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和
在貴州與云南邊界的云霧山中,有一塊突入云南重圍的貴州地盤名叫石門坎。這隸屬于貴州威寧窮得只屙牛屎的地方,除了種植土豆、蕎麥外,包谷、高粱都很難存活,吃稻米就有些奢侈了。
據說此地原來屬云南管轄,不知怎么在歷史的變遷中,弄來弄去,卻劃入貴州地盤。也可能當初云南方面覺得這窮得叮當響的地方,不要也罷。
可在本世紀初,威寧石門坎突然熱鬧起來,成為人們追逐的“文化圣地”,引來不少文化名人、宗教愛國人士、港臺同胞關注……
之所以現在如此鬧熱,乃是拂去歷史煙塵的威寧石門坎確有讓人驚訝的一面!原來此地在1904年辦學校時就允許男女同校同學,這可是在慈禧老人家還在朝的時候?。?/p>
要知道,蔡元培在北京倡議男女同校同學已是幾年以后的事,而在這里辦學的先驅卻是一位英國人——柏格理。他不遠萬里,來到石門,他在威寧石門坎的辦學經歷之艱辛超過武訓,他的事跡讓那些道德范兒汗顏。事實上,與道德模范相比,柏格理耐得住寂寞,他長年于此,走村竄寨,辦學助學,默默無聞,干著最平凡最簡單的事,最終他長眠于他辦學的貧瘠之地——威寧石門坎。
看來,推開石門坎這扇貧瘠的大門需要事前翻閱石門的歷史篇章。中國作協會員、貴州知名作家王大衛(wèi)慕名前來石門坎,當他因腿疾而一瘸一拐地艱難行走在石門凹凸不平的土石路上,除了一座教學樓有點像模像樣外,“街道兩邊,是些極不規(guī)則極其簡陋的磚泥結構房屋;石門入口處的兩個簡易公廁,骯臟得不堪入目;街道及周圍環(huán)境——除了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大院,幾乎隨處可見垃圾……”昔日那些教堂、學校、醫(yī)院、足球場、游泳池、孤兒院在哪里?王大衛(wèi)除了看見這些建筑的遺址外,整個石門,在他看來,完全是一派蕭條、冷敞的景象。
歷史上石門坎曾經是“民族教育的‘圣地,而現在的石門,農村基礎教育步履艱難?!鄙蚣t教授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上如是說。
大衛(wèi)也發(fā)出感嘆:歷史與現實為何落差如此之大!
大衛(wèi)的眼睛濕了,心底在流淚,他看見柏格理因在石門辦學而長眠于此的墳瑩墓碑,特別是數百座簇擁在柏格理、高志華牧師墓碑周圍的苗、彝逝者的墳墓。他確信,公道自在人心,當地苗彝民眾愿死后追隨柏格理,想必柏格理的感人事跡不會無中生有。歷史的真實雖有時遮蓋在云霧之中,但柏格理幾十年如一日辦學助學之精神,通過苗彝民眾的口耳相傳,其情其事歷歷在目,讓人難以忘懷。
1903年,基督教循道公會在石門坎創(chuàng)辦“石門光華小學”,委派英籍牧師柏格理來貴州威寧石門辦學。柏格理長途跋涉來到威寧石門,為了取得當地的主要民族苗族同胞的信任,他改換苗裝,學習苗語,與苗族同胞同吃同住。這里,話雖然是一句“同吃同住”,可說易行難。在實際中,這不是一般的艱難因厄。石門的苦與貧,也不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可以想象的,更遑論這位來自于英倫三島的柏格理,他的艱難可以說一般人根本不能承受!