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十二公民》首映日那天,是母親節(jié)。導演徐昂挽著母親走上紅地毯,在《十二公民》的大海報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十二公民》是一部男人群戲,演員、導演在銀幕前站成一排,接受觀眾的提問。劇中的演員們何冰、趙春羊或滿臉滄桑,或膀大腰圓,而居中的徐昂戴著眼鏡,著淺色西式服裝,酷似民國時期的海派知識分子。
在電影界,徐昂名不見經(jīng)傳,這是他導的第一部電影。他的本行是話劇,2011年,他執(zhí)導的《喜劇的憂傷》,由陳道明與何冰出演,創(chuàng)下北京20年來話劇票房紀錄。
給人的印象是,徐昂喜歡選擇危險的劇本,也擅于逢兇化吉。當年《喜劇的憂傷》觸碰了審查制度,因《一九四二》深受審查之苦的馮小剛看完戲后怒摔盤子。而《十二公民》的內(nèi)容更加敏感:源自西方的陪審團制度、對社會現(xiàn)象的犀利呈現(xiàn)、富二代殺人,這些都是“逮著就斃”的題材。
《十二公民》的故事來自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經(jīng)典影片《十二怒漢》,十二名陪審員為判決一名男孩的生死聊了兩個鐘頭,并由最初的眾口一辭裁決有罪,最終一致改判男孩無罪。后來又衍生出日本、俄羅斯等版本。不過,徐昂說,自己構(gòu)思中國版“十二怒漢”的時候,是在2005年,比俄羅斯版還早兩年,不過當時想排成話劇。那時候的徐昂二十五六歲,剛進北京人藝4年。
徐昂向北京人藝申報了話劇版《十二怒漢》,但因題材敏感,涉及到司法公正,劇院一直沒批。2006年是辛亥革命95周年,徐昂聽說劇院有一筆資金,是單獨為此準備的,當時北京市財政局已經(jīng)批了這筆錢,但是沒有相應(yīng)的劇本。于是他就琢磨,能不能把這個變成一個辛亥革命的戲?徐昂和一位北大男生一起,構(gòu)思了一個辛亥革命版的“十二怒漢”,在一個飯館里,十二個人討論要不要搞一次革命,因為革命牽涉到的方面非常多,又是生殺予奪掉腦袋的事,每個人必須真正意義上地投身進去,要不然這事就作罷了。開始的時候,十一個人都說“沒問題”,最后有一個人質(zhì)疑了這個革命。但是,最后“革命版”的《十二怒漢》最終也沒能通過。
2011年,徐昂正在排《喜劇的憂傷》,有個影視公司的老板問他想拍什么電影。徐昂又提起《十二怒漢》,公司老板沒看過這個電影,正好旁邊有一個文學總監(jiān),也就是編劇韓景龍看過,并且表示很喜歡。
韓問:中國沒有陪審團制度,怎么改編?
徐昂答說:“很簡單?。【褪菍W校里的一次討論就好了,沒有實際的意義,就是家長來探討。我當時就沒覺得陪審團這個事就是一個特大的障礙?!?/p>
這個臨時的想法,最后成為《十二公民》解開審查之結(jié)的鑰匙。
影視公司對《十二公民》有興趣,徐昂就組織人寫了劇本,進入審查程序。此時,發(fā)生了意外的事情。“我們拿著劇本到國家廣電總局去審,但國家廣電總局表示沒有資格審,因為它專業(yè)性很強,需要拿到專業(yè)部門去進行審批,于是我們的劇本被直接拿到了(北京市)檢察院?!毙彀阂詾樗偷降胤綑z察院就可以了,誰承想,又被往上送,一直送到了最高檢。雖然最高檢有文聯(lián),但最后審查《十二公民》的是最高檢政治部。
這讓徐昂對《十二公民》能不能過審完全沒底,但讓他意外的是,最高檢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想介入到這個項目?!叭绻粋€審批部門要對你進行投資的話,你怎么拒絕?如果拒絕,這個本子也許在懷孕階段就結(jié)束了。”
