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才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總是試圖去主觀想象“假如魯迅活著……”這樣的話題。要想解決這樣的問題,必須對新中國成立至今的魯迅話語進行全方位詳細的解碼。而這個解碼,實際上也就是對新中國政權建立以來60多年的魯迅創(chuàng)造史、傳播史、影響史進行“現(xiàn)場還原”,做知識考古式的考察。因此,1950年代作為“人民中國”的第一個十年,就成了解碼魯迅的第一站。
在解碼的第一站,對胡風、周揚、馮雪峰等政治上“在場人”的觀察已是學界關注了多年的,而對于許廣平、唐弢等“愛他者”這個群體的表現(xiàn)則一直關注不夠。本文選擇唐弢作為觀察個案,不僅僅因為他是“魯迅風”雜文的重要成員、與魯迅的諸多交往,更在于他在1950年代的多事之秋對魯迅話語的生產(chǎn)。然而,除卻對魯迅形象以及魯迅精神的捍衛(wèi)之外,研究者還應看到他的這種生產(chǎn)行為在客觀上是出于何種動因,他對魯迅思想的生產(chǎn)又隱含著何種或許連“愛他者”唐弢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深遠意義。因此,選擇唐弢作為反觀的個案,不僅僅是對1950年代魯迅話語的考察,更對研究那個多風多雨時代的知識分子心態(tài)具有一定的意義。
一
郭沫若在1949年10月19日的《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題為《魯迅先生笑了》的詩歌:“魯迅先生,人們說你離開我們十三年了/但,我卻在四處都看見了你,你是那么健康/你的臉色已經(jīng)再不像平常的那樣苦澀/而是和暖如春地豁朗而有內(nèi)涵地在笑?!痹诠粞劾?,魯迅的笑“絕不是我一個人的幻想,/而是千千萬萬人民大眾的實感。/我仿佛聽見你在說:‘我們應該笑了,/在毛主席的領導之下,應該用全生命/來保障著我們的笑,笑到大同世界的出現(xiàn)?!币搽y怪,進入1949年以后的大陸新政權正也是魯迅一直憧憬的“一個簇新的”“從地獄里涌現(xiàn)而出,幾萬萬的群眾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運的人”的“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正是在這樣一個全新的政治空間內(nèi),作為“現(xiàn)代文化圣人”的魯迅在胡風看來是“不死的青春”。許廣平在《欣慰的紀念》中更是說:“在站起來了的時候紀念魯迅的十三周年,該是多么值得欣快呀!”然而,茅盾的一篇文章《學習魯迅與自我改造》則從當時思想改造的角度對魯迅進行了別有深意的解讀。他認為,“要善于學習魯迅,必先明白魯迅思想發(fā)展的道路;魯迅的思想和作品中,可供我們學習者甚多,但在今天,知識分子特別需要自我改造之時,魯迅所經(jīng)歷的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個性主義到集體主義的過程,尤其值得我們注意學習。我們是在新時代,政治上的領導和思想上的領導,都是鼓勵我們自我改造的,這與魯迅當年不同,我們比魯迅幸運得多。要不虛負這幸運才好”。茅盾的這一席話意味深遠。他重點關注的不是毛澤東所言的那個偉大的思想家的思想,而是在于魯迅思想發(fā)展過程中其主觀上積極的自我改造態(tài)度。
于此可見,當時對于魯迅的接受、傳播存在著多樣動機。李新宇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魯迅被新時代接受并非必然。根據(jù)魯迅的思想實際,衡之于新時代的路線和原則,如果沒有特別的因素,魯迅是很難被接受的。同時,如果考察新時代文壇直接主宰者的好惡,以及他們與魯迅的歷史恩怨,也不難做出這樣的結論:如果沒有特別因素,魯迅是很難進入新時代的?!钡牵捎诿珴蓶|對魯迅定的無以復加的政治肯定使得“進入新時代之后,幾乎所有曾經(jīng)猛烈攻擊過魯迅的人都成了魯迅的‘同志和‘戰(zhàn)友,有的甚至成了‘好學生”。