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易
拉 閘
莫子易
鄭振樹踩著一地松軟木屑,從鋸木場出來,走到半圓形的蓄料場上。背景是帶式鋼鋸經(jīng)過木頭身體所發(fā)出來的劇烈聲。蓄料場上,一輛大卡車正在陽光下卸木頭。四五個工人車上車下螞蟻搬家一樣地忙碌著。至于身后的情景,他知道,看大門的老頭形同虛設(shè)。大門之外,不容置疑的春天既改變了曠野的顏色,又步步緊逼,令人不敢在春光里有絲毫的懈怠。
在蓄料場邊緣一棵樟樹的陰影里,鄭振樹收住了腳步。他歪著腦袋的情形,似乎還沒有從鋼鋸快速切割木頭的愜意中解脫出來,又掉進了新的喜悅之中。由于樹陰外面陽光的強烈作用,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遠遠的,他看著陽光下一堆被工人們卸下來的木頭,仿佛是一片即將開鐮的莊稼,眼里流露出豐收在望的喜悅。農(nóng)民出身的他,離開土地多年,但農(nóng)民的諸多本色在他身上依然保存完好,就像他廠里那些脫穎而出的木制品,雖然經(jīng)過工人們多次切割、打磨、上漆,表面上改變了顏色和形狀,骨子里還是木頭。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車上好的松木。在接下去的一些日子里,他要精心安排他的工人,將它們做成一張張品質(zhì)優(yōu)良的啤酒桌,通過水路,運往歐洲一個叫荷蘭的國家。
卡車上還有很多木頭被工人們弄下車來,“咣當咣當”的滾動聲和沉重的落地聲,使蓄料場彌漫著勞動的氣息和濃郁的松香味。這兩年,鄭振樹的興達木業(yè)正處在成長期,經(jīng)營方式逐步從內(nèi)銷型向外銷型轉(zhuǎn)換。在外貿(mào)市場上,他嘗到了資金回籠快速、信譽至上的甜頭?,F(xiàn)在,他對眼下的單子和未來可能發(fā)生的前景充滿熱情。“這是一個不錯的大客戶?!彼哪贻p的業(yè)務(wù)員說。這個客戶手上有多個像啤酒桌這樣的大單子,他的年輕的業(yè)務(wù)員繼續(xù)說。如果啤酒桌這個單子做得好,外商滿意,今后的銷路就不成問題了。業(yè)務(wù)員的話像一道秀色可餐的冬筍炒肉絲,對鄭振樹來說,既充滿了誘惑,又令人不安。他粗略推算了一下,這樣的單子只要連續(xù)做上三個,他的興達木業(yè),真的就要興旺發(fā)達起來了。
鄭振樹完全沉浸在自己描繪的富有感染力的圖景里了。此時,如果不是胡敏朝他走來,或許還會在美好的圖景里呆更久一些。
胡敏是鄭振樹的生意伙伴,長期為他的興達木業(yè)供應(yīng)木材?,F(xiàn)在,他看見鄭振樹在樹陰下,就從卸車現(xiàn)場走出來,走向鄭振樹。
晌午時分,樟樹濃密的樹冠使他們處于一種有別于露天的陰涼之中。“這是一批上好的木頭?!焙粼卩嵳駱涠叴舐曊f著。鄭振樹把臉一沉,“太貴了”?!安毁F的,這樣的好木頭還上哪找去?都他娘的快砍光了?!编嵳駱淠樕弦廊徊宦堵暽瑧{著多年與木頭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知道胡敏沒有在方量上頭做手腳。
“貨款是不是先給我一點?”
“米還沒下鍋,哪來的錢?”
鄭振樹現(xiàn)在是真的沒錢。兩年前,在經(jīng)營方式轉(zhuǎn)型的時候,他向稠洲銀行貨款了三百萬,用于廠房建設(shè)和設(shè)備添置。現(xiàn)在,工廠整體硬件上去了,卻欠下一屁股債,在錢的問題上弄得他總是寅吃卯糧,捉襟見肘。聽胡敏一說到錢的事,他就煩躁起來。
胡敏看鄭振樹不高興,也覺得自己討要得過急了,便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碼單遞給鄭振樹,“數(shù)量你自己核對一下。我是一根木頭也沒有坑你。”說完,又走向大卡車,幫助卸木頭。
兩個穿藍制服的男子和一個同樣穿藍制服的女子是在大卡車卸完木頭之后出現(xiàn)在興達木業(yè)公司門口的。他們把面包車停在門外。因為此時運木頭的卡車把大門堵住了,幾乎要把大門撐破,門柱上的水泥粉末“撲撲朔朔”往下掉。胡敏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他們?nèi)藦拿姘嚴锵聛?,就?lián)想起母雞下蛋的情景。他朝他們探了探頭,從興達木業(yè)大門里擠出來,“咣當咣當”地走了。
廠區(qū)里,三個穿藍制服的人攔住一個迎面走來的工人,停留了片刻,就朝工人手指的方向,往蓄料場走去。
鄭振樹手上拿著胡敏給他的幾頁碼單,專注地察看著一大堆木頭。背后喧響的鋸木聲沒有影響他的注意力,當然,身后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三個人,他也毫無察覺。
“鄭振樹。”來人在他身后叫了一聲。沒有應(yīng)答?!班嵗习?,鄭振樹?!眮砣私又辛藘陕暎€是沒有應(yīng)答。兩個男子就從左右兩翼插了上去,一高一矮地站到他的跟前,與穿藍制服的女子形成包圍之勢。
鄭振樹把頭從木頭堆上抬了起來,一看是前天來過的幾個稅務(wù)官,趕緊賠上笑臉。
“你的會計在嗎?”如果不是身上的制服使那個女子顯老,應(yīng)該還是個姑娘。她在向鄭振樹問話的時候,眼里流露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光芒。也許她懷疑眼前這個穿舊衣服,身上沾滿鋸木屑的男人不應(yīng)該是老板,而是一個工人。
