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高爾基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的譯介,是中國現(xiàn)代翻譯史上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典型現(xiàn)象。隨著高爾基在蘇聯(lián)國內(nèi)文學和政治地位的陡升,以及中國左翼文學思潮的高漲,現(xiàn)代中國文壇對高爾基的介紹也加強了力度。高爾基的自述、由顧路茲臺夫編記的《高爾基的生活》、韜奮編譯的《革命文豪高爾基》、瞿秋白譯的《高爾基創(chuàng)作選集》、周揚編的《高爾基創(chuàng)作四十年紀念論文集》、樓適夷譯的高爾基的《我的文學修養(yǎng)》、以群譯的《高爾基給文學青年的信》,以及魯迅翻譯的高爾基創(chuàng)作的《俄羅斯的童話》等著述在國內(nèi)的問世,對中國文壇的高爾基熱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其中《高爾基的生活》以及《革命文豪高爾基》,更是以其通俗性、趣味性和普及性贏得了更多普通讀者的注目。而隨著高爾基地位的上升,中國文壇也開始出現(xiàn)把魯迅與高爾基進行類比的言論,進而試圖把魯迅塑造為“中國的高爾基”。
《高爾基的生活》以及《革命文豪高爾基》之所以對普通讀者具有吸引力,除了著作內(nèi)容的通俗性、趣味性之外,與兩本書的廣告策略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現(xiàn)代》雜志上刊出的由現(xiàn)代書局出版的《高爾基的生活》的廣告,首先是給高爾基文學歷史地位以至高無上的評價“高爾基不僅是蘇俄最大的作家,而且也是現(xiàn)代最偉大的世界作家”,從而賦予高爾基以世界級文豪的歷史地位。其次則試圖把高爾基塑造成一個在艱苦的條件下成長起來的“生活的戰(zhàn)士”的形象,《高爾基的生活》也就同時被定位為一部勵志的傳記著作。廣告稱該書“從高爾基誕生起,直至他的處女作《麥楷爾·秋特拉》出版止,包含他二十一年間的坎坷生活,在蘇聯(lián),這本書是行銷最廣的少年讀物,茲由林克多先生直接由俄文譯出,忠實流利,較坊間所出其他高爾基傳記,更為翔實有趣。有志于文藝者不可不讀,有志于生活奮斗者尤不可不讀”。一方面針對的是有志于創(chuàng)作的文藝青年,另一方面則對普通青年的生活與奮斗,也能起到激勵作用。在這則廣告的結(jié)尾,廣告制作人很聰明地列出了該書各部分的具體內(nèi)容:
父親·在外祖父家·藍桌布罩的歷史·火災·博識的噪林鳥·水井·在小學校中·在街道上·恐怖·在森林中·魔術(shù)家·演技場·在輪船上當仆役·未出征的兵士·在圖案師家中·征服書籍·危險的渡河·到客柴求學·奇想者·反抗·土爾斯基的手槍·農(nóng)村商店·生機未毀滅·漫游·新朋友·二千里·奇異的援救-旅途中止了·第一部小說。
以上共二十九篇·十余萬言·每篇是一個可以獨立的極有趣味的故事。
僅從各章諸如“火災”“博識的噪林鳥”“恐怖”“魔術(shù)家”“危險的渡河”“奇想者”“土爾斯基的手槍”“漫游”“二千里”“奇異的援救”等標題看,即可給讀者以好奇心和吸引力,讓讀者想象這是一部英雄作家的傳奇史。高爾基在社會大學自學成才的例子,尤其對那些沒有進過大學的非科班出身的文學青年具有驅(qū)策和榜樣的作用,與中國文壇30年代一大批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青年作家的崛起也構(gòu)成了互證的關(guān)系。至少與稍后出版的《從文自傳》對照著讀,可以提供藝術(shù)家成長史的非常難得的傳奇讀物。
而鄒韜奮編譯的《革命文豪高爾基》的廣告也同樣強調(diào)該書對高爾基生平奮斗之生涯的敘述:
高爾基為當代革命文學家,此書敘述其生平奮斗之生涯,由碼頭腳夫而登世界文壇的經(jīng)過情形,充滿著引人入勝令人奮發(fā)的有趣的事實,等于一本令人看了不能釋手的極有興味的小說。有志奮斗者不可不看,有意在讀書中尋趣味者尤不可不看。全書約二十萬言,附銅版插圖十余幅,均為外間所罕覯之珍品,書末并附有高爾基著作一覽頗詳,更可供有志研究文藝者的參考。
