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憲
生存狀態(tài)的巧妙展示
——讀遲子建《別雅山谷的父子》
○王立憲
遲子建的中篇小說《別雅山谷的父子》是一部出色的作品。這部中篇寫的是她的故鄉(xiāng)大興安嶺一帶的生活,可以說,作家的才情愿意發(fā)揮在她的故園上面,故園總給她創(chuàng)作的底氣。
小說的上部寫的是“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講他去鄂倫春人居住的地方給他們放電影的故事,而下部寫的是“我”的弟弟講在別雅山谷拍電影的故事。這是作家精心建構(gòu)的一部小說。這首先表現(xiàn)在它的雙線結(jié)構(gòu)上。上部的一條線是“我”父親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另一條線是鄂倫春獵人葛一槍(葛列爾)的人生歷程,下部一條線是“我”弟弟的經(jīng)歷,另一條線是葛一槍的兒子奇克圖與拍電影有關(guān)的故事。這樣的建構(gòu)使得眾多的內(nèi)容在作家的思緒上走,也使作家的情感得以淋漓盡致地表達。
“我”的父親給鄂倫春人放電影,這使他充分感知了鄂倫春人的生活情景和他們的性格。這里有鄂倫春人招待客人一定要讓你喝醉的豪爽和熱情,也有女人們看電影里下雨也要避雨的令人發(fā)笑,也有把捕到的白狍子尊為神而又領(lǐng)它看電影的獨特,也有白狍子咬拷貝而被奇克圖拴在樺樹上這一細節(jié)的有趣??梢哉f,“我”父親是那個年代文化的傳播者,但他也從鄂倫春人那里得到了風土人情的熏陶。葛一槍是接“我”父親看電影的人。他是個獵人,但他打獵不貪心;他曾在蘇聯(lián)紅軍與日本關(guān)東軍交火時,抓住過逃到林子里的兩個鬼子,并把鬼子交給了蘇聯(lián)紅軍;“葛一槍掛銀幕時,開玩笑說粗的那棵是他老婆,說完還跟山羊似的,啃了口粗樹的樹皮”;放電影《渡江偵察記》時,當演到“小姑娘救下當年的連長,劃船送連長脫離險境時,遭到日本鬼子的追擊”的情景,葛一槍對著銀幕上的鬼子就是一槍,把銀幕打了個窟窿?!拔摇备赣H在講故事,而“我”一家人的故事也圍繞著父親講故事展開,這樣的故事對于我們讀者來說也如同電影?!拔摇钡慕憬阃腥藦乃诘霓r(nóng)場送來了毛主席石膏像,那是她當勞動模范的獎品,而它卻被因燭光而受驚嚇的野貓碰碎了,一家人趕緊想處理的辦法;父親要去挑水,母親怕他喝多了腿軟而陪他去,但他們半個多小時才回來,引起了“我”和弟弟的疑問;“我”爺爺因誤聽了別人的話而在夜里來看“我”父親,當知道這個兩次進五七干校的兒子并沒被人抓走時才放心地走了……不管是“父親”這條線,還是葛一槍這條線,都反映了那個年代人的生存處境。鄂倫春人的熱情豪爽,懵懂渾樸,看電影前和看電影時的快樂,開槍的沖動,都鮮活地反映了那個年代鄂倫春人偏居一隅的生活情景和心理走向,那種愛國的熱情尤其值得稱許。而“文革”中以“父親”為首的一家人的生活,既有聽故事的快樂,也有擔水中可以想象得到的父母的兩情相悅,既有家人隱隱感知的姐姐在農(nóng)場的愛情(送石膏像的人后來成了姐姐的丈夫),又有一個老父親對兒子(“我”父親)的擔心。“文革”背景下的這一家人盡管受到時代的影響,但他們的生活中也不乏美好。
下部寫到了父親去世30年了?!暗艿芟游疫^于沉溺于個人混沌的家事里,突然問我還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講過的給鄂倫春人放電影的故事嗎?我說當然記得……”這段文字起到勾連前文的作用,也使前后形成一個整體。從小說中“我”弟弟的講述中,我們知道他是一個攝影愛好者,曾到別雅山谷拍攝。后來他和別人在林子里遇到了從北京來的為電影而來采外景的人,于是他們就領(lǐng)這一行人到了別雅山谷,于是就有了葛一槍兒子奇克圖的再次出現(xiàn)。