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伢子說,媽媽,我的腿好軟,走不動啦!
她說,我的腿也軟。
麥伢子說,我的腿比媽媽的軟。
好啦好啦,你這個小婆子!背到松林里就下來,好啵?
好的,大婆子!
蹲下身,麥伢子趴到背上,緊緊地扣住脖子,站起身。不準這樣講媽媽!
媽媽能講,麥伢子也能講。
把手松開點,媽都喘不過氣來了。
一群麻雀倏地飛過來了,然后又倏地飛走了,只剩下兩只,歇在路邊上。其中一只,嘴巴、尾巴都還是白茸茸的、小小弱弱的。另一只尾巴黑黑的,尖尖的嘴巴粗壯有力,銜了什么好東西,正往小的嘴巴里喂。它們的嘴對著嘴,竟然還能嚷嚷。老的在喳喳啾啾硬是要喂,小的在嘰嘰咕咕不想吃。
麥伢子叫,麻雀雀——!
噓——小點聲。她輕輕把麥芽子放在松針上,一屁股坐了下來,用袖子揩額頭上的汗珠。
麻雀雀——麻雀雀——。麥伢子徑直跑到麻雀跟前,用手去抓,兩只麻雀一下子飛走了。她罵道,你這個小婆子!才剛說腿軟走不動了,一放下來就像小兔子。等會兒,你要自己走到尕尕家,媽再沒力氣背你了。
不嘛,我就要你背。她又跑過來,擠著她,躺在松針上,沖著天空,打了兩個噴嚏。松樹把天空分解得零零碎碎的。
昨晚又打了被子吧?再不聽話,就把給野人當姑娘!
我不跟野人。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找爸爸。
你去找啊,看他要不要你?
媽,是不是你要割掉爸爸的雀雀,爸爸才跑掉了?
小婆子,胡說什呀?
吵架的丑話她都記住了,這丫頭!她變了臉色,吼一聲,舉起巴掌,麥伢子便跑開了,咚咚的腳步聲往山坡的另一邊去了。這片小松林是通往鎮(zhèn)子的必經之路。林子左邊一百多米就是公路,驢歡馬叫的時辰已經過去了,偶爾有腳踏車和小轎車匆匆駛過,好像有人拿著炮仗炸他們似的。林子的右邊是一片墳地。墳地是最近幾年才有的,離村子不遠的磨盤山的林子都滿了,只好往村子里延續(xù)。這個墳地里埋的都是村子里的老輩子,德炎伯伯、和尚爺爺、望珍大媽……還有,還有自己的父親。父親在礦上出事后,就在當地火化了,她和哥哥黃海抱回來的只是一堆骨灰。一想到父親,她就爬了起來,往林子的右邊走去。找到父親的墳頭,揪了一把野草,把碑上的灰擦了擦,把周圍的野蒿子也揪光了,汗不知不覺中又流了下來,還滴進了眼睛里,眼睛蜇得生疼。她趕緊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靠著一棵大松樹,閉上了眼,揉搓了一會兒。眼睛不再疼了,腦子里卻盡晃悠著父親的樣子,他變得好年輕,比留在她腦子的樣子年輕多了。他和他的小伙伴們在搶球,那是籃球。父親運球運得快極了,像旋風一樣快。有個看不清面相的人想攔住他,結果被他超了過去,球嗖地飛過去了。她想歡呼一下,叫爸!爸!爸!父親不理他,如同陌路人。父親依然在跑……她去追趕父親,可她怎么也邁不開自己的腿。她掙扎著,手腳被人捆住了。她喊,喉嚨是啞的,她拼出全身的力氣掙扎……。
有那么一瞬間,一縷陽光墜到臉上,臉皮熱了,猛一激靈,坐起身,一迭聲叫道:麥伢子,乖乖!快回來,我們要走了!尕尕會望我們的。
麥伢子在不遠處答應了一聲,沒有過來。她繞過墳場,走到另一邊的菜花地里。麥伢子在田埂上跑著,手里拿著幾根柞刺枝,追一只白色的大蝴蝶。漫無邊際的菜花,像海洋;嗡嗡嗡的花香,想吃人。麥伢子的身上、頭上,都是花瓣。麥伢子后面還跟著一個男人,是村里的楊凌。楊凌是楊寶的遠房弟兄,是從小到大的同學,一直在南方打工,很少回家,只是這次過完年就沒出去。楊凌見她過來,站住了,笑一笑,說,芝芝,我見你在林子里睡著了,就帶著麥伢子玩了一會兒。
哦,有點累了。她也沖他笑笑,追到麥伢子,奪了手里的柞刺枝,怕刺扎了她的手。一看,刺枝上的皮剝掉了,她看了一眼楊凌,菜花齊他腰深。楊凌溫和地沖她笑,像奶奶在笑。記憶中,奶奶是在乎她的,只是奶奶從來不說。只要她去上學了,奶奶會收拾她的床,把床鋪收拾得干干凈凈,時不時還會翻出鋪在最下層的稻草,讓太陽狠狠地鞭打它們,將它們變得柔軟、蓬松,讓她一躺在床上,就能聽到窸窣的響聲,聞到那股心甘情愿的干爽味兒。她有點恍惚,一個男人怎么會像一個死去了多年的老奶奶?他比她只是多讀了幾年大學,就把臉讀得那么溫和、那么慈祥、那么平靜。
麥伢子把柞刺枝伸到她嘴里。媽媽,你嘗嘗,好甜噢!凌子叔叔給我摘的。
她嚼著柞刺枝,見楊凌站在原地沒動,便無話找話:謝謝你,楊凌!
呵呵,芝芝,都是老同學了,用得著客氣么。這柞刺枝小時候倒是常吃,味兒都忘了。不過,現(xiàn)在的伢們都不知道吃了。他還在剝著柞刺枝,剝光了一枝,自己咬了一半,把另一半遞給了麥伢兒,麥伢兒用嘴銜住了。
現(xiàn)在的伢們,都吃那些油炸薯條、麻辣豆什么的,把胃都吃壞了。她輕拍了一下麥伢子的后背說,就知道要錢買。
楊凌說,麥伢兒都四五歲了吧?
麥伢兒又看到了那只大蝴蝶,掙脫了她的手,跑開去,很快就被花海吃掉了。
是啊,快5歲了。
要上幼兒園了吧?
上了半年,斷斷續(xù)續(xù)的……她心里開始發(fā)黑。一提起這個,她就想起楊寶這個酒鬼這個賭棍。酒鬼喝完酒就要回來打鬧,輸光了就回來要錢。一天有他,這個家就沒安生過,伢還怎么安心上學?她沒辦法把這些講給楊凌聽,他們是剛出五服的兄弟,講給他聽這個有什么用?反正楊寶也跑掉了。她轉移話題問,凌子,你這次回家怎么沒帶媳婦呀?
媳婦?呵呵,你還記得這個。
麥伢兒在遠處喊,媽媽,我抓住了!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你再去抓一個呀!怎么會不記得?你前幾年帶回來的那個媳婦,漂亮死了!把我們的眼睛都看紅了。
人家不要我了,芝芝。他走到菜花地里,摘了幾朵,放進嘴里,嚼得滿嘴流黃。
怎么可能?你們不是大學同學嗎?你又那么優(yōu)秀,在我們村里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呢。
優(yōu)秀?芝芝你講笑話吧?沒錢,談什么優(yōu)秀?沒有房子,就不叫男人。
見他說得如此絕對,她也辨不了什么是非,只喃喃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你有房子呀,你們家的房子在村子里是最好的,這都是你寄錢回來蓋的,怎么會沒有房子?
你沒有讀大學,沒有到外面去闖也許是件好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不遠處的麥伢子又在喊:媽媽媽媽,蛇!他們慌忙跑進了花海。麥伢兒摔倒在田溝里,他們只看見一條小小的黑尾巴一晃就不見了。她抱起麥伢兒,麥伢兒哭了起來。楊凌捉起她的腿,她的右小腿上有一個小紅點點,他俯身用嘴吸紅點點,吸了一會兒,吐掉了,沒什么血。他說,芝芝,不知道是什么蛇?還是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去看看吧。
一聽真被蛇咬了,她的腿肚子打起顫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楊凌接過麥伢兒,往鎮(zhèn)子的方向跑去。
這怎么好意思。凌子,你忙你的,我自己來。
好了,這個時候了,還客氣什么?你把我放在地上的袋子拎上吧。
塑料袋子里是些牙膏、衛(wèi)生紙、餅干之類的日用品。小跑著來到鎮(zhèn)醫(yī)院,兩個人都大汗淋淋。麥伢兒不哭了,雙手拽住韓凌的脖子,緊緊的,怕他會像麻雀飛掉一樣。
醫(yī)生皺著眉頭說,不像中毒的樣子,也許你們看到的,不是毒蛇?;蛘撸『⒉]有被毒蛇咬到。
那就太好了!謝謝謝謝!她抓住醫(yī)生的胳膊,用勁搖了搖。醫(yī)生冷若冰霜的表情,推開她的手,給麥伢子把傷口消了下毒,就讓他們把伢抱走了。黃芝芝在屁股口袋里掏錢,醫(yī)生說,走吧,造業(yè)巴沙的,你們這父母當的。
黃芝芝只能看到楊凌的左臉,他的臉還是像奶奶的臉。麥伢子依然緊緊抱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右邊脖子里,怕他會像麻雀飛走一樣。這個小人精!也難怪,長這么大,楊寶從來沒這么抱過她。一想到這個,她的心又像被鈍刀捅了一下。
走到失悔橋頭上,黃芝芝說歇歇吧。她把袋子遞給了楊凌,接過了麥伢子。麥伢子身子軟軟的,眼睛一會兒睜一會兒閉,時不時地哼哼兩聲。她輕拍了下麥伢子的屁股,說,這會兒就蔫了,小籠豬一樣。凌子,耽擱你半天了!你先忙吧。
哈,芝芝你看!這河里的水要比我們讀書那會兒淺多了。
她也伸頭往下看。是啊,是淺多了。
也許河水并沒有淺,只是我們的人大了,眼也大了。楊凌把身子靠在柱子上,望遠處的河水 。每放了夜自習,走到這里時,我老想往河里跳,可一想到下游有個水閘,往下跳的沖動就沒有了。
記得你的水性是最好的,你還救過楊寶和程家憨頭呢。
水性再好,也抵不住水閘的。呵呵,水閘卷下去,人還有活的?
記得你三年級的作文老是寫看北閘。北閘被你看老了。
這些陳年往事,虧你還記得住。唉,真快呀!轉眼間離開家都快十年了。
……糖粑粑……尕尕……糖粑粑……
哈,你看,做夢都在吃。就知道吃。她把麥伢子豎了起來,讓她的頭搭在肩上。
嘿嘿,你要回娘家吧?不閑扯了,都快中午了,幫英媽媽要望呢。
楊凌,我想到深圳打工。你說,我能找到工作嗎?
當然能呀。你有文化,人還年輕,南方就是差這種人呢。說不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不過,寶哥回來了怎么辦?
她低下頭,說,他回不回得來,還是兩可。
楊凌沒作聲,只是盯著河水看。他們交換了手機號碼,芝芝便把麥伢子挪到背上,朝河堤邊的小道上走去。往河堤走上一百多米,再拐到一條小巷子里,第一個院子就是自己的娘家。那是六年前買下來的,是用父親傷亡的賠付款買的,是一個前任副鎮(zhèn)長的院子。副鎮(zhèn)長退休了,要到城里和兒子住一塊兒,就把院子賣掉了。副鎮(zhèn)長還留下了半畝菜田,可媽再也不種菜了,把菜地每年150租給了別人種。媽說從此要過清閑的日子,不再像在村子里一樣苦熬苦掙,像條牛似的。
她拐進小巷時,回頭瞧。楊凌還站在橋頭上,但看不清他在看什么。橋是白色的,白得晃眼;人是黑色的,人來人往,像烏鴉。她打個寒戰(zhàn)。
麥伢子說,我要吃糖粑粑!涎水像米湯滴在她肩上。
幫英媽媽坐在方桌邊上,開始捶桌子打板凳,罵楊寶。媽只要看到她們母女,必定會罵楊寶,多半也會順帶把楊寶的老爹罵上幾句。這個王八狗日的楊得財,成心欺負你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哩——
麥伢子和舅舅黃海坐在沙發(fā)上翻杈,這是麥伢子剛學會的游戲。用一根毛線打個結,套在雙手上,對方再用小指頭或者大拇指調出各種花式接到自己的手上,對方再換種方式又接過去。如此反復,花式會變得越來越復雜,直到對手一不小心把毛線變成了直線。麥伢子見舅舅笨手笨腳地把毛線挑直了,嘎嘎大笑起來。黃芝芝說,小婆子,跟舅舅到院子里去。
麥伢子頭也沒抬,說,我不。
芝芝黑著臉走過去。黃海拉起麥伢子,推開門,到院子里去。
媽,你這是何必,傷了自己身體。為這種人,還真劃不來。
那你說怎么辦?你要怎么辦?
我想出去。
到哪里去?
哪里去?廣州、武漢、北京、上海,天地這么大,我總能找到打工的地方。那么多人都找到了工作,未必我就不能。
你能行。可是,麥伢子怎么辦?
她不吭聲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劉幫英。劉幫英眼角和額頭上的皺紋像一張張刻薄的唇線,但皮膚卻顯得油光水滑的。她等著媽媽開口說,我替你帶麥伢子。她希望媽媽能這么說。女兒遇到了難處,媽媽不幫還有誰來幫?她覺得眼睛看得有點疼,快有股熱水要跑出來了。
劉幫英把臉轉向了別處,薄薄的嘴巴嚅動著,好像在嚼某種細小的食物。她好瘦呀!別人的媽媽一到了60多歲,就胖了。而她,卻一直瘦,吃得再好也瘦,叫人看著心慌。
媽媽——媽不開口,自己只得開口,聲音大得出奇。您可以替我?guī)В≈挥心恕?/p>
我憑什么呀?麥伢子是他楊得財的孫女,憑什么要我?guī)В?/p>
可麥伢子是我的伢呀,媽!是你的外孫女。眼淚終于跑出來了。我有什么法?再過下去,只有等死!麥伢子馬上就要上學了,要用錢呀,媽!