大概真的是劇烈的鋸木聲使鄭振樹的耳朵還處于閉塞狀態(tài),使他對那個女子的問題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這使問話的女子感到不快,在場的兩個男子也感到自己的存在遭受冷遇,就都把臉色放了下來。瘦高個男子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燙銀字圖案的黑皮本子,在鄭振樹跟前晃了一下?!拔覀儼l(fā)現(xiàn)你的公司有偷稅漏稅問題。需要你配合調(diào)查。”瘦高個這么說著,又將黑本子在空氣里地扇了兩下,塞回口袋里。
這時,木頭堆上露出一個小腦袋,像一尾蜥蜴,呆頭呆腦朝這邊探望。鄭振樹就朝小腦袋呵了一聲,“木頭滾下來壓扁你?!比齻€稅務(wù)官感覺莫名其妙,驚異地看著鄭振樹?!耙粋€傻孩。”鄭振樹趕忙解釋,“走開,快走開。”他又朝傻孩用力地叫了兩聲。似乎三個稅務(wù)官的到來不關(guān)他的事情。
他們說的事情確實與己無關(guān),鄭振樹想?!拔颐刻熠s貨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偷稅?”鄭振樹喃喃自語。兩點木屑從他稀疏的胡須上悄然掉落。木頭堆上的傻孩倏地一下不見了。
“今天會計又不在。”鄭振樹晃過神來,“我的會計是兼職的,她難得來廠里?!编嵳駱湎袷乔妨巳思义X一樣地小心說道。
“那去你的財務(wù)室看看?!边@時候矮個子稅務(wù)官開口了。鄭振樹嘴上說了一聲好的,內(nèi)心依然沉浸在如何將木頭變成啤酒桌的構(gòu)想里。這真是一車好木頭,他心里念叨著。
公司財務(wù)室在廠區(qū)的另一頭。鄭振樹領(lǐng)著三個稅務(wù)官經(jīng)過一排烘干設(shè)備和通道,再經(jīng)過噴漆車間、包裝車間、裝配車間的外墻。這當中,三個稅務(wù)官可以看見敞開的車間里有很多工人在靜靜地忙碌,喧擾的空氣里散發(fā)出剌鼻的漆氣和木屑味??磥磉@家木制品廠生意不錯。矮個子稅務(wù)官就很隨意地說了一句,“錢賺了很多吧?”“做得好看,還欠了一屁股債啊。”鄭振樹回答。他發(fā)現(xiàn)瘦高個和年輕女子手上都拎著一只鼓囊囊的黑色拎包,矮個子空手。包里裝的不會是什么探測儀?鄭振樹胡亂地想了一下。
廠區(qū)這頭有一排矮房子。財務(wù)室在矮房子最里面。一路走過有供應(yīng)部、市場部、研發(fā)部、總經(jīng)理室。除市場部里面有兩個人坐在電腦跟前之外,其它的都空著。“辦公室怎么沒人上班?”還是矮個子,說話和氣?!吧獠缓茫俗吡?,都成擺設(shè)了?!编嵳駱淠樕狭髀冻鲆唤z苦笑,顯得很慚愧的樣子。在經(jīng)過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時候,鄭振樹將三個稅務(wù)官往里面讓:“先喝一口茶吧?!?/p>
李子白 書法
三個稅務(wù)官站在門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屋里亂糟糟的。墻腳邊凌亂地堆了很多紙箱、木料之類的雜物。辦公桌上也積了一層灰塵,看來老板自己也難得進去坐。大家就搖了搖頭,朝財務(wù)室走去。
財務(wù)室也沒有人,一只電腦、兩張桌子和椅子、一個放資料的鐵柜子,都積滿了灰塵。三個稅務(wù)官就去開電腦?!懊艽a?”瘦高個問?!笆裁疵艽a?”“這個電腦加密了?!薄懊艽a在會計那里?!编嵳駱湓俅螢樽约旱牟恢栏械綉M愧。
矮個男子站在鐵柜子跟前,一邊翻動里面的單據(jù),一邊問鄭振樹?!澳阏J識做紙箱的徐承林嗎?”
“認識?!?/p>
“他從你廠里拉走了多少木椅子?”
“三百多張。我欠他的包裝箱款,木椅子是用來抵債的?!?/p>
“抵了多少錢?”
“五六萬塊?!?/p>
“都開了銷售發(fā)票嗎?”
“沒有。都是抵來抵去的,不用開發(fā)票?!?/p>
“很好?!卑珎€子說話一直保持和氣的口吻。女稅務(wù)官不知什么時候已坐在會計位置上,擺開筆記本電腦敲了起來。吱吱格格,不一會,一份詢問調(diào)查從微型打印機里吐出來了。這使鄭振樹聯(lián)想起木頭在鋸木床上切開拉出來的情景。原來他們隨身攜帶的不是什么探測儀,而是電腦和打印機。
鄭振樹在那份詢問調(diào)查上簽了字,摁了指印。在三個稅務(wù)官收拾電腦、打印機和調(diào)查記錄的時候,矮個子跟鄭振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你犯《稅務(wù)法》了?!?/p>
犯《稅務(wù)法》是怎么回事?鄭振樹有了一種被蜂戳了一下的感覺。他想起小孩時候上山砍柴,腦門讓馬蜂戳了,整個頭腫得有臉盆一般大。
興達木業(yè)有限公司蜷伏在南郊一帶曠野上,夜幕垂落的時候,那些廠房就像一排不起眼的雞塒?,F(xiàn)在,胡敏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開著剛買來不久的雪弗蘭小車來找鄭振樹喝酒。他把小車一直開到總經(jīng)理室前面的空地上,拎下一甕金剛刺白酒,走進鄭振樹辦公室。鄭振樹像一頭被銃傷著了的野豬,正扒在積滿灰塵的桌子上懨懨欲睡?!岸悇?wù)找麻煩來了?”胡敏把金剛刺酒甕放在桌子上,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和半塑料袋黃燦燦的鴨舌。“就是去年徐承林拉去的那幾張木椅子,他們說我偷稅?!编嵳駱漕^也不抬,顯得有氣無力的樣子。胡敏聽后就大聲嚷嚷,“一點雞巴小事,算什么名堂。喝酒喝酒?!比缓笤卩嵳駱涞募绨蛏嫌昧ε牧艘幌?,出去了。
