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苓
本來這一篇的篇名要沿襲上個月《旅行是會死人的》的命題風格,叫做《飛機是會摔下來的》,但想到可能會造成人心不安,雙雙打擊航空業(yè)和旅游業(yè),造成臺灣經濟更近一步向下沉淪……(你看,越沒影響力的人,越愛夸大自己的影響力),我決定還是“佛心來著”,改成這個題目。請用司馬中原爺爺說鬼的口氣:“人在天上飛,恐怖哦——”
其實我平常最愛看的就是“國家地理”頻道的影集《空中浩劫》,通常前半段是報道某次空難的過程,而且是以逼真的情境劇演出,一整個就是部驚悚片;后半段則是調查小組抽絲剝繭、探究空難的離奇原因,看起來又是部推理劇——如此佳片豈容錯過?
只不過每次我在家看這個電視節(jié)目,老媽就會在旁邊走來走去,唉聲嘆氣,而且嘆氣聲大到連隔壁都來敲門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也沒那么夸張啦,只是這樣很干擾我耶!我不耐煩地問老媽:“啊你是郎叨位沒送(閩南語:人哪里不舒服)?”她才語重心長地說:“啊你一天到晚要出國坐飛機,啊又老是在這里看這個空難片,存心是要嚇我就對了……”在她的“不肖子”三個字還沒出口前,我趕快關上電視,回房間打開另一臺小電視,繼續(xù)看。
對了,是不“肖”子而不是不“孝”子,注意一下,會考會考哦。
那你若問我常常搭飛機到底怕不怕,說不怕是騙人的,尤其是有一次在桃園機場候機室,一位第一次搭飛機的歐巴桑吧,看著窗外的七四七大客機,竟然用洪亮的嗓門大聲說:“厚!原來飛機有這么大只,一次可以載這么多人一起去死哦 !”
當下整個候機室旅客“呸!”“呸!”個不停,但即使人再不爽、心里再毛,還是得乖乖去搭這臺大飛機是不是?
記得我第一次遇到空難——不是啦! 那不是掛了? 是說遇到“空中驚魂”,也可稱“疑似空難”、“準空難”,就是在第一次出海時,韓國釜山飛日本福岡的空中,原本平靜的飛機忽然像云霄飛車一樣,左右劇烈搖晃、上下劇烈顛簸,全機劇烈慘叫……我身旁女性的慘叫聲幾乎刺破了我的耳膜,基于英雄救美——其實也救不了的修養(yǎng),我故作鎮(zhèn)靜地安慰她:“不要怕 ! 你想空姐是最了解飛機狀況的,如果她都不緊張,我們有什么好擔心的?”我手指著前面不遠處,已綁好安全帶靜坐著的一名空姐?!澳憧此歼€在看書呢,怕什么?”經我這番開導,那女生總算不再叫了,但飛機仍顛得厲害,如果不是安全帶綁住,我的頭可能已撞到屋頂,不,車頂,不,機頂十幾次了,而原本靜下來的旁邊女生,又發(fā)出了高分貝的尖叫聲——
“跟你說不要怕,空姐都還有心情看書呢?!蔽矣悬c不耐煩了。
“看書……看……她在看的是《圣經》……我看見了!”我窮極目力一看,那空姐腿上攤著的書,真的是一本黑漆漆的《圣經》,而且她嘴里還念念有詞,莫非是在禱告上帝救她一命?天哪 ! 上帝你也好心順便救救我們吧 ! 我正要發(fā)出絕不亞于隔壁女生的慘叫聲,忽然飛機平穩(wěn)下來了。眾人驚魂甫定,空姐收起《圣經》,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第二次是去香港,一路平安沒事,機長已經廣播快要降落,也眼看一棟一棟的鴿子籠大樓出現(xiàn)在窗外,卻遲遲沒有感覺飛機往下降,反而一直不斷地在繞圈子。以我有限的航空知識,知道飛機在空中盤旋,只有三個里由:一是天氣不好無法降落,但當時風和日麗;二是班機起落繁忙,塔臺要你排隊待降,但我伸長脖子也沒看到附近有什么飛機;三就是飛機出了問題需要迫降,為了避免迫降時機上的油料起火燃燒甚至爆炸,所以要在外海盤旋,先把機上的油料倒光……