因此,李新宇認為“這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魯迅再造工程,包含了方方面面的工作,其中最為重要的首先是兩項:一是努力把魯迅與革命拉近,二是努力使魯迅思想與毛澤東思想完全一致”,而“重新塑造魯迅的形象,建立魯迅與革命的密切關系,無疑是當時的重要任務”。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魯迅研究專家甚至可以稱之為“同路人”的唐弢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在魯迅再造的工程中就變得突出起來。
清理唐弢在該階段的魯迅生產(chǎn)活動,有一個重要的話語前提,那就是在當時“改造”的時代話語下如何將魯迅的思想與其有著精神血脈關聯(lián)的其他人的思想剝離開來。這種剝離不容忽視,它掃清了魯迅及其思想與新中國政治文化可能無法兼容的障礙,從而體現(xiàn)了兩方面的意義:一是可以證明魯迅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與毛澤東新民主主義革命思想的緊密性,甚至一致性;二是在當時知識分子改造的話語環(huán)境下體現(xiàn)魯迅作為思想改造對象的標本意義。當然,后者在新中國除舊立新的第一個十年作為個體改造標本所體現(xiàn)的示范意義更是深遠。
仔細翻檢唐弢在該階段發(fā)表的關于魯迅的文章會發(fā)現(xiàn)他所做的工作與周揚等人不同,周揚等人涉及的多是宏觀的方向性、路線性的改寫,而唐弢則是緊密地跟隨該階段的政治運動,從細節(jié)著手,以剝筍的方式,條分縷析地將歷次運動中凡是涉及魯迅的地方都進行了強制性的知識剝離。
但是,對這個問題的關注,需要研究者清醒地認識到唐弢的做法與周揚等人的情感出發(fā)點是不一樣的。袁盛勇在《絕對忠誠和服從的“小兵”——許廣平、馮雪峰對魯迅形象的塑造》一文中認為許廣平通過新中國建立初的系列懷念文章將魯迅塑造成了一個絕對忠誠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小兵”形象,權威性地論證了魯迅思想與毛澤東思想的一致性,凸顯了毛澤東思想對魯迅思想發(fā)展的巨大感召作用。該時段,作為“同路人”的馮雪峰對魯迅形象的塑造則順應著許廣平的這種思路,更為深刻地說明了魯迅思想發(fā)展中的動力源問題,即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賦予了其思想轉變、發(fā)展、豐富的內(nèi)在動力。李新宇則在《胡風案中的魯迅》一文中指出,在胡風案中像郭沫若、周揚等人是樂于看到射向胡風的炮彈落到魯迅頭上的,而像巴金、許廣平等魯迅的崇拜者、追隨者或親朋故舊是為了愛護魯迅而斬斷了他與胡風的牽連。對此,李新宇進一步指出,他們的這種愛護的善意的行為僅僅是出于愛魯迅這個名字,而對魯迅精神和他所顯示的文化方向卻并不特別珍惜。所以,他們愿意根據(jù)時代的需要而把胡風與魯迅區(qū)別開來,哪怕是為保護魯迅的名字而必須舍棄魯迅的精神,也在所不惜。唐弢在1950年代的表現(xiàn)與行為動機顯然是與許廣平、馮雪峰以及巴金等魯迅的“愛他者”相同。然而,這里面的問題是,唐弢的論證絕不僅僅是簡單的知識剝離,更是著眼于發(fā)揮實現(xiàn)了知識剝離后變得更為“純粹”、被納入體制的魯迅思想所具有的政治批判的工具功能,即將魯迅的思想作為了當時政治批判運動衡量被批判者異質性的標尺,在許廣平、馮雪峰等人對魯迅形象生產(chǎn)的基礎上,將歷史敘事中符號化的魯迅進一步推到了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政治現(xiàn)實中來,將符號化的魯迅工具化、實踐化,更將魯迅尷尬地當代化。
二
1950年代,唐弢對魯迅話語的生產(chǎn)做了很多工作。