奇克圖在別雅山谷與自己的獵犬和一匹馬生活在一起。他對別人提出的問題經(jīng)常是答非所問。因為不愿意離開林子,防火辦把他發(fā)展成了護林人。在攝制組拍電影的過程中,奇克圖扮演的是鄂倫春人。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那一天他假戲真做,一槍射向扮演蘇聯(lián)士兵的俄羅斯小伙子謝廖沙(槍是攝制組發(fā)給的,子彈是他的父親當年把兩個活捉的日本鬼子交給蘇聯(lián)紅軍時獲得的獎勵,子彈是那時留下的,他趁人不備裝入槍中),所幸只是傷了一點皮肉。劇中的蘇聯(lián)士兵強奸了一個25歲的漢族小媳婦,而奇克圖把扮演蘇聯(lián)士兵的謝廖沙看成了壞蛋,而且為沒有擊中壞蛋士兵而遺憾。奇克圖繼承了他父親葛一槍的性格,他以自己的執(zhí)拗守望著過去,他與山外人的格格不入至少證明他還保持著一份純真。這個以獵犬和一匹馬為伴侶的人,他的孤獨里有悲涼,但也有我們這些不孤獨的人所沒有的某些秉持。這就是奇克圖的性格,這就是他的人生命運。通過“我”弟弟的講述,我們也知道了鄂倫春人下山定居后葛一槍的獵槍被政府收繳,他因此而有了失落感,經(jīng)常用酒麻醉自己。他在一次酒醉后因去河里叉魚而被水嗆死,他媳婦因沒能救上丈夫而借酒澆愁。最后“她扛著樺皮船,去了葛一槍出事的那條河,說是要試試水,從此后再沒有回來”。小說除介紹“我”父親去世外,還介紹了“我們?nèi)愕堋钡纳睢o論是嫁了當年與她相戀的副場長的姐姐,還是娶了小學語文老師做妻子的弟弟,家庭狀況都不錯。而做護士的“我”與丈夫感情不好,最不幸的是,“我”的女兒米米得了自閉癥,而且越來越重。
從上面的介紹中我們知道了葛一槍一家人和“我”一大家人的生存狀態(tài)。作家關(guān)注鄂倫春人的生活,關(guān)注他們的命運走向。如果說作家展示的看電影時以葛一槍為中心的鄂倫春人的生活是快樂的,那么鄂倫春人定居后葛一槍一家的命運大多是憂傷的?!拔摇币淮蠹易拥娜松\也是不一樣的。作家關(guān)注的點不同,但人生的憂傷卻又是近似的。這樣我們看到了作家在特定的角度上對人生命運的關(guān)注。由此我們也理解了作家的苦心,兩條線索的相融就是兩家人命運的相融。在這里,存在一個對“別雅山谷的父子”這個題目的理解問題。小說中的“父親”,既指去鄂倫春人那里放電影的“我”的父親,也指奇克圖的父親葛一槍;小說中的“兒子”,既指“我”的先去別雅山谷拍攝后領(lǐng)攝制組去拍攝電影的弟弟,也指葛一槍的兒子奇克圖。應該說,這是一個奇妙的構(gòu)思。這四個人都與電影有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至于“別雅山谷”,據(jù)小說介紹,它是鄂倫春語,是月亮神的意思。小說對別雅山谷有多次描繪?!罢驹谶@條山谷的谷底,你看兩側(cè)的山,覺得這就是老天爺放映電影的地方。老天爺真聰明啊,他把雪白的幕布,掛在了山嶺之間。他坐在天上,常年看著人間的電影。彩云呀鷂鷹呀,野花呀溪流呀,山貓呀野鹿呀,他想看什么,就來什么?!薄拔易钕瓤吹降模巧焦壬峡盏脑铝?,猛一看,就像一只飛翔的神鳥,山谷兩側(cè)幽藍的山影,就是它張開的翅膀,那翅膀好大呀,無邊無際的。”“那條山谷怎么跟你們形容呢?就像俏姑娘的一條油光光的大辮子,有股子說不出的媚氣、野氣和神氣!……如果說山谷是個大餡餅的話,水冬瓜、松樹、白樺樹就是它夾著的餡料,從顏色上看,還得是海參蝦米鮑魚餡的呢?!边@樣的描摹,既為小說的故事提供了背景,也有力地表現(xiàn)了作家對故園的摯愛,這愛里有往事,也有對人生美好的眷戀。盡管人生中有那么多的憂傷,比如葛一槍的死,葛一槍媳婦的不知所終,“我”父親的死,“我”的孩子得了自閉癥,但自然的美好對人的心靈永遠是一個安慰。小說中“我”的女兒米米說:“老天給每棵樹,都披上了白大褂,它們就成了醫(yī)生了!”這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話。