我的愛,我的存在,其實都……”

這時直升機飛來了,螺旋槳的轟鳴聲掩蓋住了他最后的話。我無法辨識他的言語,但還是可以感覺到他的語音里那種深深的悲哀,讓我也為之觸動。我又一次想起和陸瀾最后的八分鐘。也許我真的不過是一個NPC,也許陸瀾只是在玩一個浪漫的游戲,在別人眼里,那最后的八分鐘因此變成了一場騙局。但是對我來說,那八分鐘的感覺依舊特殊而珍貴。

有些感覺一旦產生,就仿佛存在于自己的時空,不會再被任何其他的事物打擾。

5

X走后,我一個人在藍湖住了一段時間。X把湖心餐館留給了我,還留下了很多東西。

橙色倒數慢慢變得不可遮擋,這個特性違反了已知的所有物理原理。比如飛機上的乘客看到的橙色倒數在遙遠的天上,但是陸地上的人卻看到飛機被橙色倒數遮擋,而不是相反。

橙色倒數從天上緩緩地壓下來,大家心頭的壓力也越來越重。離倒數結束還有十天的時候,即使閉上眼睛也會看到倒數了。很多人受不了精神壓力而發(fā)了瘋,我只能默默祈禱神諭是正確的,X的新數學世界一定能取得成功。

還剩七天的時候,那晚我好不容易睡著了,睡眠成了唯一能擺脫倒數的方法。

第二天我醒來,覺得整個人輕松愜意,卻說不出為什么。細細一想,原來是眼里的橙色倒數消失了。

我向窗外望去,藍天如洗,終于又變得和藍湖一樣清澈。

我沒有繼續(xù)旅程,而是回到了斯坦福大學,但是陸瀾一直沒有出現。不過這也是正常的,對于這個世界來說,陸瀾已經死了。就算他回來,應該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奇怪的是,對其他人來說,好像橙色倒數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我偶爾和別人提起橙色倒數的事,他們都用一種茫然的眼光看著我,或者覺得我在開玩笑。我去查看了那段時間的報紙,也沒有任何關于橙色倒數的報道。

慢慢地,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也許那些天的經歷只是我的錯覺,X只是順著我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或者X也根本不存在,一切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

暑假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溫哥華,想看看是否真的有狐貍電影院和青木文身店。緬街上確實曾有一家狐貍電影院,專門放映色情電影,但是已經關張,變成了獨立樂隊表演的劇場。狐貍電影院的標志還在,陳舊斑駁。狐貍電影院的附近并沒有文身店,它的右手邊是一家小小的叫維隆納的咖啡館。

我在咖啡館里點了一杯黑咖啡和一小塊芝士蛋糕。老板是個很有意思的意大利老頭兒,開朗的笑容和夸張的恭維,讓你感覺非常舒服。我問他,這里是不是曾經是家文身店,而且專門在竹子上文身?

意大利店主一聽就笑了,說他在這里開了十幾年咖啡館,他盤下來的時候是一家中餐館,沒聽說過曾經是文身店,而且怎么可能在竹子上文身呢?

我也笑了,確實從來沒有聽說可以在竹子上文身的。雖然我的記憶是那么清晰,實在不像是幻覺,但是如果要相信我腦中關于橙色倒數的記憶,需要顛覆的是整個世界,相比之下,還是承認自己產生過無比真實的幻覺更加簡單。

回到加州,我更加努力地學習,每學期多選了三四門課,課外還上了糕點班,想讓自己在忙碌之中慢慢忘卻這一切。

轉眼到了圣誕。圣誕這天連圖書館也不開門,我只好躲在家里一個人看書。

書讀得乏了,我起身泡了一壺茶。茶還沒泡好,卻聽到門鈴聲。我披上外套打開房門,只見門口放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我左右看看都沒有人。

禮物盒是藍色的鐵盒,上面鑲嵌著黃色水晶做的星星,里面是一瓶巴蒂斯塔星辰,還有一只竹杯,竹杯的底部有一幅文身。

我向杯中注入巴蒂斯塔星辰,那幅文身在水里慢慢升起,十一顆星辰蜿蜒排列,照耀在深藍的夜空。我喝了一口,仿佛又回到了藍湖。

我想,這個竹杯可能也是我的幻覺,也是自我欺騙的一部分。但是對于我來說,這些幻覺的價值和事實一樣寶貴,甚至猶有過之。

[后 記]

最早萌生出寫這篇小說的念頭,是我看了《三體》第一部里面關于倒數的情節(jié)。我當初看的是連載,中間有很多時間來胡思亂想倒數的真相是什么。結果看到的只是外星人入侵,當時還很失望。后來,《三體》愈來愈宏大,并不是一個外星人入侵那么簡單,我的失望也就拋到九霄云外了。

不過,這個故事的最初想法一直留了下來,本來我是想寫成《三體》的另一種更好的可能性,但是《三體》金玉在前,再用同樣的背景和人物就有些班門弄斧了。于是我把背景放到自己熟悉的北美,然后就有了這個故事。

最后提一下,數學世界和巴蒂斯塔星辰也都是向《三體》致敬。

【責任編輯:劉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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