1952年,唐弢編輯出版了《魯迅全集補遺續(xù)編》,該書與1946年出版的被許廣平稱為“用辛勞忘我的舍生精神博取來的”《魯迅全集補遺》一起被樊駿喻為體現(xiàn)了“蒐集、整理、鑒別史料的功力”,該材料“為第二版(1956年)、第三版(1981年)《魯迅全集》所吸收”,“對魯迅著作的出版和研究,都是切切實實的基礎工作、功不可沒的寶貴建樹”。此外,唐弢還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一系列魯迅研究的單篇文章,除上述提及的主要還有《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道路》《看法改變了》《記魯迅先生》《我第一次見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喪儀散記》等12篇文章,后來收錄為《向魯迅學習》一書,1953年11月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1954年,唐弢創(chuàng)作了《怎樣學習魯迅的雜30>,1955年發(fā)表《魯迅談作家的思想鍛煉》《學習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魯迅談必須反映迫切的政治斗爭與重大問題》,1956年發(fā)表《魯迅對文學的一些看法》《魯迅與戲劇藝術》,1957年發(fā)表《在理論斗爭中學習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和《魯迅對文學的任務及其特征的理解》,還出版了《魯迅雜文的藝術特征》及《魯迅在文學戰(zhàn)線上》,1959年發(fā)表《從魯迅雜文談他的思想演變》《五四時期的魯迅——魯迅雜文所反映的五四的歷史意義與時代精神》。這些并不完全的統(tǒng)計,顯示了唐弢在1950年代為魯迅話語生產(chǎn)所做出的努力。
從這些文章可以看出,他對魯迅的研究順應了當時新中國主流任務的需要,著眼于一體化,艱難地捍衛(wèi)著魯迅作為文化巨人的社會地位。當然,從其字里行間也顯現(xiàn)了當時捍衛(wèi)魯迅形象的諸多困難。正是在這樣的話語氛圍中,他建構了自己魯迅研究專家的文化身份。
寫于1951年10月16日的《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道路》是唐弢對魯迅這一思想巨人在新政權時代的新解釋。他認為魯迅“是一面旗幟,一面鮮明的戰(zhàn)斗的旗幟”“魯迅的思想是‘由于事實的教訓,隨著中國革命具體形勢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作為戰(zhàn)斗的一貫的中心,并且不斷地推動他前進,使他終于掌握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原則,確信‘唯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的真理”。文章中,唐弢結合魯迅的生平經(jīng)歷詳盡地描繪、論證了魯迅完全掌握無產(chǎn)階級思想的思想發(fā)展過程。需要注意的是,他的這篇研究文章突出了在思想轉變過程中魯迅自身的能動意識。對這個過程的分析,唐弢認為魯迅對無產(chǎn)階級思想的獲得,其自身的原因在于“他的清醒,他的嚴肅和尖銳,他的對祖國的深厚的愛、對革命的犧牲的精神”,而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魯迅的愛國愿望一接觸到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思想,他的斗爭道路不但十分明確,而且也馬上獲得開展了”,而魯迅的這種偉大的思想正是“自由主義之大敵”。從這篇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在唐弢的敘述邏輯中魯迅的思想只有在與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思想結合后才真正得到了升華,“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影響與領導之下,他的思想更堅實,更富于組織性與紀律性;他的具有長期斗爭經(jīng)驗的卓越的天才,也達到了高峰的發(fā)展”。在《魯迅的反對自由主義的精神》一文中,他認為“魯迅嚴格地要求自己,關懷中國革命的前途,從而接近革命,投身革命,在實際行動中展開反對自由主義的斗爭,進一步培育了堅強的黨性原則”,更是將魯迅的思想與政黨意識緊密地結合起來。
