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平
史學研究的推進常常是以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和突破作為重要標志。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社會史研究經歷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復興和新世紀以來從理論到實證,從整體社會史向區(qū)域社會史的轉向。無論是“走向田野與社會”的區(qū)域社會史,還是“走進歷史現(xiàn)場”的歷史人類學,均是以搜集、整理和發(fā)掘新資料作為學術創(chuàng)新的第一要義的。正是在這樣一股學術潮流的推動下,研究者們能夠從不同的區(qū)域出發(fā),在注重窮盡傳統(tǒng)文獻尤其是官修文獻的同時,堅持眼光向下,挖掘隱藏在民間的寶貴文獻,以族譜、碑刻、契約、檔案、日記等為代表的內容豐富,種類多樣的新資料被研究者挖掘出來,呈現(xiàn)出重要的學術價值,也使中國的社會史研究顯得更加生機勃勃,獨具魅力。
一
單就契約文書本身而言,多年來中國學界或許一直存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偏見”,即無論是就區(qū)域分布還是總體數(shù)量而言,中國南方地區(qū)如江南、江西、福建、安徽、貴州等一直保持著某種優(yōu)勢,其中因數(shù)量和規(guī)模得到國內外學者矚目的有徽州千年文書、新近出版的貴州清水江文書等。學者們圍繞這些契約文書,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也使得研究者心目中對于契約地域分布差異顯著這一印象愈加深刻。盡管近些年來有研究者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并且開始以在中國北方地區(qū)搜集到的契約文書資料為依據(jù)開展研究工作,但是無論是地域性契約的總體數(shù)量,還是圍繞地域性契約開展的學術研究,均無法抗衡或糾正學界已有的這個所謂的“偏見”。因此,解決該問題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大量發(fā)現(xiàn)、搜集、整理中國北方地區(qū)的民間契約,在此基礎上開展研究工作。筆者對清代山西民間契約文書的搜集整理工作即源于此。
2009年,筆者對山西民間契約文書的收集整理工作迎來一個良好的契機。在貴陽召開的第三屆中國近代社會史國際學術討論會上,蒙清史文獻組專家陳樺教授相詢,山西大學是否可以收集整理至少1000件以上的清代契約文書,如果可能的話,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能夠予以資助立項,以彌補當前契約文書搜集整理中存在的上述地域缺陷。自貴陽返回太原以后,我們便開始有計劃、有目的的在山西各地開展清代契約文書資料的收集工作。最初,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和筆者個人手中收藏的清代山西契約文書總數(shù)不逾500件,想要完成千件以上,并且覆蓋整個山西地域,似乎存在不小的難度。但是,我們經過五年不懈的努力,終于找到了開啟山西民間契約文書資料的“金鑰匙”,資料收集工作獲得突飛猛進。目前,我們手頭掌握的山西民間契約文書數(shù)量已逾2萬余件,包含清代、民國、革命根據(jù)地以及建國初期等多個時代。在圓滿完成清史工程項目“清代山西民間契約文書資料”基礎上,筆者牽頭的課題組從萬余件清代契約中精選了5067件予以出版。
從區(qū)域分布來看,晉南2157件、晉北425件、晉中765件、晉東南155件、晉西1228件,歸戶契15套(總計337件)。從時間跨度來看,涉及清代、民國所有時段,順治3件,康熙29件,雍正17件,乾隆492件,嘉慶609件,道光962件,咸豐318件,同治802件,光緒1550件,宣統(tǒng)134件,民國151件。從契約類型來看,包括了賣契、典契、借約、當約、兌約、換約、推約、讓約、脫約、租約、佃約、分產文書、合同、執(zhí)照、訴狀、判決書、布告、拍賣文書、退股份文書、酌糧約、推糧約、移轉證書約、糾紛合約、擔保書、歸并地約、承糧退地約、申告文書、公議文約、吊遙約、攔約、憑據(jù)、收帖、找帖、開糧銀約、質業(yè)文書、賣身契、截頭文約、委托書、遺囑、過繼文約、贍養(yǎng)文書、過割契據(jù)等將近40種不同類型。
依照地域,我們把契約文書分為晉北、晉南、晉中、晉西、晉東南等幾個大類。除此之外,我們對15套歸戶契進行了單獨分類,有些年代比較連貫,甚至延續(xù)到建國初,為了保持其完整性,將清代以后的部分也予以保留。這些歸戶契有些出自名門望族,有些是普通家族,是了解北方特別是山西地區(qū)社會變遷、家族盛衰的極佳史料。
筆者對山西契約文書的關注緣于1998年開始的“清代山西災荒史”的研究。十余年來,從太原周邊輻射到整個山西,從晉南的“堯都”到晉北的“平城”,處處留下我們走向田野的身影,三晉大地的清幽常常成為失落受挫、艱辛勞頓的調味劑。而這一切,都在收集到契約文書后化為無形。
