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剛
一
像一粒草籽被秋風抖落,廣袤的鄉(xiāng)野,離離小草中,多了一棵。
生在鄉(xiāng)土是有福的,無論生存如何艱難,但地氣升騰化云作雨,每一棵草都會享有一顆露珠。
一九六五年一月八日凌晨,公雞剛叫頭遍,生產隊婦女隊長站在我家小院的柴門口,放聲大叫:“小榮芝媽,割山草了!”
天上細凌飄飛,奶奶顛著一雙小腳,出來作答:“大侄囡,小榮芝媽生娃娃啦,是個放牛的。”
我姐姐小榮芝也出來了:“我媽媽給我生了個弟弟。”
婦女隊長從鼻孔里像男人一樣哼了一聲,邁著馱柴的騾子一樣重的腳步走開了,很快,隔著我家兩戶人家,傳來她比碌碡還粗的嗓門:“小楊存媽,走啦,上山割草了!”
“就來!”小楊存媽的聲音沒有一點睡意,像冬夜的風一樣清明。
“天亮我出去抱柴火來煮東西給你媽吃,一墻一樹的霜,像頭一天早上一樣白著,麻雀在墻頭上跺著腳?!蹦棠陶f,“你運氣好,生你時,我給你媽攢了二十二個雞蛋。你媽奶水足,還不滿月,你的一張小臉又圓又紅。不像生你姐姐,眼看你媽要生了,可那年全村鬧雞瘟,一家家的公雞母雞都死光了,連做種的都沒剩一只。你姐差不多是我嚼洋芋、紅薯喂大的?!?/p>
我記事以后,奶奶多次向我講述我出生時的場景。我不聽話時,她就狠聲道:“當初我不該把你接到這個世上?!蔽液透绺纭⒔憬愣际撬由?。就連包孩子的襁褓,奶奶也給連綴好了。
“生你們兄妹幾個,只要你奶奶在身邊,我心里一點也不慌了?!币慌裕赣H說。
二
我曾親眼看到過奶奶為人接生。
那時奶奶已年過古稀,人卻收拾得十分清爽,一張臉端莊俊俏,盡管布滿瓜籽大小的老年斑,卻不難看出她年輕時的美麗端莊,她稀疏的花白的頭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一雙眼睛還閃射著年輕人一樣的光彩。
奶奶是我們晃橋河一帶有名的接生婆,聽村人說,經她手接生的人足夠一個村的了。她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竟是她自己為自己接生的。當時一家大小都在稻田里摜谷子,她在家里做飯,飯蒸熟后她挺著大肚子去端,猛然感到肚腹劇痛,一失手,盛有十幾公斤玉米飯的甑子把大鍋砸成幾大塊,鍋里的熱水澆在燃得正旺的灶膛,騰起沖天的白煙,在嗆人的白煙中,孩子生下來了。當時她才有十八歲,生是硬撐著摸到菜刀,切斷臍帶,并隨手掏出灶底下的熱灰,抹干凈孩子,隨后紙人一般把飯送到稻田。此后,村里有哪個女人要生產,家人都來找她去接生,慢慢地,她的名聲傳到村外。
一天晚上,我出門玩耍回來,才知道母親因哮喘病發(fā)作得厲害,父親和姐姐還有弟弟,都一起送她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了,只有奶奶正在搓草繩。他們丟下我就走了,我委屈得賴在奶奶身邊的稻草上哭鬧,忽然聽到春金奶奶含糊的喊叫聲:
“梁家奶奶,我家菊花看樣子要生娃娃啦!”
春金奶奶是我們村生產隊長武光榮的媽,老人牙齒掉得只剩三顆五顆,舌頭又有些大,聽她說話就像聽貓誦經,嗚嗚呼呼,呼呼嗚嗚。
“就來!”奶奶應了一聲,摸索著起來,抖掉身上的草屑,到灶房里點燃柴火,密密麻麻叮在墻壁、土樓板上睡覺的蒼蠅被驚起亂飛,嗡嗡聲響成一片。我一骨碌起身,昏頭昏腦的蒼蠅撲打在我的臉上、嘴上、眼睛上。奶奶不慌不忙地熱水洗了手,系上她專用來接生、上面留有洗不干凈血漬的大黑圍裙,又從針線籮里取了一把剪刀,從窗臺上拿了一小截蠟燭,裝進圍裙的那個大口袋里,顛著一雙小腳走出院門。見我跟在她身后,奶奶咕噥了一句什么。我說我不敢一個人呆在家里。奶奶就不言語了。
院門口,春金奶奶舉著一只小小的火把,靜靜地等著。老人背上兩歲的二孫女春銀,見了奶奶,女孩用亮晶晶的眼睛認真地望著她,看出是常逗她玩的老人,她咧咧嘴;我撓撓她聳拉在布背下赤裸的腳底板,小丫頭低頭看到是我,咯咯笑了,在奶奶脊背上雀躍,晃蕩得讓她奶奶的腳步都走得亂了路數。
武隊長家住在村頭。到了武家,隊長迎上來,對奶奶不冷不熱地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而我看到奶奶連一眼都沒看他。武隊長五歲的大女兒春金,在外面一起玩耍時,總是跟在我們屁股后面,但這晚見我到她家,很有主見地拉著我的手就上了她家的木樓。村里大多數人家都是土樓,只有很少幾家是木樓。春金的一張小臉,總是紅得像一個蘋果,我奇怪那些鳥雀,為何不來啄她,而去啄那些歪瓜裂棗?木樓上沒有燈,下面的燈光透過木板縫隙,線那么粗,一絲絲直直插在我們頭頂的瓦片上,慢慢地,我們能看到彼此的眼睛。從屋子東頭,傳來春金媽時高時低的呻喚。我和春金不知不覺就趴在樓板上,通過縫隙,打量著下面。
春金媽仰面躺在寬大的木床上,滿頭汗水淋漓,肚臍以下全部一絲不掛,她肥大雪白的屁股下面的草席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黑面般的灰。在晃橋河兩岸的村莊,每年秋打下蕎,有大肚子女人的人家,總會燒兩袋蕎灰供產婦用,孩子生下,抓幾把干蕎灰抹干凈身上的血跡,就包進襁褓了。奶奶抓起床頭一塊干凈的枕巾,輕輕地為春金的媽揩汗,口里問:“懷幾個月了?”說著把帶來的剪刀、蠟燭放在床角一側的草團上。
“再過十二天就足足滿十個月啦?!贝航饗屝刨嚨赝棠蹋袣鉄o力地回答。
奶奶點點頭,將兩個草團在她雙腿間疊起,穩(wěn)穩(wěn)當當地坐在上面,不斷地用手在春金媽那鼓突的肚皮上往下推,春金媽的肚皮又白又大,奶奶的雙手卻又小又黑,簡直像兩只麻雀。這期間,春金媽開始號叫,我的一只手的手腕被春金一把抓住,她媽慘叫時,她就緊緊掐住它,我?guī)状斡昧τ槌觯际×恕?/p>
“快吸氣,快用勁!”奶奶不時發(fā)出命令。春金媽鼓出了一串串響屁。我忍不住笑出聲,但春金的手指甲一下掐進我的手腕,我痛得趕緊咬住嘴唇。
春金媽不斷吐氣、吸氣,掙得五官移位,不住地大聲嚎叫。奶奶叫春金奶奶打來一瓦盆熱水,她用肥皂仔細洗了手,然后垂手坐著,目不轉睛地觀望著春金媽的雙腿間,輕聲說:“女人啊,就是要受這個罪?!?