“由碼頭腳夫而登世界文壇的經(jīng)過情形”也突出的是其傳奇性。而“有志奮斗者不可不看,有意在讀書中尋趣味者尤不可不看”等語,真令人懷疑是照搬了《現(xiàn)代》雜志上關(guān)于《高爾基的生活》的廣告語。
《高爾基的生活》的出版,孤立起來看,也許并不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但這本書同時匯入的是30年代中國文壇對高爾基集中介紹的熱潮,成為高爾基熱的一部分,這就具有值得深入分析的文學史意義了?,F(xiàn)代書局出版的還有秋萍編譯的《高爾基研究》,其廣告也登在《現(xiàn)代》雜志上,稱“本書是研究現(xiàn)存世界文學巨匠高爾基氏的唯一有系統(tǒng)的著作”,也是從“世界文學巨匠”的高度尋求對高爾基的定位,可謂對高爾基熱有同樣的敏感度。而如果說《高爾基的生活》敘述的還是高爾基的成長史,那么鄒韜奮這本根據(jù)美國的康恩所著《高爾基和他的俄國》一書改編而成的《革命文豪高爾基》則同時狀寫了高爾基“登世界文壇的經(jīng)過情形”。書中對蘇聯(lián)1932年9月25日為高爾基的文學活動四十周年舉行的“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的盛大的慶祝典禮”的敘述尤見精彩:
同日起,在一星期里,全國各劇院競演高爾基的戲劇,各影戲院放映以他的歷史做題材而攝制的影片《我的高爾基》,和他的作品電影化的新影片;國內(nèi)各地的街道、建筑物、圖書館等等,改以“高爾基”為名的,不可勝數(shù);世界各國的文學團體,都舉行高爾基夜會、刊行高爾基專號等等。
對高爾基的評價到了1936年6月8日高爾基逝世之際達到了頂點。蘇聯(lián)為高爾基舉行了最高規(guī)格的追悼會,葬禮在紅場舉行,斯大林親自守靈,把高爾基的逝世看成是在列寧逝世以后,蘇聯(lián)甚至“人類的最重大的損失”,“至此,對于高爾基的推舉可謂登峰造極。蘇聯(lián)賦予高爾基以實際上任何階級的作家都無法企及的最高地位和榮譽,事實上也制造了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與文學的神話,它象征著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道路與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革命相結(jié)合所能達到的最完美的境界”。
30年代中國文壇對高爾基的譯介與蘇聯(lián)國內(nèi)對高爾基評價的極度升溫有直接的關(guān)系。茅盾在《高爾基與中國文壇》一文中曾經(jīng)總結(jié)說:“高爾基對中國文壇影響之大……沒有第二個人是超過了高爾基的?!薄皳屪g高爾基,成為風尚?!?947年戈寶權(quán)有《高爾基作品中譯本編目》,共統(tǒng)計出102種。據(jù)戈寶權(quán),從1932到1942年間由錢杏郵和夏衍等人做的不下七種高爾基中譯本的編目,其中1936年寒峰編的《中譯高爾基作品編目》最為詳盡。而據(jù)李今的研究,“三四十年代有關(guān)他的評價研究專著不少于二十三種,個人戲劇、小說、散文翻譯集不下一百三十種”。李今詳盡地分析了高爾基的翻譯熱潮與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關(guān)系,指出:“‘高爾基熱在中國的形成是與中國革命,特別是中國左翼革命文學運動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高爾基的領(lǐng)袖和導師地位在中國文壇的確立也是與中國革命,特別是左翼革命文學運動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的形象和作品對中國革命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有著特殊的影響和作用。”“高爾基在三四十年代中國文壇的地位和影響,只有逝世后的魯迅才可與之比肩?!?
