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因《“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出版,我接受了若干媒體的采訪,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問題——記者們普遍關注我十多年前的一段話:“20世紀的中國,其社會生活與文化形態(tài)之所以迥異于前,報童乃至廣播、電視等大眾傳媒的迅速崛起,無疑是重要因素。從1872年發(fā)行不足千份的《申報》,到今日幾乎無遠弗屆的衛(wèi)星電視,大眾傳媒的勇猛擴張,讓我們切實感受到什么叫‘生活在大眾傳媒的時代’……大眾傳媒在建構‘國民意識’、制造‘時尚’與‘潮流’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文學’?!保ā段膶W史家的報刊研究——以北大諸君的思路為例》,《中華讀書報》2002年1月9日)十多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說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情感體驗乃至思維與表達能力等,與大眾傳媒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或者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報章等大眾傳媒不僅僅是工具,而是已深深嵌入寫作者的思維與表達,已經(jīng)屬于“常識”了。
其實,關于這個話題,我有過更為專業(yè)的論述,也不乏有的放矢的專題演講,如三年前在《人民日報》社“文化論壇”上談論“大學與傳媒”。那次演講的效果很好,可惜只刊出了兩千多字的摘要(《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陳平原做客“文化講壇”,闡述大學和傳媒的關系:不能模糊了職業(yè)邊界》,《人民日報》2012年6月11日)。這些天,因被記者追問,翻出了當初的講稿,發(fā)現(xiàn)“開場白”提及的問題,仍為自己現(xiàn)時所關注:“生活在當下,如何既適應鋪天蓋地的現(xiàn)代傳媒,同時又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從政的、經(jīng)商的、娛樂的、體育的,各有各的高招。作為大學教授,我該如何洞幽燭微,趨利避害?今天演講的宗旨,也可解讀為‘一個文學教授眼中的中國傳媒’?!?/p>
既然話題還沒有過時,困惑依舊存在,不妨將講稿略為修整,刪去已刊部分,奉獻給廣大讀者。
【報人與學人】
我在不同場合抱怨過,如今從事教育或傳媒的——照傳統(tǒng)的說法,叫“學人”與“報人”——學問及見識大有長進,但理想性卻遠不及清末及民國那兩三代人。梁啟超曾指認報章、學堂及演說為“傳播文明三利器”,可想而知,在他心目中,這學堂的教師以及報館的記者,責任格外重大。1953年1月7日在臺北市“記者之家”,胡適發(fā)表過題為《報業(yè)的真精神》的專題演講,講述自己一輩子與報刊打交道,如何“采取鍥而不舍的精神,用公平態(tài)度去批評社會、教育、文化、政治”,下面這段話,值得與諸位共享:“我們應該相信,我們這一行業(yè)——報業(yè),確是無冕帝王,我們是有力量的,我們的筆是有力量的。只要我們對這一行業(yè)有信心,只要我們的主張是站得住的,有材料、有證據(jù)、不為私、是為公,以公平的態(tài)度鍥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功不唐捐’,努力是不會白費的。”(《中央日報》1953年1月8日)很可惜,今日中國的媒體人,仍然如此樂觀向上,但堅信“我們的筆是有力量的”,似乎越來越少了。在很多人看來,這就是一種職業(yè),謀生而已。教授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君不見,網(wǎng)絡上到處都是關于大學教授的冷笑話。有的實有其事,更多的則是捕風捉影,反正罵得很痛快,傳得也很開心。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兒都有?!苯淌谝踩绱?,再大的丑聞,你我都見怪不怪了。不過,這畢竟是極端的例子,更普遍的狀態(tài)是,教授們忙著上課、寫論文、做課題,無心且無暇“鐵肩擔道義”了。
我理解今天中國大學及傳媒的輝煌、困境與局限性,這里暫不苛求。既然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那就不妨反躬自?。航淌趥冊谂c大眾傳媒合作時,能否相互勸勉,艱難前行?無論學人還是報人,既讓老百姓拍手叫好,又不追隨流俗,這說說容易,真做起來困難重重。十幾年前,我曾撰《大眾傳媒與現(xiàn)代學術》(《社會科學論壇》2002年5期),其中講道:“人文學者之于大眾傳媒,難處不在‘拒絕’或‘同化’,而在介入但保持自家特色,兼及批判的眼光與建設的立場,不只是追求‘合作愉快’,更希望對傳媒的健康發(fā)展有所貢獻,或借助傳媒實現(xiàn)自家的學術理想?!弊鳛橐幻麩o權無勢的大學教授,不僅借傳媒發(fā)聲,還希望在合作中改造傳媒,這是不是太狂妄了?