春金低低地說:“長大后哪個敢叫我生娃娃,我一定把他一刀殺死!”她的眼睛閃著兇光。一天奶奶對我說:“小剛啊,你看春金,長得像畫上的人兒。你長大后要是有出息,配得上人家,奶奶就請人給你做媒,讓春金做你媳婦?!毖巯滤脑挘刮覈樍艘惶?,一用勁,總算把她的手甩開了。但很快,她又任性地把我的手抓住,還是緊攥著原來的那個地方。
春金媽粗壯渾圓的雙腿反復地屈張收弛,就像水里的青蛙在游動。奶奶面無表情,突然間,奶奶一只麻雀樣的手瞬時飛撲進去,然后像在袋子里揣摩把握什么似的忙活了一會兒,奶奶男人一樣大喝一聲:“使勁!”我才一眨眼,一個粉紅色的嬰兒就在奶奶雙手中了。在燈光下,這個孩子塌鼻子、大嘴巴,滿頭臉的皺折,活像一個用紅墨水洗了個澡的小老頭。
“是個放牛的!這么大個頭!光榮,你有兒子啦!?!贝航鸬哪棠滔蛲夂傲艘宦?。奶奶一邊穩(wěn)穩(wěn)地將嬰兒抓抱在繃緊的雙腿間的黑圍裙上,示意孩子的奶奶點燃蠟燭,將剪刀刃在火苗上燒紅,她接過,兩片剪刀那么一合,連在孩子與母親之間一根粉紅的線就斷了,接著奶奶又下了一剪。那根足有我的手指粗的線就掉在地上了,沒有人再管它,因為奶奶這時忽然將孩子倒提起來。奶奶不輕不重地拍打了他幾下。“哇———!”孩子洪亮的哭聲隨之響起。
奶奶默默地洗了手,把大黑圍裙解下,收拾起剪刀,吹熄蠟燭,等它不再冒煙,放進大黑圍裙上的口袋。
一走出隊長家大開的院門,只見滿地星光。奶奶小聲嘀咕:“為別人家接生,少說也要送幾個雞蛋的。菊花生春金、春銀都有啊,這回生兒子倒沒有了。怪了?”她的一只手里,抓著用報紙包著的孩子的胎盤。奶奶當時用武隊長包煙絲的報紙收拾它時,它像一大片芭蕉花,但長著管道,血糊糊的,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奶奶說,我家后院那棵梨樹今年結的果多,需要肥力,把胎盤埋到樹根,秋天果子會又大又水。我昏昏欲睡。
我們剛要進院門,聽到從身后傳來落葉一樣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春金奶奶跟上來了。她氣喘吁吁地把六個雞蛋遞到奶奶手中,說:“梁家奶奶,麻煩你了?!蹦棠陶f:“看你客氣啥?!币煌崎_院門,我家秘密失蹤了大半個月的母貓,喵喵歡叫著迎了上來,細看,它的身后跟著五只耗子一樣大的小貓。我的睡意像羽毛一樣被一陣小風吹走了,興奮地逗引著它們。奶奶隨手把放著胎盤的紙包丟在小院一角,用瓦盆蓋在上面,又在瓦盆上放上一塊石頭。我家的大白狗望一眼奶奶,又望一眼瓦盆,鼻子不斷抽動著。奶奶走進灶房,生起了柴火。很快,我家用來裝貓食的“8”字碗里(那是用葫蘆一剖兩半而成的),盛滿了散發(fā)著甜香的玉米糊,大大小小的貓一擁而上,低頭嗚嗚嚶嚶地舔食起來,大白狗冷冷地站在一旁,難得地沒有跟貓母子爭食。
奶奶解了裹腳布,熱水洗了腳睡下不久,我就聽到棲息在我家屋后柏樹上那只習慣于早起的喜鵲喳喳地叫了幾聲。
三
母親年輕時,患有哮喘病,喉嚨里常發(fā)出嘶嘶拉拉的聲音,連句話都說不連貫。但只要身體稍好,她就去生產隊搶工分,定額活完不成,奶奶便常成了她的援兵。我不會忘記,一天傍晚,奶奶把弟弟抱到田埂,便幫母親一起挑糞。身材瘦高的奶奶挺直腰板,邁動一雙小腳,挑著重她身體幾乎一倍、被牛糞馬尿漚過的草肥,在又窄又滑的田埂上一步三晃走著,臉上,深如犁溝的皺紋浸滿汗水,濁重的喘息蓋過了腳步聲。
母親流淚了,說:“媽,我太沒本事了,連累了你。你別干了?!蹦棠虛u頭:“我還要吃飯呢。”很小我就知道:在鄉(xiāng)村,痛苦是必須默默吞咽的。那天奶奶能和母親一起挑完那五大馬車糞,不是靠體力而是拼一股心勁。
隊里安排奶奶和幾位老人輪流看護地瓜園。我和弟弟有事無事常去瓜園。一天,地里只奶奶在,我蹲下身用一雙小手扒地瓜。正在拔草的奶奶順手拿起一塊土圪垃向我打來,正中我的后背。我失聲痛哭,奶奶上前抱住我,長嘆一聲,說:“小來偷針,大來偷金。你給我記住,我們梁家窮得只剩一張臉了,能丟嗎?”