不難看出,上述文章以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政治話語作為立論基礎,在此基礎上對魯迅的思想變化展開分析,將魯迅思想的發(fā)展與毛澤東的革命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規(guī)避了魯迅“人學”思想中重要的個性獨立的意識,突出了魯迅思想的革命性以及對黨性的追求。事實上,這樣的分析在當時的話語環(huán)境中并不突兀。許廣平、馮雪峰作為魯迅思想的權威闡釋者對這個論調(diào)多有涉及,如許廣平的《毛澤東思想的陽光照耀著魯迅》、馮雪峰的《黨給魯迅以力量》以及《回憶魯迅》等文章就是如此對魯迅思想發(fā)展的歷史動力做出了“權威”考察。他們無一例外地將魯迅思想中那些與新民主主義革命不合拍的啟蒙主義話語做了巧妙的遮蔽,突出了魯迅思想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的一致性,從而將魯迅的思想順利地納入到了新民主主義的話語體系中來。這是一種典型的話語重組。在這種重組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魯迅思想與主流話語的拼接,消除了魯迅思想的啟蒙個性,也為魯迅順利進入新政權并延續(xù)毛澤東親定的“現(xiàn)代文化圣人”的地位掃除了政治學上的障礙。
一個隱蔽的細節(jié)是,在《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道路》中,唐弢認為“也唯有從社會的實際斗爭中去體驗,才能了解魯迅的思想,認識魯迅的偉大”。這是作者與許廣平、馮雪峰對魯迅思想論述不同的地方,他將魯迅的價值、意義與“社會的實際斗爭”聯(lián)系起來,從而在新階段為魯迅形象的塑造提供了一個相對權威的政治視角,這也是在解決了魯迅順利進入新政治體制的難題之后對魯迅話語的生產(chǎn)所做的第二步工作。
在接下來的文章中,唐弢緊密地結合當時“社會的實際斗爭”,將魯迅與當時的政治批判運動緊密地結合了起來。
文章《魯迅的反對自由主義的精神》是在當時“在思想戰(zhàn)線上,配合國家工業(yè)化和社會主義改造的偉大任務,堅決地開展反對自由主義的斗爭”形勢下創(chuàng)作的。唐弢在文章中征引魯迅的社會批評文字以及對革命文學的態(tài)度分階段論證了魯迅對于自由主義思想的反動。較之前面的文章,這篇的現(xiàn)實針對性更強。文章開門見山地說“魯迅思想里充滿著反對自由主義的精神”。為了佐證這個論點,作者從魯迅對中國歷史兩個時代的劃分入手,結合魯迅的經(jīng)典語錄,認為“魯迅以個性主義自由思想為武器,呼喊、奔突于‘無聲的中國”“他反抗幾千年來沉重的封建傳統(tǒng),抨擊一切反人民、反革命的黑暗勢力,他鼓勵青年們向前,督促沉睡者醒來,他的個性主義思想緊密地聯(lián)系著現(xiàn)實,掌握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特質,具有非常明確的社會目的”。經(jīng)過嚴謹?shù)恼撟C最終得出了“魯迅的精神里沒有絲毫的自由主義的影子”的結論,將魯迅與自由主義徹底地劃清了界限,從而將魯迅屏蔽于可能陷入的批判自由主義的政治磁場之外。
在批判電影《武訓傳》的運動中,唐弢針對當時《文藝報》刊發(fā)的魯迅舊文《難答的問題》寫了文章《魯迅否定了武訓》(也有文集為《魯迅徹底地否定了武訓》,如1957年出版的《魯迅在文學戰(zhàn)線上》。該文一開始就顯露了作者寫作的真實意圖,唐弢認為“和我們今天有些文藝工作者的混亂思想不同,和所有表揚武訓、歌頌武訓的意見相反,遠在十五年前,魯迅已經(jīng)把武訓這個人給否定了”,并且魯迅“遑遑六百萬言的全集,沒有一篇沒有一章不是批判了武訓、否定了‘武訓精神的”。他在此基礎上甚至進一步明確一些人從魯迅文章讀出來的魯迅對武訓帶有的些許贊揚精神以及并未完全否定武訓為人的見解更是顯現(xiàn)了當時文藝界思想的混亂。