也正是在蘇聯(lián)把高爾基看成是“世界上空前的最偉大的政治家的作家”的背景下,中國現(xiàn)代文壇也出現(xiàn)了把魯迅比成中國的高爾基的說法,并迅速成為文化人的共識。連史沫特萊在《中國的戰(zhàn)歌》一書中都曾經(jīng)提及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的說法:“魯迅是一位偉大的作家,被一些中國人稱作中國的‘高爾基,但是在我看來,他實際上是中國的伏爾泰。稱魯迅是中國的伏爾泰或許是更高的評價也未可知,但顯然,文壇更認同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的命名。而魯迅和高爾基在同一年去世,更為兩個作家之間的類比增加了一種必然性。1936年的《中國文藝年鑒》即給魯迅和高爾基各做了一個“哀悼特輯”,兩個人篇幅也相差無幾。
而在文壇把魯迅塑造成中國的高爾基的過程中,瞿秋白把兩個偉人相類比是其中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這就是瞿秋自在《魯迅雜感選集》的序言中所完成的歷史性的使命。在序言開頭,瞿秋白引用了盧納察爾斯基的話:
象牙塔里的紳士總會假清高的笑罵:“政治家,政治家,你算得什么藝術(shù)家呢!你的藝術(shù)是有傾向的!”對于這種嘲笑,革命文學家只有一個回答:
你想用什么來罵倒我呢?難道因為我要改造世界的那種熱誠的巨大火焰,它在我的藝術(shù)里也在燃燒著么?
這番話出自瞿秋白譯《高爾基創(chuàng)作選集》中的原序,即盧納察爾斯基寫的《作家與政治家》一文。原文稱:“高爾基是一個政治家的作家,他是這個世界上空前的最偉大的政治家的作家。這就因為在世界上以前不曾有過這樣巨大的政治,所以這樣的政治一定要產(chǎn)生巨大的文學?!?/p>
瞿秋白也正是在“政治家的作家”的意義上理解魯迅的。在這篇近兩萬言的序言中,把魯迅與高爾基進行類比是瞿秋白寫作中一大關(guān)鍵的策略,堪稱具有戰(zhàn)略性的眼光:
革命的作家總是公開地表示他們和社會斗爭的聯(lián)系;他們不但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現(xiàn)一定的思想,而且時常用一個公民的資格出來對社會說話,為著自己的理想而戰(zhàn)斗,暴露那些假清高的紳士藝術(shù)家的虛偽。高爾基在小說戲劇之外,寫了很多的公開書信和“社會論文”(Publicist articles),尤其在最近幾年——社會的政治斗爭十分緊張的時期。也有人笑他做不成藝術(shù)家了,因為“他只會寫些社會論文”。但是,誰都知道這些譏笑高爾基的,是些什么樣的蚊子和蒼蠅!
魯迅在最近十五年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寫過許多論文和雜感,尤其是雜感來得多。于是有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雜感專家”?!皩!痹凇半s”里者,顯然含有鄙視的意思。可是,正因為一些蚊子蒼蠅討厭他的雜感,這種文體就證明了自己的戰(zhàn)斗的意義。魯迅的雜感其實是一種“社會論文”——戰(zhàn)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誰要是想一想這將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這種文體發(fā)生的原因。急遽的劇烈的社會斗爭,使作家不能夠從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镕鑄到創(chuàng)作里去,表現(xiàn)在具體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時,殘酷的強暴的壓力,又不容許作家的言論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幫助他用藝術(shù)的形式來表現(xiàn)他的政治立場,他的深刻的對于社會的觀察,他的熱烈的對于民眾斗爭的同情。不但這樣,這里反映著“五四”以來中國的思想斗爭的歷史。雜感這種文體,將要因為魯迅而變成文藝性的論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詞。自然,這不能夠代替創(chuàng)作,然而它的特點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應(yīng)社會上的日常事變。