胡敏在廠房外幾畦菜地里拔了三棵大青菜,拿到廚房,讓廠里燒飯的女人洗了燒起來?!盁昧硕诉^來,我要和老板喝酒?!?/p>
下班前,胡敏給鄭振樹打過一個電話,以為晚上鄭振樹會請稅務(wù)的人吃飯,也想過來搓一頓。不想鄭振樹沒請,只好自己拎了酒來。“晚上本來是要吃你的。你不請客,只好喝我的金剛刺了。”胡敏安排好了廚房女人燒菜之后,拿著兩副碗筷又回到總經(jīng)理室。
看著桌子上的金剛刺酒,鄭振樹的記憶聯(lián)系到山上那種到處攀援的藤本植物,深褐色塊狀的根莖長著尖刺?!斑@狗屎也成寶貝了?!编嵳駱洳粺o調(diào)侃地說?!岸伎毂煌诠饬??!焙魬崙嵉卣f。有些事情變得真是令人不可思議。鄭振樹想,過去用來當柴燒的金剛刺,現(xiàn)在成了寶貝。金剛剌燒制的白酒,變成了瓊漿玉液。胡敏更是洋洋得意,一邊揭陶甕上的泥封,一邊說起這甕酒的不平凡來歷。
不多時,廚房里的女人燒了滿滿一鍋咸肉炒青菜上來了。還放了幾片鮮筍,用電炒鍋盛了送到鄭振樹的辦公室,身后跟著傻孩。女人是傻孩他媽。傻孩他爸是鄭振樹廠里的漆工,從廣西過來,一家人就住在廠子里。
白色燈光下,鄭振樹和胡敏已就著花生米和鴨舌喝起來了??匆娚岛?,鄭振樹就說,“鴨舌吃一個?!鄙岛⒆哌^去伸手接過鄭振樹筷子上的鴨舌。胡敏也把酒杯遞到傻孩嘴邊,“酒喝。”傻孩就拿呆滯的眼睛瞪胡敏,過了一會,低頭在胡敏的酒杯里猛地喝了一口。馬上又吞出舌頭“啊啊啊”地叫了起來。女人伸手去摸傻孩嘴上的吐沫和鼻涕,再把吐沫和鼻涕擦到腰間的圍巾上,很心痛的樣子。離開時,女人扯了傻孩一下,傻孩不走,就自已走了。
鄭振樹的手機響了,是徐承林打進來的。電話那頭已經(jīng)知道稅務(wù)來過興達,就開門見山地說:“這些稽查是沒事干了,五六萬的東西,稅啊稅的,小題大做?!薄八麄冋f犯法了?!编嵳駱溧猷榈??!胺甘裁捶?,不就是要罰款嗎,不理他們。拿著雞毛當令箭,就知道到我們小企業(yè)尋事。”對方呱啦呱啦地說個不停
胡敏看鄭振樹的電話歇不下來,就去哄傻孩喝酒,嘴上蹦出一聲“罰個卵。”停一會,又蹦出一聲“罰個卵?!钡揉嵳駱鋻炝穗娫?,胡敏就說,“卵給他們罰去?!比缓笈e杯在鄭振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我們喝酒。一點小事,不管它。”幾杯酒下肚,胡敏的臉紅了,鄭振樹的臉也紅了。胡敏就顯出一副神通廣大的樣子:公安、檢察那邊我都有熟人,有事找他們通融一下就是。鄭振樹就說好的好的。
“他們是哪個部門的?”胡敏突然像記起了什么問鄭振樹。鄭振樹答不上來。國稅還是地稅?稅務(wù)所還是稽查大隊?他們來興達木業(yè)兩次了,鄭振樹只認他們身上的制服是藍色,是稅務(wù)部門。至于他們的姓名和職務(wù),是不敢問的,即便他們把證件拿出來給他看了,也只是瞟一眼,不敢看明白的。
“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胡敏說。鄭振樹想想胡敏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幾萬塊錢的事,又不是故意的,沒什么了不起的。這么想著,便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與胡敏繼續(xù)喝酒。傻孩也不離去,把腦袋瓜子趴在桌子上,不時吃一根鴨舌,不時又吃幾?;ㄉ?。小臉也讓酒喝得紅紅的。
“我的木頭款你是要早點給我的。”喝著說著,胡敏又把話轉(zhuǎn)到了貨款上。
鄭振樹借著幾分酒興,答得也爽快:“等目前這批啤酒桌交貨,錢到帳上了,就把你的木頭錢付清?!?/p>
“要多長時間?”
“頂多一個半月?!?/p>
“好。就容你一個半月?!闭f著,兩人又舉杯干了一下。
粘稠的夜色在南郊一帶越聚越多,除了地蟲的幾聲嗚咽,四下靜謐。亮著燈光的總經(jīng)理室仿佛一只丟棄在路邊的燈籠,被無限的黑暗包圍著,若隱若現(xiàn),欲滅不滅。一甕高度金剛刺酒被喝得精光,兩人醉眼朦朧。咸肉炒青菜也吃得見了底,電炒鍋發(fā)出“叭吱叭吱”的聲音,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酒精味和油煙味。傻孩拿走了他們剩下的幾根鴨舌,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
裝配車間里,還有幾個計件工的身影像剪紙一樣被無聲的燈光貼在粗糙的墻壁上。
現(xiàn)在,興達木業(yè)公司出口荷蘭的一批啤酒桌終于塵埃落定。
夏至前后,是啤酒桌上市的好時節(jié)。外商把交貨期限定在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夏至前五天,是有許多商業(yè)用意的?!斑@些老外的腦袋像金剛鉆一樣尖?!敝暗哪硞€下午,年輕的業(yè)務(wù)員把一份訂單交到鄭振樹手上時這么說著。這個時候把啤酒桌運到歐洲,就直接投放到銷售市場了。這樣既可以加速資金周轉(zhuǎn),又可以節(jié)約庫存費用支出,“甚至倉庫都免了?!薄嵳駱淇戳艘谎鄹斑@個來公司不久的業(yè)務(wù)員,心想,平時見面還像嫩瓜一樣的人,生意上的事知道的還是蠻多的——如果交貨時間錯過了,就會耽擱整個夏日商機,貨不但被拒收,老外還要索賠。年輕業(yè)務(wù)員說話的時候,習慣十指緊握,不住地捏來捏去。