徐昂同意了,他說這完全是他個人的決定,“內(nèi)心里我是比較淘氣的,我大概琢磨了一下,覺得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最終剪輯權(quán)在導演手里,不怕它多出什么,怕的是它被剪去了什么?!弊罡邫z變成了甲方,提了一些要求,希望能夠反映檢察官的生活。
《十二公民》影片原本開頭有一段表現(xiàn)檢察官陸剛生活的戲,在公映時卻全部剪掉了。旁人以為徐昂花費了大力氣艱難說服了最高檢,但徐昂說,自己并沒有去說服,而是檢察院的人看完之后,決定刪去外圍的段落,他們認為陪審團的部分,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一個執(zhí)法者對真理的樸素追求和探尋,不需要其他部分。
最高檢的懂行,讓影片出乎意料地順利。徐昂發(fā)現(xiàn)他接觸過的檢察官幾乎都看過《十二怒漢》。徐昂并不在乎陸剛的身份,不管他是檢察官還是一個販夫走卒,反倒檢察官們渴望得到公眾的理解?!八_特說過一句話:世界上的小偷和警察都是被人們拋棄了的人。一旦你成為執(zhí)法者,你就開始進入到某種被誤解的陣營里去了。甚至人們誤解一個警察的可能,會遠遠高于誤解一個小偷?!毙彀赫f。
參加完《十二公民》首映后,徐昂馬上趕到上海,為執(zhí)導的電視劇《獵人》殺青,再加上年底還有一部電影,“徐昂年”的說法開始小范圍流傳。
《十二公民》劇照
《獵人》是徐昂執(zhí)導的第一部電視劇,制作人希望人藝出身的他,能為一部偵破類型劇帶來細膩的文藝感。制作人描述“新人導演”徐昂在片場的狀態(tài):縮在一張扶手椅里,客氣地稱呼每位演員為老師,對片場的每個人都文質(zhì)彬彬,和顏悅色。
跟陳道明合作更是如此,那時在《喜劇的憂傷》后臺,徐昂跟在陳道明后面,像個小跟班。直到第一輪演完,徐昂才找到位置,“不用再看著他的光環(huán)說話,而是跟他本人說話,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毙彀赫f。
班贊在《十二公民》里演小保安,他最早為公眾所知,是在《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中演吳胖子。班贊老家在河南焦作,小保安是徐昂為他量身定做的角色。他倆既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同學,又是北京人藝同事。在話劇《動物園的故事》和《小鎮(zhèn)畸人》中,都是班贊出演,徐昂執(zhí)導?!霸谥袘驎r,徐昂是個小胖子,最喜歡打籃球,是個‘問題少年’,招點號,出點小亂子。”班贊說:“他很聰明,他給所有人的印象就是聰明,看碟,看書,勤奮。”
徐昂的家庭具有傳奇色彩,奶奶是蘇州人,爺爺是上海人,出身望族。徐昂的奶奶本家姓徐,革命時期是中共地下黨員,化名“徐太太”在香港工作,負責為在戰(zhàn)爭年代的中共購買稀缺藥品。徐昂的爺爺本姓褚,和徐太太假扮夫妻,類似《潛伏》里的孫紅雷和姚晨,最后弄假成真,成了一家人。徐昂從小生活在公安部大院,后來住在故宮旁邊的南池子,屬于東城區(qū),小時候上的是北京有名的史家胡同小學和北京二中,屬于紅子弟?!靶彀菏菛|城的孩子,天天見到人藝,(畢業(yè)后)到人藝也就順理成章?!币晃辉拕∪苏f。
“地下黨這個事我們都有個耳聞,他小時候應(yīng)該是家境殷實,聽說他曾吃過像一個保險柜那么大的一塊巧克力,摳一點吃,摳一點吃,我小時候能吃口香糖那么大就了不得了。”班贊對徐昂家的巧克力印象深刻。
住在故宮旁的徐昂小時候每天到故宮玩,看到過貝托魯奇拍攝《末代皇帝》,那時候開始,他就喜歡電影。2001年,徐昂還在中戲讀大四,人藝導演任鳴執(zhí)導話劇版《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選中他演“痞子蔡”,他的同學陳好演“輕舞飛揚”。當時,徐昂是班里的尖子生,有機會到香港工作,但最終選擇去人藝,成為人藝歷史上最年輕的導演。