算了,芝芝!她不帶,我來帶吧。黃海推門進來了。他一直在外面,一直與麥伢子翻杈,一直豎起耳朵聽。
麥伢子歡呼一聲,我要留在舅舅家了,我要留在鎮(zhèn)上了!
幫英媽媽捶了一下桌。黃海你一個踩麻木的,吃飯都靠老娘,怎么去帶麥伢兒?還不都是我的害。這個鬼狗日的楊寶,走到哪里都不得好死哎!害老娘的伢子去打工哎!當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跟你狗日的結婚!你是你狗日的天天求,天天磨……前途都毀了……毀了。
見媽這樣,她反而干了眼睛。楊凌的影子總在眼前晃動,趕也趕不走。
媽,別這樣了!說這些有用嗎?打工又不是去死,什么都毀了,難聽死了。興許我能找到好工作的,興許從此能過上好日子的。你許的麥伢兒的糖面粑粑呢,面發(fā)好了?在哪兒?
還有心情吃粑粑?算啦,隨便吃點吧。菜在廚房里頭,我頭疼得厲害! 媽站起身,走到房里,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她到廚房里找到了一些青菜和土豆,在壇子里摸出了一塊臘魚,先把飯燜上,再把臘魚洗干凈了,放在蒸鍋里。擇好青菜,切好土豆,把姜蒜都配好了,又舀出一碗面粉,用水調好,到處找,找不到糖。她喊,媽,你的糖放哪兒了?
沒糖。你要糖做什么?
跟麥伢子做粑粑。你上次許她的糖粑粑,她做夢都在吃。
真是好吃佬托生。沒有發(fā)面,死面粑粑有什么吃頭?
總比沒有的好。好歹?;K?,要不然又鬧。
她還敢鬧?都這么大了,她爹不省事,她也不省事么?賞她兩巴掌。
她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兩塊錢。是你說話不算話,還要打別個么?麥伢子!麥伢子——!
麥伢子汗流涔涔地跑進來。玩什么?這么多的汗!
舅舅和我玩蟲蟲蟲蟲飛。
你都多大啦,還玩這個?那是一兩歲的伢玩的。
我們可以跑著玩啊。我當小伢,舅舅當花狗。
你去跟媽買點糖吧,給你做糖粑粑。
黃海站在門邊說,要不把蘭蘭也喊來吧,她都有一個月沒來了。
媽在屋里大聲說,沒有菜怎么喊吶?
她又掏出十塊錢,讓舅舅給你買十塊錢的肉帶回來。我再炒個肉絲,打個番茄雞蛋湯,去喊吧!
兩個人歡天喜地地走了,麥伢子繼續(xù)唱道:蟲蟲蟲蟲飛,伢兒要我背,背到溝里走,碰到了大花狗,花狗花狗你不咬,我買個粑粑你過早,花狗花狗你不哭,轉過彎來就到你的屋……
媽,黃海跟蘭蘭的婚也該結了!他只大我一歲。跟他同歲的,小伢都幾歲了呢。
沒有錢,怎么結婚?
不是還有25萬的存款嗎?
哈,你也惦記那筆錢?那是你達達的賣命錢,那是我的棺材本養(yǎng)老錢!哪個都不得動的。
好好,你不動,你不動,留著到棺材里動吧!她進廚房,擰開煤氣灶,準備炒菜。
媽從床上跑起來,站在廚房門口,手指著她,說,哼哼,你倒是想做好人!你也結婚這么多年了,伢兒都五歲了,你也是成人長大的人,你可以幫他呀。
把油放進了鍋里,放了姜進去。我的姆媽,我拿什么幫他呀?楊寶在家也是一年四季都要喝,兩天不喝就要撞墻,地里的收成都被他拿去喝了賭了。我手里的用度,是種點園田賣菜得來的,緊巴得跟抽筋似的,就差一點要去搶了?,F(xiàn)在好了,索性跑了,人影也不見一個。這就是你們給我找的好女婿!
什么我們找的?腳長在你自己的腿上,哪個逼你強迫你了?
土豆倒進鍋里了,又放了一點大蒜進去,鍋鏟敲得當當響,香味在鍋里四竄。是呀,我是同意的!我當初一個十八九歲的伢,懂什么?你們中學都不讓我讀完,把我像禍害一樣處出去!無非就是看楊寶的達達是村主任,你能沾光吧。村主任能當一輩啊?村主任經得起他兒子這么折騰?。?/p>
你!你這個死丫頭……你嘴硬了是不是?媽臉變得鐵青,拍了幾下巴掌,就勢順著門板坐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號了起來。我的那個死鬼的人吶——你死了,把我一個人留下,你的伢都欺負我呢!你把我也帶走吧!
黃芝芝把火關了,過來站在媽的面前,深吸一口氣,又唉一口氣,說,起來吧,算我沒說!幫我?guī)ж?,我保證寄錢給你。
一個月五百。媽從地上爬了起來,隔壁宋媽帶孫伢,兒子給她八百,我給你打了折的。
五百就五百。
她問財凱,蝮鎮(zhèn)離深圳近嗎?她本想到深圳的,但卻被財凱要到這里來了。人一出來就能找到工作,也是件幸運的事。
財凱說,近,坐海船兩個半小時就到了。
她唔了一聲。
你在深圳有人?財凱敏感地看她。財凱是她的組長,是承包市場街區(qū)這塊衛(wèi)生的頭目,黑瘦黑瘦的,看不出年齡,四十多歲五十多歲都說不太準。眼白是渾濁的,眼珠子小小的,像蝌蚪一樣靈活。他在熙熙攘攘的勞動市場里一眼就看中了黃芝芝。財凱承諾,只要在鎮(zhèn)環(huán)衛(wèi)所干滿5年臨時工,就能轉成正式合同工,和當地人一樣,還可以把戶口遷來。
沒有。她放下帽子上的紗,把垃圾桶擺正,讓卡車掛鉤掛上,把垃圾倒入車斗里。一群豌豆大小的綠頭蒼蠅從里面飛了出來,她趕緊走開了。
下個禮拜全市衛(wèi)生大檢查,市場不準擺地攤了,不準有一塊衛(wèi)生死角,你們都得上白天班,把眼睛都睜大點啦。
惡臭味還在席卷四周。她又跑了兩步,吐了口唾味。
芝芝,你聽見了么?
聽見了,老板!
他喜歡別人叫他老板。他眼睛皮往下耷拉著,極像荊州城里那個聞名的漢代古尸。他是本地人,家里有幾套房子出租,還在環(huán)衛(wèi)所承包這一大片的衛(wèi)生,只雇了五個人,每個人每月開2300元,這中間又賺多少錢,他誰也不說。
蝮鎮(zhèn)三面靠海,只有一條道通往市區(qū)。海風一吹,雨一淋,地上就干凈得像鏡子一樣,那些灰和垃圾都卷到海里去了,只是市場和生活區(qū)的工作量很大。特別是餐館,鎮(zhèn)上搬來很多大企業(yè)的新車間,人口驟增了幾萬,餐館生活特別火爆,排風口整天張著大嘴呼呼地往外排送油煙。一會兒是烤鴨的味道,一會兒是鹽焗蝦的味道,一會兒又是爆炒雞丁的味道。每當餓的時候,這些味道就會鬧騰得厲害,讓腸子咕得更響。
財凱對她還算好,守的這一塊沒有多少行人,離廠區(qū)隔幾里路的大馬路,只是餐館多。一到中午,小車就擠滿了車位。她空閑的時候,就站在樹蔭下看這些從小車上下來的人。
來了一輛奔馳,從車里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穿得妖嬈暴露。緊接著又下來一個男的,白白凈凈四十多歲的樣子。一看女人就知道是小三。這地方,有小三的人并不是什么丑事,反而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些正房們,為什么就忍了?男人拿著一瓶礦泉水,喝了兩口,就扔在地上了。沒素質!她過去把礦泉水瓶子撿起來,放進隨身的袋子里。又來了一輛奔馳商務車,從里面下來的五六個男人,個個氣宇軒昂的,就連一個小眼睛黑皮膚的男人,也顯得氣質非凡。他手里有一張廢報紙,走了很遠,才送到垃圾桶里。她站在樹蔭下看那個男人,眼睛看得冒出了金花。
兩點多了,接班的美珍來了,是財凱開卡車送她來的,順便也帶她回去。她把撮箕交給了美珍,摘掉了帽子,脫掉了工作服,汗已經濕了頭發(fā),臉像洗過的一樣。她把頭發(fā)重新散開,用手指梳理好,扎了一個馬尾。
財凱坐在駕馭室里喊,別磨蹭了,走吧!
她帶手提袋,坐進了駕駛室。
財凱把車掉轉了方向,向海邊駛去。
這是到哪兒?
我?guī)闳ズ_叧燥垺?/p>
開了一刻鐘的樣子,就進到了個海邊村子里,一側一正兩排房子,中間一大塊空地,都是用石頭鋪成的,用來停車。財凱對這里好像很熟,把車停好后,徑直坐在院子里的桌子邊,對迎上的一個男人說,來兩斤白勺蝦、一份扇貝、一盆芥菜咸煮骨。
男人的臉長得有點像貝殼。貝殼男人轉身走了,端了一壺茶就到一排玻璃缸里去撈蝦了,蝦在缸里游得比魚還快。缸里盡是稀奇古怪五顏六色的東西,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財凱拿起桌上的茶壺往杯子里倒茶,說,要吃海鮮都得到這里來吃,那些大陸佬怎么知道?這里才是真正的海貨。
是不是很貴?她也渴了,連喝兩大杯茶。茶是甜的,還有點微苦。
我?guī)銇淼?,當然是我請你吃。來了這么長時間,沒有吃過海鮮吧?
也吃過。在夜市里吃過烤蝦、烤黃魚、烤扇貝。
呵呵,那都是死的,算不得真海鮮。
貝殼男人把一大盆蝦端來了,送來了作料盤。財凱調好一碟,遞給了她,自己開始調。
貝殼男人問,喝什么?
還是原來的泡酒吧。
他們這里的泡酒很有名。財凱給自己倒了大半杯,給她倒了一點點:嘗嘗!
她點了點頭,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趕緊又喝了一大杯涼茶。
吃到一半,酒也快喝完了。財凱用餐巾紙揩了揩嘴巴,說,芝芝,在我這兒打工,還習慣吧?
還好。
對我這個人呢?
也還好啦。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愿意給我生個兒子嗎?
什么?
只要給我生個兒子,你就不用這么辛苦打工了,保證你有錢用。我家婆娘生了三個女兒,現(xiàn)在已經生不出兒子了。
她像看到了一條會講話的魚。
你這么年輕,長得這么壯,皮膚也白,一定會生個漂亮的兒子!
章魚向她爬了過來,她有點癢癢。
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們隨時開始。
開始?他說開始的口氣就像要擰開汽油桶的蓋子。她低下頭,看自己的大腿。脫掉了褲子才能開始,褲子脫掉了,那是什么?一想到這,她騰地全身灼熱起來。有好久沒有聞到男人的氣味了,她都忘掉了。她感覺迷糊了起來。財凱過來拉她,一股咸魚干的味道,雖是風干的,但擱在火堆上,比油的火還旺。她繼續(xù)迷糊,眼前一陣綠一陣黃的。
財凱說,吃完了,走吧!
什么,這就走了?她似乎做夢,夢還沒醒。她思念那些黃黃綠綠的味道。
財凱拉起她,把她送進了副駕位上。他故意把身子靠近她,皮膚溫溫的。
財凱發(fā)動了卡車,駛出了院子,開到一個海灣處,停下了。他喘了一口氣,說,我走不了了。
她問,為什么?
你身上有氣味。
氣味?她忙推開他,聞自己的衣服。
是你身上的味道,一股騷味兒。
她扭轉開去。
他把她扳過來:來,讓我聞聞!