我真的不知他是怎樣生存下來的?怎樣與苗民“同吃同???要知道,石門坎距威寧縣城有140多公里,這里是烏蒙山區(qū)的腹地,長年陰雨迷濛,生態(tài)環(huán)境極為惡劣。苗、彝同胞居住在夯土草屋內,大多數家徒四壁,無床可睡。天氣陰寒,竟坐在火塘邊,身披毛氈入睡。吃食十分簡單,在火炕里烤土豆、烤包谷。原來這里地處貴州的高寒地帶,因土地貧薄,包谷收成很低,傳教士來后引進土豆,解決了部分腹中之饑。由于這里溝壑縱橫,石漠化嚴重,不僅農耕困難,交通也十分不便??删驮谶@被沈紅稱為“煉獄”的地方,奇跡出現了,柏格理因自己早年失學的切膚感受,立志傳教辦教育。他到石門坎,拜苗民為師,學習苗語。這苗族,從中原遷徙而來,沒有文字,歷史文化、族源譜系完全依靠古歌傳唱與前輩口口傳承。柏格理潛心研究,他從苗族服飾的紋樣圖案中獲得靈感,為苗族創(chuàng)制了簡明的拼音文字。沈紅說:“一個神話開始在苗區(qū)傳播,苗族以前丟失的文字現在找到了,這套文字從苗族衣裙圖案中重新恢復出來,正是老祖宗遺失的文字!民間稱這套文字為‘老苗文,英語世界稱這為‘坡拉字母(the pollard Script)。”
苗族的歷史,悠長而深沉,悲催而悲壯。他們的祖先蚩尤,確是一位不平凡的壯士?!八l(fā)明的刀、戟、大弩,……始終在照耀中國的歷史!”蚩尤的宗教,“他不僅是以‘神道設教,約束人心;而且還破君民之間的捍隔,追求人間的真理?!?蚩尤的宗教與眾不同,“他要揭穿天人的隔膜,讓人民可以祀天,民意可以通天?!保ㄒ娏壕畚逯骸睹缱灏l(fā)展史》第57頁,貴州大學出版社)。蚩尤在與黃帝的征戰(zhàn)中失敗了,他的苗民挾巫風卷入湘西、桂北與云貴的大山。千百年來,苗民們因戰(zhàn)爭所逼,遷徙無恒,正是崇山峻嶺的貴州接納了他們,貴州成為苗民在全國最大最多的聚居之地。險峻的苗嶺,磅礴的烏蒙成為他們的家園。苗民們隱居深山,以樹木為伴,化仇為愛,繁衍子孫,在貧瘠的大山生生不息,頑強地存在。
然而,苗族的歷史,卻因生存的艱難困苦沒有留下文字,但是在苗族婦女服飾的圖案中仍能追蹤祖先的蛛絲馬跡,民族譜系的傳承圖案仍可從花紋中尋覓,綜合古歌傳唱的英雄史詩與口耳相傳的族系脈胳,也能為破譯祖先歷史的密碼提供契機。柏格理就是這樣一位執(zhí)著頑強而又聰慧悟達的學者。西方現代社會科學的方法賦予了柏格理的執(zhí)著,他深入調查進行實證研究,他所創(chuàng)制的苗族文字不僅具有國際視野下的規(guī)范性認知,也能通過“繡在苗族婦女服飾上的史詩”的破譯獲得苗民們的廣泛認同。老苗文的傳播,“上得教堂,進得學堂,下得草房。”由此播揚,不僅烏蒙山區(qū)三分之二的苗族同胞由此掃盲,且苗文的傳播遠及滇南苗族地區(qū)。
1905年,柏格理在石門坎建教堂辦學校,學校雖是苗族子弟的小學,但卻采取的是新式教育的方式。
石門光華學校有許多中國第一。
首先,它是第一座倡導和實踐雙語教學的學校。
其次,它是第一座運用苗族文字的學校。
再次,它是第一座開設男女學生同校同學接受平等教育的學校。
柏格理在石門坎的辦學,讓世人驚嘆!
