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模型里,孤島文化很有特色。但香港不是孤島。香港是一座孤城。孤城的特殊意義在于小而全,卻又因了小而發(fā)生了一定的質(zhì)變。蕓蕓眾生原需一個世界來完成時代的史詩,而孤城卻更像一只玻璃瓶子,看得到無邊無際的天空,想飛,卻會碰壁。
懂得看孤城這只玻璃瓶子的人,都是有大悲憫情懷的。我也是人到中年,才漸漸感到了香港的獨特的文化意義。
客觀而言,自上世紀80年代以降,幾代大陸人深受香港影視及通俗文化的影響。比如,上世紀80年代初,紅遍東亞的香港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由香港無線電視制作。這部劇或許是我這一代大陸人對香港的第一印象。
那個年代的香港熱,是一個國家長期壓抑后的荷爾蒙高漲,也是一代人青春期永遠過剩的熱情。到如今上海再度繁華,再看《上海灘》,太多人都說看不下去,就算翻拍,亦總不復(fù)萬人空巷之盛況。更何況香港的靈魂原本就不易捕捉!
長久以來,香港嚴肅文學(xué)被大大地低估了,忽視了。我們甚至沒有時間靜下心來,數(shù)一數(shù)玻璃之城里,依稀的那幾點闌珊燈光。
也斯,就是其中的一點燈火。但2013年初,我們失去了他。
也斯出生于1949年,少年成名,20歲即成香港專欄作家,《灰鴿試飛》多是60、70年代,他初為專欄作家的散文集錦,分為“灰鴿早晨的話”與“書與街道”兩欄,并附有“初心與悸動”,由作家朋友如葉輝、黃寶蓮等撰寫的相關(guān)文章。此時也正值香港發(fā)展的青銅時代。
《灰鴿早晨的話》是精神日記,多意識流,或生活流。
如《猜》,寫天色陰沉,他在陌生食店里猜一首詩的作者。那一句“秋天的早晨像一襲金色的和服”,那手掌心里清涼的絲綢感。但反差之下,傍晚回家又下起來了雨。至此見過紅辣椒,想起肉店里的豬頭,又聯(lián)想到了白面具,而歸途還遇到過了蒼蠅。
回到家里知道有人打過電話來。問知道是誰打來不?回答得真妙:“好像是男人,好像是女人……聽不清楚,好像是年輕的,也好像是年老的……又有些東西要猜了。這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的到底是誰呢?是一只蒼蠅,一張白色的面具,一個死豬頭,一串鮮紅的辣椒,還是一句不知作者是誰的詩?”
這已然是一篇頗有拉丁魔幻情調(diào)的極短篇了,在作者還那么年輕的時候就自然流出來的文字。
“書與街道”記錄了許多精神食糧,而同名散文更是我的最愛。起始就一把抓住了我。“住的地方塵埃特別多?!边?,香港那么潮濕的地方也會有塵埃嗎?不都會粘嗒嗒的,飛不起來的嗎?文中,也斯最出色的是充滿了市井氣的自然主義描繪,從滿街道的修理汽車,理發(fā)店,狗,熱茶,等等悶熱的瑣屑,忽然一轉(zhuǎn)而入華彩之章——
“還是說人和街道,空空的還是說人和街道,或者說,街道和人吧。第一個印象是跟我住的地方隔開三四條街的那所雪糕廠,有一趟從它難得敞開的大門望進去,我看見上千的鐵罐子。要這么多鐵罐子來做什么?不曉得。守門的印度人一個人坐在矮凳上,在上千的鐵罐子的背景中顯得孤掌難鳴。另一趟,我看見里面擺著數(shù)不清的玻璃瓶。
空空的玻璃瓶。物質(zhì)總是復(fù)數(shù)的。這些街道上充滿性質(zhì)不同的鋪子,走過一間你看見數(shù)十把掃帚,另一間是幾千個藥瓶,一排排的圓珠筆,或者一疊疊的元寶溪錢。連寵物店今日也在櫥窗上擺滿一瓶瓶的洗身水、消化劑、防蟲劑、杜虱劑,終有一天杜虱劑會比虱子還多。隔開一道橫巷的上海館子有一天在門前放了個大籮筐,老板正在把里面的東西掏進一個盆子里,走進一看,整筐全是酸蒜。街上一陣風(fēng)卷起無數(shù)紙屑?!?/p>
除此之外,也斯作為香港代表作家,最為人稱道的經(jīng)典小說之一——《剪紙》:兩個女主人公,兩個平行永不交叉的世界。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喬為人所暗戀,每天收到匿名寄來的從書里剪下來的詩詞,但又因這狂戀到底還是基于幻象,悲劇不可避免;而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瑤,聽著粵劇刻圖剪紙時總是平和快樂的,卻又與時代格格不入,終至瘋狂。
也斯,見證了香港的青銅時代,也用每天“灰鴿早晨的話”記錄了青銅時代。每早一篇小短文,詩意的文字,給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帶來思考。
“有時也真跟自己生氣,明明是非常傷心的,可是到了早上醒來便什么傷心的感覺也沒有了。”(《年輕人的愛情》)
“一個把密密麻麻的雨預(yù)想為陽光的夏季?!保ā渡L的夏季》)
“拉開你眼睛上的百葉簾吧。”(《歌與餡餅》)
特邀撰稿介紹:
邵丹,筆名林弦,在海外開始中文寫作,從散文漸至小說,亦曾撰著專欄。作品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紅豆》等海內(nèi)外報刊雜志發(fā)表,有作品為《筆會文粹》《新華文摘》《青年文摘》等轉(zhuǎn)載。著有散文集《燕燕于飛》《美國時間》《重門》,紀實作品集《扭轉(zhuǎn)乾坤——硅谷夢工坊》。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及新聞寫作獲得過芝華國際華文征文獎,新加州傳媒獎等。
梁文道眼中的也斯:
也斯是香港非常有代表性、影響我們好幾代后輩的一個重要作家。我自己就深受他的影響,那個影響是什么呢?也斯最能代表香港某種文化感性,他簡直就是心目中非常典型的一種香港文化上的某種邊緣氣質(zhì)的一個體現(xiàn)。
詩人廖偉棠:
他是我們的前輩、認識西方文學(xué)的引路人,也是大膽的開拓者,奠基了真正的香港本土文學(xué)。
香港文化界文壇教父劉以鬯:
香港日后少了這樣重要的人才,是文化界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