他把臉壓在她的脖子上。他拉著她下車,鎖好車門,往海邊走去,不遠處有座石山。
海浪像一群群山羊,一會兒歡騰地跑過來,玩一會兒,又跑走了,過一會兒,又來。脖子開始癢了。她想反抗,想像所有的電影里表現(xiàn)的好女人們一樣,給他一個大耳光,義正詞嚴地告訴他,他不是她喜歡的男人。她有自己喜歡的男人!可是,她沒有力氣做這些。那些電影里的女人們都是好女人,都是淑女,都是忠節(jié)烈女,她們都不是吃米飯長大的。
陌生的咸魚味像火柴,點燃了她每一根骨頭。原來骨頭也是可以燒起來的。已經沒有喜歡不喜歡了,喜歡不喜歡是身外之物,而身外之物是當不成真的。她要真的!她要雨,那種能滑動的雨,能撲滅火焰的雨,或者是風,能讓火焰飛得更高的風。她癱了!沒有骨頭了。腦子里白茫茫一片,骨頭被火吞蝕掉了。
石山被海水洗得光滑潔白,里面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洞。財凱把她帶進其中的一個洞里。洞里很干,這有點意思。海水時不時光顧的地方竟然還有干干的地方。洞里有厚厚的一沓報紙,好像有人專門在這兒讀報紙的。他把上衣脫了,把她的上衣也脫了,要她躺在報紙上。有點涼,但很舒適,密密擠著的沙子,像毯子,又像泥。她微閉上眼睛,用舌頭舔著嘴唇,上面還有腥味兒,但現(xiàn)在成了火星味兒。他飛快地解開了自己的皮帶,把她的褲子褪到小腿上,連忙趴在她的身上,叫道:快!快點!這是兒子!我的兒子……
他蠕動了幾下,恐懼地叫了幾聲,然后就倒在她的身邊。
她有點被嚇住了,似乎她身上有老虎鉗子,把他夾疼了夾傷了。她抓起衣服,坐起身。一張像鐵板燒一樣的臉,縱橫交錯的皺紋,在起伏,在哆嗦,他冷嗎?比楊寶都差,楊寶不喝酒的時候,還能堅持十幾分鐘,能讓她叫起來,叫得響響的,像生了蛋的母雞那樣,于是,她就有了麥伢子。她別過頭,什么都褪掉了,像碾軋機下的一堆破銅爛鐵,自己也是破銅爛鐵。她有點想流淚,坐起身,開始穿上衣。
他閉著眼睛說,稍等一會兒,我們就走。
她走出巖石洞,海浪變臉了,不像山羊了,而像一隊隊高傲的天鵝,看見了她,不屑一顧的樣子。她成了臟人、臟女人!海水都嫌她臟。她蹲下身子,想抓它們,它們逃掉了。她只好抓住沙子,用沙子搓,拼命地搓,把手都搓紅了。沒用,身上還是黏黏糊糊的,她想脫掉衣服,趴在沙灘上,像海龜一樣地爬向大海,融進大海的深處,洗凈身上的污垢……可是,海并不要她。她知道,她這種女人,大海是不要的。用一頓飯就能搞定的女人,和那些站街的女人,和那些五塊錢十塊錢一次的女人,又有什么兩樣?沒有兩樣。無非錢多一點,錢少一點;床高一點,屋矮一點,如此而已。
財凱喊她,走吧!
她站了一會兒,就走回卡車邊,爬上了原處。財凱問她,要錢用嗎?
她搖了搖頭。
晚上,她給楊凌發(fā)了信息。告訴她來到了腹鎮(zhèn),離深圳兩個半小時的海路,在這里做了一個掃地的工人。無所謂了,那些膽怯、尊嚴、彷徨都滾一邊去吧。她想找到填補的東西,她要自己想要的東西來填補。她等了很久,楊凌都沒有回信。無所謂了,也許他給的就是一個不用的號碼。
怎么沖,都沖不走黏黏糊糊的感覺。早早就把帽子戴上了,免得見人。她很喜歡這種帽子。帽子是環(huán)衛(wèi)所的福利帽,類似于草帽,但又比草帽的檐大,美觀、飄逸。紗巾還可以自己調換。這帽子是前幾年一個叫陶艷的四川女人發(fā)明的。于是,島上的女人們,看起來五彩繽紛的。
她今天換上了白紗巾,她想讓自己安寧起來。但白色的紗巾一晃動,她就哭了。一發(fā)不可收,淚水滴滴答答打在水泥地上,打在紙屑礦泉水瓶子上,啪啪直響。她想給麥伢子打個電話,這樣她就不會再流淚了。麥伢子這個時間正在家里,或許正從家里往學校走呢。劉幫英對她好嗎?會不會打她?興許會打。從小,自己沒少挨打。打吧打吧,自己管不了了,就是管得了,也沒這個心情管了。成林的樹不用磕,磕磕打打節(jié)疤多。節(jié)疤就節(jié)疤了,節(jié)疤還結實一些呢。
她拖著垃圾車,走到一個墻角落里,掏出電話。這時,有個人就跟了過來,掀開了她臉上的紗巾,喊她:芝芝!
她有點呆住了,她發(fā)不出聲音來。白皮膚、高個子,頭發(fā)有點油膩,鶴眼,眼睛里面的珠子一閃一閃。
芝芝?真的是你?
她緩緩地喘了一口氣。他來了!他還是原來的他,他沒有給她不用的號碼。
我接到你的信息了,就來找你了。
可你不回我。
不是想給你驚喜嗎?
她哦了一聲,突然無話了,但又有很多話,卻無從說起。她出門就是來找他的,現(xiàn)在找到了,但有點太遲了。她有點手足無措,像打灑了一鍋淘好了的米。
楊凌說,你在這兒過得還好嗎,芝芝?
有幾個過路人朝他們望,她做賊一樣放下了紗巾。
好……還好!聲音哽咽起來。
剛開始出來都這樣的,芝芝!
她開不了腔,只是看他。他還是在溫和地笑,奶奶般的慈祥,沒有隔膜,沒有海的味兒,有油菜籽的味兒。
你先忙,我先找個地方休息下。你下班了,我們再聯(lián)系。
等一會兒,我請假陪你去!
不用了,我對這地方熟。我們公司在這兒也有分廠。
楊凌揮揮手走了。
她目送他離開。陽光是多情的鵝黃色,似乎到處都是綠茵茵的草地,似乎一望無際的草地能變成毯子,似乎綠毯子上有羊群在咩咩地歡叫,似乎麋鹿在飛奔,麥伢子也在飛跑,向她跑來,帶來了蝴蝶,一群蝴蝶……
后來的幾個小時,她一直在做夢,她不流淚了,她在紗巾后面傻傻地笑。收廢品的阿姨騎著三輪車過來了,她喊住了阿姨,把廢袋子瓶子紙盒子給她。阿姨給了她5塊錢。阿姨是湖南人,和自己差不多是老鄉(xiāng)呢。于是,兩人認了老鄉(xiāng)。好事,都是好事。財凱來接她下班,見她臉面春色,又有點蠢蠢欲動。靚女,今天想吃什么?
今天什么也不想吃啦,只想回去。她已經見識了他的手腕,胸有成竹地拒絕。
財凱看了她一會兒,眼睛瞪得像算盤珠子。
他們約好在鎮(zhèn)廣場見面,她還穿上那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那是她最漂亮的裙子了。廣場放著三步舞曲,十幾對人在轉圈。她也過去轉了兩圈。楊凌哈哈大笑,說她轉得像驢打滾,嗚噢嗚噢的。她打他。他們在人群里跑來跑去,像小時候過年一樣。小時候過年,兜里都會揣滿糖果子、花生糖、米子糖,哪家的好吃,小伙伴們就去追哪家的伢,換著吃。場上、小路上、屋前屋后,到處追,到處跑,到處瘋,追得滿頭大汗,把田野炸開了一條口子,然后春天就遛了出來。
廣場里處處能聽到五湖四海的方言。都是外地人,本地人成了稀有動物,成了大熊貓。所以大熊貓才昂貴,比人貴多了。廣場另一邊還搭了一個臺,有個小伙子站臺上,舉著手機喊:送手機了,送了!快來看,送了……臺下的人望了半天,脖子都望疼了,望著臺上喊,嗓子也喊啞了,就是沒送下來。華燈初放,鑼鼓喧天,歌舞升平。
他們都跑出了汗,不過,只要停下來,汗就沒有,人也清爽了。海風真奇妙。楊凌穿了一件白T恤,頭發(fā)也洗了,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比王力宏還帥。
芝芝,人生中最大的幸福的事被我們碰到了。
什么幸福事?她的心一陣陣發(fā)緊。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xiāng)遇故知。
故知?是的,我們是故知??墒?,我們不是遇上的,我們是約上的。
兩人又笑了。舞曲換成快四。燈光更燦爛了,跳的人更多了,整個廣場都在蠕動。
他們到小吃街吃了武漢的熱干面,然后又向稍稍幽靜一點的京海大道走去。楊凌把她的手掛在自己的胳膊上,像那些打工情侶們一樣。心怦怦怦快跳出來了,全身如火般燃燒。什么人?沒見過一點世面,沒見過男人么?她抬頭,她挺胸,她還故作老練地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臉滾燙滾燙的,感覺都快冒煙了。大街兩邊種有一棵棵大榕樹,當然,還有些樟樹,偶爾還有一兩棵木棉樹,大街中心的綠化帶還種有美人蕉,紅的綠、綠的紅,叫人有點暈,但在黑夜里,紅綠都一樣,暈不暈的,也一樣。一棵榕樹的邊上有一大堆根,她順手抓了一把。楊凌握住了她的手。
楊凌看著她,似有責怪的意思,好像她不該抓榕樹,好像她抓了榕樹就抓了他的某種痛感神經一樣。他們靠在榕樹的根上,抱在一起,緊接著,他們就吻上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攀援,她的胸部想在他的胸前跳舞,她的腳還往上蹺,她的嘴里發(fā)出植物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她本來不太會這玩意兒。和楊寶……她不知道那叫不叫吻,那種不甜不酸不咸的感覺,跟喝洗鍋水差不多。和財凱根本就沒吻,他興許根本不懂這個……呸呸,怎么要想起他,這個沒趣的人。沒趣的男人什么也不能給女人,能給的只有淚水。她不愿意總是流淚。
他們抱著、吻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海邊,從京海大道轉彎走上一會兒就到了海邊。不知不覺的,就聞到海的味道,卻看不到海的臉。一張張看不見的網,一根根竹竿做的標簽,遙望遠處的波浪,黑乎乎的一片。城市的燈光消失了,微弱的光線密密麻麻,像人,像人的眼球,閃閃爍爍、影影綽綽。
他們還在往遠處走,不走到底不罷休。楊凌還在講小時候的故事——其實我談不上救楊寶和憨頭。他們都比我大,水性和我差不多。他們只是在堤上沒下水,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人一慌,喉嚨一進水,就會像石頭一樣往下沉。我在水下看到兩團黑影子,順手輕輕一提就把他們提上來啦,一點勁都沒費。哎,聽說憨頭中風癱了。
啊,他才多年輕呀!她又想他了,想他的吻……她把自己吊在他的手臂上。
是呀,才三十多。不過,他是長得太胖了點,當殺豬佬,油水太肥了。芝芝,你好輕?。∈遣皇悄銈兝习宓幕锸抽_得不好?他用一只手夾起了她。她咯咯地叫。
還好,都挺好吃的。有點甜,沒有吐過。她答非所問。她前言不搭后語,有那個意思就行了。她轉過身子,雙手抱住他的腰。什么好不好的,她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臉貼上去,聽見里面嗵嗵嗵的心跳聲。
芝芝,你真的想嗎?他還堅守著最后的理性,還在講這個。
她回答不了,她也不能回答。她分不清天地,也分不清日月,分不清上下。似乎回到小時候,站在院墻上,拿著小簸箕,摘花瓣,一院墻的槐花呀,熒光暗動的白。奶奶要用這些花瓣做桂花醬、拌豌豆、拌韭菜、拌油鹽飯……她輕輕哼了一聲。
你不后悔?
我不。我不。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管的。她用嘴啃他的胸??兄兄?,胸前的布濕了,黏了,他的身子軟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在沙灘上。他低下了頭,用深不見底的眼睛吻她,浪潮就從他的身體里躥了出來,席卷她,吞沒她,肢解她,組合她。
沙灘很平坦,也很恬靜。來往的人稀少了。夜里的海也很溫暖,海濤聲,聲聲入耳、入夢、入懷,很有侵略性。僅有這些就夠了,還能奢求什么?
她好遠就能聞到楊凌身上的桂花香味。
楊凌笑道,到底是桂花還是槐花?槐花到了春末的時候,我們村到處都是。而桂花卻少見,記得只有你家的后院才長一棵,秋天開了,村里的媽媽們都去摘。
管它槐花還是桂花,總之就是它們的香味。
這可不同。槐花是沒有香味的,聞多了還頭暈。
有香味的,你沒細聞。
還沒細聞,有一年我摘了滿滿一盆回來炒著吃,吃著吃著我就睡著了,嚇我媽她們大半夜。
那是你年少缺覺,怎么能怪槐花?
不怪槐花,也不怪桂花,怪你!你把所有的香味都蓋住了。
楊凌從深圳調到了蝮鎮(zhèn)。他在鎮(zhèn)外山腳下租了一套房。房子是兩層樓房,十幾年前修的,房主人搬到市里去了,就把房子分租出去。樓下住著楊凌的同事馬大姐一家。馬大姐一家是江西人,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耳朵不好使,于是他們一家說話都像放炮仗似的,但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做的菜卻差不多,瓦罐湯、紅燒帶魚、紅燜雞塊等等,與老家的味道一樣。馬大姐做了好吃的,總會喊他們吃點,或者叫孩子端一小碗上來,叫他們嘗嘗。
他們吃完晚飯后,就會繞著山轉上一圈。樹葉覆蓋路徑,綠中有黃,秋天快到了。倦鳥咕咕低語,不遠處鎮(zhèn)上已有燈光,隱隱約約,時不時地泄露一些過來。更遠處的城市吐出了紅光。
……
怎么都是八年?差不多沒有結婚的,都說自己談了八年的女朋友吹了。
你聽哪個說談了八年的?
電視里呀,報紙也有說的。
我的真是八年。我上大學二年級跟她談起,那時二十,現(xiàn)在不是八年?
可你去年就分手了。
嘿嘿,那就是七年。七年之癢。
會不會跟我也有七年之癢?她側臉,把臉貼在他的胳膊上,聞那股子花香。
不會。這個說法可能適合知識分子。
哈,你說我沒知識?
也不是。我是說知識分子的那些胡思亂想、視覺疲勞、潛意識等等,對生活,腦子還是簡單一點好,快樂的成本就會低很多。
她不吭聲了,把臉從他的胳膊上拿開。
嗨,芝芝!
她自顧自地朝前走。
他拉住了她,讓她面對自己。她穿件淡綠色的緊身上衣,下穿牛仔褲,一雙白色的休閑鞋。她更豐腴了,有曲線的豐腴。但她臉色疲憊,眼含憂慮。他喜歡她的眼睛,從小就喜歡。不大不小,微微向鬢角兩側散開,如果一笑,那里就像唱戲一樣熱鬧。他不能容許那樣的眼睛里有憂慮。他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好了,怪我多嘴,好不好?