姐姐十五歲那年,在晃橋河里洗澡時陷進了深水,被村里一位叫馬三的放牛人救起。奶奶聞訊趕去,一聲不吭抱起姐姐就走。不少人都說奶奶不近人情。半年后,馬三的牛放丟了一頭,隊長大罵了他一通,發(fā)動村里有手有腳的人進山去找,曾是老牧人的奶奶拄著一根拐杖披一身晚霞進了山。深夜,上山找牛的人陸續(xù)回村,都說連根牛毛都沒有見到。馬三急得提著草繩嚷嚷著說要去上吊。父親卻不見奶奶回來,剛要向隊長報告,我奶奶奇跡般地回來了,趕著丟失的那頭牛。奶奶全身上下被夜露浸得無一絲干的,那雙小腳血跡斑斑。那一年,奶奶七十五歲。那一年,我兩歲,還沒有記憶。這事是姐姐后來對我說的。
在村里,很多人都說奶奶是個好人。奶奶對說這話的人說:“你們也都是好人啊,你們像一口井,對著你們一瞧,我就瞧見了我是個什么模樣?!?/p>
奶奶說的這句話我聽不懂,想了幾天還是不懂。
奶奶做的事我有些也不懂。
這年仲秋的一天傍晚,我們一家正在吃飯,鄰村一個男人來請她去給他女人接生,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梁家奶奶,她白天一點反應都沒有,還在隊里掰了一天的玉米,可剛跨進家門,才說聲肚子痛,一躺在床上,把天都快叫塌了。”
奶奶放下飯碗,飛快地系上大黑圍裙,收拾剪刀、蠟燭。母親要我跟奶奶去,說要是回家太晚了,給奶奶做個伴。
果然,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人折騰到半夜,才生下孩子。那家人看上去比我家還窮,可給我和奶奶一人煮了一大碗面條,每碗面條上還放上一個雞蛋。離開他們家時,男人滿臉是笑地往我手中塞了一個燃燒的火把,又往奶奶手里塞了一小口袋剛摘回的大棗。他往布袋里裝棗子時,我看到了,它們紅的紅白的白,大顆大顆的。
一肚子的雞蛋面條,明天一起床就有大棗吃,我都歡喜得想唱歌了,舉著火把亂晃。村巷空無一人??斐龃遄訒r,從一戶人家門口傳來一聲小貓懶洋洋的叫聲。我用火把一照,沒有發(fā)現(xiàn)貓,卻看到這家人的門框上首,用布條系著一只布鞋,它又破又爛,丑得要命。我剛要走開,奶奶卻站住了,她從圍裙里的口袋中掏出剪刀,一下剪斷布條,布鞋掉在地上。她彎腰拾起拿在手中,直到出了村,才把那只爛鞋子丟在一大片快要收割的谷田里。
我問奶奶為什么要這樣做。奶奶答非所問地說,這個村的娃娃也太調皮了。隨后,她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她的嘆息,在靜夜里,就像我家那些貓走過落霜的墻頭的足音一樣輕。
四
大熱天,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不大愿出門了,我和弟弟、奶奶也愛呆在我家的小院。
小院后面的空地上,有一棵梨樹,兩株柏樹,梨樹長得矮矮的,卻向四圍伸出粗粗細細的枝桿,果實眼下只有雞蛋大,都藏在密不透風的葉子里,等有拳頭大,就可以吃了,柏樹不粗,卻有三層房子高,葉片疊疊層層,細細碎碎,一年四季都是綠油油的,太陽偏西時,三棵樹把它們胖胖瘦瘦的影子投射到小院。常有學飛的麻雀在樹上和小院的空地之間,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翅膀扇起的風,帶著柏樹特有的清香。
傍晚,小院又是別一道風景:上百只麻雀披一身夕照,帶著一大股田野的氣息回家了,紛紛落在炊煙繚繞的梨樹和柏樹上,嘰嘰喳喳聲把小院填得滿滿當當的,家里人說話,也得放開喉嚨。
在小院里,奶奶老是忙著剁豬草、剝玉米、搓草繩或洗她那長得似無盡頭的裹腳布,手動著嘴也不閑著,給我們講故事。
奶奶的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有頭有尾,而不像別的老人,湯湯水水講了半天,照樣讓人聽得摸不著頭腦。比如奶奶講的“狐貍煉丹”,使你就像藏在一個地方,親眼看著狐貍煉丹。
故事說,很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個有名的陰陽師帶著他的小徒弟阿火在深山的一間小屋里打坐練功,身旁的燭光忽然無風自動。陰陽師說,阿火,我們出去看一看吧。
順著狐貍的氣味,師徒兩人走了很久,最后來到一座叫蛇頭的山峰下站住。蛇頭峰就像蛇頭,眼鏡蛇的頭,它高達幾十丈,四面都是絕壁,山頂還沒有我家的院子大。不用說,狐貍就在上面煉丹。好在上那樣的山對于常常爬高上低的師徒倆不是多大的難事。他們每個人懷里都揣著兩張符,一張隱身符,有它狐貍就看不到人,一張去味符,有它狐貍就聞不到人味。
他們爬上山,山頂上,只長著些雜草灌木。果然,在山頂中央,兩只雪白的狐貍正面對面地人立著,兩只前爪攀在對方的脖子上,眼睛緊閉著。在它們中間,有一團碗口大的綠色火焰在上下飄忽不定。他們還在蛇頭峰附近的一個峽谷中看到幾十只雞,其中大半都死了,喉嚨上有個口子。陰陽師說,這是狐貍養(yǎng)的,狐貍煉丹時要準備很多的雞,來喝血補血補氣。
阿火奇怪地問,最近的村子離這里少說也有幾百里路,而這些都是家雞,狐貍是如何把這么多的雞弄到這兒?