而這時窗外已不再是高樓大廈而是碧海藍天了! 我猜得沒錯,一定是飛機出了什么問題要迫降了!萬一迫降失敗飛機觸地、滾翻、斷成好幾截,還引發(fā)熊熊大火,在濃煙中我緊抓身旁女生(有嗎?有的話但愿她年輕貌美些)的手沖出斷裂的機門……當我緊閉雙眼想像這一切時,“先生,可以下飛機了?!蔽冶犙垡豢?,原來飛機不僅已經平安降落,而且整機人都下光了,只剩我一個人在座位上發(fā)抖?!跋壬悴皇娣??”我婉拒好心空姐的扶持,匆忙下了飛機,臉上熱燙燙的,一定紅得像個發(fā)燒病患吧。
直到那晚在旅館,看到新聞報道我搭的那架飛機,真的因機件故障而在外海放油后迫降成功,我才又再次發(fā)起抖來……
這兩次“有驚無險”的遭遇,更加堅定了我搭飛機云游四海的決心。反正命在別人手里,既然自己無能為力,害怕又有什么用呢?——話雖如此,到了尼泊爾,尤其在搭該國國內線飛機時,又不得不害怕起來。
尼泊爾是個古老的國家,有多古老呢?一般機場上不是有稱行李的電子計重器嗎?就是柜臺前會呈現(xiàn)“12.5kg”的那個,在尼泊爾卻沒有,只有一個個巨大的、圓形的、外面漆綠色的、上面有指針的鐵枰,這應該是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產物吧?居然還在使用!那么可想而知,在外面等著我們的飛機也是……
果然也是非常古老的,在克拉克蓋博的時代(請孤狗電影《GONE WITH THE WIND》,中譯《亂世佳人》)才會出現(xiàn)的螺旋槳飛機,上機的時候,空姐發(fā)給每個人一個顆糖果、一坨棉花——糖果你一定理解,但棉花是干嘛的?不夸張,就是給你塞耳朵用的,因為飛機的引擎聲非常非常巨大,大到這時就算你喊:“我是歹徒!我要劫機!”也不會有人理你。而這么“兩光”(閩南語:很爛之意)的飛機能載著我們平安起飛、平安航行,甚至平安落地嗎?不爭氣的我又開始發(fā)抖了。
飛了一個小時吧,總算到了目的地奇旺機場,眼看飛機已經俯沖了,卻又突然拉起來,驚起眾人一陣尖叫,還不待開口問原因,大多數(shù)人已經看到機場的跑道邊,一架白色小飛機四腳朝天地栽在那里(抱歉,飛機好像沒有四腳厚,但真的就是這種感覺嘛,你知道的),又驚起了第二陣尖叫。
回到原來的機場(抱歉已記不得是哪里了,你知道人在受重大驚嚇后,往往會選擇性地遺忘),下飛機走人?不行,現(xiàn)在想改搭車子也沒車了,去奇旺唯一的路還是在這里,大家乖乖坐著,等、等、等……等了一整天,從黎明等到黃昏,奇旺機場那邊通知“狀況已排除”,我們這架老飛機可以重新上路了,大家憂心忡忡地列隊上飛機,再領了一次糖果和棉花……
“DON’T? WORRY, IT’S? ALWAYS? HAPPEN.”空姐帶著甜美的笑容說:“別擔心,這是常常發(fā)生的?!蔽业奶炷模∵@是哪門子的安慰兼鼓勵呀?我的腳抖得都快踏不上階梯了。
也許好心的讀者看到這里會安慰我:還好啦!有驚無險嘛!而且像尼泊爾這種落后國家畢竟不多,不會常常碰到的。
…………
有一次去山東濟南出電視外景,我一個人有事要先回臺灣,工作人員就把我送到機場。才拿到登機證下久,忽然機場四周就起霧了,而且霧大到完全伸手不見五指,當然所有的飛機都不可能起降,候機室里擠滿了失望而焦躁的人群?!疤煲痨F娘要嫁”,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好吧!我承認原句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但我們寫文章就是要融會貫通對不對?
