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大約在十年前,我在魯迅文學院作家班進修時,寫過一篇習作《跪乳時期的羊》,這個短篇小說在《十月》雜志順利刊發(fā),也引起很多讀者和評論者的關(guān)注。后來何向陽女士在其文章中指出,“《跪乳時期的羊》對于自然和生命的敬畏,讀來令人心痛和震撼,生命在70后作家的筆下受到那樣隆重深切近乎自疚與哀悼般的記述和憑吊……”我想,這大概是在我早期作品中比較自覺地介入到今天我們中外作家在中國廬山國際寫作營所要談?wù)摰脑掝},即自然及文學的關(guān)系。
為了接下來表述方便起見,請允許我先簡要地概括一下《跪乳時期的羊》。在這篇小說中,我以清澈而又懵懂的孩童視角,充滿詩意地勾勒出西北大地上的天然草場、牧民和羊群等自然景象。正是在這彌漫著濃濃青草氣息的大好風光里,一頭叫“臼耳朵”的小羊羔落草了,它像所有嬰兒那樣稚嫩而又頑皮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對于香甜可口的母乳的渴望也完全是來自動物的本能。然而,懵懂無知的小羊羔并不知曉,在它以外還有另一個真正的孩子,也就是牧民家里失去母親的那個小家伙,很快將要成為奪取“臼耳朵”母乳資格的強大外力。孩子生下來沒有奶吃,自然要以羊奶作替代品。孩子整天哭聲響亮,當小家伙在奶奶干癟的乳房上一無所獲時,奶奶就對爺爺說,該擠些奶子喂這個“小羊羔子”了?!熬识洹钡呢\即由此開始,短期內(nèi)失去母乳的小羊羔,繼而又遭遇了閹割之痛,它開始郁郁寡歡、孤身獨處,最終又被當作最好的一份家庭祭祀品,而被結(jié)束了它短暫的生命。
多年后再回過頭來看《跪乳時期的羊》,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這篇作品也許就因其看待生命和自然的獨特視角,或多或少帶給讀者具有現(xiàn)代性張力的閱讀體驗。由此,也讓我進一步思考文學的本意,通過豐富的個人感受編織了一個看似傷感而又凄美的故事,其實,我不正是想通過這篇小說來拷問人是如何看待自然和宇宙萬物的,我們又是以何種尺度來對待身邊的一切生命的?諸如生命意義的焦慮、與萬物齊觀的自然生存法則,恰好都是我在《跪乳時期的羊》中所要表達的東西。
其實,此類作品在我們的文學視野里可謂俯拾皆是。杰克·倫敦的名作《熱愛生命》中那個落難的淘金者,在渺無人煙的荒漠中孤注一擲地尋求生路,面對饑餓、嚴寒和死亡(即狼的威脅),他始終不曾放棄生的欲望。他同狼一次次較量,直至最后親手將狼掐死,并吮吸狼血以求自救。在作家筆下,自然似乎永遠是殘酷的生存象征,既是人類生存的衣食父母,又無時無刻不叫人陷入困頓局面,乃至瀕死境地。也許,這一切都是表面文章,通過對這部小說的深層解讀,其實不難看出,《熱愛生命》同時也蘊含了另一層深意,那就是遭遇厄運的淘金者,不正代表了對自然萬物瘋狂開采和掠奪的人類的貪婪模樣?也許,他們確實獲得了不菲的經(jīng)濟回報,他們面對自然時的強悍是毋庸置疑的,可一旦讓他們置身過度開發(fā)后的荒漠中時,他們又顯得那么孱弱和不堪一擊。
另外一部我們同樣耳熟能詳?shù)淖髌罚呛C魍摹独先伺c?!?。小說中的老漁夫圣地亞哥在連續(xù)八十四天未能捕到魚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獨自出海了,在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狂風惡浪的輪番洗劫之后,他還是勉強捕到了一條大馬林魚。然而時運不濟,這條魚最后并不能得以保全,在漁夫的歸途中又一再地遭遇鯊魚的猛烈襲擊,終究只剩下可憐兮兮的魚頭、魚尾和一條白骨森森的魚脊了。
盡管海明威的這部作品被世人解讀出若干象征意義,但作家本人似乎并不愿意接受:“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魚就是魚……沒有什么象征主義,全都是胡說。”我非常欣賞作家的這份執(zhí)拗的告白,作家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有時候真的沒有那么復(fù)雜,這不過是他看待宇宙萬物的一種目光,是他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也是他敬畏自然的必然結(jié)果。在我看來,海明威之所以稱得上偉大,正是由于他真切而又樸實地秉持了“萬物齊觀”的生存法則,所以,才會在文本中營造出那樣一種效果,即我們?nèi)绾螌Υ匀蝗f物,反過來它們便會如何對待我們。
如果說在杰克·倫敦和海明威那里自然更多的是以殘酷的生存背景和某種象征出現(xiàn)的話,那么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師沈從文先生這里,自然早已經(jīng)滴水不漏地滲透到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之中了。小說《邊城》堪稱一部關(guān)于自然與文學關(guān)系問題的最好答卷。從表面上看,作家似乎完全投入到對邊城山河景致風土人情的描述當中,讀者看到的不過是官路、溪水、渡頭、茶峒山城、水手、掌水碼頭等等,作者一路細致入微地娓娓道來,然后才終于引出小說的人物“祖父找人做了替身,便帶了黃狗和翠翠進城”。而作者對人物的刻畫總是有些漫不經(jīng)心,著墨不多,跟中國的寫意畫相仿,甚至并沒有集中去描寫小姑娘翠翠的身世及日常生活細節(jié),可最終達到的效果卻令人驚嘆:翠翠身上仿佛有種與自然萬物渾然一體的神秘氣質(zhì),甚至有種與她所處的那個世界息息相通的強大的生命力。我個人以為,這正是作者在人物身上賦予了無限的自然靈氣——有山水,亦有天地。或者說,整個邊城的那股盎然的生氣,都被作家非常巧妙地灌注到翠翠身上去了。讀這樣的作品,感覺人物和自然不分彼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在這里風土人情、愛恨悲喜,全部融會貫通,達到某種渾然天成的理想境界。