陰陽師笑了,這點小事難不倒它們。要不還說會煉丹的狐貍聰明。雞見到狐貍不用說是害怕的,但它們先是準備了不少小蟲子弄死,撒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雞一見會不跑來吃?狐貍躲藏在樹后,不時撒幾把蟲子,在撒蟲子時,它們的身子時隱時現(xiàn),這樣過上三天五天,雞就不怕狐貍了,狐貍就是站在雞群中間,雞也只顧低頭吃蟲子。每天天一亮,幾十只雞就會跑到林子里。這時,狐貍見時機成熟,東丟一個蟲子,西丟一個蟲子,慢慢把它們引到離村子很遠的地方……
奶奶剛說到這里,有人上門來借東西,好像是來借我家那把父親剛用黃栗木打好的樓梯。借東西的人走后,我問:“那兩只狐貍最后煉成靈丹了嗎?”
奶奶講故事的興致好像也被借樓梯的人借走了,讓狐貍煉丹的許多中間環(huán)節(jié),下落不明。她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半天才說,本來應該煉成的,但阿火性子太急了,有一天白天也去蛇頭蜂,他又沒帶去味符,狐貍一聞到人氣,人家便遠走高飛了。
我和弟弟便嘆氣。
奶奶一邊舞弄著手中的稻草,一邊說:“我常跟你們說,做事不能性子太急……”
白天,嗅著植物生長期那獨有的腥甜味兒,祖孫會一起沉入夢鄉(xiāng)。晚上,月亮好的時候,奶奶和父母就在小院里搓稻草繩,搓了交售給公社供銷社。一家的油鹽,除了那幾只雞下蛋,就指望著這點收入了。聽著唰唰啦啦的聲音,聞著稻草的甜香,我和弟弟躺在稻草上,快要睡過去時,父親會說,“這兩個娃娃啊,簡直像兩頭小豬,吃飽了只會睡?!?/p>
奶奶說,“能吃能睡啊,是一個人的福氣?!闭f完和母親一起,把我和弟弟抱到床上。弟弟跟父母睡,我跟奶奶睡,奶奶睡一頭,我睡一頭。奶奶說,孩子的屁股有兩把火,有我跟他睡,下雪的夜她也不會感到冷。
我和奶奶住的房間很狹小。大洞小眼的土坯墻上,只開著一本書一樣大的一道窗,窗口用一片筍殼繃著,即使太陽很好的日子,小屋里也黑咕隆咚的。奶奶的棺材就放在我們睡覺的房間里,與我們的床并排列著。年成好的時候,村里分的稻谷或是玉米多,沒有地方放,就裝在棺材里面。糧食的香氣散滿了整個房間。我記得耗子常在棺材蓋上玩?;蚴悄パ?,一雙綠豆小眼磷光一樣閃著,讓人害怕。但你只要學一聲貓叫,它們就會在你一眨眼間消失。
棺材是在我五歲那年打的,奶奶說那是她將來要住的“新家”。農閑,父親請來幾個男人,把屋子后面的兩棵柏樹砍倒了,原來在上面做窩的小鳥在小院上空旋轉翻飛,發(fā)出絕望的鳴叫。望著柏樹被一截截鋸斷,我問媽媽:“樹沒有了,小鳥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啊?”
媽媽說,“小剛,你心腸真好。不過你用不著擔心。我們村多的是樹,它們會找到新家的。”
幾個月后,柏木晾干了。父親請來村里的張木匠和他的兩個徒弟,他們師徒做棺材很認真。像做家具一樣一絲不茍,他們乒乒乓乓地忙碌了三天和兩個晚上,奶奶的“新家”做好了。
棺材做成那天,家里殺雞酬謝老張。煮雞時,我就守著鍋一步不離,雞煮熟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扯下一只雞腳,跑到晃橋河邊的林子大嚼起來?;丶液螅堊郎?,張木匠冷著臉,對那只雞一筷都不動。母親問他為什么不吃雞。他不作聲,還是他的徒弟悄悄告訴她,他們的師傅吃雞只好個頭腳,不管到哪家,桌上的雞少了頭腳,師傅是不會動手的。
我心驚膽戰(zhàn),抬著碗要走開,被父親一把逮住,我手中的碗摔出好遠,父親舉起了他的大手。坐在飯桌上首的奶奶轉眼間就奔過來,把我緊緊抱在懷中。奶奶轉身對張木匠說:“二侄子,你先吃著別的菜,我再去殺一只雞。小剛他媽,愣著干什么,快去燒水。”
我含著淚,仇恨地望著張木匠。他受不了,訕訕地笑著:“大媽,快坐下,我這么大一個人,怎么會跟小娃爭嘴?再說,是你把我接到世上的啊……”邊說邊用手抓起剩下的一只雞大腿。幾個男人舉起了酒碗。
張木匠他們走后,奶奶對著父親一邊跺腳,一邊喝叱道:“你剛才兇什么?你小時候比你兒子還饞!”
