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我有輕度的飛行恐懼癥——幸好只是極輕微的,還不至于干擾到非飛不可的長途旅行。
然而檢視這項無中生有的毛病,似乎是隨年齡漸增的,但愿將來不會愈演愈烈到掃人旅興的
程度。
據(jù)我所知,很多人的飛行恐懼癥,是在旅行經(jīng)驗豐富了之后才患上的。這些高來高去的飛行老手,有一天發(fā)現(xiàn)坐在跟自家客廳一樣熟悉的機艙里,竟然心跳急促,呼吸困難,直冒
冷汗,腦中放電影般上演的全是空難慘劇,機身略有顛簸就恨不得背上降落傘……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我的一位女友就是在35歲那年發(fā)現(xiàn)這個癥狀的,偏又諱疾忌醫(yī),只得找遍借口不出差、不探親、不度假,像是患上了自閉癥。
據(jù)說在美國每十人中就有一名飛行恐懼癥患者。有一次我上網(wǎng)找艾瑞卡· 鐘(Erica Jong)的成名作《恐懼飛行》,沒想到要找的小說還沒露面,卻已冒出十幾種治療飛行恐懼癥的機構(gòu)、課程和五花八門的書刊碟帶,可見同病共苦的人何其之多。
中文里稱旅中客舍為“逆旅”,逆者迎也,不過旅中逆境本就多,“逆旅”似乎可照字面曲解,而送行總是祝人一路“順風”,正好一逆一順,相互抵消。現(xiàn)代人動輒長途旅行,路走多了更不可能不逢逆境,心理上的負擔就更多了。而今難得出門的我的老母親就常說:“江湖走老了,膽子走小了?!蹦贻p時搞不清旅行和探險的差別,總是興高釆烈糊里糊涂出家門,哪會擔心天上地下的事。中年以后顧慮漸多,既怕飛在天上也怕困在地上:飛不成而受困機場亦是苦事一樁,尤其是陷身在兩段長程飛行之間、一個語文不通的蠻荒異域。
前些時看到一則新聞,有個伊朗人因為簽證問題變成國際人球,在巴黎戴高樂機場困居了11年——11年哪 ! 記者問他每天做些什么事打發(fā)時間,他說讀讀雜志、寫寫日記、打量過往旅客、沖個淋浴……聽起來跟我們這些無聊癡候誤點班機的旅客也差不多——倘若我們夠幸運,碰上有淋浴設施的機場,或者有辦法混進貴賓休息室的話。
假如逆旅中不幸注定要困坐機場的話,我的首選是阿姆斯特丹的Schiphol:那里友善、方便、應有盡有,包括淋浴和娛樂設施,甚至賭徒們還有地方顯身手。我也喜歡札幌千歲空港,像個熱鬧的大市場,林林總總各色商品店家,以及從氣氛高雅到大眾化俱全的和洋料理屋、吃茶店、拉面館,加上取之不盡的樣品試吃,總會讓我樂不思登機。
舊金山國際機場最“可觀”:免稅商店門外有個回字形的大藝廊,定時變換展覽品,與免稅商店的千面一律正好形成對比;聯(lián)合航空站沿著長長的甬道兩側(cè),總有主題性的藝術(shù)品展覽,都是美術(shù)館水平的。我喜歡倫敦Heathrow機場的書店、大阪關(guān)西空港的理發(fā)屋。真不能理解有些國際機場,除了販賣名牌煙酒、領帶、化妝品之外就乏善可陳,好像身心交疲的旅人需要的只是那些東西 !
旅行還有一樁可怕逆境,就是丟失行李。美國的航空公司平均一年遺失25萬件行李,這么多箱籠包裹究竟到哪兒去了?有個笑話說:它們在天上變成一條巨大的環(huán)帶,像土星的光環(huán)一樣,繞著地球團團轉(zhuǎn)。這個謎團最近才看到解答:有價值而無人認領的航空失物,多數(shù)被送到阿拉巴馬州的一個轉(zhuǎn)售中心去。這地方叫UBC——可不是加拿大溫哥華的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而是Unclaimed Baggage Center(無人認領的行李中心)的簡稱;據(jù)說收藏無奇不有,好奇心大的人,不妨上他們的網(wǎng)站www.unclaimedbaggage.com瞄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重逢你去年遺失在洛杉磯與紐約之間的那臺手提電腦呢。
從別人的錯誤和逆境中,我學會了掌握如非絕對必要,斷不托運行李的原則。其實更徹底的認識應該是——根本就不要攜帶舍不得丟的東西去旅行。當然,你也可以想得很豁達:人生就是一趟長途旅行,免不了一路拾,一路舍。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尋找紅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