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蕙
十幾小時的航程,在過去算不得什么。當(dāng)年去一趟歐洲總要二十多個鐘頭,還不能直達(dá),有時在曼谷中轉(zhuǎn),在印度,或在中東石油小國中轉(zhuǎn)。不過今天各航線已進步到直飛,省去不少起落時間。
雖然科技一步步更新,而人卻一步步衰舊。以前,熬過長途飛行之后,還可以立刻趕出去游逛;現(xiàn)在,說得樂觀一點,旅行多了,已失去新鮮好奇的感覺,且不能否認(rèn),精神和體力年年遞減,和人見面,常會聽到:你還和以前一樣,沒有變,沒有怎么變——可別把這種美言信以為真,真實情況只有自己清楚。兩地時差需要調(diào)適的時間愈來愈久,有時好幾天才能恢復(fù)正常。
都市,慣于以車代步,旅行時方才體會到路走多了不只腳痛,而且腿痛,能省力氣就省。國外的機場,個個面積寬廣,上機下機都有好遠(yuǎn)的路要走,手里又提有行李,實在乏累不堪。以前有一位女友,平日活潑好動,但是只要旅行,便佯裝病弱,得以就坐航班準(zhǔn)備的輪椅,有專人推動伺候,十分稱心??吹捷喴?,就想到那位女友聰明,自己也巴不得找借口申請一張輪椅,減少勞累,有何不可?
不可!轉(zhuǎn)瞬間急忙消除此念。自己一向好強,又一向不會佯裝,何況內(nèi)外都還稱得上健康,多少同時起步的朋友先后病弱,甚至告別人世,而你已夠幸運,竟還不滿足!自責(zé)下,每次旅行,望見別人坐輪椅,已不再羨慕。
這次登機的路途上,也有人坐輪椅,我不但不羨慕,而且憐憫同情,因為我記起聽人談過那位曾佯裝病痛的聰明女友,幾年前患得重病,果然已不能走動,更別談出外旅行了。
很懷念把長途飛行不當(dāng)回事的歲月,聊天、玩撲克、閱讀、看影片,時間很容易消磨。而現(xiàn)在,都感覺太費力,即使無法入睡,也閉目休息?,F(xiàn)在仍然好強,卻已不敢逞強,以防止健康警戒線亮起紅燈,免得像那位久失聯(lián)絡(luò)的女友一樣。
班機降落在大洛杉磯時,已萬家燈火,輝耀燦亮,瑰麗如昔。
緩緩滑行了好一陣,機身終于停歇不動。旅客開始失去耐性,一個個迫不及待,急著先一步跨出艙門。
站在艙門旁的空服員頻頻稱謝和道再見。
門外的通行甬道,一向空空的,而眼前卻好擁擠。定目望去,靠邊一長排輪椅,一輛接連一輛,每輛后面都有工作人員,甚至醫(yī)護人員,都在等待老弱病患。
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任憑爭先恐后的旅客匆匆擦身而過,急急趕往向前。
此刻,我只顧感恩,并且讓自己的腳步邁得更平穩(wěn)。
紐約機場
在全世界氣候變化下,紐約夏天好燠熱,快趕上臺北了。
雇一輛較有安全感的黃色計程車,直奔肯尼迪機場。辦好手續(xù),離開過往匆忙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免稅店,走進樓上的休息室。直到廣播往倫敦的班次即刻登機,才步向電梯。就在這時大廳傳來連連慘叫聲,像野獸,卻是女人,跌落在陷阱或牢籠里的慘叫,絕望中又帶著希望,慘叫間還帶有斷續(xù)難分的告饒:
“求求你呀!求你放了我!不要!不要!求你??!啊……”
我急忙趕下來,紐約國際機場經(jīng)常發(fā)生事端,我曾目睹有人狂逃,有人狂追;在周身都是陌生旅客的環(huán)境里,彼此啞然相顧,卻不知何事發(fā)生。而今天,又遇見什么變故?所有人的視線都射向一隅,我跟著望去,同情綜合好奇,立刻搜索到一個匍匐在地的年輕黑女人,花衣裝,花頭巾,看不見臉,只見掙扎、打滾,拜叩,極力試圖擺脫兩個壯漢警員的手銬。
“求你!求求你呀!不要!不要……”撕裂般的干嚎凄厲無比,在停止活動的大廳回蕩;四周的人皆屏息,無人發(fā)言,無人走動,都是觀眾——沒有表情的觀眾。
我知道我有表情,慘不忍睹的表情。黑女人顯然犯了法,俏麗的裝扮已經(jīng)多余,透空鞋,花裙下面還露出緊身長褲。
“求你!放開我呀!我!啊……”
“她怎么了?”我忍不住向旁邊一個中年人探問,判斷他好像已觀望一段時間。
“搶劫?!蹦侨撕喍袒卮?,目光仍然停留在警員極力鎖手銬的困難動作上。
我望見另一個女警員拿了兩件童裝外套,機場免稅店的貨色。牛仔繡花童裝外套正在流行,幾乎每個孩童都渴望的外套。就是外套惹的禍!
我佇立不動,警員已將她雙手在背后銬鎖住,扯扯拉拉往外拖。而她繼續(xù)邊嚎邊喊,賴在地上打滾。
那兩件牛仔童裝外套究竟值多少錢?
我一向痛恨犯罪,但是這時競想用金錢為她贖罪。
內(nèi)心激動不已,惻隱不起作用,無助也無補。
走向登機門的路程,我的腳步特別遲緩,那女人要被判多長時間?
而就在今晚,紐約的一個角落的燈下,有孩童等待媽媽。
而媽媽為了他們,一時不會回家。
(均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人生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