從那以后,有好長一段日子,別說雞腳,我連見到雞肉都發(fā)怵。
五
陽春三月,隊里的小麥成熟了。麥收后,我們兄妹常跟著奶奶到田里拾穗。
對于拾穗、打豬草,捉魚摸蝦,奶奶這位一生從沒有走出過鄉(xiāng)村一步的女人,是太熟諳不過了。拾穗時,在奶奶的調教下,我們一字排開,奶奶要我們走著“之”字。我們的腳踝無一例外地被麥茬劃得鮮血淋漓,卻很少有零穗能逃過我們的眼睛。
我們撿拾不起的麥粒,等待著另外的拾穗者:緊緊跟在我們身后的雞、鴨、鵝,它們更是一顆麥粒也不放過,還有昆蟲,也盡收腹中。我們家的大白狗,也會跟主人到田里來,它瘦得皮包骨,卻總是大腹便便,過四五個月便產下六七只黑黑白白或黃色的狗崽子,十幾天后睜開眼睛,會吃了,只要鄰居開口要,便送人家。在奶奶的指點下,我們很小就能準確地叫出諸如螳螂、癩蛤蟆、秧雞等千奇百怪的鄉(xiāng)間野物的名字,至于花花草草,就更不用說了。
最讓我們著迷的是那些住在晃橋河邊大樹上的老雁鵝。早春,它們一身風塵,精疲力竭地飛臨我們村。剛落腳的幾天,它們一聲不吭,幾乎見到什么吃什么,慢慢地,它們凌亂的羽毛變光滑了,亮開了嗓子。夏季,老雁鵝在很短的時間填飽肚子,余下的時光,它們幾乎都泡在河水中?;螛蚝右粔m不染,清流滔滔。它們在水中不停地梳翅,扎猛子。仲秋,就像樹葉將回歸大地,老雁鵝也在一天比一天勁厲的秋風的催促下,向北方啟程。天空被老雁鵝寫滿了“人”字、“一”字。哦,好壯美的雁陣!二三十只的,常常排成“一”字,七八十只甚至上百只的常常排成“人”字。
那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抬頭望著青天,我會從他們凝眸遠眺的臉上,隱隱讀出別一種生靈的莊嚴。后來,我讀到的泰戈爾的“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這句詩,就想到了村人們打量老雁鵝時的那種眼神。
我常常神往地望著它們,我對奶奶說:“要是人有一雙翅膀就好了?!?/p>
和我們一起拾穗的五保老人鄧奶奶不以為然:“一個好好的人,要翅膀干什么?”
可奶奶卻認真地說:“人還真該長一對翅膀,飛到其他地方,瞧瞧人家是怎么過日子?!?/p>
竹籃子里的麥穗拾得差不多時,奶奶拔些麥茬點燃,抓出一把麥穗燒熟,然后用手掌搓去外殼,吹掉黑灰讓孩子們吃。燒新麥的那種甜香,令人流涎。吃完燒麥,祖孫的嘴唇上,黑乎乎的,仿佛長了胡子。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笑彎了腰。在開滿野花的田埂上休息時,奶奶常會講些神神怪怪的民間故事給孩子們聽,只要見到我們圍坐在奶奶身邊,鄰田拾穗的楊存、寶華姐弟、大榮二榮兄弟等孩子便會跑過來,他們的嘴唇也是黑色的。我們豎起耳朵。記得一天,奶奶的故事講完了,卻又唱了一支歌:三月里來麥子黃,手中有糧心不慌,太陽圍著月亮轉啊,孩子們呀快快長……奶奶唱著,一雙老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天,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天上,是大片大片的火燒云。
遠遠的小村飄散起炊煙,大地在牧歸牲畜的歡叫聲中,慢慢走進朦朧的昏暗,田野里拾穗的人們回家了。我們跟在兩位老人身后,提著已有一定份量的小竹籃,往村里走去。路上,我聽見綿綿的蟲聲以及大地自身神秘的律動。
六
仲秋,幾場清霜落過,母親的哮喘病又犯了,白天走路腰桿彎得像大蝦。整夜喘得無法入睡,她掙扎著搓草繩,被奶奶制止了。父親四處八道去找草醫(yī)抓回藥,還買回一個豬心肺一起煮了讓母親吃,按草醫(yī)的吩咐,煮肺是不能放鹽的。母親望著一旁眼巴巴的我和弟弟,便只喝湯,把肺片都讓給我們吃。肺片很苦,我們是皺著眉頭一塊塊吃下的。吃完肺片還不滿足,便學母親的樣子喝湯,不想那湯苦得讓人無法下咽,且散發(fā)著濃重的腥氣,只好作罷。豬心肺吃了好幾個,可母親的病并不見好轉,經常在夜里發(fā)作,房間冷得像冰窖,奶奶便把一件棕匹做的又長又寬的蓑衣披在身上,老半天為她捶背。有時捶著捶著便睡過去了。
后來奶奶聽外村的一位老草醫(yī)講,烏鴉的血趁熱喝了,就能治這種病??赡棠毯孟褚恢睕]下決心,她說,烏鴉太臟了。
我想:只要它能為媽媽治病,還講什么干凈不干凈?
奶奶曾告誡過我們姐弟:“離烏鴉遠點。千萬不要讓它把眼淚滴到你們的眼里。”
我們不解地望著她。
奶奶說:“烏鴉的眼淚滴到人的眼睛里,人就會看見鬼,不嚇死才怪?!?/p>
我們張大了嘴。
每夜聽著母親聲嘶力竭的喘息,我忍不住了。在一個陰沉沉的黃昏,無師自通地襲用了人類慣用的伎倆,隱身于烏鴉從不防范的雜木林中,對著一只看似個大兒肥的烏鴉操起了彈弓……
奶奶見到我提著一只大烏鴉回來,目瞪口呆。我視而不見,跑進灶房提來菜刀,在床頭一刀砍下烏鴉的頭,從病床上扶起母親,母親痛苦地閉上眼,張開嘴,火紅的烏鴉血冒著滾滾熱氣噴射而出,被母親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滾滾的鴉血燙傷了母親的口腔,還把她的牙齒和嘴唇染得一片赤紫,使可親的母親一時變得陌生可怖。身首異處的烏鴉頭上的兩只小眼卻久久不閉。一旁,姐姐和弟弟一臉驚恐之色。
我把流盡血的烏鴉放進一個竹籃子里,用一把稻草蓋好,裝著去割草的樣子到了晃橋河,看到四處無人,我用鐮刀把烏鴉剖開,撕掉內臟,剝皮清洗后,轉到村后遠遠的墳地,找柴架起火,把烏鴉用一根竹棍穿了抬在手中燒得香氣四散,又割了些青草蓋在上面帶回家。我做了個手勢,弟弟和姐姐便跟著我來到后院的柏樹下。我拿出燒得黑糊糊的烏鴉。撕扯下一塊遞給弟弟,他頭也不抬地啃嚼起來,遞一塊給姐姐,她擺手不要,一轉身走了。
我說,“以后我們天天吃烤烏鴉。只是,任何人也不能告訴。你能做到嗎?”