唐弢認為這“不但否定了三十年來我們新文藝的戰(zhàn)斗的傳統(tǒng),同時,也抹煞了在黨的領導下,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在我們文藝領域內(nèi)所曾反射的晶瑩燦爛的光彩”。正是因為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指導,魯迅“不但否定了武訓,而且也否定了武訓‘行乞興學的可能”。在他看來,更為可怕的是,“不幸,我們的同志不但把武訓看錯了,也把魯迅的文章讀錯了”“我們有些文藝工作者是何等的輕率、武斷、不求甚解和不夠嚴肅,在討論《武訓傳》的時候,我們競跟在武訓的屁股后面,讓自己也成了‘豆沫兒”。相對于此,“魯迅就是一個偉大的存在”。
唐弢寫這篇文章的邏輯很明確,那就是力證魯迅對武訓的一貫持之的否定態(tài)度,而當時那些對魯迅關于武訓態(tài)度的質疑不僅僅是一種誤讀,更是顯現(xiàn)了當時文藝界思想混亂的狀況。這樣的論證邏輯以武訓為核心話題,對魯迅的文章《難答的問題》做出了釋疑,義正詞嚴地斬斷了所有可能引向魯迅的批評,而結合當時批判文藝界思想混亂的主題則更是將可能延及魯迅的批判進一步推向了相反的方向。
三
如果說上述的幾篇文章還能輕松應付并化解當時可能延及魯迅的批判運動的話,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在批判胡風的政治運動中將魯迅完整地排除出去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了。
在批判胡風時,唐弢創(chuàng)作了《不許胡風歪曲魯迅》《魯迅絕不會為胡風“辯護”》等文章?!恫辉S胡風歪曲魯迅》一文起始就點出了胡風與魯迅的關系,“胡風曾經(jīng)接近過魯迅,并且以魯迅精神的繼承者自命”“常常以魯迅為武器,讓魯迅出來為他打仗,引用了馬克思主義者魯迅的言論暗暗地寄生著他自己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的思想”。但唐弢認為這是“如寄生蟲會妨礙人體的健康一樣,胡風為了要維護自己,就不惜歪曲魯迅、割裂魯迅,這是所有尊敬魯迅的人不應為的”。因此,“批判胡風必須在馬克思列寧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之間劃清界限,必須在魯迅和胡風之間劃清界限”。如不這樣做,他認為“將會引起對胡風思想批判的混亂,也將會引起對魯迅思想研究的混亂”,而“胡風就是企圖造成這種混亂的”。為了證明胡風歪曲了魯迅,唐弢從胡風“對魯迅思想發(fā)展和躍進過程的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不顧時間,不顧條件,曲解魯迅的話,錯誤的強調(diào)‘主觀精神的作用,并以此來否定階級立場、抹煞世界觀、反對思想改造的資產(chǎn)階級的觀點”“截取魯迅在向封建文化、廟堂文學、國粹主義等作斗爭時所寫下的片言只字,來辯護他自己對全部民族遺產(chǎn)的虛無主義的觀點,否定民族傳統(tǒng)、民族形式、民間文藝的反人民的立場”三個方面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批判。在《魯迅絕不會為胡風“辯護”》中,他認為在批判運動中有些人對胡風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文藝思想存在“共鳴的哀音”“絕望的叫喊”,其中還“摻雜著抗拒和掙扎”,體現(xiàn)了“階級斗爭的尖銳與復雜”,這種傾向的例證就是“對魯迅的攀援”。而這種論斷在唐弢看來是“完全不對”的,他認為魯迅是徹底地反對主觀唯心主義思想的,“魯迅是不會,也決不會為胡風‘辯護的”。