他在人藝一待就是十幾年,從導演助理干起,除了《動物園的故事》《小鎮(zhèn)畸人》《女仆》等小劇場,很少有獨立執(zhí)導的機會,倒是作為演員演了上千場話劇。在林兆華的《大將軍寇流蘭》中,他還當過群眾演員,“當時缺群演,都是劇院職工頂著上,我也穿上道具衣服就上臺了?!毙彀赫f。
人藝是個論資排輩的地方,編劇資源都在資深導演手里,年輕人大多沒有資源。徐昂就找西方的文本,試著變成中國化的故事,《喜劇的憂傷》《十二公民》都是改編自國外經(jīng)典。
很難搞清楚徐昂給人藝遞過多少次劇本,“我自己找來的劇本大多很危險,然后人家也害怕讓我導?!毙彀鹤猿暗???催^《小鎮(zhèn)畸人》的話劇制作人袁鴻還記得,當年《小鎮(zhèn)畸人》最終上演時,沒有名字,演出單上劇名打的是一個“?”號。
同為中戲畢業(yè)之后進入北京人藝的演員何冰,在《十二公民》中演檢察官陸剛。何冰在人藝待了20多年,對于徐昂在人藝這十幾年,何冰感慨地說:“這個往小了說,是他個人的命運,得等到這一天吧,等到這個機緣,如果修為不到,是無法修來這個機緣的;另外一方面,我覺得劇院沒有這方面的考量,我不認為北京人藝是一個能在導表方面有方向性地去培養(yǎng)人才的地方?!?/p>
而袁鴻則認為,徐昂是不慌張,也不為生計發(fā)愁,不像很多有危機感的年輕導演,為了活下去什么片子都拍,有國家劇院這個平臺,又和濮存昕、何冰這些大演員打交道,“他把人藝好的都學到了,壞的沒沾到?!?/p>
徐昂則輕描淡寫,說這十多年時間自己主要用來玩的,如果那幾年沒玩,以后就沒有機會玩了,而且自己太懶,一些可做可不做的事都懶得去做?!皠偟饺怂嚨臅r候沒有機會,是因為前面有很多比我資歷更老、經(jīng)驗更豐富的導演在工作,我就做了一段時間的演員和文本修改工作,看了很多地道的經(jīng)典文本,寫簡評,寫簡報。當演員和看劇本這兩份工作對我?guī)椭艽螅依斫庋輪T的痛苦是什么,知道他們?nèi)菀资艿絺??!?/p>
徐昂剛進北京人藝時,不大敢跟何冰說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一個大哥去聊天,“我們認識是排《北街南院》,他是執(zhí)行導演,但是他是剛進來的一個小孩嘛,就把他忽略掉了?!彼麄冋嬲薪涣?,已經(jīng)到了《喜劇的憂傷》。
有一天何冰在化妝間,徐昂進去遞給他一個劇本,“說冰哥,您能看一下這劇本嗎?我就看了一下,呦,《喜劇的憂傷》這劇本好誒。然后就想排,結(jié)果沒排成,我也就拍電視劇去了。突然有一天,不知道他通過什么渠道,把這劇本給陳道明老師看了,陳道明老師也表示很好,這時候他就對陳道明說,您看能不能去劇院排這戲,你跟何冰一塊兒把這戲給演了。這事兒就談成了,就這么認識了?!?/p>
也有知情人提供了另一種敘述角度。2011年,馮小剛和北京人藝合作一部話劇,消息都放出去了,戲也敲定了,但最后卻沒成。但參演的陳道明的檔期已經(jīng)留出來了,當時的人藝院長張和平只好另找本子和導演,正巧徐昂的本子被壓著,就起用徐昂,徐昂重找何冰,這才成就了《喜劇的憂傷》。
徐昂后來回憶:“我覺得有了《喜劇的憂傷》,我才跟這個職業(yè)或者說是事業(yè),有了第一次真正的對話。”
通過《喜劇的憂傷》,何冰和徐昂成了好朋友,經(jīng)常在何冰家喝酒聊天,何冰發(fā)現(xiàn)他們很多東西是一樣的,而且“經(jīng)常討論哲學和文學問題”。他們碰撞出的想法,在《十二公民》里得到了實現(xiàn),“我們就是抽著煙喝著茶吹著空調(diào)把事兒給辦了,到了那兒簡簡單單地工作了十幾天,就給大家呈上了一篇很好的作品?!焙伪捓锿钢?。