【誰來監(jiān)督傳媒】
一說“報人”,馬上聯(lián)想到的詞是“輿論監(jiān)督”?!掇o海》稱:“輿論監(jiān)督是新聞媒體擁有運用輿論的獨特力量,幫助公眾了解政府事務、社會事務和一切涉及公共利益的事務,并促使其沿著法制和社會生活公共準則的方向運作的一種社會行為的權利?!边@釋義很好,不過,我想追問的是,誰來“監(jiān)督”那執(zhí)掌著“輿論監(jiān)督”大權的新聞媒體?
就像所有機構一樣,傳媒既然由人掌控,也就必然有善惡高下雅俗之分,誰能保證其永遠公正、透明、有所作為?監(jiān)督“監(jiān)督者”,防止其公器私用,利益輸送,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若敲詐勒索,那屬于違法行為,由檢察院及法院來處罰;若誨淫誨盜,則有中宣部及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監(jiān)管。至于普通民眾——包括大學教授,有無權利及義務,認真觀察、批評乃至影響大眾傳媒的運作?我的答復是:有,但很難。小小的違規(guī)(如拿車馬費發(fā)通稿),既然已成行業(yè)通例,你說還是不說?還有,屈從領導的意志,不敢直面慘淡的人生,回避尖銳的社會矛盾,無力表達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該怎么辦?若出面指摘,得到的答復很可能是:回去照照鏡子,你們教授也好不到哪里去!
報人與學人,本該代表社會良知,互相支持,但又互相監(jiān)督。將近一百年前,蔡元培校長邀請陳獨秀北上,直接促成了《新青年》與北大教授的精彩合作。1930年代,北平的教授們還能自行集資,創(chuàng)辦政論雜志,依靠讀書人的良知與學養(yǎng),“用負責任的態(tài)度說負責任的話”。那時南北各大報,開設各種專欄,請名教授來主編;而正是這些“長袖善舞”的客卿,保證了報紙上專欄文章的質(zhì)量。20世紀50年代后,分工日漸明確,報人是報人,學人是學人,二者難得攜手前行。就像我今天談的是“一個文學教授如何與媒體合作”,而不是獨立創(chuàng)辦一份報紙。
作為個體的教授,你理會不理會、介入不介入大眾傳媒,可謂“悉聽尊便”。可作為整體的大學,卻萬萬不敢怠慢,更不要說得罪媒體了——尤其是《人民日報》這樣的權威媒體。名大學與大媒體,其實都很強勢,也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我關心的是,不知不覺中,二者會不會基于自身利益考量,只講“互相幫忙”,缺少必要的“互相監(jiān)督”?
