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前,寫下“悲欣交集”四字,字字骨力。早已無法用書法來度量,他連人書俱老都不要了。
大師林風(fēng)眠,那個八歲拿著菜刀去救母親的孩子——因母親私通要被族人處死,頭發(fā)上淋了油,然后即用火點(diǎn)著,他拿了菜刀沖進(jìn)人群救下母親。那八歲的悲欣交集。
晚年,他客居上海,聞知傅雷夫婦雙雙懸梁自盡,他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畫作扔進(jìn)浴缸,用水泡軟,然后再淘成紙漿——那是他畢生之心血,比之當(dāng)年他從重慶再回杭州藝專,看到自己不遠(yuǎn)萬里從國外帶來的油畫被日本人用馬蹄踐踏,他的心更痛。無所謂悲欣矣。他把紙漿一勺勺舀到馬桶里,然后摁下開關(guān),沖入下水道。那一刻的決絕與麻木,絕望與凄涼,已跌入無量悲欣。這是文革時期,林風(fēng)眠心如枯木。
晚年他移居香港,再沒回來。這個20多歲被蔡元培任命為國立北京藝專校長的天才畫家,一生顛沛流離,我常常在西湖邊他的舊居里發(fā)呆,那個隱藏于山水樹木間的二居小樓里懸掛著他的畫、穿過的毛衣、躺過的床、用過的畫案。
他在風(fēng)中睡著了,他是風(fēng)中的小鳥。
少時,我聽林徽因、徐志摩、陸小曼的故事,只當(dāng)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事。好事者寫林徽因傳,或拍電視劇《人間四月天》,均是拍的情事,于今日來看,格局甚小。
回頭再看,不再嘆志摩36歲命喪黃泉——他早死早托生矣。
晚年陸小曼,牙齒掉光,頭發(fā)落半。當(dāng)年的絕世佳人淪落到用蠅頭小楷抄寫《矛盾論》,歲末被評為“三八紅旗手”,她畫畫寫新生:年底更識荒寒味,寫到湖山總寂寥。她29歲之后的生命毫無意義,殘喘到支離破碎。人世間冷眼悲欣嘗盡。天注定。
從前對林徽因的認(rèn)識頗曲解。自以為要活到任性如陸小曼敢愛敢恨,但中年后愈發(fā)欣賞林徽因——堅(jiān)韌飽滿,如一粒堅(jiān)果,生機(jī)盎然卻又凜凜颯颯?;找蛳壬?,我懂你晚矣。
是她出于對建筑的摯愛慫恿梁思成去學(xué)建筑。是她,在抗戰(zhàn)時期,與梁思成坐著驢車走遍中國萬水千山,180多個縣,8000多處古跡——頭上是日本飛機(jī)轟炸,腳下是橫尸遍野。他們測量、繪圖,在長途跋涉中,梁思成牙齒掉光,林徽因患了肺結(jié)核。
在李莊,兒子梁從誡問林先生:媽,日本人打進(jìn)李莊怎么辦?
林先生擲地有聲:投江呀。
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女人怎么能有這樣的赤子之心?坐驢車、用腳量,他們畫出了中國第一本古建筑的圖案,還有珍貴萬分的測繪數(shù)據(jù)。
當(dāng)那些圖紙被洪水浸泡時,他們痛哭失聲。
拆老城墻,梁思成撲過去嚎啕:50年后你們會后悔,會知道錯了,因?yàn)檎胬碓谖沂稚稀A只找蛲现鴼埐≈|去求:你們拆的是八百年留下來的真古董,以后再建亦是老古董……北風(fēng)在號,他們在呼喊。沒有人聽。新中國建設(shè)如火如荼,林徽因走了。梁思成親自為愛妻設(shè)計(jì)墓碑——這一生的風(fēng)雨才是執(zhí)子之手。年輕時的任性和風(fēng)花雪月,如何能與赤子情懷相提并論?
