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賀

一

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是美國二戰(zhàn)后成就最高的作之一，也是美國后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性^物。他的包括《五號屠場》（Slaughterhouse Five，1969）、《冠軍早餐》（Breakfast of Champions，1973）和《囚犯》（Jailbird，1979）等多部長篇小說在內的作品不僅擁有廣泛的讀者群，在美國公眾中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力，而且備受批評界的推崇和重視。這要歸因于馮內古特成功地將他嫻熟高超的后現代主義藝術創(chuàng)作技巧同當代人類社會所面臨的重大問題結合起來，始終緊扣時代的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在黑色幽默、反諷、元小說等后現代主義寫作手法之下流露出深刻的批判意識人文關懷。

陳世丹教授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優(yōu)秀成果《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2014）一書正是以對馮內古特小說的內容和形式兩方面的研究為支點，從后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社會生態(tài)學和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等理論切入點出發(fā)，既深入挖掘馮內古特在其小說中所表現的后現代人道主義思想，揭示出小說中富有創(chuàng)見的關于社會、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的思想觀點對于當代人類社會的啟示性意義，又詳細剖析了小說運用諸多后現代小說寫作技法所展開的敘事，指出小說文本通過這些技法生動而有效地傳達出作家的思想，突顯了小說的藝術價值所在。全書始終緊密結合著這兩個主軸，逐步深入，援引大量的小說文本案例進行討論，內容詳實，論證充分，很有說服力，且平實易懂，理論脈絡清晰。

首先，《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對后現代人道主義思想進行了系統(tǒng)論述和深入挖掘，這也是該書的重大理論創(chuàng)新之處。作者在書中指出，人道主義作為一種強調人的尊嚴、價值和利益的思潮和理論在西方文化中源遠流長，并在資本主義興起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思想支撐作用。然而隨著當代世界步入“后現代、后工業(y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人類對于自身價值和利益的過度強調在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的同時卻也帶來了戰(zhàn)爭、壓迫和生態(tài)災難等外在危機以及拜金主義、自利主義等精神上的迷失。以維護人類自身價值為己任的人道主義在后現代社會中卻給人類引來了種種殺身之禍，不可謂不是一個具有高度諷刺性的悖論。人道主義如何在后現代社會的歷史語境之下，修正和完善自身的思想體系，以實現最終服務于人類生存和價值實現的目的，是在經歷“現代性危機”之后誕生的后現代思潮所要探索的問題。后現代主義首先解構了“統(tǒng)一”和“中心”等試圖建立等級權威和整體性的概念，解放出事物中的無序和差異性，繼而提倡建構一個無中心的、平等、多元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類要首先解構自己賦予自身的中心地位，用一種萬物平等且相互關聯的生態(tài)整體觀來看待周圍和整個世界，尊重差異和他者，才能最終實現自身的永續(xù)發(fā)展，保護人類的長遠利益。后現代人道主義思想是統(tǒng)攝全書的概念，也應該成為處于后工業(yè)社會的當代人們的思想坐標之一。

其次，《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將理論深時成功地同文本分析結合起來，清晰地把馮內古特作品的主題和藝術特色呈現出來。作者首先一語道出了作家馮內古特所敏銳感受到的后現代社會的諸多問題：“美國后工業(yè)社會中人們瘋狂利用高科技制造殺人武器，使人類社會危機四伏；工人階級被先進的機器所取代，飽受失業(yè)和貧困之苦，人失去尊嚴，生活變得沒有意義；資本主義的經濟發(fā)展以破壞自然環(huán)境、浪費能源為代價，資本家的金錢來源于對貧窮工人的剝削和壓迫；社會的等級、階級、種族觀念造成社會的不平等、法律的不公正，展示了一種后現代危險的人類自我毀滅的生存狀況。”

二

作者在書中結合馮內古特的多部作品從后現代人道主義的視角，不僅闡述了馮內古特在其小說中對于后工業(yè)現實世界的解構和批判，也介紹了作家對于重建一個適于人類生存的世界的社會生態(tài)學構想。

在解構和批判的一方面，作者認為，馮內古特的批判目標是科技的盲目發(fā)展以及資本主義制度。以謀求人類福祉為本意的現代科技在二戰(zhàn)后飛躍發(fā)展，然而其結果卻是給人類帶來無數痛苦和毀滅的風險。馮內古特在他的小說中則“運用人文科學的敘事使科學非合法化，暴露科學給人類帶來的令人震驚的破壞性后果，從而解構了科學技術”。比如他的第一部小說《自動鋼琴》（PlayerPiano，1952）以科幻小說的形式描述了一個機器全面替代人、人的工作和生活實現了徹底自動化的未來人類社會。然而在這種生活中，人類卻淪為行尸走肉，尊嚴喪盡，被孤獨所淹沒。《自動鋼琴》諷刺性地展現了“機器的盡善盡美”卻“導致了人性的不完整”，發(fā)人深思。此外，標榜公正、民主的資本主義社會是貧窮、壓迫和環(huán)境惡化等諸種罪惡的根源。在《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God Bless You，Mr.Rosewater，1965）中，金錢的骯臟和罪惡被暴露無遺，羅斯瓦特家族的財富來源并不正當，卻在資本主義制度的美化和掩蓋下延續(xù)著經濟的不平等，維護富人的特權，侵蝕窮人的尊嚴。小說《囚犯》通過重述美國歷史上曾經發(fā)生的罷工、屠殺等政治事件揭露了美國法律制度的不公。而《冠軍早餐》則以科幻作家基爾戈·特勞特為目擊者，見證資本主義社會中環(huán)境被破壞，文化遭踐踏的情況，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以高度工業(yè)化和商品化為內核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