我曾設想,假如發(fā)現(xiàn)很不好的事牽涉到北大、清華,像《人民日報》這樣的權威媒體,你們怎么辦?會不會因為各種原因——比如北大、清華都有很強的公關能力,或考慮到雙方的長期合作——而壓了下來?小報無所忌憚,正巴不得你出事,自然不會放過;大報呢?會不會因思慮過多而放棄自己的責任?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大中文系講現(xiàn)代漢語課,專門挑《人民日報》的刺。不是不尊重,而是因為該報地位顯赫,更要有歷史承擔?,F(xiàn)在則是名校與大報互相掩護,不讓對方太難堪。
但也有不識相的,比如網(wǎng)絡上公開或匿名的批評,以及像我這樣書生氣十足的作者。幾年前,我曾撰文批評《人民日報》編輯亂改我的稿子,文中稱:“為了發(fā)表而自己抽去骨頭,還是為了保存骨頭而舍去在大報露面的機會,對于當下的中國人來說,儼然也是個問題。”此文刊出后,境外媒體稱我“炮轟《人民日報》”;而讀者附言,有說我不識抬舉的,也有說“陳平原此舉一出,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估計要當不成了”;更有人斷言此君將被《人民日報》封殺。好在所有這些猜測,最后都落了空。
其實,我寫文章,對事不對人,怎么一批評就成了“炮轟”了呢?再說,刪改之處,不少屬于表達方式,而不是“敏感詞”。事后想想,第一,大家習慣于“輿論監(jiān)督”,而不習慣于監(jiān)督“輿論”(媒體);第二,《人民日報》地位尊貴,一般人不敢“太歲頭上動土”。可這終究不是理想狀態(tài)。若媒體屈從于市場誘惑,或審查文稿時尺度過嚴,作者是可以表達不同意見,甚至提出抗議的。
前些年編輯刪稿子,一般會表示歉意;近年則習以為常了,連文字帶題目,想改就改,全然不顧及作者的立場與感受。有感于此,我給不太熟悉的報刊寄稿時,總會叮囑一句:能發(fā)則發(fā),不發(fā)退稿,請不要刪改??扇思业幕卮鹨埠苡辛Α@是公共媒體,不是個人文集,我們要對讀者負責。
這里牽涉兩個不同層面的話題:一是學者在媒體上發(fā)言應掌握的尺度,二是報章之文與文集之文的差異到底有多大。
【關于“報章文體”】
讀中國近現(xiàn)代新聞史或文學史的,都會記得嚴復與梁啟超關于報章文體的爭辯。梁啟超批評嚴譯《原富》“文筆太務淵雅,刻意模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翻殆難索解”;嚴復則反唇相譏:“若徒為近俗之詞,以取便市井鄉(xiāng)僻之學,此于文界,乃所謂陵遲,非革命也?!眱煞N文章立場,各有各的追隨者。但經(jīng)由晚清及五四新文化人的不懈努力,白話文運動取得了決定性勝利。梁啟超那些明白曉暢的報童之文,在后來者看來,不僅“覺世”,還能“傳世”呢。
時至今日,好的報紙文章可結集出版,流芳后世,甚至進入文學史,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有趣的是,過去學富五車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即便嘴上不說,心里也都不大看得起“報章之文”——因為它太通俗;可如今,面對網(wǎng)絡上鋪天蓋地的隨意書寫,“報章之文”又似乎變得高雅起來了。我這里不談大報與小報之分,因大報不一定大氣,小報也不一定小氣;而且,在長期的激烈競爭中,二者互相滲透。只要辦報,必定涉及一對概念:“道義”與“文章”。暫時不說如何“鐵肩擔道義”,就說這“妙手著文章”吧——除了“政治正確”,“報章之文”起碼還得有吸引讀者的本事。我曾感嘆今天的新聞界文體意識薄弱:“新聞報道本身,也是一種重要的文體。我們現(xiàn)在的新聞從業(yè)人員,包括報紙雜志、廣播電視等,大都缺乏文體方面的訓練。你在報刊上讀一篇文章,不用看署名,馬上就知道是誰寫的,這樣的例子太少了?!保ā秾W者與傳媒》,《上海文化》2005年1期)缺乏文體感,導致現(xiàn)在報刊上的文章(社論、通訊、專訪、隨筆),不說千篇一律,起碼也是面目比較模糊。