也不怪你!我沒讀大學,也不算得知識分子。她又背過身去,你考上大學走了,而我沒考上,我能怎么辦?我媽那人你知道,舍不得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錢,復讀也不可能。只好結婚了。楊寶的達達又是村主任,楊寶那時也不喝酒也不賭博。
嗨,我也只是考了個二本學校,現(xiàn)在跟你沒多大區(qū)別,都是打工者。他吻她的頭發(fā),轉移話題。楊寶怎么舍得你們母女,怎么就跑掉了?是不是賭債該多了?要不,就是有了女人?
也許都有點吧。有幾個男人來找過,先到我家找,然后就找他達達去了。
好了,往事不用再提……他唱張國榮的《往事不用再提》:“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幾多風雨,縱然記憶都抹不多,愛與恨都在心底……”
她在他的懷里哭得一塌糊涂??尥?,她說,我懷孕了!
他推開了她,五官放大,像有人在他的啤酒里放了辣椒水一樣。
不過,我可以打掉。
真的嗎?他的聲音發(fā)抖。
真的。我下班前到醫(yī)院做過尿檢。
那就是真的了!
兩個月,其實很簡單就打掉了。
是簡單。哦,也不簡單。
半個小時就出來,然后休息一兩天就好了……不用休息也可以,我身體好。
不,要休息……噢,噢,休息什么?
其實我知道,我們都戴了套子的,但就是懷了。
是的,懷了……
你怎么啦?你沒事吧?
綠中有黃的樹葉還在落下來。沒有風,只是靜靜地落。他有點出汗了,還有點嘴干,他摸了一下額頭,又吞下很多口水,他把雙手都放在她的肩上,眼露兇光地說,首先,那是我的伢!任何人不能動他,誰動了,我跟誰拼命,知道嗎?
楊凌和一個同事回深圳辦勞保手續(xù),需要四五天。
財凱睜著那雙鯧魚一樣的小黑眼,總是在她的周圍轉來轉去。她不理他。他發(fā)配她到市場上班。凌晨3點半起床,來到市場,把大堆小堆的垃圾掃攏,送到垃圾箱里,等垃圾車來拖。拖走了垃圾,她還得守著,市場上一有新的垃圾,她就得用垃圾車拖出來,放到街角的垃圾箱里。市場里隨時都有新垃圾,那個賣河粉的攤位,每半小時堆滿了一次性的廢飯盒、筷子、杯子。還有菜場里賣小菜的攤位,他們總是把賣剩下來的蔬菜就扔在走廊里,說了多次都不聽,罰款也不管用,不能時時刻刻跟著他們。忙到12點,她就走出市場,把掃帚、撮箕、手套放進清潔站的小屋里,把小拖車交給下一班的人,然后下班。
汗剛剛擦干了,又會流出來。她把帽子解下來,拿在手里扇風,在林蔭下走著。樹葉紋絲不動,像貓頭鷹,伺機而動。這鬼天氣,都九月了,還是這么熱。不過,晚上一定會有風,海風一吹過來,熱就散去了。海就是這樣,熱得快,涼得也快。她要拐彎了。有一大片的夾竹桃,像院墻一樣厚實,從樹叢里冒出一股腐爛的氣味。有點惡心。她快走了幾步,一輛車吱地停在她的旁邊,是一輛老款的奧迪。財凱從車里鉆出來,喊住了她,讓她上車。她不上,但她還是走近了車,畢竟他是老板,每月還要從他手上拿錢,她不想跟他翻臉。
財凱說,找了小白臉,就不理我了?
他不是小白臉,他就是我的老公。
唬誰呢?他又坐回車里,把另一扇車門打開了:進車里說,外面的太陽太大了。
沒唬你,他真的是。我們是從小的朋友,娃娃親。她坐了進去,順著自己的思路編了下去。
你剛來的時候沒說你老公在這里。
他剛調來的。
是為了你調來的?
也不全是,他們公司需要吧。
芝芝,我覺得你的心很硬!
心硬?
你有了那一次就再也不理我了,而我卻老想著你。
你有錢,女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那是不同的。
當然不同。你搞她們,必須給錢。而搞我,卻是免費的。
話不能說得這么毒,芝芝!
這就是事實。毒什么?
我也可以給你錢。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他從身邊的小包里掏出一個紅首飾盒,打開,從里拎出一條金項鏈。
她接過來,看了看,掂了掂,七八克的樣子,又遞給了他:算啦,我這樣的脖子,黑汗流的,戴著也沒什么意思。
你怎么軟硬不吃?。?/p>
她哼了兩聲,推開車門,要下去。隨他去吧!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頭看他的臉,看他的眼。死鯧魚一樣的眼睛,竟然有金魚一樣的紅顏色,還有綠顏色。他媽的,今天還撞到鬼了!不脫褲子還不行了?只聽說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沒聽說過逼人脫褲子的。你想強奸嗎?他把她往懷里拽了拽,看不出他的力氣竟然大得驚人。她的大腿被什么硌得生疼生疼。他開始扯胸前的衣服。還是疼。她護胸,用力推他、抓他。他開始啃她的嘴了。她別過臉,啃到臉上了。臉上黏濕黏濕的,一股死魚的臭味兒,還有淡淡的酒糟味。她差點吐出來了。她急了,心一橫,去他媽的!她用膝蓋頂開了他,并用全身的力氣給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聲響,他住手了,有點呆住了,黑黃的臉上有幾條白印。她想不到自己的力氣也有這么大。
你想玩真格的,臭婆娘!
我從來都是玩真的!她喘著氣。
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玩玩又有什么?
跟你老娘去玩吧!惡心!她推開車門,跑了出去,蹲在夾竹桃的邊上,哇哇干嘔。
他打開窗子,對她說,好好,黃芝芝,總有你后悔的一天!
她沖著他喊,老娘愿意!
他踩一下油門,向前飆去。
麥伢子問,媽,小妹妹長得像哪個?
有點像……你,眼睫毛長長的,跟你一模一樣。
她叫什么名字?
雯雯,楊雯雯。好聽嗎?
好聽。尕尕說,你有了小妹妹,就不會要我了。
尕尕瞎說呢。將來小妹妹長大了,跟你做個伴啊。
媽媽,你過年還回不回來?
還不知道呢,麥伢子!你好好讀書,讀好了書,你就認得路了,就可以來找我們了,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看大海。
麥伢子不說話了,能聽見呼呼的聲音。小婆子,又生氣了。
麥伢子!麥伢子——
我不想說了, 我要睡了。
乖乖!媽媽也想回來看你呢。你想想,我要寄錢回來讓你讀書,還要養(yǎng)妹妹,妹妹又愛生病,忙呢!要掙錢呢。等妹妹長大些了,我一定回來!你什么都不想,只想讀好書,好嗎?
她淚眼婆娑,哽住了。
媽,妹妹生了什么?。?/p>
就是老愛咳嗽、發(fā)燒、拉肚子。你小時候也得過的。
尕尕說,五百不夠了,要八百。尕尕說你差她蠻多錢了,以后再算賬。
好好,乖乖!媽媽寄八百。
媽……
嗯……
尕尕要跟你說話。
不說了,乖乖!媽媽要干活了,你去上學。跟尕尕說,我發(fā)了工資寄了錢就給她電話的。
她趕緊掛了電話,把電話揣進了褲兜里。都十月了,還這么熱,汗把眼睛蜇得生疼。
把所有的桶都擺在馬路口了,財凱坐在駕駛室里,把掛鉤放下來,她把鉤子勾在桶上,掛鉤把桶鉤到車里,把垃圾倒了,再放回來。一個個空桶又擺在原地。她調整笑臉,喊:老板!
財凱跳下了車,戴上一個茶色太陽鏡:什么事?
我有個事,想申請一下。她雙手擺在前面,訕笑,有點小學生對老師的樣子。
說吧。
你得給我加工資了,美珍都加了。
她是她,你是你。
我比她還早來幾天,怎么就不同?
你請假生孩子了,而她沒有。
我請了假你也沒發(fā)工資呀。
可我還去找人替代,整死我了。
反正你得漲。現(xiàn)在兩千多塊能干什么?孩子又常生病。
你一定要找小白臉,我有什么辦法?
那,我就不干了!
隨便你。是你不干的,勞動法可不支持你!他爬上車。
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辭職,再忍上兩年,她就可以簽合同了。她抓住他的手腕:我也不想漲多少,三五百也行。對于你,少一餐酒錢的問題。
他推開了她的手:你想干什么?放規(guī)矩點!
他的臉像鐵板,鐵板燒的那種,能烤熟魷魚塊。魷魚被老板們切成塊,用竹簽穿好,客人一來,嗞的一聲放進鐵板上,魷魚還在跳動,就撒上鹽胡椒粉花椒粉孜然,香味開始跑出來,正反不停地翻動,魷魚就徹底死掉了,它們開始縮小,翻卷起來,被人們喂進了嘴巴,不停地嚼著,嚼得粉身碎骨……耳朵就沒了。耳朵,他的耳朵在動。耳朵怎么會動?有的人一動氣,嘴巴會動,鼻子也會動,但他卻只有耳朵動,更可笑的是,他耳朵旁邊還有一顆黑痣,痣上有一根毛。她松開他的手。
你笑什么?他準備關車門,卻看到一張燦爛的臉。這張臉還是很耐看的,長長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略略嫌厚的嘴唇,那么敦實的身板,即使壓上千斤重擔也不會垮掉的樣子。更重要的是,還有那身白白的皮肉,這是島上的女人所沒有的。他說,芝芝,如果你現(xiàn)在回頭,也還來得及。你再挨上兩年,簽了合同,差不多就跟當地人一樣了。只要你能跟我生個兒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以前的孩子,我也幫你養(yǎng)。
她還在笑:開玩笑吧?你不是跟美珍在一起嗎?
她?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光知道喳喳叫。這兩年,一次窩都沒坐過。芝芝,你能行的,你一定行!
她不看他的耳朵了,望著卡車的玻璃,玻璃上有一只死蟲子。我行,可你不一定行呀。但她沒說出口。
好了,別琢磨了。下次就加你三百。下不為例!
卡車開走了,她把桶一個個又擺回去。市場里的卷閘門嘩啦啦響起一片,那些老板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工了。有的人跟她打招呼,還把昨天忘掉扔出來的垃圾拎出來,放進了桶里。
太陽噴薄而出,又是一個艷陽天。樟樹的葉子還是翠綠翠綠的,一有風吹草動,它們就咯咯直笑,而榕樹卻紋風不動,老謀深算的樣子。到托兒所接雯雯,那個肥肥黑黑的老阿姨臭著一張臉,手舞足蹈地拍拍雯雯的屁股,又扯扯雯雯的小褲子。原來楊凌把擺在床前的褲子沒換,穿了昨天的臟衣服去了,衣服上有黃色的屎印。她有點聽不懂老阿姨的白話和本地話的雜交話,只把臉展開了,想討好地笑笑。老阿姨掉轉身去,不理她了。
她把雯雯用布袋綁在胸前,向鎮(zhèn)外的果蔬批發(fā)市場走去。
果蔬批發(fā)市場有點遠,但價格卻便宜得多。買了幾斤土豆、洋蔥、芥菜,又去肉攤買了幾斤龍骨,楊凌工作很辛苦,沒有營養(yǎng)可不行。路過水果地攤,見有紅彤彤的芒果,便挑了幾個。小雯雯已經在她懷里磨來磨去。她坐在一張水泥墩上,把扣子解開,把乳頭喂到雯雯的嘴里。雯雯猛吃了幾口,乳頭一陣微痛。輕點,小祖宗!雯雯吃了一會兒,眼睛就閉上了。她拔出了乳頭,把扣子扣上。雯雯又動了起來,用小手在揉眼睛。她罵道,這個害人的小婆子!
她輕輕地把雯雯綁在胸前,拎起幾個袋子,朝市場外走去。靠近市場門口有一家四川的干菜店,老板娘正往外拿泡菜壇子。翠綠的小黃瓜,一條條的,像蟲蟲,往人的喉嚨里爬。見她在看,老板娘便揭開了蓋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多少錢一斤?
八塊。
這么貴。六塊一斤。
這還貴嗎?在酒樓里,一小碟都賣十八塊哩。
酒樓是酒樓的價,這里是這里的價。
老板娘走到里面搬東西去了。
六塊五,你賣不賣?
好吧好吧,開秤吧!真是成本都不夠啰。老板娘拿過來一個塑料袋,左顧右盼。
老板娘收了錢,把醬黃瓜塞到她的土豆袋里。
一回到家,胸前背后全汗?jié)窳?。把雯雯放在小床上,把飯燜在電飯煲里,把衣服泡在盆子里,在爐子上把昨天的剩菜燉上,開始洗衣服。衣服洗好了,晾在陽臺上。開始吃飯,就著醬黃瓜,吃了三大碗。打著飽嗝,把碗筷洗好,把雯雯哄睡了,自己就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楊凌下班回家,她已把飯菜擺在桌上,雯雯洗得干干凈凈,坐在小床上玩小積木撥浪鼓,小床周圍用椅子圍住。楊凌過來抱雯雯,用胡子扎她的小臉,雯雯啊啊地哭了。他又把她舉起來,在頭頂上飛,雯雯又嘎嘎地笑了。芝芝把飯盛好,把醬黃瓜也端了上來,抓了一條先吃,一邊說,一邊吃。爸爸先去洗手,再來吃飯。
楊凌去衛(wèi)生間了,水嘩嘩地響。她把雯雯重新放好,給她脖子上圍了個花手絹,喂她喝蒸雞蛋。雯雯的小手,一會兒拿撥浪鼓,一會兒又要積木,四處亂扔。
楊凌坐上來,看著桌子上的菜:今天又有好吃的。
你嘗嘗醬黃瓜吧,特別有味。她放開雯雯,坐過來,拿起筷子,給楊凌夾了一條。
楊凌咬了一口,皺起眉頭,叫道,酸掉牙吶!