弟弟嘴里含著烏鴉肉,連連點頭。
就連嚼著骨頭的大白狗也不住點頭。
當夜,喝過烏鴉血的母親果然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
我跟奶奶去一家人接生,一個臉上長滿膿包的小伙子正在一個爛瓦盆中用耗子藥拌麥粒,奶奶順口一問,小伙子回答說,眼瞅著他嫂嫂就要生娃娃,家里連一兩油都沒有,哥哥要他去雪地毒殺幾只麻雀來給他嫂子補身體。奶奶說:“人啊,不能光顧自己活,還是要給有命的東西留條生路?!毙』镒勇犃宋夷棠痰脑挘挷徽f,端起半盆麥粒,又到院角提了鋤頭往外走去。我跟上去,小伙子在一塊菜地里挖了一個深坑,把麥粒全部倒下去,用土掩埋了。
我再沒打過烏鴉。
七
記憶中,童年的冬天都很冷很冷。
仲冬,天空的一角突然變得慘白如紙,村里的老人們說:“老天開‘雪眼了!”次日一起床,瑞雪飄飄,世界一片銀白。就在這樣的一個冬季的一天,我剛滿八十歲的奶奶一病不起。
剛上小學的我這天和小伙伴放學踏雪從學?;卮?,路兩旁,幾只烏鴉站在光禿禿的大樹高枝上,扇動著翅膀,哇哇地叫個不停。我們不約而同地捏雪團打它們,它們倉惶地飛走了。
回到家,不見奶奶,母親一臉憂傷地告訴我,奶奶病了,他們借了騾車把她送到后山的葉老草醫(yī)家里治療。母親還說,劉老奶奶也病了,和奶奶一起住在葉老草醫(yī)家治病。
劉老奶奶七十多歲了,是村里公認的最能干的老人。去年建軍節(jié)那天晚上,她家的雞廄沒有關好,五只雞都被黃耗子咬死了,包括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雞。這天,我和奶奶到了劉家時,卻看到七八只小雞在她家小院上嘰嘰地叫著,啄食著地上的碎米。我很驚奇,問她家的小雞是從哪里來的?劉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說,晚上睡覺她就把雞蛋放在熱被窩里捂著,白天就把雞蛋放在灶下面的熱灰里。幾天后,小雞就出殼了。在村里二十多個老人中,奶奶與鄧奶奶、劉老奶奶處得像親姐妹。
放晚學回來,在我家的小院里,我看到奶奶的棺材被抬出來了,村里三四個男人和父親一起忙活著在“煉棺材”———煮瀝青涂抹在棺材上。
常常,奶奶要父親叫人把她最后的“家”,從我們睡覺的小屋抬到院子里,讓春天的陽光曬一曬。
奶奶不止一次對我們說:“春天的太陽最干凈。奶奶是怕冷的人,我要讓我的家暖暖的。哪天我死了,住著才舒服?!庇袝r,我和弟弟會和奶奶一起擠在她的“家”里躺著,聽她講故事。她的家很小很小,但散發(fā)著柏木特有的清香,我和弟弟常常在里面進入夢鄉(xiāng)。
晚上,父親和幾個男人圍著火塘,就著一鍋煮洋芋默默地喝著甘蔗渣酒,屋外,烏鴉在風雪中大叫著,但沒有人理會它們。我一個人睡在床上,透過狹小的窗戶,看著雪花大朵大朵地飄落在地上、樹枝上,簌簌作響,感到孤單得不行。清晨,我剛醒來,父親請的為奶奶擇墳地的陰陽師到了。陰陽師吃了母親特意為他煮的面條,便和父親高一腳低一腳地往銀裝素裹的后山走去,飛雪不一會就填滿他們深深淺淺的腳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平生第一次,我心里像少了一件東西,是什么東西,我又說不出。
給豬喂上食,母親背著弟弟,提著幾個雞蛋,帶著我和哥哥姐姐,行走于一片蒼茫而寒冷的雪地,一起到后山的葉老草醫(yī)家看奶奶。奶奶昏睡著,母親詢問奶奶的病情,老草醫(yī)神色凝重,一聲不吭。母親不住地抹眼淚,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們說:“奶奶活到八十歲,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眼看大年就要到了,生產隊要舂粑粑了……”
倒是劉老奶奶還神色安詳,有一句無一句地跟我們說著話。午飯時,奶奶才清醒過來,她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艱難地說:“娃娃他媽,老牛老馬怕過冬,你回去跟娃娃他爹講,我要在家里咽氣,叫他快來把我拉回家去……”
當天晚上,奶奶被父親和哥哥駕車接回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屋。
此后的數日,我家終日彌漫著濃烈的藥香。父母在不聲不響地籌備著奶奶的后事。但那天看上去比奶奶精神好得多的劉老奶奶,卻在一天深夜家人熟睡的時候,默默地走了,走到另外一個世界。村人踏著雪,把她送村后劉家的老墳地里。