陳世丹教授在《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中通過詳實的文本案例分析向我們展示出，在解構和批判之外，馮內古特也在多部小說中“呼吁人們抵制機械化、主張善良反對戰(zhàn)爭、發(fā)展友誼消除孤獨、以不再是完全的人類而繼續(xù)存在，給人們提供應對嚴酷現實的黑色幽默、精神分裂癥和創(chuàng)造新宗教等辦法，從而重新構建一個適于人類生存的世界”。比如在《自動鋼琴》中，馮內古特描寫了一群被機器替代的貧窮工人組織起來，成立了革命團體“幽靈襯衫社”，為恢復人類的尊嚴和人類共同體的整體性，同壓抑人性的機器戰(zhàn)斗。他的最重要的小說《五號屠場》虛構化地重述了自己曾親身經歷過的德國德累斯頓轟炸事件，揭示出戰(zhàn)爭的黑暗，呼吁讀者“以善意和相互關愛的共同行為準則去觸及他人的生活，為人類構建更好的現實”。此外，馮內古特在其小說中也表現出了濃厚的生態(tài)意識，號召構建一種共同體化的生態(tài)社會。在《加拉帕戈斯群島》（Galapagos，1985）中，一群幸免于末日災難的人類經過百萬年的進化，竟然變成了智力大大降低、身裹皮毛的簡單物種。這是因為在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的生存競爭中，頭腦過于發(fā)達、自私自利的人都首先被淘汰了，只有單純、善良、樸實的人生存了下來，形成了新的不完全的人類。馮內古特在小說中肯定了這種新的人類以及由他們構成的生態(tài)共同體。

再次，《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的另一特點是對作品的內容分析始終同對作品藝術手法和技巧的剖析緊密結合起來，互相佐證，相得益彰。陳世丹教授在書中向我們揭示出，為了表現其作品的批判和重構的主題，馮內古特在文學創(chuàng)作策略的層面上力圖在作品中“構筑一種新的、有效的語言結構”，“旨在表現后現代這一混亂的、破碎的、不確定的、非理性的世界，同時建構一個適于人類生存的承認他者、容忍差異、民主平等、相互關愛、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多元共生的生態(tài)世界”。他采取的途徑是語言和敘事模式上的創(chuàng)新，如通過零散、碎片化的敘事來打破傳統(tǒng)的權威性的一元敘事，通過荒誕、支離破碎的語言來展現非理性的世界，通過戲仿和種類混雜的文體拼貼來暗示建構一個擁有多元聲音的、差異化的世界之可能性，等等。

《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著重討論了馮內古特小說中后現代藝術創(chuàng)新，挖掘小說的藝術價值。比如，馮內古特用元小說顛覆了傳統(tǒng)的小說形式和敘事本身，同時配以一系列的解構性敘事向讀者揭示外部世界的不確定性，“從而解構了小說世界，以碎片構成的文本折射外部世界碎片構成的本質”。元小說是一種在小說敘事的同時故意地、系統(tǒng)地強調小說本身的虛構性的寫法，一般是“在寫小說的同時評論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目的是暴露小說敘事形成的過程，從而在更深層次上揭示出語言同外部世界的復雜關系。馮內古特在《五號屠場》的文本中不斷以小說作者的口吻跳出來，就故事情節(jié)或小說結構提出看法，參與討論，挑戰(zhàn)文本中的意義權威，創(chuàng)造出一個多元開放的空間?！豆谲娫绮汀穭t從文字的非常規(guī)印刷排版到表格、圖畫等非文字體裁的隨處運用都突出了小說的構成性和物質性，賦予了小說新的生命力。另一部小說《神槍手迪克》（Deadeye Dick，1982）則別出新意地在小說敘事中置入了四個小戲劇。元小說的手法扯裂了小說敘事，使得小說文本變得碎片化，文本意義也變得多元、不確定和非連續(xù)，最終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中的種種宏大敘事。

最后，《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的批評視野并不局限于某一文學批評理論視角，而是多角度、跨學科的，分別從后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和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等多個理論視角出發(fā)，系統(tǒng)梳理了馮內古特小說中的后現代主義思想和寫作技巧、新型歷史書寫以及小說所體現的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精神，深化了對于馮內古特后現代人道主義思想的探討。例如，書的第四章，通過新歷史主義的解讀，指出馮內古特的《五號屠場》《囚鳥》和《欺騙》等多部小說對現存歷史進行重寫，在戳穿了歷史不過是知識話語與權力話語結盟的產物這一表象之外，又用詩性的語言對歷史意義進行了重新構建，試圖賦予歷史一種更深刻的真實。另外，在第五章中，作者也揭示出馮內古特在其《加拉帕戈斯群島》、《時震》等小說中“設想、重構一種視人與自然為宇宙組成部分的民主、和諧、生命之間相互關愛的生態(tài)社會”（P295），這同以查倫·斯普瑞特奈克（Charlene Spremek）為代表的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關于建構尊重差異、相互關聯的綠色共同體的主張不謀而合。正如作者所言，“馮內古特以其不斷創(chuàng)新的后現代主義小說，系統(tǒng)地表現了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所主張的宇宙萬物的整體性和聯系性精神。這種精神對于推動人類不斷進步，走向一種健康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生態(tài)社會，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和現實意義（P333）”。

總之，《后現代人道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全書基于扎實的理論分析和詳實透徹文本研究，跨學科、多角度地對于馮內古特小說中的后現代人道主義思想進行了全面、深入地論述，作家深刻的人道主義關懷躍然紙上。作者陳世丹教授在書中深入而令人信服的探討，讓我們對馮內古特小說的藝術創(chuàng)新心生敬佩，也讓我們在閱讀該書的同時不自覺地受到了一場關于堅持人類良知、建設生態(tài)社會的洗禮。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