霧不知何時會散,當天又非回臺灣不可的我只好乖乖在機場苦等,等到一個無聊到快死的地步,只好到機場附設的小書店,買了本簡體字版的《唐詩三百首》,一首一首地讀完,霧還是沒有散;只好一首一首地背,從一大清早一直背到天色將晚,從《長恨歌》一直背到《琵琶行》,忽然聽見廣播說往臺北的飛機可以登機了,頓時大喜過望;也聽見機場內其他國內線的旅客罵聲連連,因為他們比我們早來CHECK IN,也早拿了登機證,卻比我們晚飛;不過既然有飛總比沒飛好,機場的旅客里頓時如一群僵尸復活(這樣比喻不太好厚?可是你不覺得很傳神嗎?)一般動了起來。
我看看四周的霧仍然和奶油濃湯一樣地濃,也不知飛機要如何起飛,但不管怎樣飛機開始滑動了,終于離地升空的那一刻,全機旅客爆起了一陣歡呼!我也在心里贊嘆大陸的飛行員神乎其技,這么大霧也能順利起飛,直到——直到后來坐在最后排的我聽到兩位空姐竊竊私語(讀者如果記性好,應該記得我在《哦,NO不要跟我去旅行》書中隔空竊聽的功力):“這么大霧,真的能飛嗎?”“照規(guī)定當然是不行,可這一班是國際班,要是不飛得賠償旅客,管吃管住,公司哪舍得?”“所以就……硬飛了?”“那可不!像其他國內線就不管,反正晚一點,大家就乖乖回家了,明天再來。”
我看著窗外依舊濃得化不開的大霧,不是我,是椅子在抖。
接下來要跟讀者諸君報告的,還是在大陸,這次是桂林,二十幾年前桂林機場的飛航時刻表,信不信由你,是寫在柜臺的黑板上的,例如10:00;到了10:00飛機沒來,柜臺人員就拿板擦把10:00擦掉,用粉筆改成12:00,然后一下子人都不見了!原來大家都拿著碗公或鋼杯去“打飯”了,吃完飯伸個懶腰,看看飛機還沒來,又把12:00改成2:00,也不屑開開金口說一聲到底為什么誤點。我們幾個臺灣旅客終于不爽上前理論,小姐瞪我們一眼,干脆把黑板上的字全部擦掉,一片空白,沒話說了吧?
大概到了4:00吧,飛機總算來了,但并不開放登機,我們從候機室看到幾個人在飛機上面(外面,包含機身和翅膀)走來走去,這里摸摸那里敲敲,有時候還拿出工具搞一搞,難道這臺飛機有什么問題嗎?沖到柜臺去問。“沒事,一點小毛病,很快就會解決的?!毙〗爿p描淡寫,我們可是提心吊膽:“那我們不搭了!退票!“都領登機牌了退什么票?有點常識好不好?”
人家說得理直氣壯,我們幾個啞口無言,“那我們不坐了!自愿放棄總可以!”大家壯士斷腕,寧可賠錢也不可冒險。要走出候機室時,卻發(fā)現(xiàn)唯一的出口已大門深鎖,也不見任何工作人員在場,只好再回到柜臺。那位小姐終于展露出難得的笑容:“好了,故障排除,你們可以登機了?!?/p>
萬般無奈之下,幾個人只好含著眼淚,帶著微笑,不,笑不出來,帶著一顆忐忑的心,上了這架也不知到底修好了沒有的飛機,看看旁邊若無其事的大陸乘客,不知他們是早就習慣認命了,還是每個人都有視死如歸的精神。
飛行過程倒是一路平安,我們也松了一口氣,但在快要降落時,狀況果然來了!一位大媽狀的空姐(應該是座艙長吧)走到走道中央(飛機不大,兩邊各三個座位),用超級宏亮的聲音說:“各位同志,咱們飛機現(xiàn)在有點狀況,左邊的起落架放不下來?!?/p>
天??!起落架放不下來可嚴重了!以我從《空中浩劫》電視專欄看來的經驗,這只能勉強迫降以機腹著地,輕者偏離跑道,重者機身斷裂,也曾有死傷慘重的案例!這下不是全身發(fā)抖牙齒打顫而已,冷汗已經從背上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大家不要慌,待會兒我喊一二三,左邊的乘客一起跺腳,越用力越好。準備好沒有?一、二、三,跺!”
