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國內(nèi)諸多老攝影家作品的整理大多是由他們的后人來推動,高初也是以對他的祖父、戰(zhàn)地攝影家高帆的材料的整理開始為攝影界所熟知。在投入全部精力整理高帆同代攝影家的資料長達六年之后,高初的研究成果以嚴謹?shù)闹螌W方式和寬闊的學術(shù)視野得到越來越多攝影史、藝術(shù)史、文化史學者的關(guān)注。在和本刊編輯一起準備本期專題期間,本刊記者采訪了高初。
問:你從2008年大學畢業(yè)之后一直在整理老攝影家的檔案。這與你祖父高帆的影響有關(guān)嗎?
答:應該有關(guān)系。我的祖父高帆在“文革”時期瞎了一只眼睛,看底片很困難。高中的時候,我就開始幫他整理資料,謄抄東西,大概掃描了上萬張照片。那時候,就是給家里的老人幫忙,也沒想到以后會做與此相關(guān)的工作。當時,我的理想是想當個科學家。
2002年到2004年,我從高三到大一期間,幫助高帆編輯劉鄧大軍的軍事圖集《天下之脊》的過程對我影響很大。高三的時候這個書的編輯部就在家里,高帆在解放軍畫報社的老同事就在家里工作。當時高帆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身體非常虛弱,但是他不肯去醫(yī)院,要把這本書編完。當時我沒有學術(shù)自覺,就只是幫著整理資料,義務幫忙。當助手的這段時間我開始對二野乃至整個戰(zhàn)爭時期的影像資料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在這些圖片的拍攝者和資深的編輯身邊工作,對于我熟悉文獻是非常有幫助的。
問:你是在大學畢業(yè)后繼續(xù)系統(tǒng)整理老攝影家資料的工作,而且范圍拓展到整理高帆那一代的老攝影家的資料。這個工作方向是如何確定的呢?
答:有兩個重要原因:其一是有關(guān)高帆的遺憾。高帆有一個很好的習慣,他所有的東西都完整保留,連一個紙片都沒有扔。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出過自己的畫冊。在2004年,為了讓他一輩子能有一本畫冊,我們?nèi)?,以及高帆的老?zhàn)友們都很努力地工作,但是因為時間太倉促,這本書編得不全面,我們有很大的遺憾。我一直有一個愿望,希望幫他重新做一本書。直到今年我們才能出一個高帆比較完整的文獻集,大約有十幾卷。同時我對于我的祖父的遺憾,這個情感也投射到其他老攝影家身上,我就盼著能在他們生前幫他們整理出一些材料,能出一本畫冊讓他們看到。
其二是,我們過去都有這樣一個認識,就是一段時期以來中國的攝影都是宣傳式的,攝影家自己的東西很少。這個看法一般都來源于當時的畫報或者《中國攝影》發(fā)表的那一小部分東西。這和我了解的他們的生涯有巨大的偏差。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開始這個研究。當時我只有一個很樸素的想法,就是按照世界攝影史的現(xiàn)代主義的線索,去找這些中國老攝影家作品中個人審美的和現(xiàn)代主義的那一部分,但是后來我也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性”并不是討論中國攝影的一個很有效的說法。
當然,在收集整理材料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每個個案的材料經(jīng)常是碎片化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為了完成一個個案,你就得把這代人大部分個案都做了。我經(jīng)常在整理別的個案中偶然發(fā)現(xiàn),原來之前某個案所缺的最精彩那一部分其實在這里。這也督促我,只要發(fā)現(xiàn)一個線索,無論看起來是不是值得做,我都是先做了再說。
問:目前整理了多少攝影家的材料?