午后,一輛集中箱大卡車像一垛墻一樣堵在成品倉庫門口。三個裝卸工在倉庫里進進出出,往集中箱上搬箱子。箱子很沉,工人們扛了幾箱就要停下來歇一會。其情景就像幾枚蛆蟲在一副巨大的動物腹腔里蠕動。
興達公司年輕的業(yè)務(wù)員和一個黃頭毛老外在集中箱旁時隱時現(xiàn),他們似乎不太專注于核對箱子的數(shù)目,而是在交談,至于談些什么,又令人捉摸不定。外商的精明有時候?qū)嵲诮腥速潎@,交貨前一個星期,黃頭毛就來到興達木業(yè)了,對產(chǎn)品質(zhì)量嚴格驗收把關(guān),還對公司的勞動衛(wèi)生、工人勞保、生產(chǎn)組織很多方面進行考察和登記。因此,在外商到來之前,鄭振樹早就領(lǐng)了工人們對全廠做了一次大掃除,就像家里要辦喜事一樣。
此時,鄭振樹確實有一種像嫁姑娘辦喜事的感覺。他興奮地在倉庫和大卡車之間轉(zhuǎn)動??粗b整齊的一箱箱啤酒桌被裝卸工扛上集中箱的情景,就像自己的姑娘被扶上轎,既充滿期待,又有些不舍。倉庫漸漸空出,像收割之后的稻田,使他產(chǎn)生了要在上面繼續(xù)播種的遐想和欲望。有時,他從黃頭毛老外身邊經(jīng)過,目光相遇,老外朝他豎起大母指,說OK。他也滿臉笑容地沖老外OK、OK。
看倉庫里的貨物即將裝完,日夜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有了松懈下來的疲憊。等這批貨物晚上運走了,鄭振樹心里盤算著,就回家抱老婆好好睡一覺。兩個多月下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
公司女會計突然出現(xiàn)在裝車現(xiàn)場的時候,集中箱已經(jīng)裝完。停留在集中箱上面的陽光也已經(jīng)漸漸走遠。鄭振樹跟自己年輕的業(yè)務(wù)員說,“晚上你帶老外上哪個餐館喝點去?!比缓?,就看見女會計朝他匆匆走來。天氣漸熱,女會計胸口低落的情景使他覺得那里頭有一對好枕頭,這更增加了他要回家睡覺的欲望。
“有兩個警察來找過我了。”女會計貼近鄭振樹壓低聲音說。
鄭振樹的思維還沉浸在大功告成和女會計富有挑戰(zhàn)性的胸口所產(chǎn)生的愜意里,感到女會計說話的氣息在耳腮邊癢癢的有些潮熱,至于她低聲說了些什么卻未予察覺。這時,他的年輕的業(yè)務(wù)員已走向黃頭毛,在黃頭毛跟前呱啦了兩句。黃頭毛老外馬上轉(zhuǎn)過頭來,豎起大母指朝他OK。“OK,OK?!彼渤贤馀e了舉大母指。
“老板,有兩個經(jīng)警查看了我們公司的帳戶?!迸畷嬘殖磉吪擦艘幌?。這使他不安的視線完全掉進女會計的胸口?!斑@事看來有點麻煩?!迸畷嬔a充說。“是說我們偷稅漏稅?”鄭振樹把視線移到女會計臉上?!翱赡苁嵌悇?wù)把事情移交給公安了?!迸畷嬚f。鄭振樹聽得有點不耐煩,就罵了一句,“吃飽了撐的?!?/p>
“你還是去找找熟人,早點疏通好?!迸畷嬘终f了一句就離開了。
黃頭毛老外坐在公司業(yè)務(wù)員的二輪電瓶車上,朝鄭振樹又OK了一下,就吱吱溜溜地喝酒去了。
在稅收這件事上,鄭振樹確實顯得麻痹大意了,或者說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這水的深淺。一個種田出身的生意人,從原來的義烏市場做到國際市場,廠房從原來的小作坊做到現(xiàn)在的模樣,幾年下來,大小也做成了一個老板,內(nèi)心有了一點自大。不過主要還是他沒有改變農(nóng)民種地的方式,不知道生意場上還有許多規(guī)則或者潛規(guī)則,以為只要埋頭種地,就會收獲玉米和番薯。因此,對于非生意場上的某些事情缺乏應(yīng)有的嗅覺。譬如,一個多月前公司出現(xiàn)的三個稅務(wù)官,他就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沒有意識到事情的背后可能潛伏的危機。再譬如,公司會計跟他說公安已經(jīng)接受調(diào)查此事,他還是當作風一樣從耳邊吹過。三天過去了,他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荷蘭那批啤酒桌結(jié)束之后,緊接著,他又著手安排一個國內(nèi)單子的生產(chǎn)。現(xiàn)在,興達木業(yè)公司宛如一部四個輪子的農(nóng)用卡車,滿載貨物在高速公路上跑。至于超載還是超速,駕駛員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一個勁地踩油門,往前開。路上是否被拍照,吃罰單,都不曾察覺。
上午,胡敏來到他廠里,討要之前說過的木頭款。在廠區(qū)一棵新栽不久的小樹下,鄭振樹歪著腦袋在跟一個工人大聲說話。那工人好像做錯了什么事,兒子一樣站一邊不住地點頭。見胡敏來了,鄭振樹頭也不抬就說:“快了,再過幾天,貨款到了就給你二十萬?!笨跉饫锪髀冻鲇绣X人的氣息。