唐弢針對胡風案可能涉及魯迅的地方進行了全方位的知識剝離?!恫辉S胡風歪曲魯迅》中,唐弢首先批判胡風對魯迅思想發(fā)展中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這是力證魯迅與胡風思想無關聯(lián)的重要方面。該觀點,小處而言是批判胡風企圖借助歪曲魯迅思想發(fā)展和躍進的過程來為自己的錯誤思想“假造例證”,大處來看則是批判胡風“替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多方辯護,否定共產(chǎn)主義世界觀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重要意義,否定無產(chǎn)階級政黨的領導作用”的重大錯誤。因此,唐弢認為“胡風的這種思想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反黨的,因而也是反魯迅的”。文章援引胡風在《關于文藝問題的意見》中對于魯迅思想發(fā)展和躍進過程的分析,指出胡風認為魯迅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就開辟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胡風這個論斷實際上受到了毛澤東提出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從五四開始的指示的影響,將《狂人日記》作為一個開辟新道路的標志,從而進一步提出林默涵為了要證明他用唯心論解釋的“思想改造”,為了使魯迅來一個按照他的意思的“飛躍的變化”就不惜將魯迅的“前期”作品送給了“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的觀點。從魯迅身處的具體環(huán)境和社會實踐考察,唐弢認為魯迅思想發(fā)展中有革命民主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兩個階段,其思想發(fā)展和創(chuàng)作的一條主線是魯迅始終在無產(chǎn)階級的領導下進行著他的戰(zhàn)斗,從而指出胡風的論調(diào)是基于其反黨的政治立場得出的,當然更是反魯迅的。
不難看出,胡風的文章也彌漫著戰(zhàn)斗的硝煙。胡風在文章中援引毛澤東指示的這種行文方式,被唐弢形象地形容為“像頑童一樣,伸出腦袋罵了一句,又趕緊藏到大人的身后去”。事實上,胡風的這篇文章是處處透著委屈的、流露著意氣用事的痕跡,從材料到論證都難說嚴謹。他對毛澤東指示的援引本身就是底氣不足的表現(xiàn),而對魯迅的維護也確實有為自己找靠山的意味兒。
其后的兩個方面的批判則是在第一個批判的指導下具體展開的,結合當時的政治需要從階級立場、世界觀與思想改造以及反人民等角度對胡風對魯迅的歪曲進行了批評。第二個批判中唐弢就胡風思想中的“主觀精神”以及主觀精神的負面意義批判了胡風理論對當時黨的文藝政治路線的反動,其中批判的關鍵詞是“階級性”“世界觀”以及“思想改造”。這三個關鍵詞對應著新中國成立之后黨在思想文化上進行國家認同的三種目標,也是當時的三大政治任務。為了將魯迅與胡風在這三個方面進行知識剝離,唐弢認為胡風提出的“主觀精神”的實質是在“社會主義精神里抽掉了階級內(nèi)容的”,實際上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代名詞”。對于魯迅,他說魯迅“強調(diào)個人主觀作用在當時雖有意義,終究只是知識分子‘資產(chǎn)階級性的幻想”,這一點與瞿秋白相同,而魯迅一生的工作與思想的發(fā)展也證明了胡風這種抽掉了“階級性”的“主觀精神”論調(diào)的錯誤。更為重要的是,唐弢認為胡風這種論調(diào)還是反思想改造的,更是反魯迅的。他援引了胡風認為巴爾扎克、法捷耶夫、魯迅都是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通過所謂的“相生相克的決死的斗爭”、通過“迎合、選擇、抵抗”的打太極拳似的完成“自我斗爭過程”的原話,更結合魯迅的創(chuàng)作指出魯迅自己是不諱言深刻的自我改造的,魯迅是向“主觀”做深刻斗爭的,胡風則是為“主觀”而斗爭的,這是二者截然不同之處。
