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燭
2000年,《致憤青》出版,在書中,克里斯托弗·希欽斯依然承認自己是一位“社會主義者”,一位“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具有巴黎‘五月風暴’精神的老頭,成了最后一個可理解的、革命年代的幸存者”。
僅僅一年以后,他因為支持布什政府出兵伊拉克,從《國家》雜志辭職,與以前的同志分道揚鑣(這種“決裂”在他身上發(fā)生過多次,其中包括和曾經是好友的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進而,他宣布自己不再是一位“左派”。
事實上,他可能從來都不能算是一個左派。他贊揚馬克思和托洛斯基,服膺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但這并不妨礙他私下支持撒切爾夫人的競選理念;他喜歡左拉,卻更推崇寫過《1984》和《動物莊園》的“自由捍衛(wèi)者”奧威爾。
在《致憤青》的跋中,他寫道:
……要提防那些非理性但卻具有誘惑力的事物;要避開所謂“超驗主義”的東西;要遠離所有希望你順從于他們或者放棄自我判斷的人……
這段話再次歸納了他對種族主義和宗教的嚴厲批判,同時也充滿了勸喻式的溫情脈脈,粗看起來,他身上幾乎歷經一生的狂傲與狷介,化作了對年輕人的一番春雨。
這是必然的,因為這一次,他不是在對抗,而是在“授課”,他所“教誨”的對象,是“年輕的異見分子”,傳授的內容,則是一種對公眾、政府,甚至包括神在內的冒犯的策略——鑒于他這一輩子的離經叛道和特立獨行,加上他在全世界各地因為對異見分子的支持而身陷囹圄的經歷,他可能是當代最有資格寫這部書的人了。
關于他如何成為一個國際主義者,在書中,他借助亞當·米奇尼克的語言進行了解釋:
不同制度之間的主要差別,不再是意識形態(tài)的差別。主要的政治差別是這兩種人的差別:一種人認為公民能夠——或者應該——成為“國家的財產”,另一種人則持相反意見。
這個理由淺顯而又直接,他告訴讀者,他所堅守的,是人的“自由”,而個人自由的基礎,則是思想的自由。
他幾乎一直在論戰(zhàn),主題大部分都是“人不能把人作為財產”,這是貫徹他終身的信念,不是源于沖動,也遠不止是一種行為或者姿態(tài)。
這當然是正確的,但并不容易實踐,糟糕的是,以他個人的經歷來看,有很多時候還充滿危險。所以,當他開始以導師的角色出現時,他自然會以體諒的眼光,理解的態(tài)度,來傳授他的個人經驗。
他知道,當一個氣血方剛的年輕人開始獨立思考,宣告自己的觀點時,當他質疑、抨擊乃至抵抗生活中各種因循與陳腐的制度與現象時,即使這一切是完全或者部分正確的,他的言行,依然更像源于一種青春期的叛逆,是一種情緒的表達而非理性的批判。
甚至,更像是荷爾蒙在起作用。
如果他過于激烈和魯莽(這在年輕人身上是相當常見的),他將顯得另類,與周圍格格不入,而他的“憤怒”,會進而影響到政府和周邊眾多普通人的歸屬感和安全感,他不會讓人感到愉快,相反,他會讓各類人群感到被冒犯的不安,他很容易被孤立,被冠以“異見分子”的稱號,陷于被排斥和邊緣化的境地,如果他足夠不幸,他還會遭受各種打壓和迫害。
因此,克里斯托弗·希欽斯與一位假想的異見青年寫信,以書信體的方式,寫了這部書,用一個“老憤青”的經驗,來提點后來者。其核心,是傳授策略。
如何冒犯他人的策略。
這本書的原名為“Letters to a youngContrarian”,其中Contrarian是他的一個生造詞,大意是“有獨立思想的異見分子”,被翻譯為“憤青”,雖然還是表現了某種抗爭性,但似乎更側重于情緒而非理智,其實與原著有一定的歧義。不過,按中國語境,“憤青”更多地體現在民族主義者身上,與他本人的意思正好相反,但一個“致”字,又仿佛帶了某種“檄文”的含義,產生了負負得正的效果。這是一個很奇妙的誤會,而且很有趣,事實上,他在書中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反諷”和“幽默”,大概不會料到,在中文中,書名本身會起到這樣的作用。
在書中,他告訴憤青們該如何思考人生、如何克服孤獨,如何面對壓力,但是,這一切其實都只是心理按摩,類似“啊,你很痛苦,我明白”,而“反諷”和“幽默”,卻是他提供給“憤青”的策略,或者說是武器。
因為任何人在從事一件崇高的工作時,反諷總會時刻輕推他的手肘破壞他的計劃,也因為假如反諷在任何地方被發(fā)現在起作用的話,都會在歷史上留下指紋,所以,對任何聲稱(歷史)是站在他或她那一邊的人,反諷都有其最明確、最微妙的發(fā)言權。當你聽到任何關于宏偉新紀元的悅耳預言時,永遠時刻牢記這一點。
在這里,他明確指出,幽默而冷峻的“反諷”,其目的是在消解“嚴肅”,對所謂的高大上進行“祛魅”,使之成為滑稽的笑料。
這是極具價值的指導,當力量對比懸殊的時候,面對面的反抗,是容易被忽略或碾壓的,但美學層面的“反諷”,卻能夠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并真正起到作用。
這段話其實在中國是有個相似的版本的,作者是我們所熟悉的魯迅,他在《華蓋集》中提到:
約翰彌耳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wèi)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致憤青》的閱讀過程中,我?guī)状蜗氲搅唆斞?,但沒有這一次來得如此直接。
克里斯托弗·希欽斯一輩子和人論戰(zhàn),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傾向,大概是因為美國民眾對“英雄”、“救星”這樣的人物保持了足夠的警惕,因此,即使他冒犯了克林頓、基辛格這樣的大人物,用大堆的性暗示來嘲諷特蕾莎修女,他仍然沒有在美國被治罪,他的作品也沒有被禁止傳播。但是,他并不只是生存在美國,他去過東歐和南非,并曾經數次被拘禁,他很清楚在一個并不尊重人權或者言論自由的地方,“異見者”會遇到什么樣的待遇,所以,他提醒讀者,“反諷”是一種自我保護保護,但其價值,不單包含了侵略性,同時也具備了建設性。
他引用了哈維爾的“好像”原則來解釋這一個觀點:
他(哈維爾)因此提議這樣生活:他“好像”是一個自由社會的公民,謊言和怯懦“好像”不是具有強制的愛國責任……他把這個策略稱為“無權者的權力”。
魯迅教育過的年輕人早就長大了,時至2000年,克里斯托弗·希欽斯在大洋對岸,同樣開設了類似的課題來教育當時的年輕人,年輕人總是會長大的,個體的憤怒會減弱,但將在新一代得到繼承,這種憤怒,通??偸且悦胺傅淖藨B(tài)出現,但其目的總是指向“自由”、“公平”和“正義”的,在我看來,這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