她把另一半撿過來,自己吃起來,哪兒酸啊,大哥?
她繼續(xù)猛吃黃瓜。楊凌說,芝芝,你是不是又有了?
她呆住了!放下了筷子,傻傻地望著他。
別傻了,是不是啊,大姐?
她還含著半根黃瓜,一副傻相。從生了雯雯就沒來過例假,都大半年了。哺乳期呢,怎么可能懷上?
你站起來,芝芝,你先站起來讓我看看。
她站了起來,轉了一圈。
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肚子還是這么大:等會兒我們去問問醫(yī)生吧。
放下碗筷,楊凌站起身,拍著雙手,說,雯雯,爸爸抱!雯雯撲進他的懷里。芝芝,我們先到下面玩會兒,你收拾好了就來找我們。
好的。她又吃了一碗飯。把碗筷收拾好。樓下的馬大姐在逗雯雯。
來,雯雯,跟大媽跳個舞!
呵呵,雯雯還不會。
來,我們來玩蟲蟲蟲蟲飛。馬大姐把雯雯的兩個食指抵在一塊兒,又往兩邊飛去。不停地重復。蟲蟲蟲蟲飛,娃娃要我背,背到家家里走,碰到大花狗……
喲,馬大姐,你老家也玩這個?
當然吶!每個人都會,從小都會。馬大姐蹲下來,往前蹦了兩步,汪汪地叫了幾聲。
雯雯嘎嘎地笑。楊凌說,馬大姐,咱們公司生兩個娃的人多嗎?
馬大姐盯著楊凌,壞笑兩聲,說,哈,多著呢!是不是芝芝又有了?
這個死楊凌,是不是想跟馬大姐說啊,她在樓上不停地咳嗽,楊凌不管她,繼續(xù)試探般地說,一個都養(yǎng)不好,還生兩個。
嗨,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那也得把羊放好吧。
怎么樣才是好?現(xiàn)在還能把孩子餓死?只是大人苦一點。熬過一段時間,孩子一長大,就好了。兩個最好,將來有個照應。
好是好哇,這里的計劃生育辦公室不管嗎?
這里管得松啊。你看這里家家戶戶都生三四個,五個的都有。在這里生最好,我的一個老鄉(xiāng)就跑到這里生娃來了。等長大了,回老家出點錢,把戶口一上,誰也管不著。
她收拾好了,帶了件薄毯子,下樓來,喊聲馬姐,接過雯雯。雯雯還張著兩個小手,學蟲蟲飛。馬姐說,出去轉轉啊?
是啊,出去轉轉。
走到大街上,天還沒黑,風倒變大了,她用毯子裹住雯雯。雯雯在毯子里掙扎。
她不愿意,就不要裹她。
她不愿意就隨她嗎?一著涼就感冒。
繼續(xù)裹,雯雯開始哭了。
你看你,芝芝!還這么早,不會涼的。
你沒照顧過她,你不知道。她的耳朵在動,她翻開耳朵根部,一點像針眼大小的黑痣。財凱?財凱的耳朵會動,他的耳朵根部有顆黑痣。
她的手一陣陣發(fā)軟。天像挨了幾巴掌,馬上就昏黑了。雯雯大聲哭了起來,似乎有人揪了她,哭了幾聲就不出聲了,眼睛往上翻,她趕緊掐她的人中,雯雯回過氣來,不哭了,有點呆住了,但過了兩秒,又哇哇哇地哭起來。楊凌趕緊接過了雯雯,揭開了毯子。他把她抱著往前小跑了幾步,雯雯還在哭。他把她往上舉,往空中滑了幾下,她不哭了。他又向上拋了幾下,雯雯就笑了,雯雯的兩只小手張開了,像只小鳥的兩個翅膀。她在玩蟲蟲飛。
她向前走了幾步,扶住一棵大榕樹,她揪那些樹根。那些樹根韌性很大,不容易揪掉,她把手都揪紅了。
楊凌抱著雯雯,雯雯的臉蛋擱在他的肩膀上,朦朧的光線下,雯雯的臉型就是財凱的臉型。雯雯如果黑點,再長大點,就跟財凱一模一樣了,瞞是瞞不住的。
她打起了寒戰(zhàn)。瞧瞧,榕樹把根都裸露出來了,卻還活得這么強壯、這么茂盛、這么坦蕩自然??墒?,人卻不能露,至少不能全露。人不是樹,更不是榕樹。人把根都露出來的,就不能活了。是什么時候要藏起來的?怎么就需要藏了?在愛人面前還要藏么?否則還叫愛人嗎?愛人應該無話不說無所不能。她站起身,朝前哎了一聲。楊凌把臉埋在雯雯的胸前,用氣哈她。雯雯嘎嘎嘎地笑了起來,像一只茸毛未干的小鴨子。告訴他了,他還會這樣對雯雯嗎?他的臉色會不會像海龜殼一樣難看?楊凌抬起頭來問,芝芝,你叫我們?
她暈了起來,肚子里一陣翻卷,她蹲在榕樹的根前,干嘔了幾聲,什么也沒嘔出來。榕樹根有一攤面條模樣的東西枯在哪里,還有些包裝袋,五顏六色的。楊凌不往前走了,往回走。雯雯也轉過來小臉,盯著媽媽。楊凌問她,芝,你要吐了嗎?
不。我沒有。
百分百有了。
她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說,凌子,真有了,我就一定要生下這個伢。
楊凌說,你要想清楚,我們要養(yǎng)兩個伢是有困難的,你還有麥伢子。
她聞他身上的氣味,微閉上眼睛,說,吃糠咽菜我也生下他!他一定是個兒子,你的兒子!我要有兒有女。
哈哈,兒子女兒我倒不在乎。
我在乎。
是你要生的噢!
是的,我要為你生個兒子!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兒子?
他剛才告訴我了!
一到春季,不起風的時候,島上就像蓋著一床濕漉漉的毯子,悶得人心里發(fā)慌,地板上還會長出菜葉尖尖大小的水珠,一不小心,就會滑倒。不過,海風一吹,臺風一起,這些都會消失掉,但過不了幾天,太陽一出,濕毯子又會跑回來的。
財凱跳下車,脫了手套,有點惱怒地說,什么?你明天又要請假?黃芝芝,你要真的太累,就休息吧!休息多少天我也管不了了。反正你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長期這樣,我也幫不了你了。
阿財,你不能這么沒良心呀,我生兒子也沒耽擱你的事,就休息了20天,還沒滿月呢。她趕緊擦掉了汗珠,把掛鉤上的兩個鉤子搭上。
財凱哼了兩聲,不想理她,又爬上駕駛室,啟動吊車。吊車把桶拎上去,把垃圾倒在車廂里,又把桶放下來。有的沒掛好的,桶放不下來,她得爬上去把它們拿下來。重重的腐爛味,夾雜著卡車的柴油味,讓那些黃豆大的蒼蠅像吃了大麻一樣張牙舞爪氣勢洶洶。她不管它們,任它們瘋狂,任它們把太陽都蓋住吧。卡車裝滿了,呼地開走了。蒼蠅跑走了一大半,還有些零星的,在桶上盯一盯,在地上盯一盯,在她臉上盯一盯,見無油水可撈,便無趣地飛走了。
她站在桶中間,有點茫然失措,腦子像塞進了一瓶子糨糊。雯雯總是生病,不是發(fā)燒就是咳嗽,還常常昏厥。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的免疫力這么差,建議到市里的兒童醫(yī)院檢查一下,看是不是別的什么病引起的。明天就得去。五個月大的兒子倒是白白胖胖的,但兩個伢都放在托兒所,自己的工資還不夠這些費用的。不過,還有一年滿了,就能簽合同了,當上合同工,就差不多是正式工人了,就有勞保、有醫(yī)保、有福利,就能跟當地人一樣了。那時候,伢們也長大了,日子就會好過多了。當下,如果財凱能手下留點情,這些是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韶攧P那副死樣子,像差了他上輩子的陳大麥,一點也不讓她靈活一點,一點也不顧舊情。舊情,真跟他有舊情嗎?舊情是什么?是他總在自己的面前說些挑逗的話嗎?還有那一次,海邊的……要不要跟他講講雯雯的事?這個能講嗎?講了,他一定會對自己好點的,會對自己留點情面。呸呸!財凱是個什么東西?還需要跟他有個舊情?大不了不干了??墒?,不干了,楊凌能養(yǎng)活這一家人嗎?楊凌已經不往老家寄錢了,工資說漲也沒見漲,物價倒是見天漲。是自己要生兒子的,一切的壓力都在自己身上。還有雯雯,這驚天的秘密,楊凌能承受嗎?算了,財凱他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伢最重要。
她把一個個桶擺回到原處,剛回到小屋,褲兜里的手機響了。她又出去,站在樹蔭下把手機掏出來,是劉幫英。
劉幫英說,黃芝芝,你還要不要麥伢子了?兩個月不寄錢了。
媽,先欠你的,等有了錢就一起還你。
有錢?你哪時候有錢?
過一段時間就有了。
哼,芝呀,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哪有一出門就不回家的,你回來看看麥伢子吧。
我也想回呢,媽!回家兩個人路費就要一千多,再說,伢兒都太小了。
你生這么多干嗎?怎么養(yǎng)得活?你指望我來替你養(yǎng)?
媽,你先幫幫忙,把麥伢子再管幾年,等伢們長大了,我來管你。
算了,楊樹靠不住還靠柳樹。我不指望你,你們也別指望我那點棺材本。
沒有指望你的錢。真的,你相信我!
你哥今天搬走了。
搬哪兒了?
自己租房子去了。
為什么?
蘭蘭要走。
你們吵架了?
沒吵。是他們自己吵,她跟黃海吵。
為什么?
他們結婚都一兩年了,你是接二連三地生。她倒好,一個屁也沒一個,還嫌沒肉吃。她罵我自己吃肉,他們吃蘿卜白菜。我為什么買肉給她吃,她沒手沒腳?想吃自己去買呀。
是不是你做得太過分了?
這都怪你!你這個死婆子,把麥伢子交給我,白吃白喝的,他們當然不舒服啦。你得把麥伢子弄走,盡快弄走!
媽——!媽……
啪一聲,電話掛斷了。
“五一”長假,劉幫英把麥伢子送到長途汽車上,讓她一個人來到了蝮鎮(zhèn),還帶著所有的書本和戶口。來的那天,剛好是到兒童醫(yī)院拿結果的日子,楊凌說,我請假去接麥伢子吧。我挺喜歡她的。
她也很喜歡你的。
楊凌騎著電動摩托車把她們娘兒倆送到市里的公交車站臺上,說,沒事的,芝芝!我相信雯雯一定會沒事。他沒等她說什么,就轉身騎上摩托,到汽車站去了。
到了兒童醫(yī)院,找到那個細眉細眼的女醫(yī)生,把所有的報告給了她,她看過后,卻皺起了眉頭,說,你孩子患的是地中海貧血癥,需要住院治療。
什么?什么???手里的雯雯差點扔掉,雯雯叫了一聲,抱住了她的脖子。
這上面寫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自己仔細看。
這病怎么治?
目前還沒有根治手段,不過要看孩子本身的發(fā)展狀況。等孩子長大一些,再看情況,如是重度,可以考慮造血干細胞移植。只要保養(yǎng)得當,是可以成活的。
天,這要多少錢?
是要花很多錢,平常還不能讓孩子出血。你們有醫(yī)保嗎?
她搖頭,輕聲說,戶口都沒有,哪有醫(yī)保?
女醫(yī)生嘆口氣,寫處方。醫(yī)生寫完處方,遞給她,漫不經心地說,沒有醫(yī)保也得治?。?/p>
如果不治,孩子會怎么樣?
會怎么樣?會很快死掉!醫(yī)生斜了她一眼,聲音高了幾倍。你當媽媽的還問這個?
如果治,能治好嗎?
治不治得好也得治??!趕緊回去準備錢吧!
是不是搞錯了?我小時候也經常發(fā)燒咳嗽的。
應該不會錯的。
醫(yī)生說完這話,就接過旁邊一個男人遞過來的病歷。一個小男孩嗷嗷大哭,一個保姆樣的老阿姨往他嘴巴里喂水,小男孩不喝,依然哭。她趕緊抱起雯雯,出了門診室,腿一陣發(fā)軟,她趕緊坐在藍色的靠背椅上,抽出另一手,把自己的雙眼罩上,她怕自己昏過去了。她只敢讓自己的身子昏天黑地死一會兒,就必須醒過來。不過死了沒多久,電話響了,是楊凌的號碼,但卻是麥伢子的聲音。
媽——,我到了!興高采烈的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鳥叫。
好,好!
你不開心嗎?媽!
開心,開心……
你和妹妹什么時候回來?
半個小時,哦,一個小時,現(xiàn)在公交很擠的。
媽,你是不是不想要我?。?/p>
不是的,乖乖!不是的。
可你都不接我。
我忙呢。妹妹……妹妹她又病了,小弟接回來了嗎?
接回來了。他長得好可愛噢!比畫上的小伢還漂亮。
是啊,他是很漂亮!跟你凌子叔叔一模一樣。好了,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跟凌子叔叔先準備菜吧。
掛了電話,腿還軟,好像站不起來了。手里的處方單也被自己的淚水打濕了,她把它抻展開,放在椅子上晾著。對面墻上有一塊黑色的大理石,自己的影子壓在上面。蓬頭垢面的,身材臃腫,一件寬大的婆婆衫,藍白色橫格的,一條十塊錢的緊身褲,市場上處理買的??雌饋肀葎陀⑦€老,還怎么回老家?劉幫英不挖苦死,說不定也會拍桌子打板凳地大罵楊凌。楊凌與楊寶是不同的,楊凌一點都沒錯的,錯的都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女兒是我要生的,兒子也是我要生的,我一看到他,我就得為他做些什么。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能做什么呢?那些吻、那些浪、那些甜言蜜語都是虛的。還是來點實的吧。唯一實在的,就是為他生伢。生伢就是女人的希望,伢就是男人的希望。我有錯么?