少年不識愁滋味。外面到處是積雪,沒有一處可供玩耍的地方。這天,我和弟弟在土樓上玩跑馬的游戲,整個土樓被我們的腳步踏得山響。樓下的母親幾次干涉沒有效果,也就懶得理我們了。玩累了,我們下樓,聽到奶奶在叫我們,母親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計跟我們進了奶奶的小屋。奶奶少見地安詳,她甚至自己爬起來背靠著墻壁。她問我們:“剛才是不是打春雷了,轟隆轟隆的?”我不敢告訴她是我和弟弟在胡鬧,正不知如何回答,母親回答她:“媽媽,是打春雷了。您的耳朵真尖?!?/p>
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出現(xiàn)在奶奶枯葉樣的老臉上,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眼角竟然沁出了一絲淚光。奶奶忽然問母親劉老奶奶的病好了沒有?我剛要回答,母親悄悄地在我腿上擰了一下,對奶奶說:“她的病好多了?!?/p>
這天,太陽很好,我放學回家,驚奇地看到奶奶拄著她的棗木拐杖,站在我家的老柿樹下。她要我扶她到村里到處走走。我扶著她,走出小院,在村頭,奶奶看到路兩旁滿地的紙錢,什么都明白了。她一下推開我,狠狠地丟了拐杖,撲倒在雪地上大放悲聲:“老劉妹啊,我們不是說好一起過大年的呀,你就舍得丟下你的老姐妹,你咋不叫上我,我們好結伴一起走啊……”
八
村里死了一個人,又是一個老人,猶如秋天的樹上掉下一片葉子,人們很快就忘記了。
等奶奶提著一大竹籃紙錢,到劉老奶奶的墳頭焚燒時,真正的春天來到了。
我被母親指使跟奶奶去給劉老奶奶送紙錢、送寒衣。紙錢是母親從鄰居家借來“錢?!睅湍棠檀虻?,“錢?!笔且话研⌒〉哪惧N,錘頭刻了鎳幣大的圓形,使用時,把一沓黃色的草紙墊在一塊厚實的石板上,一錘砸下去,草紙上就留下了粘連的圓形,打過圓的紙就能稱之為“錢”了?!昂隆笔悄棠逃H手用紅紙、綠紙剪的,一件件式樣奇特,我從沒有見到過活著的人穿那樣的衣服,而且它的大小只適合四五歲的孩子穿,我于是想象人死了愛穿怪模怪樣的衣服,而且人都變小了。
我們是黃昏從村里出發(fā)的,但奶奶走得實在太慢了,等到了墳地,已是滿天星星。奶奶在劉老奶奶的墳頭磕了頭,用冬天的樹枝一樣干瘦的手指,沾著唾沫,把紙錢和寒衣一張張捻開,我要幫她,被她推開了。奶奶劃燃火柴,輕輕點燃,隨后口中念念有詞。奶奶的念誦聲,如河水一樣深長,像夜色一樣蒼茫,深入我的骨髓,我小小的心靈完全被征服了。而紙錢、寒衣燃起的火光,使奶奶的臉像泡在香油里,我想我的臉也一樣。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迫著我的胸膛,使我連一口大氣都出不了。直到最后一張紙錢、一件寒衣化為灰燼,我們才坐在墳頭邊上的田埂上休息?;螛蚝觾砂叮←湷觞S,蟋蟀、蛙蟲的鳴叫此起彼伏,更多不知名的夜蟲子在合奏,還有點點螢火在河流低空促促飛動,這些,使我的心情一點一點好受起來。忽然,奶奶指著夜空說:“小剛啊,你看,你劉老奶奶就在那里?!?/p>
我趕緊一抬頭,只見滿天繁星,便疑惑地望著她。
奶奶依舊仰面朝天:“好人死后,靈魂就會升天,變成一顆星星。將來奶奶死后,你想瞧見奶奶,晚上一抬頭就能瞧見了?!?/p>
“那壞人死了又會變成什么???”
“那還用說,壞人死了變成鬼了?!蹦棠痰目谖呛芸隙?。
“我聽人說過世間有鬼,可從來沒有見到過?!?/p>
“鬼還有臉讓人看見?他們都躲藏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蹦棠滔虻叵逻艘豢冢骸拔覀儾灰偬崮切┎桓刹粌舻臇|西了。”
“奶奶,你不會死的。”
奶奶淡淡地一笑:“哪棵樹不落葉,哪個人不變土?你還小,等你一長大,就什么都知道了?!?/p>
快回到村子的時候,突然有一顆星星從天上掉下來,拖著又長又白的大尾巴,我問奶奶:“它怎么掉下來了?”
奶奶小心地看著腳下的路,說:“那是有人從天上下來投胎了?!?/p>
“什么是投胎?”
“就是重新變成孩子生出來,再一天天長成大人……”
我還要問,我家的大白狗呼哧呼哧地跑過來迎接我們了。
我家小院的梨樹滿樹白花時,我們吃飯時,碗里多了一樣菜:山芨芨。母親高興地告訴她的孩子們:“多吃一點,是奶奶剛從山上采回來的?!币慌?,奶奶臉紅了,她用春陽般的目光,望著狼吞虎咽的孩子們,像山坡上一頭老牛,望著一群正在吃草的小牛。
九
但我們一家高興得太早了。
次年夏天,奶奶又重病臥床。只要沒有人在身邊,她就會從床上摔下地。村里的人都說她活不長了。但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的話:去年,奶奶病得那么重,不是又活過來了嗎?