答:目前為止,我們圍繞著100多個案例來整理材料。
我們現(xiàn)在有十幾萬張來自底片的照片,也包括這些照片歷次印放、歷次剪裁的信息,這之外還有近百萬頁的文獻,其中包括大部分攝影家的手稿,這些材料都放在落了幾十年灰的箱子里。我們有一套整理這些檔案的工作流程,不但一張紙片都不會少,而且還包含資料當時裝箱的次序,這些信息對于研究都是有幫助的。
我已經(jīng)說不清楚,我們口述史的錄音有多少小時。口述史不是做采訪。做采訪你去一次兩次,寫出一篇生平和作品介紹就行。但對于口述史而言,這才剛剛開始。很多關(guān)鍵性的文本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補充采訪中得到的,這就會持續(xù)很久,要有能夠?qū)φ劦哪芰?。在我們整理好的口述史文本中,注解和附錄占非常大的篇幅。每一條腳注都來之不易,都是翻閱大量文獻找到的,如果查證到文本和口述對象的講述有出入,這才是一個能深入追問的口述史的開始。
在技術(shù)層面上,有的老人不愿面對攝像機,用錄音筆是更好的方式。很可能要等很久他才開始談值得被談的問題。我們經(jīng)常要從別的事情聊起,很多東西他們是不愿說的,也從沒說過。所以一個浮在表面的采訪是無法進入歷史結(jié)構(gòu)的,一個深入的個案采訪涉及幾十個采訪人,每個采訪人少則幾次,多半是去幾十次。
讓我感到急迫的是,只有不多的老攝影家還在世。對那些已去世的人,我們就采訪家屬、戰(zhàn)友、同事,所以大約圍繞100多個人的名單,我們采訪過200多個人。這些人也在不斷故去。去年一年就去世了17人。17個人啊,你能想象我參加告別儀式時的心情。和一個老人談半年、談一年,眼看著他的生命在熄滅,他透支他的生命,通過你保留了一份他能留下的東西。但是這對采訪者來說,也是一個巨大心理壓力。
說實話,自己的寫作也在往后拖,可做可不做的展覽、可編可不編的書,我過去幾年都是推掉的。攝影界的活動我也很少有時間參加。一是沒這個時間,二也是沒有這個狀態(tài)。對于我而言,就是抓緊時間和活著的老攝影家聊,在他的資料沒有散失之前多做搶救性的整理。這個工作一旦參與進來就停不住。
我剛開始做這個工作時,一天睡三四個鐘頭是經(jīng)常的,一天三場口述史的采訪,晚上掃描東西,當日借出次日歸還,否則拖的時間長了,老人記性不好,又不好意思開口問,心里就著急。我是透支身體在做,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變差。所以很官僚的事務性的工作,很表面化的應付差事的稿件,我決定都拒絕掉,按照一個高效的、有學術(shù)性的方式來做口述史和檔案整理。
問:你整理的這些資料的來源何處?
答:抗戰(zhàn)的材料,我在文章里提到了顧老(顧棣)等很多長輩的貢獻。
對我而言,有一個剛開始的工作經(jīng)驗上的優(yōu)勢,就是《天下之脊》和老人一起工作:也有一個材料上的優(yōu)勢,就是高帆不但是一個很好的攝影師,而且他還是一個資歷很深的編輯和優(yōu)秀的學者。從抗戰(zhàn)時期的《戰(zhàn)場畫報》《人民畫報》,到內(nèi)戰(zhàn)時候的《華北畫報》《西南畫報》,以及新中國時期的《解放軍畫報》和《中國攝影》等,大部分他編過的畫報和雜志都留著,上面有很多批注,有的夾帶著編輯會紀要。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抗戰(zhàn)時期的畫冊,由高帆主編的有近十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圖集》。這些書的編輯稿他都保留著,不但有文字的改寫,而且有底片的標號系統(tǒng)。在出版的時候,攝影畫冊是按照黨史的體例呈現(xiàn)的,但是高帆在編輯稿中保留了比較豐富的歷史狀態(tài),這就是一個好的學者的自覺。圍繞著這些資料,我再去查找保存在機構(gòu)里的檔案。我在文章里也寫到了工作的經(jīng)歷和方法。再有就是民間檔案,攝影家們自己留在家里的東西,幾乎每個攝影家都會有幾箱甚至幾十箱落滿了灰的資料。我們的工作就是把箱子打開,做系統(tǒng)化的整理。這個工作很讓人激動,但也很不容易。你想象一下,如果你打開了數(shù)千張,甚至上萬張底片,是這個攝影師特別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或者是新聞攝影的退稿片。這些底片放在上百個小信封里,這個箱子一個字都沒有,這個檔案怎么整理?這些關(guān)鍵性的材料怎么使用?我們對于這樣的情況,有一套工作流程,有一套工作方法。
問:你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曾去過多家畫報社、新華社、國家博物館等機構(gòu),這些資料目前保存的狀況如何?