如此看來,好的文學作品總是同自然萬物貼得很近,總能夠靜靜地聆聽自然萬物的脈動和心跳,心懷良善,懂得敬畏,珍視生命。好作家知道這個世界不完全是人類的天下,至少,無限制地掌控萬物、貪婪地占有一切是很不明智的。因為我們總是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再遭遇杰克·倫敦式的困頓和海明威式的獲而一無所獲,學會敬而遠之或和諧相處,才是人類最理想的歸宿。誠然,海明威也說過“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這看似錚錚強硬的男子漢宣言,也許恰恰透露出另一層無奈的信息:看似無所不能的我們,終將有被毀滅的時刻。況且,那個毀滅者正是我們自己。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雌饋硭亲匀唤缋镒铍y以把握的一種物質(zhì),時而平靜,時而喧囂,靜如黑夜般深邃難測,動則波浪滔天摧枯拉朽。文學作品描摹現(xiàn)實世界,其本質(zhì)上猶如河流裹挾泥沙而浩浩俱下,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善惡是非均流淌于其中。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文學作品就更加接近于水的性情了:寬闊,博大,含蓄,溫柔,浪漫,平靜,迂回,洶涌,一波三折,包羅萬象。因為像水,文學的形式也總是千變?nèi)f化的,小說、散文、詩歌,等等,仿佛將水置于不同的容器,遇圓則圓,遇方則方,形式千變?nèi)f化,但它所要表達的人類精神最根本的東西卻是一致的,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江河終將一瀉千里,奔涌入海。
再有文學作品的厚重感,則更接近于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千百年來土地被人類反反復(fù)復(fù)耕種,春種秋收,春花秋實,無休無止,周而復(fù)始。一代代作家們伏案勞作,與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那些叫人欲罷不能的古老的故事,那些被不斷傳誦的愛恨情仇,仿佛是有意無意丟下的一粒粒種子,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土地慈母一般溫柔平和地接納著它們,在風雨中沉寂并孕育著每一個幼小的生命。大地上既可以生產(chǎn)出優(yōu)質(zhì)的小麥和大米,供人們食用;也可以開出那種最妖嬈絢麗的花朵、結(jié)下罪惡滔天的果實——罌粟,它們麻醉人的肉體乃至靈魂。由此可見,土地所具有的包容性簡直可謂無所不能。
作為人類思想和精神的重要載體,文學無疑具有了水和土的雙重稟性,也就是說文學在本質(zhì)上最接近于自然。好的文學作品總是傳達出一派生機勃發(fā)的自然風貌,一種接天地水土之氣的闊達與通暢。這一點上,我國唐宋以來的詩人可謂做到完美,尤其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傳世佳作,為我們提供了極其珍貴的范本。我覺得作家不妨做一介擺渡者,逆流時孤注一擲,順流時波瀾不驚,內(nèi)心永遠只有一個夢想——在文學的廣闊海洋里將這一葉扁舟駛向理想的彼岸;我們還要像農(nóng)人對待一枚枚沉甸甸的種子或果實那樣善待筆下的人物,要知道農(nóng)民是從來不會拿自己的莊稼和土地開玩笑的。
亨利·戴維·梭羅在其《瓦爾登湖》中這樣寫道: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溫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侶,即使是對于憤世嫉俗的可憐人和最最憂郁的人也一樣;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間而還有五官的話,便不可能有很陰郁的憂慮。1845年3月,與孤獨長期為伴的梭羅先生借來一把斧頭,只身走進瓦爾登湖邊的森林里,此后開始了作家或者說文學同大自然的一次漫長的對話。梭羅的特立獨行在今天看來,越發(fā)彰顯出其獨特的魅力,一如他那不朽的名著《瓦爾登湖》。在全球化背景和經(jīng)濟浪潮日益洶涌的當下,如何讓我們的文學與自然保持一種良性的關(guān)系,也許是擺在作家面前的一道亟待解決的難題。讀書需要幽雅僻靜的環(huán)境,創(chuàng)作亦然,至少,我們需要在作品里呼喚那樣一種久違的良好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