雯雯在懷里蠕動著,她把伢摟得太緊了。她松開了雯雯,讓她站起來。雯雯扶著椅子走來走去,晃晃悠悠的??靸蓺q了,走路還這么不穩(wěn),頭發(fā)稀稀拉拉的,都揪不到一撮,扎不成小辮子。麥伢子一兩歲的時候都能扎小辮了。如果沒有她,就是麥伢子來了,生活也能過得去??墒?,現(xiàn)在,不僅原來的積蓄用光了,還借了一些錢。楊凌再也沒有給老家達達姆媽寄錢了,只寄去了兒子女兒的照片。楊凌的達達還得了腦血栓,天天扶著墻壁走路……
我真傻!本來不明確的事情,卻偏偏要生下她?是要留住楊凌嗎?如果沒有這個病伢,我們倆可能會分手。我們沒有婚姻,感覺不舒服就有可能分手。我們有很多次都感覺不舒服,但過了一陣子又舒服了。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舒服,有時候不舒服,沒有時時刻刻都舒服的。雯雯是我們的紐帶,但雯雯卻是別人的伢,是財凱的伢,是這個挨千刀挨萬刀的南方野蠻子的伢。老天爺,為什么這么巧?這么松松垮垮的一次,這么不負責任的野合,就有了?這分明是老天爺為了懲罰我報復我的。報復我的輕率,報復我的欲望,報復我的野心……隨便想個名詞好了,報復我一人好了,讓我一個吃苦好了,為什么還要連累別人。老天,我不要連累他!他是我的愛人!我們的生活只能平平靜靜,不可以有絲毫的波折,我們經不起!我們沒有資本承受不平靜。老天爺,你給了那么多人的平靜生活,為什么就不能給我?我們已經為她花費了所有的積蓄,對得起她了。我們可以把她還給你!把你的玩弄還給你!我可以不要她,現(xiàn)在就不要,就可以不拖累楊凌了,就可以平靜了。不要她,我可以說把她弄丟,失蹤了。武則天可以殺死自己的女兒,我為什么不可以丟女兒呢?反正她是財凱這個王八蛋的。財凱,你不是很屌嗎?你不是看到我就像看到一只死蒼蠅一樣的表情嗎?你不是狗仗人勢仗著你是土著就把我們這些外來打工的女人像選妃子一樣選來選去嗎?哼!我現(xiàn)在就斬斷與你的所有聯(lián)系,讓你的血肉流落他鄉(xiāng),讓你的魂永遠也得不到安寧……不管你多么屌,不管你多么酷,你一定是有魂的。日里沒有,夜里都會有,只有夜里的魂才能讓你永世不得安寧……
她不流淚了,感覺心里又來了一團火。她站起來,抱起雯雯,朝衛(wèi)生間走去。她把雯雯放在墻角邊上,讓她站著,自己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捋了捋,用水洗了洗眼睛,對雯雯說,雯雯餓了,是不是?雯雯點了點頭。媽媽給雯雯買餅干,好不好?她又點了點了頭。雯雯別哭啊!你哭了,媽媽就不回來了。雯雯還在點頭,挨宰的山羊一樣的眼睛。她的眼淚跑出來了,趕緊轉過身。雯雯就叫了,媽,媽!她咬緊牙,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朝旁邊的人工樓梯走去。推開彈簧門,雯雯刀砍一樣哭起來。這個死婆子,不是叫她不哭嗎?不一會兒,有個女人呼叫:誰家的孩子?誰把孩子丟了?
跑,還是跑吧!也許跑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也許那女人是個好人,是個富人,是個花幾十萬都不在乎的富人,她如果抱走了雯雯,雯雯就得到好的治療,最不濟醫(yī)院會想辦法。有點跑不動了,一級級樓梯,無窮無盡,排列開去。汗水噌噌往外冒,頭發(fā)緊貼在腦門上,那件寬松的婆婆衫也濕透了。再也沒力氣了,得坐一會兒。她歇了口氣,繼續(xù)往下跑。走到一樓,推開門,大廳里人聲鼎沸,拿藥的、劃價的都排著長長的隊。她東張西望地找出口,她忘了出口在哪兒了。突然,一個保安站在她的面前,懷里抱著雯雯。保安對她一字一句地說,大姐,請你把自己的孩子看管好!
她呆如木雞,嘴巴微微張開,像一只被雷打癡了的鵝。雯雯鉆進她懷里,用小手在她的脖子上摸來摸去,像在檢驗什么。
她喃喃地說,你們……怎么找到我的?
保安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你不看這上上下下的視頻探頭是干什么的?你們這種人,見得多了。
周圍已圍了一個小圈子,有些人在指指點點。孩子生了病就不要了,哪有這樣的媽?
呸呸,真狠毒!要么就別生。
她喃喃地抵抗:我沒有不要,我只是弄丟了,我也在找……
你找?你跑得那么快,那是找的樣子嗎?孩子生了那么重的病,你準備害誰呀?你說呀?
有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女人還推了她一把,這些有錢的女人總是這么盛氣凌人。不這樣,你就會死嗎?
她趕緊推開人群,向門外走去。藥方不知放哪兒了,算了,已經丟人丟到家了,哪還有臉回去,說不準兒童門診那邊已經把她的故事傳開了。
她到醫(yī)院門口的小賣部給小雯雯買了手指餅干,抱著她往公交站走去。這里是起點站,人們都站起一排,見她抱著孩子,有個老人把她讓到了前面。半個小時,就到了。下了車,小雯雯也不餓了,她不停地在吃手指餅干。翻過一個小坡坡,就有一條小徑,走過小徑就能到家了,家旁邊還有零零星星的小樓房。小樓房被綠色包圍著,到處都是綠的,高高低低的綠,翠綠的。小鳥在不高的空中飛來飛去,叫聲像抹了油一樣滑溜,能滑進人的骨頭里。膀子實在疼得厲害,把雯雯放在地上,讓她自己走,雯雯又砍了一刀地哭了起來。她用手指戳了戳雯雯。
你真?zhèn)€討債鬼喲!小雯雯跌倒在地,邊哭邊掙扎著爬起來,伸開雙手。媽——媽,抱,抱!我要抱抱!
她彎身抱雯雯,但一下子跌倒了,她索性坐在草叢上,號啕大哭了起來。哭聲把綠色都炸碎了,把鳥也炸跑了,把太陽炸得越來越暴戾,用銀針一樣刺她。她全身都疼了起來,腸子疼、嘴巴疼、喉嚨疼、眼睛更疼,似乎眼淚都是硫酸做成的,要腐蝕她的全身。她不能再疼了,再疼就得四分五裂。雯雯跌倒在草地上,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天空一會兒,就把一棵鉆到臉上的草揪掉了,拿到手里撕,撕得碎碎的,還流了許多綠汁。她哭了,雯雯就不哭。雯雯看了一會兒哭泣的媽媽,就把小臉對準了天空,像在天空尋找毛毛蟲一樣深沉。她哭好了,抹了把臉,坐起來,把雯雯拉到跟前:來,乖乖!我們來玩蟲蟲蟲蟲飛。
她把雯雯的兩個食指對齊,然后向兩邊飛去,一邊飛一邊唱道:蟲蟲蟲蟲飛,伢兒要我背,背到尕尕里走,碰到了大花狗?;ü坊ü纺悴灰?,我給個粑粑你過早;花狗花狗你不哭,轉過彎來就到了你的屋……
雯雯推開她的手,自己飛了起來。她把雯雯背在背上,往家里走去。雯雯在她的背上飛,她走得快,雯雯就飛得快。蟲蟲……蟲蟲……飛……飛……嘎嘎……
麥伢子在樓梯上看到她們,飛快地跑了下來,把雯雯接過去,轉了幾圈。放下雯雯,又來抱媽媽。她拉住麥伢子看來看去。小婆子,長得這么高了!長得越來越漂亮了,這裙子真好看!尕尕給你買的?
不是。是楊凌叔叔剛從市場給我買的,花了三十五塊錢呢。
本來就沒錢,還買什么新衣服?
凌子叔說那件太薄了,不適合在外面穿。
上樓,見兒子在小床上腳蹬手抓的,桌子上已擺好了飯菜。把兒子抱了過來,坐在床上,撩開上衣,把乳頭喂到兒子的嘴里。
麥伢子把穿來的衣服拿過來,一套薄得像紗布的短袖睡衣睡褲。
就帶一套衣服來?
其他的衣服都太小。
這個劉幫英,錢就是她的命。哎喲,小祖宗,別咬媽媽!
奶水越來越少,要添加奶粉了。一袋差點的奶粉也要幾十塊呢。
麥伢子把衣服放回衛(wèi)生間里的洗衣盆里,過來拽著小雯雯,站在她的面前,望著她。麥伢子比小雯雯要高兩個頭,頭發(fā)厚實得像牛尾,但身體卻瘦得像竹竿一樣,臉也黃黃的,還不滿10歲的伢呢。心被剮一樣地疼,乳頭也跟著疼。她用手摸著麥伢子。
你凌子叔呢?
做好飯就上班去了。
她拉著麥伢子的手,說,乖乖,一來就要帶弟弟,真是難為你了。
麥伢子搖頭,媽,你眼睛腫得好高!妹妹是不是不好?
好,妹妹好呢。只是貧血,普通的……麥伢子,給媽盛碗飯吧。我的眼睛,剛才進了一粒沙子,揉了半天才揉出來的。
麥伢子把桌子上的碗拿過來,到電飯煲里盛飯,盛了滿滿一碗,過來把飯遞給了她,她一邊吃一邊喂奶。
你也吃吧,給妹妹也盛半碗。
媽,海在哪邊呀?麥伢子邊盛邊問。
麥伢子,今天咱們不去看海了。你得在家里照看一下弟弟,我?guī)妹贸鋈ィ悬c急事。再說,今晚要起臺風,不好去看。
麥伢子不吭聲了,把碗放在桌子上。雯雯好奇地看姐姐,笑嘻嘻的。
小婆子,又生氣了!雯雯,快吃!
麥伢子把頭扭向一邊。
乖乖,解決了這個急事,媽就帶你去看海。想看多久都可以,好嗎?
她不作聲,端起碗。
只要解決了這個事,我們一家才能安生。
她吃了一口飯,慢慢嚼著,小大人的樣子。
你能幫媽這個忙嗎,麥伢子?眼睛又紅了,她用手指去擦。
沙子還沒有出來么,媽?我給你吹吹。
不用了,乖乖!她背過臉,把桌子上的嬰兒米粉順手拿過來,告訴麥伢子放多少米粉放多少開水,說,如果弟弟餓了,就沖給他吃。
麥伢子點了點頭。她站起身,來回搖動著,兒子就睡著了。她把他放在床上,蓋上小毛毯子,去衣柜里找衣服換。那件婆婆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已經有好久都沒穿胸罩了,找了以前的胸罩,套了套,完全扣不攏,她只好脫掉,找了件小汗衫充當胸罩,在外罩了花襯衫,換了條牛仔褲,洗了把臉,給雯雯喂了藥,才抱起她,朝外走去。走到小徑上,她就掏出手機給財凱打電話。
財凱吃完午飯,正在鄰居家的院子里閑扯,扯得興趣正濃,不想出去。
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說吧。
我馬上就到你家門口了,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財凱!
好吧,我出來!
她坐在海邊的石凳上,看著不遠處的馬路,把眼睛都看疼了,財凱才到。他把車靠邊停下,打開車門,跳下車,向這邊走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說吧,有什么事?他站在她兩米遠的地方,掏出煙來點上。
雯雯又在昏睡,有點低燒,眼皮有時候還往上翻,怪怪的。遠處的海是墨黑色的,早晨的太陽不見了影子。
她摸著雯雯的額頭,低垂著眼睛,小聲說,老板,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
財凱吐了口涎水在沙灘上,用腳在那兒碾來碾去:說吧,要借多少?
不是借多少的事。你看看這個孩子,你看看她吧!
誰都知道你生了個病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別人可以不看,你一定要看!你看看她的下巴,她的耳朵,她耳朵后面的痣。財凱,她是你的女兒?。?/p>
什么?煙掉在沙灘上了。
是的,她是你的孩子。她講話的聲音,跟你一模一樣,她還對當地話非常敏感,一學就會。
他過來看了看,她松開了手,把雯雯的臉露出來。他又走開了,撿起地上的煙,重新點燃。
芝芝!
怎么?
你不能這樣賴我呀!
什么?
我只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沾國家政策的光,賺點承包費,并不是福利機構。
你不想認她了?
生了病孩子,可以找政府,找紅十字會。
我一個外來打工的,戶口都不在這邊,在你這兒勞動合同都沒簽,這邊的政府能管嗎?誰管啊?我在你這里打工,只能找你,只有你能管,財凱!
不是不能管,可不能說孩子是我的。我已經有三個女兒了!
如果是兒子呢?
病兒子也不行啊,我要他有什么用?把你那兒子給我,你愿意嗎?
可他不是你的。
是不是又有誰知道。
這樣,財凱,你可以不認她。你那么有錢,可以給她治病。
她是什么病?
不知道。
是癌癥?
醫(yī)生說,將來換骨髓,可能會好。她把頭望向別處,風把頭發(fā)全吹亂了。
財凱朝遠處走了步,扔掉煙頭,咬牙切齒道,你們內地人就是這么狡猾,跟小白臉過好了,就誰也不說。過不好,就找我了,是不是?