胡敏聽鄭振樹這口氣,臉上就流露出羨慕的表情。每次上興達公司,他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車間里工人們勞作的身影,各種機器發(fā)出的轟鳴聲、切割聲或者敲擊聲,以及空氣里彌漫的細木梢和木材散發(fā)出來的香味,都使他產(chǎn)生了鈔票像樹葉一樣飄零的感覺?!班嵳駱浣还肥哼\了?!泵看魏粼谛睦锞鸵@樣罵一句。
“就等這筆錢用?。 钡饶枪と艘蛔?,胡敏就湊到鄭振樹跟前?!白蛱煳胰ノ鬣l(xiāng)一個村子,那里一片山林真是他娘的好,林業(yè)部門的采伐證都有了,馬上可以判下來?!薄安灰呶伊?,再過幾天荷蘭外商就把貨款打到我戶頭上的。”看鄭振樹這樣子,胡敏就連聲說那是那是。過了一會,就隨便問了一句,“你那個稅務(wù)的事弄好了?”鄭振樹這才想起公司女會計說過的話,就問胡敏:“你公安那邊有人,幫我打聽一下。聽說稅務(wù)把這事弄到公安去了。”
“弄公安去干什么?”胡敏遲疑著。鄭振樹就說你相幫打個電話問一下。胡敏從褲袋里摸出手機,在上面刷了一陣,翻出一個號碼拔過去,通了,于是就呱啦呱啦地跟對方說了起來。一邊說,一邊舉著手機四下走動。幾個工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拿眼睛白他。鄭振樹示意他站一邊墻腳說,不要瞎轉(zhuǎn),他也不理會,很投入的樣子。鄭振樹也只好由他在廠子里呱啦亂轉(zhuǎn)了,自己站在新栽的小樹下看著??戳擞惺畮追昼?,胡敏放下電話,走到鄭振樹跟前說,“公安立案了,在走程序?!?/p>
聽到立案兩字,鄭振樹立即緊張起來,感到自己真的是犯了國法了。對于犯國法的事,他鄭振樹是萬萬不敢去做的。現(xiàn)在,他立在新栽的小樹底下,立在車間的墻腳旁,立在機器的喧囂聲里,立在過往可能想得起來和想不起來的往事中,怔怔地看著胡敏。想過來想過去,自己并沒有犯過什么大事,就那幾張拉到徐承林紙廂廠去的木椅子,也只是沒有開發(fā)票,不算犯法。頂多是漏稅,偷稅都算不上。
胡敏看著他迷惘的眼睛,像一下子變了一個人似的,就乜斜著眼睛挖他。心里嘀咕著,鄭振樹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鄭振樹跟胡敏說,“這事公安那邊能不能通融一下子?”胡敏就擺出幾分譜子來,“我的朋友說,一切都按程序走。沒有問題,就算了,有問題,就不是小問題。偷稅漏稅是犯國法的?!甭牶暨@么一說,鄭振樹更是苦了臉?!暗葍商炜纯垂灿惺裁捶磻?yīng)再說吧。稅務(wù)怎么把這事捅給公安呢?你這人也真是麻痹,早就要把稅務(wù)交待好的?!?/p>
“當時你不是也說沒什么大不了嗎?都是要趕荷蘭這批貨,把事情耽擱了?!编嵳駱溥@么說著,就要胡敏幫忙去找他的公安朋友?!昂谜f,改天我去一趟公安?!焙髯焐洗蟠筮诌?,內(nèi)心卻另有所思。
公司女會計又來找鄭振樹。不知為什么,這些日子他一看到女會計就煩,就覺得這個女人像烏鴉,不會帶來什么好運,但又離不開她。之前,他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要她去稠洲銀行打聽一下荷蘭那筆貨款的下落。按道理,這筆款子該在兩天前就到他在稠洲銀行的帳戶上了。他太需要這筆款子了,他要等著這筆款子發(fā)工資,支付各種材料款,還債,還要用這筆款子再生產(chǎn)??墒菐状位卮鸲颊f沒有到,這使他有了某種不祥的感覺。
現(xiàn)在,他看見女會計在下午逆光底下跑過來,那個因為跑動而顫動的胸部,使他感覺很不愉快。最近一些日子,老婆不知吃錯了什么藥,說他跟女會計有染。每次回家,就要搬弄一些不三不四的話來刺激他。這使他非常難過。“跑什么跑?”等女會計跑到前,鄭振樹就拉下臉來呵了一聲。
女會計也不跟他計較,急著把剛才在稠洲銀行發(fā)生的事告訴他:“荷蘭的貨款讓銀行給壓下來了,不給我們了?!薄澳阏f什么!”鄭振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說我們是問題企業(yè),去年向我們放的三百萬要收回去。”
“不是還沒有到期嗎?怎么可以說收就收!”鄭振樹腦子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他認為銀行是很講信用的。會計說,“錢在人家手里,他要怎樣就怎樣,我們有什么辦法?”“強盜。土匪?!编嵳駱錃獾闷瓶诖罅R。罵過之后,便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他清楚,如果沒有這筆錢,公司的資金鏈就會斷裂,工廠就會面臨關(guān)門。這不就是等于天要塌嗎?他十幾年辛苦打下的江山,不就要毀于一旦?
他要與銀行理論去。馬上理論。問會計銀行的電話,會計說沒有?!澳阕鍪裁磿嫞B銀行電話都沒有?!彼褚活^被獵人攆急了的野豬,見誰咬誰。
拿會計罵了一通,就去停車蓬里推摩托車?!白蟻?,我們一起去銀行?!睍嬡P躕了一下,“我騎電瓶車去。讓你老婆看見了不好?!薄翱磦€卵!都什么時候了,還他娘的亂七八糟??焐?!”
稠洲銀行是一家私營銀行,興達公司被立案偵查的事自然會像瘟疫一樣傳到他們那里。被立案偵查的企業(yè)屬于不良企業(yè)。對于不良企業(yè),銀行是不放貸的?,F(xiàn)在,興達公司正好有這么一筆款子經(jīng)過他們手上,他們不按常規(guī)操作一下,你有什么辦法?