在第三方面的批判中,唐弢認為胡風歪曲魯迅更表現(xiàn)在他截取魯迅在向封建文化、廟堂文化、國粹主義等做斗爭時所寫的片言只字來為自己對待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虛無主義的觀點進行辯護。胡風認為文化傳統(tǒng)的劃分界定在中國應該是以魯迅、李大釗為起點,五四以前的都是封建文化。他認為魯迅和自己一樣是一個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極端否定者。而在唐弢看來魯迅對待文化遺產(chǎn)的態(tài)度和列寧是一致的,是與胡風截然不同的。為了論證這個觀點,唐弢一如胡風援引魯迅的經(jīng)典言論一般也多處引用魯迅的言論做例證。而更值得重視的是,唐弢援引魯迅的經(jīng)典言論后所做出的分析,也具有一定的認識“誤區(qū)”,如他援引的魯迅對代青年必讀書的態(tài)度、對主人與宅子關系的說明等都偏置了魯迅的原意。這是一種典型的“誤讀”,將魯迅放進了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新的政治文化空間內(nèi),消除了魯迅思想具有的鋒芒,使得魯迅成為一個在各方面都具有正確性的思想標本。
正是如唐弢這樣的論證邏輯,在知識的關聯(lián)上將魯迅與其時的時代逆流徹底地斷裂開來,捍衛(wèi)了魯迅在新中國的不可動搖、不可懷疑的思想家地位。
四
仔細分析唐弢當時的社會處境,上述行為與他在新中國政治體制中“新臉譜”的繪制密切相關。
1933年11月,唐弢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了一篇文筆酷似魯迅的雜文《新臉譜》,對當時國民黨政客及幫兇文人的奴態(tài)進行了鞭撻入里的諷刺,顯示了后來自己所言的“心儀斗士”的創(chuàng)作精神。文章把文壇喻為舞臺,把文人喻為舞臺上的角色。殊不知,人生如戲,新中國成立后,唐弢自己也成了政治舞臺上的角色,有了自己意義豐富的“新臉譜”。殊不知,正是這種“新臉譜”的繪制將唐弢置于了一種尷尬的思想境地,也形成了他闡釋新時代魯迅的話語動力。
1950年,進入體制的唐弢受命做了華東文化部文物處的副處長,在政治身份上他是新中國一名文化官吏。在業(yè)務上,鄭振鐸贊揚他“工作做得很好”“非常的高興,而且欽佩”,讓他要好好向文物處處長徐森玉同志學習,并要求他“應該爭取做他的徒弟”。此時,他還是中國文協(xié)委員、文協(xié)上海分會的常務委員?!段膮R報》改版后,他為其寫總名為“上海新語”的短評。到1950年底,斷斷續(xù)續(xù)寫的69篇文章被收在該年出版的《上海新語》短評集里。1951年任了新創(chuàng)刊的《文藝新地》的副主編。來年年底,他又被調(diào)至《文藝月報》任副主編。1955年任作協(xié)上海分會的書記處書記:同年下半年,任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分管文物工作。1956年入黨。至此,他的政治身份已然成型。
但是,1950年代唐弢“新臉譜”的繪制,并不僅僅是表現(xiàn)在政治地位的變動上。隨著他的社會角色的變化,他還要從事必要的文化宣傳工作,體現(xiàn)一個“政治型”作家的社會擔當。然而,這種“政治型”作家的身份又給他帶來了兩方面的情感約束。
首先,唐弢對新政權的由衷熱愛和歌頌,使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融入了新政權的體制,流露著一絲意氣風發(fā)的味道。評論集《上海新語》中的文章,唐弢在“后記”中說“論述的是毛澤東時代的人物,一些英勇斗爭的生命,一些可歌可泣的事跡”,后半部的文字“大抵和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運動有關”。但是,這些文字在他看來是“為了配合第三版上的新聞”而“在趕任務的情況下完成的,全部都是被擠出來的急就章,沒有什么藝術的價值可言”。1951年初,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了唐弢的文集《可愛的時代》。作為“新時代文叢”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部集子共收錄文章84篇。按照唐弢的說法,這些文章自己落筆時的心情是一個“愛”字,“面對著從新聞里涌現(xiàn)出來的新人新事——這些足以代表毛澤東時代英勇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心是“虔誠而激動的”,而歌頌則成為“一種自然的流露”。他堅定地認為“毛澤東時代是一個可愛的時代”,自己的文章則是“時代進步的記錄”。至于自己文章的創(chuàng)作及具有的時代意義,他謙虛地歸功于新時代,認為“首先是時代對我已經(jīng)起了作用的緣故”。