沒有發(fā)生這種事,我也不愿意找你呀。
是啊,當初你看到我惡心。現(xiàn)在,你還看到我惡心嗎?
她低下頭。
說話呀!還惡心嗎?他過來摸她的臉,她沒有躲開。
不……惡心了。她低聲說。她抬起頭,往上看他的眼睛,她希望看到原來的那種光亮,哪怕是微弱的、像老鼠屎一樣大小的光亮,事情就會有轉機。她希望他摟她,更希望他摟她懷里的雯雯。她一定不會拒絕的。她的眼睛已經告訴了他,她不會拒絕!她在乞求他,睜著那雙被沙子磨得紅紅的眼睛。哪里有沙子噢!那是騙人的,騙麥伢子的??墒?,說著說著就成真的了。眼睛里就真的有沙子在磨。謊言成真了!既然謊言能夠成真,那么,要真實又有什么用呢?真實又有什么好處?能跟楊凌講真話嗎?不能!只有騙來騙去,哪能講真話呢?真話就得付出代價。像老鼠被逼到了死角落里了,在簌簌發(fā)抖,還有資格講真話嗎?他的眼睛不那么暗淡了,也沒有死鯧魚那種渾濁了,有了一丁點的男人味道,只是沒有楊凌的清澈……啊,這種時候,是不能想楊凌的。這種時刻,是不能有激情的。這個時候,激情算個狗屁!激情是只死豬,只會發(fā)出惡心人的腐臭味。她不是人了,她是動物了,她就是那只老鼠,濕淋淋的,雖歷經了磨難,但還是逃不掉黑貓警長的守候。黑貓警長?多么熟悉的名字!那是黃海帶她到鎮(zhèn)子里看過的唯一動畫片,那時候她都有十幾歲了。十幾歲,還看動畫片,還看得津津有味,那只叫一只耳的倉鼠到哪兒去了?耳朵?雯雯的耳朵又動了一下,身子也蠕動了幾下。她忙把她換了方向,輕輕地拍打著。她成了個溫柔慈祥的母親,有個男人在旁邊陪伴著她,她在輕哼著夢幻一般的搖籃曲,讓娃娃入夢……
可是,我卻有點惡心!財凱斷喝一聲,放下了手,她的身子向前移動了一下。她醒來,但還在夢游。她望著財凱轉身,走開,走過了海灘,走上了馬路,打開了卡車門,爬上去。
財凱,你個王八蛋!她徹底醒了。她站起身,往馬路邊奔去。她想抓住他,想撕他、打他,但沙子灌滿了她的鞋,她沒有一點力氣。她和雯雯一起跌倒了??ㄜ噯枰宦曌吡耍钟袔纵v小車也嗚地開過去了。沒有人看見她,沒有人到這兒來。不遠處的鎮(zhèn)子像個荒無人煙的古墓,電線桿在發(fā)出嗚嗚的叫聲,風越來越涼了,天越來越黑了,偶爾可見的人影,也是倏地就不見了,比風快多了。
她們從沙灘上爬了起來。雯雯醒了,說我要尿尿。她褪下她的褲子,端著她的兩條小腿,對著大海。噓噓噓的聲音,一股尿騷味夾雜著藥味兒。尿完后,她把她放在沙灘上。她跑了幾步,就跌倒了。她過去,跪在沙灘上,扶著她,讓她往前走。雯雯撿到一個小紙盒,是別人扔下的一個酸奶盒。她對著盒子上面的小奶??戳艘粫海檬值嗔说?,就坐了下來,往盒子里面裝沙,裝滿了,又倒出來。
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從馬路邊走了過來,提醒她說,要起臺風了,趕緊帶孩子回家吧。他的聲音厚實,像裝了幾個喇叭的音響效果。他赤裸著上身,下身只穿著一條及膝蓋的泳褲,肩膀上的肌肉像榨菜疙瘩。他一手提著一卷黑色的繩子,另一手提著一個大包。大包里裝了些什么,她無法猜測。
她唔了一聲,背起了雯雯,向更遠的海灘走去。沙灘越來越窄了,遠處越來越暗了,與天際接合在一塊兒,中間有塊瓦白色的分界線,像夾心餅干里的奶酪餡。浪都打到身上來了,她無處躲避了。她只好讓這些浪牽引著,朝前走。涼鞋已經泡在水里了,褲子也濕了半截,海水越來越肆無憚忌,要抱住她了,要親她的額頭。不過,這樣也挺好的,這樣比外面暖和多了,走下去,溫暖就會彌漫全身,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沒有了,多么純潔多么光鮮呀!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感覺。耳邊有呼呼的聲音,是什么在摸她的臉,媽媽,媽媽!小雯雯在叫她。是她的小手在摸她,還把臉貼在她的臉上。害怕了嗎?我的寶寶,我的心頭肉,都是媽媽的心肝??!你不會說很多的話,可你會唱歌,會唱蟲蟲蟲蟲飛,一學就會。你有亮得像星星般的眼睛啊,似乎能看透人間一切。你們都有一雙像星星的眼睛!我的兒子,你是老天爺派來安慰我的天使。楊凌給你取名叫楊楚。楊凌心里永遠裝著老家呢,老家的名字就叫楚。你還只有5個月大,胖得像蓮藕的手臂,每個人看到你,都會停下腳步來逗你,都會牽著你的小手,摸一摸你的手臂。還有麥伢子,我的麥伢子!你從來沒見過海,你想來看海的,我答應過的,我?guī)銇砜春???墒?,大海這個怪物,能讓你看到嗎?
她退了回來,沒有冷,只有熱,汗涔涔的。不一會兒,海鹽就沾在腿上,刺刺的。雯雯的頭軟綿綿的,她又倦了。她玩一會兒都會倦的,她感到安全了,也會倦的,再說,跟媽媽在一起,會不安全嗎?風更大了,夾雜著一絲絲冰涼的雨點,伢會不會著涼?她把她的頭埋進自己的懷里。
不知不覺,就走到石山的跟前。石山有三層樓那么高。財凱那張驢臉又一次跑來了。不去想他,他偏偏要來。財凱不知帶了多少個女人來這里了,這里多好呀!又封閉又不花錢,還可以美名浪漫。石洞里沒有報紙了,也沒有紙屑。它們都被風卷走了,卷到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干干凈凈的沙,無跡無痕,兩塊石頭,相對而立。什么骯臟的都卷走了,我也要像它們一樣,這些沙、這些石頭、這些海浪,它們完全可以沒有過去,它們永遠都是新的。給他,把過去給他,就能與他一刀兩斷,永不再有關聯(lián)。不是叫過去的事不要去想嗎?海浪做得到,沙灘做得到,石頭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到。挖個坑,埋個土,數個一二三四五……
臉上打過來慘白的光線,那是閃電嗎?激光一樣射在她的臉上,叫她睜不開眼睛。馬上,雷就要劈過來了!好吧!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給了我這樣好的結局,把我劈成兩半吧,一半給大海,一半給陸地。或者劈成無數瓣也行,蝕骨揚灰,煙消云散……她跪倒在地,閉上眼睛,束手待斃。
又是那個男人!是那個準備在海里與臺風與海浪挑戰(zhàn)的男人。他的臉怎么這么熟悉啊!好像是那個坐奔馳車又走很遠把垃圾扔到垃圾箱里的男人?怎么對這張臉記憶如此深刻?不知道,不去想這些。這些有錢的男人,這些在生活里游刃有余的人,總是玩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時候還跑到海里,與海較勁,與臺風較勁,與暴雨較勁,真是吃飽了撐的。她背過臉去,不想去看他。他與她隔著千山萬水。他罩著一件黃色的雨衣,雨衣里還裹著一個小孩。男人厲聲問,你的孩子怎么啦,你要把她扔掉?
她泣不成聲,頭發(fā)掩蓋了她的臉。
海浪聲越來越大了,雨衣里傳出雯雯嚶嚶的哭聲,像病貓的叫聲。男人把雯雯從雨衣里掏了出來,遞給了她,悲憤而憂傷地說,快抱回去吧!你這樣做是犯罪!知道嗎?是遺棄罪,是要判刑的。
她接過了雯雯。雯雯緊緊抱住了她的脖子,媽媽,我怕……怕……
她用嘴吻雯雯的額頭。冰涼冰涼的額頭,還在抖,全身都在抖。
男人說,告訴我,你在哪里上班?叫什么名字?興許我可以幫你。
她抱起雯雯,飛快朝馬路奔去。還有臉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她跑,想跑得無影無蹤。她逃,想找個地洞跳下去。這就是命。命里有的終須有,命里無的總歸無。她躲不掉,也扔不掉。她死心了,她再也不折騰了。她要去爭!她要去拿!她還要財凱付出代價!
她跑到馬路上了,再回過頭一看,男人竟然不見了,消失在哪里了?是黑黢黢的海里?還是不遠處的石山上?還是隨著閃電鉆進了天空?她嚇得魂飛魄散,把雯雯背在背上,朝鎮(zhèn)子里飛奔。
半路上,雨已變成硬幣一般大小了,歪歪的,打得人生疼生疼。樹被吹得東倒西歪,大街上已空無一人。雷在遠處一聲追著一聲,世界要翻個個兒了。她怕雯雯被雨打濕了,找個屋檐下,脫掉了外面的襯衣,把襯衣裹在雯雯的頭上。她抱著雯雯在雨中跑一跑,又找個屋檐躲一躲,雨把鐵皮棚子打得噼啪噼啪直響。雯雯吭吭唧唧的,一定是濕透了,一定是雨把她打疼了。她喃喃地自語般地說,乖乖,別怕!我們就到家了。乖乖,媽媽再也不甩你了,再也不丟你了。我們死也死在一起,好嗎?我唱歌給你聽:蟲蟲蟲蟲飛,伢兒要我背,背到尕尕家,尕尕樂開了花,芝麻糖、堆沙餅,還有一朵梔子花……
再拐一個彎,就到京海大道了,一直往南跑,跑上兩公里路就到家了。兩公里?得多大一會兒?平常不覺得,走走就到了,可現(xiàn)在,水天一線的京海大道沒有躲雨的屋檐了,只有樹,零星的屋子,黑黝黝的山坡。這時的樹、房子,都變成了無人掌舵的船,晃晃悠悠的。她跑進了一家賣涼茶的棚子里。涼茶棚子已經歪了半邊,有兩把塑料凳子被風吹倒了,她撿起一把,坐下了。她沒有力氣跑了,她有一絲隨遇而安的快感。該來的就來,該去的就去。她對著汪洋一片的大街笑了。又一個閃電從遠處蜿蜒而來,她便看到大街上有一盞燈光自遠而近。燈光在閃、在動,在向她飄了過來。她喊了起來:是爸爸!乖乖,一定是爸爸來找我們了,來救我們了!她沖到路中間,拼命地招手。電動車停了下來,真的是他。真的是楊凌!楊凌總能做一些讓她心里暖暖和和的事來。楊凌掀掉了雨衣帽,喊,芝芝,你們跑哪兒去?害我找了這么久!快上車!
她抱著雯雯,坐在楊凌的后面,用雨衣蓋住了雯雯的頭。她把頭貼在楊凌的背脊上,楊凌瘦了,硌得臉嘎吱嘎吱響,像兩塊鑲在一起的十字架,架子下垂吊著包袱或者飯菜缽子什么的。有老鼠在上面爬動,架子就會嘎吱嘎吱,岌岌可危。但她覺得溫暖,從來沒有的溫暖、舒服、安全。她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想對得起你!我要對得起你……
你在說什么,芝芝?
媽!
哦,你還曉得打電話回來。停頓了一會兒,問,麥伢子到了吧?
到了。
好好的吧?
好好的。
那就好。
可是,雯雯的病……
又要借錢?
雯雯要住院了,再不住院,她就得死了。
我也快死了,哪個管我?
媽,這是最后一次了!
每次都是最后一次。上次你生楚伢,借的兩千八呢?不也是說最后一次。
這次是真的。楊凌已經向公司提出申請了。
私人公司,哪個還管這個?
求求你了,媽!
好吧。你回來,我就借你。
來回路費也要不少呢,媽!
都四五年了,你不該回來?
該,該回來看看您了。
這回要借幾多?
五萬,至少要五萬。
五萬?黃芝芝,你還是把我這把骨頭拆了吧。
四萬,好吧?媽!
四萬也沒有。我還沒見過這么多錢呢。頂多四千。
來往路費也不少呢,媽!先借一萬吧,一萬總有吧。
好吧,你回來我就借你。
放下電話,她就徑直到了汽車站,坐上了回老家的夜班車。什么都不想,也不敢去想,只有拿到錢,讓雯雯活著,走一步算一步吧。
一夜顛簸,第二天10點才到鎮(zhèn)子。長途臥鋪車把她吐了下來,順便也吐出一股腳丫的腐臭味,嗖的一下就向縣城的方向駛去,卷起一陣灰塵。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車來車往,紛亂的鳴笛聲,她心慌,腳發(fā)軟,趕緊跳到馬路邊。走到失悔橋邊站了一會兒,才往小路上走去。
媽老遠就打開了門,討好地笑道:終于回來了!
你怎么看到的。
從窗戶看見的呀。哎,伢,你老多了。
媽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她進屋,嘆了一口氣,仰坐在椅子上,蹬掉了鞋子。生了三個伢,哪有不老的。媽,我要喝水,給我倒杯水吧。
媽到廚房里拿了個碗,從茶壺里倒了滿滿一碗茶,遞給了她。她接過來,一口氣就喝干了。還是家鄉(xiāng)的三匹罐好喝!
你這是為哪一出,跑那么遠的地方去受苦?
當初走的時候你不心疼,現(xiàn)在還來得及嗎?