最初的資料搜集工作時,我們首先選擇從各自的家鄉(xiāng)做起,這樣既有鄉(xiāng)土情感的聯(lián)系,又有方言、人際關系的便利。于是,通過家鄉(xiāng)遠近親友提供的資料信息,我們有目標地進行追蹤和收集。最初受經費所限,我們很難完全靠“花錢購買”的方式獲取資料,更多地依賴于親朋師友的各種關系“網絡”。相較于村莊基層檔案而言,契約文書的搜集更為不易,一方面是因為年代早,經歷過很多浩劫之后存世不多;另一方面是因為涉及經濟協(xié)議和家族興衰的歷史,村民們往往“敝帚自珍”,不輕易出手。因此,與被調查地區(qū)和民眾建立良好、互信的關系非常重要。與他們熟識后,他們不僅親自幫助搜集,還聯(lián)系各地的親朋好友提供許多非常有價值的線索。正是由于他們的熱心、質樸、好客,搜集工作得以在山西各地廣泛、有效地展開。我的一些研究生開展田野調查訪談需要長期住在村里,他們也義務提供食宿,每每想起這些,我都感佩不已。在相互接觸中我們和老鄉(xiāng)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對我們的態(tài)度經歷了從懷疑、警惕到理解、配合再到大力支持的巨大轉變。隨著搜集地域的不斷擴大,資料收集的立體式網絡逐步建立,我們了解掌握了各地的資料留存信息,有步驟、有針對性地開展工作,契約文書的收集日漸精進。
由于這些契約文書通過很多路徑搜集而來,質量上參差不齊,甚至存在造假行為。為此,我們在整理工作中,制定了嚴格的遴選標準,對搜集來的契約文書進行了辨?zhèn)?、淘汰,剔除了一些“假冒偽劣”和破損嚴重的契約文書,從而保證了質量。為了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原貌,我們分批次有系統(tǒng)、有步驟地對這些契約文書進行了整理,即分辨?zhèn)?、分類、編號、熨燙、掃描、考釋工作等多個步驟,各步驟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
開始整理時,契約總量尚未達到5000件,后期搜集到的契約文書不斷地補充進來,直至達到課題要求。鑒于此,我們采取分批整理的措施,最初按地區(qū)和家族進行分類編號,沒有排列年代順序,以保證契約文書的地域整體性。搜集到的契約文書總數(shù)量達到課題要求后,依照慣例,在每個地域和家族內把這些契約文書依年代先后排序,重新進行了編號。最后,把兩個編號都予以保存,這樣既可以保證地域上的整體性,又可以體現(xiàn)年代上的連貫性。編號以各地區(qū)或家族名稱拼音縮寫的首字母大寫為準,年代在前,地域在后,如:晉南(JN-0000*-0000*)。
在分類、編號的過程中,目錄得以形成。目錄包含編號、題名、性質、備注、規(guī)格、年代諸要素。編號便于檢索,題名包含交易時間、交易地點、交易對象、契書性質等內容,如:同治六年(1867)代縣王淇、王璧典地契。性質分為紅契和白契,以有無鈐印為判斷標準。備注主要體現(xiàn)契書形制,規(guī)格以mm為單位,取契書的長寬相乘,如:707×520mm。年代為公元紀年。
由于年代久遠,保存環(huán)境不佳,很多契約文書都褶皺不平甚至殘缺破損。鑒于此,我們本著保存史料的宗旨,對這批契約文書進行了熨燙修復工作,這也方便了下一步的掃描工作。我們使用的是高清掃描儀,這樣保證了契書的圖像質量。在掃描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有些契約文書過長或正反面皆有文字的情況,一張圖片無法容納。對此,采取A、B面的處理方法,在掃描圖片編號后加英文字母A.B.C等,以示為同一份契書,如:晉南(JN-0000*-0000*A,JN-0000*-0000*B)。此外,掃描的同時,對前期的分類、編號進行校對,盡量把錯誤率降低。
考釋采用繁體字,分為標題和內容兩部分。標題與目錄標題一致。內容包含有編號(與照片、目錄編號一致)、規(guī)格、時間、性質、緣由、標的、價格、當事人、印鑒等要素。遇有“收糧串票”或紅字批注,會在末尾附注。現(xiàn)將模板摘抄于下:
咸豐元年文水縣康崇良賣地連三契
編號JX-00002,規(guī)格1095×465mm。立契時間:咸豐元年正月廿九日、咸豐元年二月。交易對象“白地壹段”。出賣原因“手中不便”。交易貨幣制銀。絕賣契,“在伴人”見證,畫押,鈐印十二枚。附有“收糧串票”。
這樣,一張完整的山西民間契約文書整理路線圖便展示在我們面前,從剛開始的辨?zhèn)蔚椒诸?、編號,再到修復、掃描,直至最后的考釋。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契約文書中的“見證人”名稱各異,可分為:①族人:家長、房長、家族人、族中爺、房族人、眾兒女親族、堂伯母、堂叔、堂侄、胞叔、伯兄、房親、族弟、族侄等;②證人、保人、說合人:公證人、中知人、中證人、保人、保證人、中保人、保地人、中人、中見人、說合人、知見人、說合中人、中知人等;③士紳及鄉(xiāng)村精英:公耆、鄉(xiāng)耆、村長(副)、閭長、約保、鄉(xiāng)保人、村中社首、鄉(xiāng)地、鄉(xiāng)保、鄉(xiāng)長、鄉(xiāng)副、公正、鄉(xiāng)約、保正等;④其他:同鄉(xiāng)、調解員、官中小甲、值年等。“見證人”體現(xiàn)了民間交易過程中的鄉(xiāng)村秩序,對于理解地方脈絡至為關鍵,對于這些類別,我們都是照錄原文,所做的文字說明也經過了數(shù)次修改審定。
(作者系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