柏格理在石門坎建教堂、小學、中學、游泳池、運動場、孤兒院、供水設施、西藥房,在苗彝民眾的幫助下,他在石門坎分別建有大大小小的建筑42幢。沈紅教授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上記述人們的贊嘆:“一片荒地,極端經營,竟至崇墉櫛比,差別有天地?!?/p>
這是一種怎樣的偉業(yè)!個中艱辛在王大衛(wèi)的著作《尋找那些靈魂》中披露出來,使人感動。大衛(wèi)深入考察,他在用心思量,他的那些文字,與其說是用筆墨寫在紙質上,毋寧說是用心鍥刻在石板之上。
在王大衛(wèi)的回憶中,至今感到“所有可怕的事情中最可怕的就是麻風病?!睂τ诼轱L病,柏格理在《未知的中國》里,有一段令人駭然又令人感動的敘述,他說:“這種病在山區(qū)不斷蔓延,使人覺得十分害怕又十分無奈。當地政府制定了把麻風病患者殺死焚尸滅跡的計劃,因實施困難,又強制這個不幸的患者群體外出流浪。這一放逐政策,引起更多人的恐懼。地方政府無計可施,只好采取消積回避態(tài)度。針對這個現實,我們考慮建立麻風病醫(yī)院的計劃,同時考慮為患者的孩子建立一座孤兒院?!卑馗窭碚f要建立麻風病醫(yī)院和孤兒院,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擔當?王大衛(wèi)聽到這個故事,太震撼了!他要去麻風村,要親身體驗柏格理的身體力行?,F在看來,只有麻風病醫(yī)院遺址上延續(xù)下來的柳樹村了。原來的患者因病所致的殘疾已難恢復。村里還有一座福聲小學,是靠外地人的捐助而建的,現在的福聲小學只是一間紅磚平屋,教師就是村長,學校只有兩個學生和一條狗在聽課??戳诉@景狀,大衛(wèi)說他堅持不下去了,在從麻風村回來的路上,他走不動了。顯然作家王大衛(wèi)不僅僅是筋疲力盡,關鍵的是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他在回憶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講述先輩口口相傳的柏格理的事跡:“當時柏格理在這里建立了教會醫(yī)院,醫(yī)院的建立,使柏格理、柏格理夫人、教會醫(yī)生投入到對患者的救治與護理之中?!备疏I理的《柏格理傳記》敘述:“柏格理終于以先驅者的信心、勇氣和智慧,先后在苗、彝民族居住的地區(qū)建立了兩所教會醫(yī)院……對于苗、彝族人來說,是一個福音。”
然而,建醫(yī)院,辦學校,設立孤兒院,柏格理在這個生活習俗完全與英倫風情有別的貧困大山中頑強地掙扎著,他在石門坎度過了十多年的時間。他染上了傷寒,他在醫(yī)院躺下時,數以千計的苗族、彝族民眾翻山越嶺前來探視,探視者與被探視者之間眼里含滿淚水。鄉(xiāng)親們一走,柏格理又投入到將英文《福音》翻譯成苗文的工作之中。但是,藥品短缺,而這里感染傷寒的兒童又特多,讓出藥物,使柏格理的病癥更加嚴重。終于,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石門坎的苗、彝同胞以及那些幼小的兒童了。
1915年9月15日,柏格理在石門坎病逝,送葬時,數千的苗、彝民眾一路哭泣;下葬后,數百人連續(xù)幾夜在墓碑前守候。
然而,幾十年后,威寧石門坎卻抹去了柏格理的一切印跡。但是滇黔邊界山區(qū)的苗、彝、回、漢各族民眾并未忘記他,他們對柏格理的感激之情不能通過文字表達,但也心口相傳,從爺爺傳至兒孫??梢?,柏格理的所作所為,不僅感動當地的民眾,還帶動了諸如高志華牧師以及石門坎教會醫(yī)院的醫(yī)師。因此,無論是柏格理、還是高志華牧師,抑或那些死去的麻風病人,他們的靈魂,都是那個時代沉重歷史的篇章。柏格理所建的學校、教堂、醫(yī)院、孤兒院早已隨他而去,不見蹤影。孑然聳立在石門坎的柏格理的墓碑十分沉重,貧瘠的石門坎在顫抖在哭泣,它托不住柏格理的生命之重,因為那是來自于柏格理靈魂深處對石門未來愿景的期望與囑托!
(作者系貴州省知識產權協會會長、貴陽市人大常委會立法專家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