說這么沒良心的話!走的時候你是奔前途去的。
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有什么可以吃的,我餓了!她站起身,光著腳到廚房找了一圈,找了個饅頭,啃了起來。
媽看了看她的包,說,什么也沒帶?
噢,給你帶個芒果。她用另一只手從包里掏出一個芒果,遞給了媽。
媽坐在另一邊,把垃圾桶拖到跟前,一邊剝芒果的皮,一邊說,換洗的衣服也沒帶?
不準備過夜了,今晚就坐車走。
這么急?
是呀,是很急!吃完了饅頭,又喝了一碗水,躺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瞇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股濃濃的小麥的香味驚醒了她,她坐了起來。媽坐在桌子邊,拿著一把篾刀在捶核桃。面前放著幾個糖粑粑和兩盤菜、一碗番茄湯。媽說,餓了吧?吃吧。
媽遞了一個到她手里,她啃了幾口,紅糖就露出來了,香甜滲到骨頭里了。
麥伢子最喜歡吃這個了。
她不想提到麥伢子,一想起他們爺兒四個,她就心慌,吃不下飯。她想多吃點,晚飯就不用吃了??蛙囁緳C到了晚上十一二點,就會把他們像趕羊一樣趕到一家路邊餐館的院子里,想到旁邊活動活動都不行,只要你跨出院子的大門,就會有一個兇神惡煞的大漢吼你,直到吼得你趕緊縮回了跨出去的腳。不吃吧,又餓又冷還要遭開餐館的那些人的白眼;吃吧,又貴又臟還要挨宰,吃完筷子還沒放下,腸子就會悔青。這些跑長途的大客司機,沒一個好東西!就這點小錢,他們也看在眼里想在心頭,去把它掙到口袋里。
她站起來,跳了兩下,搖了搖自己的身子,肚子空了一點,又吃菜喝湯,狼吞虎咽。
現(xiàn)在幾點了?她問。
都四點了,你睡了五個多小時。她用篾刀背砍核桃,嘣的一聲砍破了一顆,另一半殼飛走了,只剝到一半的核桃仁,扔進了嘴里,邊嚼邊說,還是去年的鐵核桃。不過,鐵核桃的味兒蠻好。
她把剩下的兩個糖粑粑用衛(wèi)生紙包好,塞進包里,問:時間不早,錢呢?
什么錢?
你答應借我的錢啊!
我不想借了。又拿過來一顆,用力一砍,沒砍破。
為什么?
我看得出來,這是肉包子打狗。
這是救命呀!媽,你想讓我死嗎?
有這么嚴重嗎?
很嚴重,媽!
如果真治不好,索性就不治了,丟了算了。
丟不脫呀,我的姆媽!她叫了一聲,跪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好了,起來吧!有什么事好好說,反正今天也走不了了。媽看也不看她一眼,把剩下的核桃裝袋里,走進房里,把篾刀放進衣柜的下面。
她號了起來,肝腸寸斷。
媽跺了一下腳:好了,我最討厭哭妣喪逝的,人又沒有死,犯得著這么個。好歹你有兩個是好的,不錯了,不能太貪心了。
她不作聲。媽又說,別人一個都沒有,還不過了?知足吧你!
媽進房里,把桌子上的一個14英寸的電視打開了,武打的嗨嗨聲傳了出來。媽喊:過來,看電視吧。
她沒有過去,四仰八叉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深棕色的實木板鑲嵌的,看來副鎮(zhèn)長是花了大本錢的,只不過現(xiàn)在布滿了灰塵,幾個角落都有蜘蛛網。今天是回不去了,這個小氣鬼劉幫英!
天慢慢黑了,那些蜘蛛網都不見了。媽找了一套白紡綢衣服,放在她的腳頭,說,去洗洗吧!瞧你腫眼泡腮的。別動不動就哭妣喪逝的,人一哭,就沒勁了。
她哼一聲,穿了拖鞋,就到衛(wèi)生間里,把門鎖上,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拼命沖洗身上。
穿了那套白紡綢出來,仍然有汗不停地出,用手扇著風。還不到六月,就這么熱了。媽笑道,還挺合身的。這樣才好!一個女人,就得要干干凈凈的。這是我到尕尕那里穿的,你別弄臟了。
切——你還有尕尕?
我是說你的尕尕,我的媽。
看你那精神樣,還有幾十年光景吧。
說不清楚吶,芝伢!說不定哪天眼一閉就過去了。
她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頭發(fā)扎好。媽驚道,你的臉怎么還這么腫,比我的臉還腫,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她沒有理她,她也沒細看她的臉。過得愁云慘霧的,還有好臉色嗎?關掉了燈,坐回沙發(fā)上。媽無趣,便回房躺下了。她坐了一會兒,涼快多了,也躺下了。
媽把電視關了,昏黃的燈光斜斜照過來,媽說,你過來這里睡吧。見她不哼聲,媽又說,人這一輩子,該要經歷多少罪喲。從你達達和我結婚起,哪一天清閑過。一結婚就分家,房屋沒分到一間,只分到那把篾刀,還有一大筆債。生產隊見我們可憐,把倉庫借給我們住,倉庫四面漏風,一下雨要拿著盆四處接漏。你達達在礦上挖礦,我得在生產隊掙工分掙口糧,年紀輕輕就有了你們兩個。沒人帶,只好前面一個后面一個綁著,插秧、割谷、挑草垛,哪一樣不干?回到家一看,大人小伢都是泥,伢屁股上屎尿一大把,哪里還有工夫哭?把你們往水盆里一扔,趕緊給你們洗,洗干凈了,丟下餓得嗷嗷亂哭的你們,還得做飯,草耙子濕乎乎的,煙子把眼睛都熏瞎……
過去的事早說了幾百遍了,都聽膩了。她有點迷糊了,迷糊了一大會兒,媽問,你還記得不?媽不管她有沒有吭聲,又繼續(xù)說,把你出嫁了,日子剛好過一丁點,你達達就在礦上出事了,雖賠了這點錢,哪能夠吃?不捏緊點,早就沒有了……
她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跑進房里,問:媽,到底借還是不借?
媽依然躺著,說:瞧你赤眉黑臉的。死婆子!不借,你又能怎樣?
她拉開抽屜,到處亂翻,邊翻邊說,這錢也有我的一份,我一定要拿到!
媽坐了起來,你這個死婆子!活該你倒霉!你這么兇,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她打開柜子,從里面的小抽屜里拿到幾把鑰匙,一一打開了,沒有錢,沒有存折,什么也沒有。她又蹲下身子,用手去摸柜子的底部。她記得小時候,常常見媽把錢藏在柜子的最底部,然后用膠布粘住。她終于摸到了,她心里開始竊喜。媽從床上爬起來,大罵了起來,你這個天殺的賤婆子!賣屄貨!你犯搶啊……一邊罵,一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馬上就留下了幾個手爪印,血慢慢滲了出來。她的另一只手觸到了砸核桃的篾刀,她的手也伸向了篾刀。她石破天驚般地明白媽為什么把篾刀放在柜子底下,媽時刻都有防備,都備有武器,篾刀就是她的武器。她抓起了篾刀,像砸核桃一樣砸了過去……
媽沒有吭一聲,就倒在地上了。她呆住了,怎么剛剛砸到了她的太陽穴?篾刀咣一聲掉在地上。這是祖?zhèn)飨聛淼男盼?,是爺爺奶奶在他們分家時分給他們的唯一物件。雖然好久沒有磨了,但依然鋒利無比。她常常記得孩提時候爺爺拿著篾刀坐在天井中央,把一根根竹子削成一片一片的,表皮就編成籮筐、筲箕、洗鍋的刷子等等。里皮沒多大的勁兒,就編成糞挑之類的農具?,F(xiàn)在沒有這玩意兒了,在南方就看不見這東西了,只有老家才有,只有老家才能看見……她搖她,就像小時候想吃打粑糖時的樣子。劉幫英總是拗她不過,就從腰包里摳出幾分錢來,讓她去找那個挑著擔子的老頭敲糖,劉幫英喊,讓那個死老頭多敲點。她開始喊她。媽——姆媽——媽媽——劉幫英——幫英——英子。都沒用,她就像死了一樣。天哪!該不會就真的死了吧?她掐她的人中,像掐雯雯一樣。她掐人中都已經爐火純青了。她把她的人中掐得白一塊黑一塊的,她還是紋絲不動。她喊,你醒醒啊,我不要錢了,還不行嗎?她還是不理。真死了嗎?人死就是這個樣子的?她開始發(fā)抖,冷汗把衣服全打濕了。她也跟她一樣,在地上躺下來。她和媽并排躺著,她還把手放在她冰涼的身上。
誰家的雞開始叫了,緊接著,一群雞就開始叫了,高高低低的叫聲。都是些跟屁蟲!人喜歡當跟屁蟲,雞也喜歡當跟屁蟲。跟屁蟲就那么好么?跟屁蟲有跟屁蟲的好處。跟屁蟲不需要腦子,不需要費多大的勁就能活著,更不需要尊嚴什么破玩意兒,只需把自個兒弄得黏黏糊糊就行。她起身,把玻璃窗打開了,聽了一會兒雞叫聲,天就開始發(fā)白了。她動手把媽搬到床上。她好輕?。≥p輕一擄就擄到床上了。她把自己身上的白紡綢衣服脫下來,給她換上。到衛(wèi)生間拿了毛巾,蘸了水,給她把臉洗干凈了。她的太陽穴上有一條長方形的痕跡,用毛巾在上面敷了一會兒,還是有。算了,讓它去吧。她給她梳好了頭,還給她擦了擦臉油,還是冬天剩下來的蛤蜊油。蛤蜊油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了很多光澤。她給她蓋好毛巾被,到衛(wèi)生間把毛巾晾好,到媽的衣柜里挑了一件好看點的衣服,換上。然后拿著存折,背上包出門了。
她在信用社把二十五萬全部取了出來,還是二十五萬。媽的日子怎么過的?一分也不見少,再怎么節(jié)省,吃喝還是要用的吧?她在太陽底下,走到農業(yè)銀行的門口,把錢存進了楊凌的卡上,走出門,撥通了楊凌的手機,說,媽把錢都借了,你給雯雯看病,不用管我了。她沒有聽楊凌的回話,迅速關掉了手機,走進了派出所,她跟派出所的人說,我媽死了,是我殺死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露微笑,全身放松,就像說自家園子的菜被人偷走了一樣。警察有點不信,但還是拿出本子來給她作記錄。警察問著問著,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睡著了,什么夢都沒有。
依然是昏天黑地地睡,不知睡了多少天了,也不知警察是什么時候給她戴上了手銬腳鐐的,一翻身,就嘩啦啦響,像打鐵的聲音,更像砍刀砸鐵核桃的聲音。有個人開了鐵門,并拍她的臉,她撕開眼皮,光線再一次讓她把眼睛閉上了。那人趕緊說,有人要見你,接你出去。
什么?我能出去?
是??!你沒有殺你媽,當然要出去了。
那人拿鑰匙把她的手銬腳鐐打開了,繼續(xù)說,你怎么這么糊涂!媽死了,放在哪個人身上都會受不了的,但也不能就說自己殺了的呀!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殺媽的人,害得我們鎮(zhèn)也成了黑鎮(zhèn)?,F(xiàn)在好了,冤案洗清了,我們鎮(zhèn)也不用背罵名了。
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那人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鐵門,才走到一個放著長條椅子的房間里。已經長了很多白頭發(fā)的黃海站起身,笑著對她說,芝芝,我來接你出去。
她盯著他看,不認識一樣。
好了,先回去再說吧。
他拉著她,出了看守所的后門。推出停在車棚里的摩托車,扶著她坐上去,向鎮(zhèn)子里駛去。
他把她帶到媽住的院子里,打開自己小屋的門,說,進來!進來先坐一會兒,再去洗澡。
她施施然地進了屋,屋子里依然簡陋,什么家電也沒有。黃海從一個木箱里拿出一個夾子,打開給她看。第一頁竟然是一份遺書:
我劉幫英已身患肝癌,知道不久于人世,決定用篾刀結束我的生命,追尋我的老伴去。余下的錢一雙兒女一人一半,房子也是一人一半。
立此憑據為證
劉幫英
她呆若木雞,黃海沖她點頭,示意她再往下看。
都是遺書,只是自殺的形式不同,有用菜刀的,用釘錘的,還有用老鼠藥的。她看不下去了。
黃海說,她出事后,派出所的人一走,我就在我的鋪蓋下面發(fā)現(xiàn)了這個??磥恚缇椭牢覀兊男氖?。
你也想過嗎?
黃海點了點。兩兄妹都不再說話。突然一瞬間,屋子里光線亮得刺眼。正中午了,屋頂上的青瓦里就跑進了太陽。她避開了那束陽光,舉了舉手里的那沓遺書,說,真想不到,她的字還是寫得那么漂亮。
她是文革前的初中生呢。
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她還教我們俄語。子拉啊絲圍接,這是你好。你還記得不?
絲拔西吧,這是謝謝。你老喜歡卷起舌尖說死吧死吧。
這是你喜歡說的,怎么賴我身上?
如果命運好點,她還可以當老師。
算了,哪里有如果。她什么時候得的癌癥?你也不知道嗎?
黃海搖頭,把那沓遺書收進了箱子,說:她一生小氣,視錢如命,不傷人不開腔,哪個愿意跟她多說話?對了,芝芝,你的雯雯我也可以替你先養(yǎng)著,反正我跟蘭蘭也沒有孩子。
到哪座山上再唱哪支歌。再說吧!她出去,站在院子里,陽光像把剪刀,在咔嚓咔嚓剪她的汗毛。
作者簡介
王小木,原名王君,女,70年代出生。2001年開始寫作,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芳草》《小說月報》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出版中篇小說集《香精》《代梅窗前的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學員。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