其次,在他骨子里生長的雜文意識,又使得他在潛意識里站在一個社會批判者的倫理高地上,這為他惹來了麻煩,使得他步步如履薄冰。上面提及的文集中一些批評時弊的文字延續(xù)了唐弢作為“魯迅風”雜文代表性作家所具有的創(chuàng)作氣質,暴露了此階段唐弢深藏在骨子里的不敢張揚的雜文精神。文章《掃除垃圾》不僅僅針對自然環(huán)境中的物質垃圾進行批評,在文末還意味深長地指出“凡垃圾,不管它有形無形,必須加以掃除——而且要做的徹底利落”?!鹅`魂上的蟲子》則批評了有些機構存在的官僚主義現(xiàn)象,形象的刻畫出了當時存在的“拉東扯西、奔走忙碌”,最終“一事無成”還來個檢討的“辛辛苦苦的官僚主義”。他的這種潛意識的雜文精神讓他終于嘗到了苦頭。1958年,唐弢因雜文《另一種“有啥吃啥”》《不必要的門當戶對》,在上海的一次五千人大會上受到了柯慶施的批評。《另一種“有啥吃啥”》據(jù)唐弢自己說“寫得比較挖苦”“那時我患了糖尿病,服中藥,處方中有生地、熟地,然而缺貨,買不到,大批生地、熟地卻在倉庫里爛掉了,或者經(jīng)過處理去制成藥,配方卻買不到。我說不僅市面上有什么菜,就吃什么菜,還要調(diào)查一下,有什么藥,才生什么病呢”。“挖苦”的結果就是“中藥公司作了檢查,《解放日報》內(nèi)部參考還認為是一件解決內(nèi)部矛盾‘最好的典型”。但是該篇文章在“反右”時被翻了案,被定性為“向黨進攻”,唐弢也因此而受到了批評。
因此,就在這種“熱”與“冷”的炙烤中,唐弢將自己定位為批判陣營中的新兵。這種“新兵”心態(tài)在他的雜文集《學習與戰(zhàn)斗》中表露無遺。對這部集子,唐弢說“固然可以解釋成為:其中文字,有些是應戰(zhàn)斗的任務而執(zhí)筆的,有些則是學習的記錄”,至于創(chuàng)作的本意他則認為“在于說明學習與戰(zhàn)斗是分不開的。學習中有戰(zhàn)斗;而在戰(zhàn)斗中,又的確可以學到很多有用的東西”。但是,他又謙虛地說“我的戰(zhàn)斗還不出色,這,也就反映了我的學習還不夠努力”。這是新政治體制下一個文學工作者響應黨的號召做出的邊戰(zhàn)斗邊學習、在學習中改造提高自己思想的表態(tài),也是批判者陣營中一個新兵由衷發(fā)出的時代心聲。
正是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對新政權的熱愛、對魯迅的感情使唐弢在直覺和政治倫理上確立了對魯迅思想進行再解釋的價值立場,而作為批判者陣營中的一個感受到政治壓力的新兵,他又不得不在政治實用性的層面上盡量地維護著魯迅的形象,如許廣平、馮雪峰等人那樣將魯迅置于新中國的政治軌道中,這既是一種對“魯迅”的“保護”,更是筑起了一道于自己有利的政治壁壘,這一點上他與背運的胡風倒是高度的一致。
結論
出于對百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考量,李新宇認為20世紀中國“一次次導致知識分子主體價值失落和文學枯萎的悲劇事件,開始的時候并不是由于政治力量的壓迫,而往往是一些文人自身要進行調(diào)整”。站在啟蒙主義的立場他指出,20世紀中國作家“一個最大的遺憾是作家人格現(xiàn)代性的欠缺”“大多數(shù)作家在這個世紀沒有完成人格的現(xiàn)代性轉化”。唐小兵在《英雄與凡人的時代:解讀20世紀》一書中認為“任何一副執(zhí)意為之的明確面孔,必然是以帶了聲嘶力竭成分的堅韌為代價,是一番以意識形態(tài)為基礎的虛構,而且與其他共存的千姿百態(tài),形成互為鏡照、互為補遺的關系”?,F(xiàn)在看來,在1950年代特殊的政治氣候下,魯迅的形象、唐弢的“新臉譜”不也是建立在意識形態(tài)基礎上的虛構嗎?但是,在這背后,又潛伏著多少不可與人語的東西?在那微風即可吹皺池水的年代,這一切又給后人留下了多少詰問的可能?
(責任編輯:孟春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