鄭振樹帶著他的女會計從南郊來到市區(qū),繞過幾條馬路之后到了坐落在繁華街市上的稠洲銀行。他們走進明晃晃的營業(yè)大廳,也不停留,直奔三樓的行長室。
雜亂無章的腳步敲打著旋轉(zhuǎn)樓梯和幽靜長廊,使房子顯得空曠和堂皇。寬大的柚木紅門沒有上鎖,推開來,行長坐在一張精致的棕紅色桌子后面,四周是考究的裝潢和擺設(shè),燈光柔和。鄭振樹在門口看了一眼,起初的急躁情緒便受到幾分約束,跨進去的時候,又添了幾分局促。女會計緊隨其后,也顯得幾分局促。
鄭振樹記得跟行長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前年貸款的時候,他找過行長。一次是去年市長帶了一幫人到他廠里考察,行長在隨從人群里。應(yīng)該算是老熟人了,他想??墒?,行長見他好像不認識了一樣,只在桌子后面點了點頭,也不起身,讓他們坐到對面的沙發(fā)上。
沙發(fā)是真皮做的,比行長的桌子低了一些。鄭振樹坐上去,屁股陷進海棉里,感覺自己又低了一些。看行長,要仰起頭,說話也要仰起頭。棕紅色桌子后面的行長宛如寺廟里的菩薩令人肅然起敬。起初,鄭振樹顯得惶恐和虔誠。佛氏門中,有“有求必應(yīng)”的幌子,他想自己要虔誠,可能會有求必應(yīng)。他把好話、可憐的話、奉承的話說了一堆,要求行長把款子給他。棕紅色桌子后面的行長表情平靜,臉帶微笑,就是不答應(yīng)他的請求。后來,鄭振樹據(jù)理力爭,把理由說了一堆,行長還是表情平靜,臉帶微笑,嘴上就是不松口。再后來,鄭振樹火了,發(fā)脾氣了,罵了起來。棕紅色桌子后面的行長依然表情平靜,臉帶微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和他的會計,回答依然是簡單明了,這錢就是不能給,不能給你們興達木業(yè)公司。
“什么廟,操你娘的祖宗?!编嵳駱洳恢肋@話是罵在心里還是罵在嘴上。他捏緊拳頭想一拳砸下去。跟前的玻璃茶幾經(jīng)砸嗎?銀行是不是可以砸拳頭的地方?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砸下去。
軟磨硬磨,鄭振樹和會計在行長辦公室一直磨到下班時間,才走出來,一無所獲。這時,鄭振樹真正體會到誰有錢就是爺?shù)牡览砹?。他想起了一句名言,苦笑了一下:有錢就是硬道理。
銀行這條路是堵死了,稠洲銀行都要把借出的錢強行抽回去,可想而知其它銀行會是什么樣子了??墒牵镜拈T只要一天開著,就不能沒有錢。錢是潤滑油,各種支出和費用都需要用錢去打發(fā),去運轉(zhuǎn)。還有胡敏那樣的鳥人,不知什么時候又來催討了。
現(xiàn)在,他站在稠洲銀行的大門外,不知該做什么。樓房,街道,商店,人流,車流,街市繁華,熙熙攘攘。他感覺自己好像掉進了一條漩流的河里。他是山里人,是旱鴨子,不會游水。水太深,他的腳夠不到河底,身體一點點往下沉。他揮動雙手在水面上亂抓,不知道岸在哪里……
女會計也陪他站在銀行門口。不知站了多久,他的電話響了。是一個女人在歌唱。上星期讀初中住校的兒子回家時給他選的鈴聲,他覺得不好聽,哼哼啞啞像做愛。想讓兒子再調(diào)過來,兒子又回學校了。在家里,老婆一聽到這聲音,就拿眼睛白他,那眼神顯然在說,犯什么花癡?
來電在他的褲袋里響了很久,他才掏出來。是胡敏打來的,不接。他知道胡敏此刻的電話要說什么。鈴聲斷了,又響起。他把手機攥在手上,女人哼哼啞啞地叫個不停。從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拿眼睛看他,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目光。胡敏是一個不好對付的人,你不接,他就拚命打。鈴聲就不折不饒地響著。鄭振樹沒辦法,只好接了起來。
“錢可以拿了嗎?”對方劈頭就是一個錢字,單刀直入。
“什么錢,全他娘的泡湯了!”
“你不要耍賴,管你泡不泡湯,我的錢這兩天是要給的!”聽胡敏口氣,似乎也知道了什么。他這人整天到處轉(zhuǎn)悠,消息靈通得很。
“我都快死了,卵給一個你!”聽胡敏那么兇,他也兇了起來,把火氣都轉(zhuǎn)到胡敏身上。胡敏就更兇,“鄭振樹,這錢你要是不給,我就去你廠里搬機器!”
“你敢搬,我跟你拚命!”說這話,憑鄭振樹當時的心情真敢做出來。旁邊的會計趕緊制止。他看了一眼嚇得不知所措的會計,罵了一句“胡敏,你這個賊人!”就把電話掛了。
“胡敏這個賊,在我身上撈了多少油水,現(xiàn)在卻要我死,比閻王還無情?!睊炝穗娫?,鄭振樹嘴上還在罵。女會計勸他不要再罵了,銀行方面的事也不要放棄,可以去找市長試試。
“如果市長肯開口,也許管用。市長說話比我們得力。”
“說得輕松,市長是你爹?他會給我們說話嗎?”鄭振樹還是沒有好氣。女會計說她有一個親戚在市府辦做秘書,讓親戚幫一下,也許能找到市長。鄭振樹聽會計這么說,想想不妨也是一條路子,就答應(yīng)讓會計先去找她的親戚。說自己再去親戚朋友那里看看,能不能借到錢,把目前幾筆火燃眉毛的錢給對付過去再說。
李子白 書法
鄭振樹已經(jīng)兩天沒有去廠里了。他在四下找錢,打電話,或者登門,所有他認為平日關(guān)系不錯的,能夠開口借錢的親戚、朋友還有同學,他都開口了。結(jié)果找到的錢還不到十萬元。越找心越寒,越找越感到人情淡薄。他已經(jīng)把利息提到兩分,三分了,可是人家依然不動心。這已經(jīng)不是給多少利息的事,是人家見教多了,聽怕了,也借怕了。怕借出去的錢像小雞喂了虎口,收不回來。怕雙方因借了錢而結(jié)怨,情愿把錢放在保險柜里生蟲子。
鄭振樹東家西家地跑,不說錢的事,大家都很熱情,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親兄弟。可是一聽說要借錢,就宿了回去,說自己沒錢。有的說得比他的日子還艱難,還痛苦,這使他反過來還要安慰人家一通,表面上也裝出幾分同情的樣子。有的雖然礙于面子,把話說的宛轉(zhuǎn)一些,同情一些,但口袋都是捏得死緊,深怕他鄭振樹會伸手搶錢。有的一說借錢的事,就把臉色放下來,連一聲坐也不叫,冷若冰霜。
鄭振樹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只喪家狗,在幽暗深巷,在住宅樓群里瞎闖,遭冷遇,遭白眼,吃閉門羹,饑腸轆轆,疲憊不堪。想當年我也是一個人物,方圓幾十個村子,誰不知道我鄭振樹!他在心里咕嚷開了。我鄭振樹也是一個欠錢還錢,欠命還命的人,為什么到了困難時刻,就沒有親戚、朋友了?為什么一個個都他娘的見死不救呢?