葉老草醫(yī)過來看了,連連搖頭,說不要再拉到他那里了。
此后的數日,我家終日又彌漫著濃烈的藥香。
但大人說什么也不讓我和奶奶一起睡了,要我和他們擠在一起。
一個深夜,我從父母的房間起床出門撒尿,回屋時,又習慣地進了奶奶的房間。爬上奶奶的床上,一聞到熟悉的氣息,我睡意朦朧,忽然感到鼻孔癢癢的,睜開眼睛,是奶奶正用手指頭撥弄我的鼻子,床頭的油燈也被奶奶點著了。奶奶說:“快醒快醒,奶奶送你一樣好東西?!蔽乙还锹底饋怼D棠淌菪〉纳碥|撲在床上,伸手從床頭的幾個墻洞里,艱難地掏出十幾團大大小小、黑黑白白或黑白相間的頭發(fā)交給我。奶奶定定地望著我,輕聲說:“小剛,你還沒有出生,奶奶就動手攢這些頭發(fā)了。等哪天貨郎來了,你用它去換一支水筆。你哥初中畢業(yè)都沒有水筆,老讓人笑話?!遍L那么大,我的心從沒有那樣難受過。我全身只穿著一條褲頭,跑到晃橋河邊,放聲大哭。
天亮,奶奶說她想吃木瓜粉,父親趕緊掏出五角錢給我,讓我到縣城去買。我抬著碗奔出門。記得我從沒跑得那么快過。到了縣城賣木瓜粉的小攤,我一摸口袋,五角錢不見了,那時的木瓜粉五分錢一碗,可我口袋里再沒一分錢,只好抬著空碗回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去,家里沒有一人責備我,因為奶奶已經昏迷過去了。
大人們把奶奶抬到堂屋,輕輕放在一塊墊著灰氈的門板上。大白狗伸長脖子,驚訝地望著躺在屋子中間的奶奶,它搖搖頭。它比我還先接近這個老主人。它的心頭一定充滿著難解的疑惑:十幾年來,它從來沒有見過她在太陽升起后還賴在家里。它識趣地帶著幾只小狗,輕手輕腳出了門。上個月,它又做了母親。
烏鴉在我家小院上空叫了又叫,有幾只把嗓子都叫啞了。當夜,在烏鴉緊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叫聲中,奶奶死了。五保老人鄧奶奶和母親一起為奶奶洗了身子,又為她穿好壽衣,最后鄧奶奶往我奶奶已經僵硬的手中塞東西,往左手中塞了一塊紅糖,在右手中塞了五塊錢,老人口里喃喃地說:“金大姐,你聽好,黃泉的路九千九百里,路上餓了,你就拿錢買點東西吃了打個尖。閻王爺的看門狗三百三十條,你把糖丟出去,它們就不咬你啦……”
春金的媽媽也來了,她的肚子又已經腆起,她一聲聲哭號:“梁奶奶呀,說得好好的,你不是答應為我接生的啊,咋你就走了,你說話不算數……”春金抱著剛長出三顆牙齒的弟弟春東,靜靜地站在她媽媽身后。當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含著一種我形容不出的東西,但我卻能感受到,這時的她,跟那晚和我一起趴在樓板上的她,就像不是一個人,那晚她像一塊冰片,現(xiàn)在像一汪月光。
大白狗坐在院角,嚶嚶地哭著,幾只小狗卻趁機吮咂著它空空的乳房。
我伏在棺材邊上,想再看看奶奶,但我看不到了,一張黑黃色的草紙蓋在她的臉上,我不敢去掀,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了。
鄧奶奶趕緊將我一把拉開:“眼淚不興掉進棺材里……”
在釘棺材的斧錘聲中,弟弟問一頭白孝的母親:“媽媽,我們是不是永遠見不到奶奶了?”
母親用手袖抹抹眼睛,搖搖頭說:“才不是呢,我們在夢中就能見到她了。我奶奶死去二十多年了,可我常在夢中看到她。”
奶奶死后,床上的東西和她的一些衣物,都被父親挑到墳頭燒了。父親說,奶奶在陰間能一樣不少地收到這些東西。父親還用石灰水粉刷了奶奶住的房間,換了被褥,要我和弟弟住進去。
可弟弟說他不敢住。
母親說:“奶奶是你們的親人,你怕什么???”
弟弟就跟我一起睡了。
父母還把摜盆、竹篩、谷籮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搬進來,但我感到小屋像白茫茫的雪地一樣空曠。
我和弟弟晚上經常爬到我家院角的大草垛上玩耍。星光下,波光鱗鱗的晃橋河斜斜地穿過河谷,河面上霧氣騰騰,星星一顆比一顆大,一顆比一顆亮,近在眼前,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一顆在手。我問弟弟:“你想不想看到奶奶?”
“當然想啊,可媽媽不是說只有在夢里才能看到奶奶嗎?我會做夢,但一睜開眼睛就什么都忘記了?!?/p>
“好人死后,靈魂就會升天,變成一顆星星。奶奶死后,就變成一顆星星,你想看見奶奶,晚上一抬頭就能看到了。”
“誰說的?”弟弟仰面朝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著越來越明亮的天空。
我說:“哪棵樹不落葉,哪個人不變土。你還小,一長大后就知道了?!?/p>
我想:奶奶的星星哪一天會從天上落下來?落下來變成孩子,我會不會認不出她?
我生病,到大隊衛(wèi)生室打了半個月針都不見好。母親急了,說:“要是奶奶活著就好了,她會給你叫魂。她一叫魂,你就好起來了?!?/p>
我對她說:“你幫我叫魂不是一樣嗎?”
母親嘆氣:“都怪我,只跟奶奶學了一點皮毛?!?/p>
平時走路快如風的我病得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母親背著我到晃橋河焚香燒紙潑水飯叫魂。她口里念誦有聲:“天神地母,保佑他啊,三魂七魄,快回來啊,見河有橋,走路有鞋啊,天冷有衣,好吃好在,過一世啊……”一切做完,母親還是不相信自己:“奶奶叫魂時要說幾十句的,一句跟一句從不重樣。我只記得三句五句,不知靈不靈?”但我的病還是慢慢好了。
一轉眼三十多年過去,現(xiàn)在我的父親母親都已經是八十二歲的老人,他們仍然耳聰目明,行事自如。他們時時對我們念叨奶奶,在忙里忙外時念叨,在我們頭痛腦熱時念叨,在有魚有肉有大米飯吃、有新衣裳穿時念叨,在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先后光榮入伍、考取大學和嫁娶時念叨。“你奶奶要是活到九十歲就好了。”“你奶奶要是活到一百歲就好了。”他們都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的人,明里暗里,我從沒有聽他們說過奶奶的半句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