遲子建是借這樣的話,強調(diào)美麗的大自然的治療功能。里爾克在《致一位青年詩人的信》中說:“創(chuàng)作者,他自身必須是一個世界,他必須在自身中和他自己所緊靠著的自然之中尋得一切?!睂e雅山谷的描摹也是遲子建對現(xiàn)實的思索,有著強烈的對比感,寄寓著她對美好自然的無盡向往和無比珍重之情。遲子建有太多的文字描摹她故園的風景,復唱一般的描寫越來越讓人感到風景的意義。如果說故園的風景與別處的風景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這樣的風景里有與自己相關(guān)的生命的氣息,這是別處的風景無法取代的。“好林子基本看不到了,所以第一眼看見那條山谷,真的感覺時光倒流了。”遲子建借小說中“我”弟弟的話也表現(xiàn)了她的歡喜,也表現(xiàn)了她的憂思。
小說中叫“衣嘎布”的白狍子被葛一槍的媳婦帶走了。我們不要忘了“衣嘎布”就是思念的意思,遲子建借這個意象表達了多么深長的思念,思念那已經(jīng)消逝了的生活,思念那記憶中永存的美好。不然,為什么一只雀兒飛進了敞開的窗子?小說中“我”的母親認為“你們的爸爸,耳朵真靈,這是他趕回家聽故事來了”。至此小說首尾圓合,把對過去生活情景的再現(xiàn)、對家園的熱愛、對人生美好的熱愛表達到了極致。
小說對兩個家庭生存狀態(tài)的展示跨越了幾十年,這使得展示的充分成為可能,因為時代在變化,人生的狀態(tài)也在變化。上部“我”一家人的故事和鄂倫春人的故事大多與黑夜有關(guān),而下部故事的開始是在臘月二十三的午后,是白天。黑夜和白天相續(xù)的時光,又是多么好的黑白電影,人的生存狀態(tài)就是這電影的內(nèi)容。遲子建在她的散文《馬背上的民族》中說:“父親年輕時曾當過一段放映員。他對我們說,他去給鄂倫春人放電影,每次都被灌得酩酊大醉,有的時候醉得連機器都擺弄不了,讓那些候在場地上的人空等。”散文《露天電影》中有這樣的話:“我們采山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總要看看那兩棵懸掛著銀幕的大樹,當時樹間的那方白布曾上演過多少動人的故事啊。樹還在,故事也在繼續(xù),只是演繹著這故事的人已經(jīng)風云四散、各自飄零了?!睉撜f,電影在遲子建的生命中是一個印象深刻的詞,由此觸動的記憶和感慨也是深刻的。這有助于我們理解遲子建《別雅山谷的父子》這部小說的生活基礎(chǔ)和藝術(shù)內(nèi)蘊?!堵短祀娪啊匪鶎憙?nèi)容與鄂倫春人并沒有關(guān)系,但它的人生感慨與《別雅山谷的父子》的故事情調(diào)有某些相似之處。愛默生在《自然》一文中說:“方向是永遠向前的,而藝術(shù)家卻仍要回頭去尋找材料,在最發(fā)達的階段又從最初的元素開始,否則,一切就行將滅亡?!边t子建在寫歷史和現(xiàn)實的兩重內(nèi)容上更側(cè)重回味的色彩,這使小說的回溯意義得到了很好的強化?;厮莸囊饬x是巨大的,它不僅讓我們親近從前的生活細節(jié),也讓我們同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從回溯中汲取人生前行的力量,更加珍愛自己鮮活的生命。
小說還有中部,但僅僅是“空白”兩個字,這應該是藝術(shù)的處理吧。其實有些內(nèi)容可寫到中部里的,比如“我”父親的死,葛一槍的死等,但這樣寫就太散了,而這些內(nèi)容放到下部里顯得緊湊,上部下部正好同父與子分別相扣。
總之,遲子建以《別雅山谷的父子》這部中篇小說巧妙地展示了特定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它藝術(shù)的力量深深地打動了我們。
(作者單位: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