梁思成晚年,沒有欣,只有悲。他掛了黑牌子才允許出門,那上面寫著:反動權(quán)威。他被領(lǐng)導(dǎo)紅頭文件批示:又老又沒用,可以當(dāng)反面典型。在最后的光陰,他只字不寫,只閉目——他懶得再看這世界一眼。連無量悲欣都嫌多余。
年輕的馬爾克斯在火車上讀??思{《八月之光》,贊嘆不已。多年后寫下傳世之作《百年孤獨(dú)》,晚年馬爾克斯得了老年癡呆,家中物件俱貼上標(biāo)簽方才認(rèn)得,標(biāo)簽上寫上物品名稱、用途。他不自知凄涼滿懷,卻早已凄涼滿懷。
夜讀孫犁《老荒集》,真是又老又荒。在給賈平凹的信中他寫道:今年天津奇熱,我有一個多月沒有拿過筆了。老年人,既怕冷又怕熱……那是1983年7月31日,那時賈平凹剛在中國文壇嶄露頭角。他告訴賈平凹:寫些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在《吳趼人研究資料》中他只寫了一句話:此書字太小,不能讀也。我也已目力不及,感同身受,字太小便不讀。
年輕時孫犁這樣想:我一定老死故鄉(xiāng),不會流落外地的。但他終于離開了,再也沒有回去。
T跟了我?guī)啄?,見了世面,仍然樸素干凈。一日看《舌尖上的中國》演到山西面食,她泣不成聲。我每見“山西”二字亦想到她的陽泉,甚至聽到山西話也格外親。她亦不知道我每每寫與她、她的母親、H四人閑聊、吃飯、喝茶時,已是捧著銀碗盛雪時光,珍貴得連痕跡都美。
鄉(xiāng)下表妹仍在殺豬。每日五點(diǎn)起來殺豬。她說,“我聽到豬的嚎叫便心疼?!钡卸樱蠈W(xué)、吃飯、花錢。她只能殺豬,只會殺豬。
暮春時節(jié),隨母親回外婆家掃墓。母親思念外婆,每憶便涕淚,有一段時間眼睛都不好了。這次回去看了二舅母,她更瘦了,穿了去年舊衣,照看著四個年幼孩子,還要忙活家里的農(nóng)活兒,眉目間少有歡喜。母親塞給她錢,她便蒸了手工純堿饅頭,又炸了許多油餅讓我們帶著。那自然是民間仍有的質(zhì)樸情義。母親說接她城里住幾天,她說可不行,四個孫子沒人看,地里的杏花也該嫁接授粉了……似水光陰中,沒有驚天動地,皆是無量之悲欣。
晚年林語堂客居美國30年。他定居臺灣陽明山上看著他的家鄉(xiāng)漳州方向,老淚縱橫。那時正文革,他家園不能歸,只有望鄉(xiāng)淚潸然。翻看《生活的藝術(shù)》和《蘇東坡傳》,想與這些老人秉燭夜談。
一日父親和母親說:你若有一天離去,我不哭,拉二胡曲給你聽。母親便生氣,說父親心里沒她。父親讀莊子多,知道莊子喪妻后擊鼓而歌。生命的逝去原是天地自然。祖父去世時父親便不哭,也拉二胡曲,眾人皆笑他癡,我卻明了父親的無量悲欣。
春日一個人行走風(fēng)中,見眾人皆碌碌。二大街上的飯店關(guān)了舊的又開新的,桃花、杏花皆已落盡。修車的師傅滿手的油在忙碌,水果攤小販仍舊給的分量不足。胖姐的蔬菜店還那么熱鬧,聚眾在那兒聊天的人有閑茶喝。
我去菜市場買了塊豬肉。肥的熬了豬油,拿來炒菜有植物油沒有的厚香。瘦的剁了餡包餃子吃。今春的薺菜正鮮,我買了二斤,用熱水過了,然后一個一個包起餃子來。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