答:說實話,剛開始有很多東西我們不能看到實物,但是根據(jù)我們嘗試去調(diào)用這些檔案所遭遇到的困難,這些檔案應該被封存得很好,只是不能被使用。坦誠地講,這些機構(gòu)自己使用這些檔案也是非常困難的。我們拿保存戰(zhàn)爭時期攝影檔案比較多的畫報社來說,它有一面墻的鐵皮柜,每個柜子里有大量的底片,每張底片袋上只有一個標號,但是沒有其他信息。畫報社的工作人員根本不知道每張底片是什么。你去查閱底片,除非你給工作人員一個特定的號碼,否則他無法給你所要的東西。而我們和拍攝這些照片、使用這套號碼的老人一起工作,我們才知道這些照片的標號系統(tǒng),才有可能去調(diào)用。
在這些機構(gòu)中的照片大多數(shù)處于沉睡狀態(tài),是死檔案。缺乏查閱的線索,而且與機構(gòu)外部的有能力激活這些檔案的研究者之間存在一個體制上的隔膜,又進一步加深了這些檔案的沉睡狀態(tài)。
無論是戰(zhàn)爭時期的檔案,還是新中國時期的檔案,拍攝照片的人并不擁有這些照片,但是他們擁有關(guān)于這些照片的信息。我們在做口述史時,把查到的圖像給他們看,他們就會講出非常多的東西,非常驚人。雖然從拍攝完成之后,他們就沒有看過這些東西,但是這些東西一到他手里,他就能把你帶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這個過程很感動我,從學術(shù)上講也將有非常大的價值。這些信息和這些底片交匯,會產(chǎn)生非常大的能量。在這里,攝影史才不是編年體,不是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的語詞。攝影史是圍繞著每一張作品,每一個拍攝的場景,提供的大量歷史的細節(jié),我們希望還原圖像的歷史指向,并且希望這些圖像成為攝影者生涯中的一系列坐標,成為我們?nèi)シ治鏊纳?,他的風格的重要途徑。
問:你目前是以一個民間的、個人化的方式來整理這些檔案。你和你的團隊是如何運作的?資金從何而來?
答:在2008年到2009年這段時間,完全是我自己在做,所有經(jīng)費都是靠家里,比如牛畏予的個案,大約裝訂出三四十本冊子。從方法上講,當時是在讀世界攝影史和藝術(shù)史,晉永權(quán)老師給了我非常多的指導和幫助。2009年到2011年,我在中國攝影出版社任職,我一過去就經(jīng)介紹參與到高琴老師和趙迎新社長主編“口述影像歷史”叢書中。這其中有兩輯是關(guān)于戰(zhàn)地攝影師的,那個時期我個人的計劃與我任職的工作有重合。我當時很辛苦,也很充實?,F(xiàn)在想起來也很感念,自己有非常大的收獲。趙社長和編委會的攝影界前輩們,和我有很充分的交流,對我做項目有很多指導。
但是官方修史的項目流程、人事和經(jīng)費上都碰到很大困難的。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反思攝影史檔案整理的方式。我當時自己搭出了三個團隊,第一個團隊是查閱資料的:剛開始時是人民大學的張向榮博士、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的王劍鋒博士以及我?guī)е甙藗€碩士和博士生,將圖書館可查的和從學者那里借來的攝影史料做了復印、掃描和編目。這個工作很有價值,每一個口述對象的采訪我們都有至少300頁的背景材料可以發(fā)給記者,口述史的深度增加了很多,而且和文本有一個相互印證的過程。第二個團隊是做口述史的:外請記者或是臨時請同事,因為所能投入的精力的關(guān)系,采訪時間和口述史的深度都是不夠的。而且口述史的學術(shù)規(guī)范和工作方法也需要系統(tǒng)性的總結(jié)。