他從一個高中同學家里出來,再也忍不住心頭怒火,“嘭”地一聲,將那同學的房門狠狠摔了一下。心里說,想當年你一把火燒得精光,不是我把錢給你重起爐灶,一分利息不要,你能有今天的買賣和風光嗎?
“操你娘的!”鄭振樹走出同學豪宅很遠,嘴里還在罵。
有些事情總在人處于困窘的時候才會變得清晰起來。鄭振樹想起了他的舅舅,一個滑稽的小老頭嘴上常掛的一句話:“虎落平陽被狗欺?!焙暨@幾年在興達木業(yè)拭了多少油水,這個賊,還一天一個電話要錢。賣鐵器配件的老來,開油漆店的巧平,還有那些放錢吃利息的債主,都是一群野狗,一下子冒了出來,都跑來要錢了。
胡敏更是一天三四個電話,軟磨硬泡,硬的罵了又來軟的。這時,又來電話了,說公安那邊的程序真他娘的復(fù)雜,公安那個朋友真他娘的不是人,不賣帳。
“程序個卵,都給查得底朝天了!”鄭振樹沒有情緒再聽胡敏在電話里呱啦呱啦賣乖。他一門心思只想著從哪里弄到錢,渡過眼前難關(guān)。他是一定要把十幾年辛苦打下的廠子支撐下去的,真是到了萬不得已,就是十幾分的高利貸,也要去借。火海,也要跳下去的。
現(xiàn)在,太陽快要落山了。他不想再跑了,再借了,拖著沉重的身體往家里走。他的家在一個新落成的小區(qū)里。一套復(fù)式住宅,是他這幾年辦廠子賺來的。西斜的太陽把路邊行道樹的影子拉得很長,馬路上好像橫了一排鐵柵欄,他在布滿鐵柵欄的路面上艱難地行走著,身心疲憊。
公司女會計這時又打來一個電話,說她的親戚已經(jīng)向市長反映了他的情況,市長對他的事很同情,還很氣憤。電話打給稠洲銀行,可是人家很牛,市長的帳也不賣。市長說人家也是企業(yè),不賣他的帳,他也沒有辦法。市長也打電話給稅務(wù)和公安了,說目前來看這個案子不大,但是不等于沒有問題,因為已經(jīng)進入程序,就要走完,不能使用簡易的辦法處理。他當市長的也沒有辦法……沒辦法,沒辦法,鄭振樹越聽越不耐煩,沒等會計把話說,就掛了電話。
在鄭振樹眼里,市長應(yīng)該是很牛的,很有權(quán)力和能量的。去年市長帶了一撥人來過他的廠子,街道、銀行、稅務(wù)、工商、安全、環(huán)保、經(jīng)貿(mào)各方面的領(lǐng)導(dǎo)都有。市長把手伸給他,他用雙手用力握著,覺得那是一只沒有什么事辦不成的手。他覺得只要抓住這只手,就等于什么都抓住了?,F(xiàn)在,那只手很遠,他一個小企業(yè)主夠不著。
在住宅小區(qū)門口,一個殘疾的乞丐坐臥在地上乞討。西斜的陽光被高大的圍墻擋住了部分光線,落在地上,把地面變成兩種顏色。乞丐像一尊銅塑像處于兩種顏色之間,半明半暗。鄭振樹經(jīng)過乞丐身邊的時候,右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褲袋里,手指頭碰到一枚硬幣。手指在褲袋里又摸了一下,只有一枚硬幣。他把那枚硬幣取了出來,丟進乞丐面前一只搪瓷罐里。硬幣在搪瓷鐵罐里蹦跳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老婆電話又打來了。問他晚飯回不回家吃。他就在電話里罵了一聲:“吃吃,吃卵去!”
南郊微微有點弧形的天空,有一些厚云在不動聲色地移動,陽光時隱時現(xiàn),興達木業(yè)公司的廠房也忽明忽暗地呈現(xiàn)在曠野上。鄭振樹一早就去了在南郊的興達木業(yè)。兩天了,如果不是為了借錢,他是不會兩天都不到自己的工廠的。今天,他想用借來的錢,把拖欠多日的工人工資發(fā)了。在工廠門口,熟悉的機器聲從廠區(qū)里傳播了出來。他知道是鋸木車間和噴漆車間的機器聲。鋼鋸鋸木頭的聲音和壓縮機蓄氣的聲音是不一樣的。
有工人比他來得還早,這使他很感動。
他是騎摩托車去的,在顯得有點冷清的停車蓬前面空地上,傻孩像一只黑色的鳥突然朝他飛了過來。看見傻孩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是幾天不見的緣故?還是傻孩自身在玩某個危險的游戲?被嚇了一跳的鄭振樹一個急殺車,單腿下地支住摩托:“跑什么跑?讓你爸拿鐵鏈把你吊起來?!甭牭胶浅饴?,傻孩媽從廚房里跑出來,一邊把孩子抱進懷里,一邊朝鄭振樹笑道:“老板早??!”