瞿秋白的具體論述策略一方面強調(diào)的是魯迅、高爾基二人都從事“社會論文”的寫作,創(chuàng)作的是戰(zhàn)斗的“阜利通”。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相關(guān)性,則是在“革命的作家總是公開地表示他們和社會斗爭的聯(lián)系”這共同的大前提下,運用類比修辭的方式把魯迅確立為中國的高爾基。
也許,當瞿秋白把魯迅推到中國文學和政治舞臺的前臺高光處,推出一個中國的高爾基的同時,潛意識里自己充當?shù)恼潜R納察爾斯基的角色——瞿秋白也的確無愧為中國的盧那察爾斯基。
而當瞿秋白把魯迅推到一個堪與高爾基比肩的高度的同期,魯迅對高爾基的推重與理解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在外國作家中,或許魯迅對高爾基最有惺惺相惜的伙伴般的親近感。魯迅1933年5月9日寫信給鄒韜奮說:“今天在《生活》周刊廣告上,知道先生已做成《高爾基》,這實在是給中國青年的很好的贈品。我以為如果能有插圖,就更加有趣味。我有一本《高爾基畫像集》,從他壯年至老年的像都有,也有漫畫。倘要用,我可以奉借制版。制定后,用的是那幾張,我可以將作者的姓名譯出來?!弊掷镄虚g可以見出魯迅對高爾基的熱情。而在魯迅《譯本高爾基卜月九日)小引》、為自己翻譯的《俄羅斯的童話》寫的小引以及自己親自寫的《俄羅斯的童話》廣告語等文字中,更可以見出魯迅對高爾基的知音般的理解和洞見。
與斯大林試圖塑造的一個具有鮮明政治化符號色彩的高爾基不同,魯迅在《譯本高爾基(一月九日)小引》中強調(diào)的高爾基是一個“‘底層的代表者,是無產(chǎn)階級的作家”,是“用了別一種兵器,向著同一的敵人,為了同一的目的而戰(zhàn)斗的伙伴”。這與田漢所說高爾基是“廣大被壓迫民眾的‘靈魂的工程師”意思是相似的,但是魯迅的表述中更有親切之感,像述說一個戰(zhàn)友或者同伴?;蛟S魯迅在高爾基的身上也見出了自己的影子,比如魯迅這樣評價高爾基著作的命運:“從此脫出了文人的書齋,開始與大眾相見,此后所啟發(fā)的是和先前不同的讀者,它將要生出不同的結(jié)果來?!被蛟S魯迅自己30年代的雜文轉(zhuǎn)向的一個內(nèi)在的原因,正蘊含在他評價高爾基的這段話中。魯迅30年代的雜文或許期待的正是“和先前不同的讀者”,由此也期待“將要生出不同的結(jié)果”。
魯迅在給自己翻譯的高爾基的《俄羅斯的童話》寫的小引中稱:“這《俄羅斯的童話》,共有十六篇,每篇獨立;雖說‘童話,其實是從各方面描寫俄羅斯國民性的種種相,并非寫給孩子們看的。”這個意思在魯迅自己寫的廣告詞中重新予以強調(diào):
高爾基所做的大抵是小說和戲劇,誰也決不說他是童話作家,然而他偏偏要做童話。他所做的童話里,再三再四的教人不要忘記這是童話,然而又偏偏不大像童話。說是做給成人看的童話罷,那自然倒也可以的,然而又可恨做得太出色,太惡辣了。
作者在地窖子里看了一批人,又伸出頭來在地面上看了一批人,又伸進頭去在沙龍里看了一批人,就看得熟透了,都收在歷來的創(chuàng)作里。這種童話里所寫的卻全不像真的人,所以也不像事實,然而這是呼吸,是痱子,是瘡疽,都是人所必有的,或者是會有的。
短短的十六篇,用漫畫的筆法,寫出了老俄國人的生態(tài)和病情,但又不只是寫出了老俄國人,所以這作品是世界的;就是我們中國人看起來,也往往會覺得他好象講著周圍的人物,或者簡直自己的頂門上給扎了一大針。
但是,要痊愈的病人不辭熱痛的針灸,要上進的讀者也決不怕惡辣的書!
當魯迅強調(diào)“這種童話里所寫的卻全不像真的人,所以也不像事實,然而這是呼吸,是痱子,是瘡疽,都是人所必有的,或者是會有的”的時候,這番話也恰像魯迅談自己的小說以及雜文的創(chuàng)作筆法。或許也只有這個“中國的高爾基”才能真正觸及“原版”高爾基的藝術(shù)精髓以及高爾基所創(chuàng)造的“人所必有的,或者是會有的”——一個經(jīng)由可能性而通向必然性的——世界的深處。
(責任編輯: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