于是我建立了采訪團隊,給出了培訓流程。第三個團隊是檔案掃描和整理,因為每一個采訪線索都有很多值得備份整理的文獻,這些文獻被快速整理、使用,和口述史的工作也是相得益彰的。當然還有我們目前的第四個團隊:策展和出版,攝影師個案的回顧展、文獻展,大規(guī)模的學術(shù)展,以及與每次展覽相伴的工作坊、研討會、出版物。當年我只是有一個模糊的意識,也搭起了前三個團隊的架子,人的來源一方面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的短期義務幫忙,另一方面是有些朋友本科或是博士即將畢業(yè),或是即將留學深造攝影,最后一年就來北京和我一起工作。我的能力只能管飯,即使這樣也在半年內(nèi)把我大學時倒賣相機攢下的兩套哈蘇賣掉。過去幾年中有不少學生參與了我們的采訪和查閱資料的團隊,尤其是暑假,圍繞著這批檔案的整理前前后后差不多有100多人參與過。
從2011年到2013年隨著我們的項目的推進和聲譽的建立,我們的檔案和研究項目一般都會有展覽和出版的機會:而展覽和出版一般有合作方提供經(jīng)費,或是能向國家申請部分經(jīng)費。這些費用雖然只能用在展覽和出版的專項支出上,但是實際上這是花費較多的部分。我們只需要付出用于檔案整理的那部分費用,項目就能夠維持。當然每年都會有虧空。這就意味著,每年我家里和我太太家里都在墊錢。
現(xiàn)在情況又有一些改變。中國攝影文獻(SACP)成立,這個研究機構(gòu)隸屬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跨媒體學院,得到了高士明老師很大的支持。這個機構(gòu)是我在主持。這個機構(gòu)的主旨是中國攝影史論和理論的研究,視覺文獻的整理和保存、研究和教學。教學的部分也會有專門的學生參與,有的研究計劃會有專項的經(jīng)費。我們過去六年間的資料性的成果,也有這樣一個學術(shù)平臺,逐步開放給國內(nèi)外的學術(shù)界。在我們的計劃里,每年都會有展覽與出版、工作坊與研討會的推進。
問:有了團隊,經(jīng)費也在逐步改善,你現(xiàn)在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答:首先的困難還是人的困難,畢竟攝影史目前在學校的學科規(guī)劃里不是一個學科,做中國攝影史研究的學者和學生都非常少,這就意味著,在我們的資料性的工作之外,缺乏把這些材料整理成學術(shù)化的論述并且能夠把相關(guān)個案扎實推進的學者和學生。除了我是打算幾十年都一直做這項工作,其他人即使是有興趣的學生,可能由于生計所迫,或者由于各種具體的壓力,只與這項工作有短暫的交集。
第二個困難,還是經(jīng)費。即使現(xiàn)在項目運作的渠道是比較通暢了,但是前期檔案的整理上,如果要把搶救性的工作做得更及時一點,更多一些,總是缺錢的。這些資料大量的、快速的散失,我們總是請求家屬能夠多保留一段時間,但是總有大量的遺憾。這是一個搶救性的工作,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國家和機構(gòu)很少做真正重要的前期性的工作。
我們每年都只能把自己的那一點錢,又投入到最緊迫的事情里去。每年都留下大量的遺憾,比如說張祖道先生的檔案,當時是因為我們覺得他自己整理得很好,就沒有跟進;而胡寶玉的檔案,我們覺得他太年輕,能夠等我們先把90歲以上的人做完,沒想到他離去的非常突然。所以,我們只能緊著我們能夠得到的、最緊迫的、歲數(shù)最大的攝影家的檔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