過去時代的讀書人,常津津樂道于書籍與報紙的差異;眼下這一差異,似乎轉移到了紙媒與電子媒體之間。記得馬歇爾·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中稱:“書籍是一種個人的自白形式,它給人以‘觀點’。報紙是一種群體自白形式,它提供群體參與的機會。”可要說眾聲喧嘩、不拘一格、多重性、碎片化,以及允許群體參與、深度介入等,報紙遠遠比不上網(wǎng)絡。但我們談論印刷文化與電子文化的差異,如前者獨自,后者合唱;前者文字型,后者圖像型;前者自我表現(xiàn),后者群體治療;前者精心創(chuàng)作,后者即興創(chuàng)作……這個時候,報紙已悄然站到了“印刷文化”一邊,儼然變得嚴肅與高雅起來。而這正是我想說的——面對傳播媒介的巨大變革,報紙該如何自處?我的想法是,既然信息量、多樣性、反應速度等都趕不上電子媒體,紙媒就應該轉向專題化、深度分析,凸顯價值判斷與文章趣味。
若此說成立,則今天猶如晚清,“報章文體”的改良——包括選擇恰當?shù)哪繕俗x者、論述角度以及修辭方式等,將是一件特別值得期待與努力的大事。
【如何采訪學者】
說到報章文體,不能不涉及記者的職業(yè)道德與專業(yè)水準。別的不提,就說報人與學人之間的交流與對話吧。我知道我們的困境,那就是,與傳媒打交道時,分寸不太好拿捏,很難做到不卑不亢,有理有利有節(jié);反過來,記者面對教授時,又該如何施展自家才華呢?讀報上各種專訪,總體感覺是:談時政,施展的空間有限;談文化,又容易失之空泛;還是財經(jīng)記者及體育記者專業(yè)性強,且受到的干擾較少。
大概是職業(yè)敏感,一聽記者提問,我很容易分辨?zhèn)髅綄W院與中文系(文學院)的畢業(yè)生。前者讀書不多,事先功課也沒有做好,但提問時很有技巧,一看就是“訓練有素”;只是容易模式化,且過度自信(或假裝很自信)。后者態(tài)度比較謙恭,不大會提問,可愿意傾聽,很少隨便打斷你的陳述。當然,這與我自己的專業(yè)背景有關。不過,有一點我很堅持,那就是采訪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活”,采訪者必須有較為開闊的學術視野,以及比較深厚的人文關懷。
以我的經(jīng)驗,好的提問,是成功的一半。好記者自有主張,而又能隨機應變,這樣的現(xiàn)場問答,比起筆談來,更容易迸發(fā)出思想火花??上н@樣的機緣越來越少。你問我,對于年輕記者,有什么建議?假設采訪的是像我這樣比較挑剔的教授,那么,我的建議如下——
第一,請明確工作目標。只有撰寫政府工作報告,才需要面面俱到。作為個體的教授,每次發(fā)言,都只能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最怕不著邊際的提問——有的東拉西扯,有的無的放矢,有的你早在別的地方說爛了,有的簡直是侮辱你的智商。好的采訪者,三言兩語,就能讓對方明白,你是做了功課的,不能隨便打發(fā);而后,雙方配合默契,步步緊逼,絲絲入扣。碰到這樣的記者,受訪者很累,但容易有超水平的發(fā)揮。否則,如溫吞水,說了等于沒說。
第二,請讓對方把話說完。媒體自有立場,這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既然是采訪,就得學會傾聽,準確把握受訪者的主旨。特別忌諱不斷插嘴,把人家的思路打亂。老是被岔開去,很快就會興致索然。即便聽到不合時宜的言論,或認為對方已經(jīng)離題萬里了,你最好還是耐心聽下去,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某些有趣的線索。讓人家把話說完,至于寫不寫、發(fā)不發(fā),那是你的事情。特別怕那些受過科班訓練的,老想引導你“走正路”,不愿你溢出原先設定的軌道。如此講究效率、沒有半句閑話的采訪,實在煞風景。
第三,請關注對方的學科背景。同樣是專家,人文學者不同于水利工程師,更不同于商學院教授,這點你必須明白。每個專業(yè)的學者,因長期的學科訓練,會有一些特殊的癖好與禁忌。比如,你采訪商學院教授時,交流一下最近股市行情,有利于拉近雙方的距離;可跟一個詩人或人文學者大談金錢,不管是夸耀還是訴苦,都讓人討厭。