由于司法體系迥異,中國沒有陪審員制度,《十二公民》用一個巧妙手段,解決了這一難點,讓十二名職業(yè)、階層、個性大不相同的中國公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
《十二公民》里12個主要演員,其中10個來自人藝,都是腕兒。飾演的角色幾乎代表了中國所有行業(yè),性格也相去甚遠,他們看待任何中國事件,其鴻溝之深都難以彌合。這樣一群人,卻要坐在一塊,通過談話就某個問題達成共識,對一個年輕人的生命做出表決,基本是不可能之任務(wù)。
在拍戲的過程中,演2號陪審員的王剛一開始找不到感覺,演4號陪審員的趙春羊會和導演爭論,演5號陪審員的高冬平長得很瘆人,演6號陪審員的李光復融入角色遇到困難,8號陪審員何冰又是身份特殊的檢察官。所以,跟演員溝通說戲,成為徐昂拍戲中難度很高的部分。
班贊的小保安“最不讓導演操心”,因為能領(lǐng)會導演的意思,不給導演添麻煩。班贊還發(fā)現(xiàn),“好演員在徐昂的戲里不顯,但不是好演員又演不了徐昂的話劇?!?/p>
其實一開始,何冰的角色是3號陪審員、出租車司機的,但他最終擔起了最難演的8號陪審員、檢察官陸剛。也正是這個角色,成為《十二公民》最具爭議的話題,“臥底說”“主旋律”即源于此。
對于演檢察官有些吃虧的說法,何冰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十二公民》的戲是生動熱鬧的,但內(nèi)核是嚴肅的,8號代表了理性、清醒、冷靜,而這幾個詞沒有顏色。何冰把8號“比喻成像球場上的裁判,“當我們看球員的時候,有各種的動作,各種的發(fā)泄脾氣,歡呼啊,都可以,我們會認為他是非常有魅力的,有色彩的。但是裁判員的公正誰能看得出來呢,得多資深的球迷才能看得出來,哎呀,這一場裁判掌握得太棒了,如果有一個球迷說這樣的話,那這個人一定是非常非常資深的球迷。”“這里面的3號、5號,您覺得我勝任嗎?好像對我來講,任務(wù)非常簡單,但8號對于我來說,任務(wù)更艱巨,對我來說更困難。一旦巧舌如簧,那就不理性了?!?/p>
徐昂也承認,自己最開始想讓何冰演出租車司機,可以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他的演技,非常輕松就可以拿下來?,F(xiàn)在之所以何冰顯得有點吃虧,是因為“在任何一個時代,真正的理性的人都是吃虧的,感性的人在他的時代里都可能會發(fā)出最強音,最引人注目的,但那個時代的理性者往往在后面的時代才能被認識到他的價值何在。”
天使投資人徐小平和王強是《十二公民》的投資人之一,他們成立的公司一共投拍了兩部電影——《中國合伙人》與《十二公民》,徐小平和王強都是《中國合伙人》的原型,徐小平認為《中國合伙人》講述了中國的過去二十年,而《十二公民》講述的是中國的當下。他甚至聯(lián)想起剛剛重新審理的聶樹斌案,這個案子讓人們從各個角度看正義是如何流失的,探討司法正義的《十二公民》來的正是時候。
不管妥協(xié)還是堅持,徐昂也認為《十二公民》是真實的當下故事,“就像我們在某一個朝代的詩里,見不到當時皇帝的名字,要避諱。它消失了什么,我們才知道那個時代存在過什么?!?/p>
因為《十二公民》,何冰以人藝老員工的立場,稱贊徐昂對北京人藝“功德無量”,因為他重新擦亮了人藝的老招牌。人藝演員班贊則贊之以“龍馬精神,駱駝坦步”。
問徐昂,為什么把《十二公民》的結(jié)尾處理得其樂融融?
徐昂說:“爭論一直會有,和解在長時間里我們可能都見不到,所以那是一個更烏托邦式的結(jié)尾?!彼麖膬?nèi)心里不覺得世界應(yīng)該非常凜冽,所以他更愿意講一個溫暖一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