大家十分聽話(不然還能怎么辦),照著大媽的口令一、二、跺,一、二、跺……既像在閱兵踢正步,也像一群人在踩蟑螂……不得不跟著跺腳的我正在想這也太扯了吧?沒想到忽然“喀啦”一聲,好像聽到起落架放下來的聲音。
“好了,沒問題了,謝謝各位同志的合作。”大媽空姐帥氣地一揮手,看起來駕輕就熟地轉身走了。我們幾個衣服濕透了的伙伴們面面相覷,還是很難相信剛剛上演的“奇跡”。
而“奇跡”還沒演完呢!我們的飛機終于平安降落了,卻遲遲沒有開門讓我們下機,一問之下,原來因為在桂林延誤太久了,到了目的地機場已經太晚,人家已經全部都下班了!整個機場航廈里一片漆黑,當然就沒有人推樓梯過來讓我們下機了。
只見英勇的大媽和幾個空姐站在已經打開,卻離地面還有十幾公尺的艙門東張西望,大家也議論紛紛想不出什么下機的方法時,一名男性機組人員現(xiàn)身了,肩膀上還拖著大概是結在一起的三四條毛毯,全機頓時爆起一陣喝彩聲和掌聲,目送他有如救火英雄般,從機艙門口“垂降”到地面去了。
又過了許久,這位“英雄”一個人吃力地推著梯子到了艙門口,大家終于可以下飛機,結束這趟既驚又險的空中驚魂之旅了!
我們幾個走在乘客的最后面,余悸猶存地默默不語。倒是跟在我們后面,也下了飛機的正副駕駛有說有笑,好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似的,這未免太過“淡定”了吧?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不對呀!如果這個機場的人全部下班了,那塔臺也一定沒有人,機場的跑道也一定沒有開燈,那……那我們的飛機又是怎么降落的呢?”
一想到這里,我立刻又汗如雨下,忍不住回頭,吞吞吐吐地問這個問題。沒想到機長不慌不忙回答道:“對啊,跑道沒有燈,但是機場旁邊的房子有燈啊,”他伸手一指,“我家就住那邊,對著我家的燈就下來了嘛!”
在此鄭重地向各位讀者報告:請你不要說:“這太扯了吧!”我完全同意,這實在太扯了!也請你不要問“這是真的嗎?”這千真萬確是本人親身經歷,而且是拿一條小命,不,老命換來的。
但我也要鄭重地聲明,以上的“慘劇”都發(fā)生在二十幾年前,臺灣剛開放到大陸觀光不久;如今的大陸航空進步神速,一日千里,無論設備、服務、安全都絕不亞于我們,除了偶爾有人在機上吐痰或是抽煙之外,已經沒什么好擔憂、害怕或排斥的了。
而我所以要重捉這些“不堪”的往事,只是要大家了解:即使在搭飛機那么“危險”的年代,我這樣一路密集頻繁地搭到現(xiàn)在,此生搭飛機應該也不下三百次了吧!縱然曾經嚇得全身發(fā)抖驚得冷汗直流,不也好端端地活到現(xiàn)在嗎?可見搭飛機頂多是一件有點刺激的事,但絕對不是什么危險的事!
不信你自己去算一算:每天在高速公路上肇禍死亡的人數(shù),是不是遠高于飛機失事的死亡人數(shù)?你既不會因此不上高速公路,當然更不該因噎廢食不敢搭飛機。更何況(先別罵我),倘若、假使、如果、萬一要死的話,摔飛機賠得還比較多呢!
我不是在講風涼話,更不是沒有同情心,很多年前不是有一陣子常摔飛機(俗稱雞瘟),媒體上老是在報道罹難者一人賠好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消息嗎?我的一位舅公,竟然跟我舅婆說:反正我一個老貨仔(閩南語:老人家)也沒什么好留給子孫的,不如來去坐飛機,若好運掉下來,大家加減也可以分一點……
不等舅婆罵他“老番癲”,他真的身體力行,開始在臺灣坐飛機坐來坐去(他算過了,坐境外航班機票太貴,投資報酬率低),一下到澎湖一下飛金門,不然就高雄也好、臺東也去,甚至綠島蘭嶼也不放過,盡量早出晚歸當天來回可以省成本,看到飛機越舊越小他就越“積極”……結果大概這樣陸續(xù)飛了三個月吧!如果里程有積點大概都可以送一張香港來回機票了??墒?,可是這些飛機沒有一架如他所愿地掉下來。
把私房錢全部用光之后,我舅公終于覺悟了,他恨恨地說:“看?。ㄕ堊孕修D音)原來這飛機,也不是青青菜菜(閩南語:隨隨便便)就會掉下來的!”
以上就是本文的結論,祝大家一路平安。
(選自臺灣《皇冠》雜志2014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