第四,請尊重對方的立場。記得毛澤東說過,屁股決定腦袋,這話我信。比如,我是一個教授,不可能站在國務院總理的立場來思考問題。比起學無根基但見多識廣的記者來,教授們一般比較固執(zhí)己見,不愿意隨風轉舵。對此,你可以不認同,但你必須給予充分的尊重——否則你就不要采訪。不要以你的小聰明,去揣度、評判甚至譏笑對方的“迂腐”?;蛟S,正是那種迥異常人的思考與表達,成就了學者的功業(yè)。
【怎樣面對攝像機】
我曾經(jīng)設想,沒有傳媒的日子,我們該如何進行對話與交流——詩酒唱和、鴻雁傳書、道聽途說?那樣很親切,但傳播效果有限。不得不承認,大眾傳媒改變了這個世界,也改變了你我的閱讀與思考。作為個體,我借助傳媒了解外部世界,若有可能,還想借此呈現(xiàn)自我或影響社會??墒牵瑐髅讲⒉煌该鳎栌名溈吮R漢的說法,“媒介即是信息”。閱讀傳媒所提供的各種信息,必須將此媒體的特性考慮在內(nèi)——這里包括報紙、雜志、廣播、電視、網(wǎng)絡之間的差異,也包括不同媒體的政治立場與文化趣味。
舉個例子,中央電視臺有“面對面”的專題采訪,很有名??蛇@是攝影機下的“面對面”,不管你如何久經(jīng)沙場,也不可能對那耀眼的燈光以及環(huán)繞的機器視而不見。你應該明白,真正的對話者,不是手持話筒、坐在你對面的那個人,而是電視機前拿著遙控器的億萬觀眾。這個時候,不知不覺的,你的一言一行,都帶有表演意味。
如果真想“面對面”地對話與交流,最好是關掉攝像機和錄音機,那樣,才有可能“打開天窗說亮話”。某種意義上,大眾傳媒的功能,猶如語言隔閡時的譯者——將大眾潛在的立場、趣味及訴求,“翻譯”成采訪語言;另一方面,選擇合適的對話者,挖掘出領導或大眾所需要的“金玉良言”。在這個過程中,譯者是有特權的——有的直譯,有的刪節(jié),有的允許發(fā)揮,有的假裝沒聽見,全在譯者的一念之間。
我的感慨是,自從有了大眾傳媒——尤其是電視采訪,很多人變得不會說話了。要不夸飾,要不諂媚,要不陳詞濫調(diào),要不言不由衷。面對攝影機,發(fā)言者往往置現(xiàn)場聽眾于不顧,徑直向場外的某些特定的“讀者/聽眾”呼喊。因為,他們明白,能在眾多拍攝素材中脫穎而出的,必定是符合現(xiàn)實政策需求的?,F(xiàn)場效果好的,不見得播出;反而是那些不痛不癢的套話,最容易獲得青睞。看電視上的現(xiàn)場采訪,有時真的很傷心——怎么盡說空話,而且還鏗鏘有力?開始罵被訪者,后來罵電視臺編導,再后來,眼看著連大學教授也都戴著面具說話,我終于明白,大家都有難處。
其實,我的要求并不高,那就是努力做到領導在場不在場、記者錄音不錄音、攝像機開不開,說話一個樣。只要你說話有精氣神兒,且基本不走形,那樣就好。至于答問技巧云云,可以統(tǒng)統(tǒng)不管。我不喜歡那些不把現(xiàn)場聽眾放在眼里,還沒開口,心思早已飛到了窗外,總掛念著領導好惡或媒體趣味的。常聽到這樣的表揚:某某教授很不錯,他說真話。我很納悶,這不是很正常的嗎?難道接受采訪,說話就一定得夸張變形或刻意隱瞞自己的觀點?作為學者,我可以接受采訪,但拒絕任何“善意的引導”,盡可能真實、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思考。至于是否適合刊登或播出,自有報社主編及電視臺領導把關,不在我考慮之列。
我當然明白,所謂忽略攝像機的存在,那是有限度的;說到底,鏡頭選擇及剪輯過程,不是受訪者所能控制的。報紙的專訪相對好些,你可以要求發(fā)表前審讀一遍。但即便如此,無論報紙還是電視,都有自家立場——而且寫在面子上,所以接受采訪時,要特別警惕為了發(fā)表或播出而刻意迎合。如果連大學教授面對媒體時都不敢暢所欲言,那是很可悲的。在我看來,當下中國讀書人接受采訪時之所以“不太會說話”,主要不是語言表達能力,而是思想修養(yǎng)、社會風氣以及政治氛圍造成的。
2015年5月30日修訂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