“午飯給我算上,我在廠里吃。”鄭振樹從停車蓬里出來,經(jīng)過廚房門口的時候,跟傻孩媽說了一聲,就去車間了。
工廠的情形并沒有因為銀行扣壓了他的貨款而有所改變。工人們按時來到廠里,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勞動。各車間的機器都快速地運轉(zhuǎn)著,發(fā)出各種令人振奮的鳴響??諝饫?,飄拂著細木屑和濃郁的木頭氣息令人感到舒服。年輕的業(yè)務(wù)員他非??春?,現(xiàn)在,又坐在電腦前逛國際市場了。平常難得來廠里的女會計也來了,昨天他跟她說,要她今天來為工人發(fā)工資。
“……聽說老板的錢讓銀行扣回去了,這下老板苦了……”
“那工廠不會停產(chǎn)吧……”在組裝車間,兩個女工手上在分撿一堆木配件,嘴上悄悄地說著。鄭振樹走過去朝她們呵了一聲,“做事說什么話?”嚇得兩個女工趕緊低下頭,吞了吞舌頭,雙手又快速地做了起來。
女工的話并沒有影響他的情緒??吹焦と藗冏杂X的勞動熱情和工廠繁忙的景象,他的心情寬慰多了。他想,自己手上有足夠的內(nèi)銷和外銷訂單,有一幫忠實熟練的生產(chǎn)工人,興達木業(yè)的存在是沒有問題的。目前雖然因為資金問題,企業(yè)困難一些,但只要自己撐得住,不倒下,興達木業(yè)就會有前途。
現(xiàn)在,他從拋光車間出來,走到隔壁的臨時倉庫。那里,靠墻的幾張破爛沙發(fā)上,傻孩像一只小狗在上面打滾。他走過去在傻孩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坐了下來。臨時倉庫里的東西堆放得很凌亂,都是一些待處理的半成品和滯銷產(chǎn)品。還有叉車和一垛墩板,放在倉庫中間,顯得礙眼。
上午,胡敏沒有打鄭振樹的電話,直接去了興達公司。兩人相見的時候,已將近中午時分。這時,鄭振樹正在臨時倉庫的破沙發(fā)上看年輕業(yè)務(wù)員送來的一份外貿(mào)訂單。看見胡敏站在跟前,就示意他坐下。胡敏卻要站著。給我錢,胡敏還是那句話。鄭振樹沒有跟他多說。只說錢的事還需要寬容些日子,等一下批貨出來了一定給他,說話的口氣比往日平靜了許多。胡敏卻很急很沖,他依然表情平靜,就像那天在稠洲銀行,行長面對他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平靜。他不想跟胡敏吵架,吵也沒用,反正他沒錢。到后來,胡敏要他把借到的十萬塊錢給他。鄭振樹不肯,他說,“那是工人的工資,工人的吃飯錢?!焙艟吞似饋砣氯拢?/p>
“你鄭振樹今天不給我錢,我就把你廠子里的電閘拉了!”
“你就是把電閘拉了,這錢也不能給你。”
胡敏是真的發(fā)火了。鄭振樹卻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他清楚,沒錢的時候,什么錢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工人的錢。這么吵了一陣,胡敏真的跑去配電房,把總電閘拉了。整個興達公司仿佛一只氣球,“吱——”地一聲,泄氣了,癟了。正在運轉(zhuǎn)的機器全停了下來,興達木業(yè)停了下來,整個工廠突然變得十分安靜。
胡敏去拉電閘的時候,鄭振樹依然坐在沙發(fā)上,顯得很平靜。沒有像曾經(jīng)在電話里罵的那樣,要跟胡敏拚命。他是眼睜睜看著胡敏去配電房拉閘的。他心里清楚,自己畢竟欠了人家的錢。欠錢還錢天經(jīng)地義??墒撬麤]有錢,現(xiàn)在,他是虎落平陽——他又想起那個可愛小老頭子念叨的一句話。
“拉閘了,有人拉閘!”有工人從配電房那邊跑過來。鄭振樹坐在沙發(fā)上,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不吱聲,臉色難看。
又有一些工人從生產(chǎn)車間里出來,嘰嘰喳喳地說沒電了,電怎么沒有了。鄭振樹還是坐在沙發(fā)上,好像沒有看見似的,不吱聲,臉色很難看。
鄭振樹是以拉閘的代價換取胡敏關(guān)于債務(wù)的催討?,F(xiàn)在,電閘給拉了,他與胡敏之間似乎有了某種平衡。起碼胡敏可以歇幾天不會來騷擾他了。但是,他內(nèi)心很痛苦,感到很窩囊,像挨了人家一個耳光一樣?,F(xiàn)在,看到一些工人朝他走來,就煩燥起來。他坐不住了,站起來,沖著圍攏來的工人大聲說,“沒事沒事,都走開,上午提前下班,都吃飯去。”工人們看他心情不好,都悄然走了。
臨時倉庫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在工人們離去之后所騰出的空白里,他又看見那堆滯銷的墩板。去年,一個義烏商人急著要這些墩板,他就匆匆地趕,等他把貨趕出來了,那個義烏商人卻沒了蹤影,墩板成了滯銷貨。
現(xiàn)在,他凝神注視著那堆寂然無聲的墩板,走了過去。先走到叉車旁,爬上去,發(fā)動叉車,然后朝墩板開去。他想把這堆墩板叉到角落里,放到一個不礙眼的地方。叉車輕聲地叫著,朝墩板開去,慢慢靠近墩板,停了下來。他操作著叉車,把兩根鐵叉放到墩板底部,再叉進去,叉進去……“啊——”墩板背后發(fā)出一個短促的凄厲的叫聲。是傻孩的叫聲。叫聲像一把刀子,在玻璃上劃了一下。鄭振樹的神經(jīng)被這個聲音劃了一下,嚇得他趕緊從叉車上爬下來,跑到墩板后面。傻孩在墩板后面。傻孩給叉了,讓他操作的叉車給叉了。叉車上的一根鐵叉嵌入傻孩的肚子。傻孩白白嫩嫩的肚皮上有一坨鮮紅的血正往外冒……
出事了——
死人了——
傻孩讓老板給叉了——
工人們跑過來了,亂哄哄地叫喊著。傻孩的母親,那個在廚房里為工人們燒飯的女人也跑來了。傻孩的父親,在鄭振樹的工廠里干了四年的那個漆工也跑來了。
臨時倉庫里亂哄哄的。電呢?怎么沒電了?沒有電的臨時倉庫,很昏暗。
電來了??彀焉岛⑺歪t(yī)院去。
傻孩還有氣!還沒死!快把傻孩送醫(yī)院搶救去!現(xiàn)場里有許多人,都這么叫喊著,行動著,齊心協(xié)力,目標一至。胡敏不知什么時候也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也在叫。上我的車!上我的雪弗蘭!快,把傻孩抱到我的車上去!送醫(yī)院去,快!
胡敏的灰色雪弗蘭停在廠門口。一幫人從臨時倉庫里跑出來,朝廠門口的雪弗蘭小車跑去。鄭振樹抱著傻孩跑在最前面,胡敏跟在旁邊。傻孩的母親緊跟其后,傻孩的父親緊跟其后,工人們緊跟其后,朝廠門口的雪弗蘭跑去。一行滴血,像梅花一樣在人們身后開著。
◎莫子易,原名徐建平,浙江省龍泉市作協(xié)副主席。有文字散見《江南》《中國詩歌》《福建文學》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