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聽說小古道巷二期拆遷有新動靜,便又回了一趟倒脫靴。
把車停在磨盤灣小學對面拆遷辦的院子里,剛出來沒幾步,忽然聽見有人喊我。轉背,身后那家換送煤氣罐的小店里,坐著我的小學同班同學,至今仍然住在倒脫靴的隔壁鄰居凱伢子,是他喊我。我連忙搭白,雖然頗覺意外。多年來我們難得見回面,偶爾在巷子里碰見,也就點個頭而已。
凱伢子從小性格孤僻,在巷子里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如今老了,依舊如故。不過小時候,我跟他還算玩得好的。
我走攏,他用腳把一張矮板凳拂過來,說坐啰坐啰。我反正無事,便坐下。他旋即掏出一包軟盒藍芙蓉王,煙盒一抖,跳出一根煙。我說早戒了。他仍固執(zhí)要遞,煙都遞到我鼻子跟前了。說戒么子卵煙啰,莫把命看得太重噠。
其實我也并未把命看得太重,便接過煙來,順勢在鼻子上聞了聞,說你咯是好煙啊。凱伢子二話未說,叭噠一聲,又點燃了打火機。我趕緊叼煙,湊攏過去。
我原本煙癮并不大。除開喝酒聊天打麻將,一天一包的樣子,且上午一概不抽。戒煙的原因也簡單,大概十多年前吧,是個極熱的夏天,幾個朋友在湘賓開了間房,邀我過去打麻將。四人奮戰(zhàn)一天一晚,未出房門半步,連盒飯都是叫人送進去吃的。且因開了空調,門窗緊閉,卻抽煙無數,整間房子烏煙瘴氣,但四人沉溺于四方城內渾然不覺。待凌晨回家,忽覺喉嚨發(fā)燥,猛然巨咳,舌間處涌出一股怪異的甜味,忙奔至衛(wèi)生間,竟發(fā)覺咳出來一口鮮血,嚇了一跳。還不敢聲張。第二天去醫(yī)院檢查,幸虧結果是支氣管高度干燥,引起毛細血管破裂所致,有驚無險。但借此便將煙戒掉了。
雖說未把命看得太重,但人終歸還是怕生病吧。
我叭了口煙,已然生疏地把煙從鼻孔里噴出來,順便問凱伢子坐在這小店里做什么。他說不做什么。從這里過身,冒得事進來坐一下。旁邊那個打赤膊的外地小店主,也憨厚的笑了,重復說,凱叔冒得事就進來坐一下。又補一句,呷根煙就走。我忽然就來了興趣,近兩年不正打算寫點有關倒脫靴的往事么,何不趁此機會跟凱伢子扯扯談呢。
難得他主動跟我打招呼,還遞煙。
便跟他東一句西一句聊起來。
“快得很呵,一眨眼幾十年過去了?!蔽襾砹司淅仙U劇?/p>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凱伢子說,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他的口頭禪,“一個人活一百年,也是每天吃飯睡覺屙屎。一個人活一百天,也是每天吃飯睡覺屙屎,有什么區(qū)別?當然,這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你說是不?”
“是呀是呀?!蔽艺f,且附和了他一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肯定是?!?/p>
凱伢子是他家里的滿崽,姓凌,叫凌凱華。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隔兩歲一個,隔兩歲一個。奇怪得很,凱伢子直到七八歲時才開始長牙齒,此前一直是個扁嘴巴。屋里人因此對他寵愛有加,也因此慣肆了他。但凱伢子讀小學時就寫得一手好鋼筆字,乒乓球也打得極好,還得過全市小學乒乓球比賽的冠軍,獎品是一只正宗紅雙喜的雙膠粒球拍,這是足以讓其他同學羨慕不已的。
倒脫靴九號公館最初的主人原本是國民黨一位高官的姨太太。一九四七年因為要隨丈夫去臺灣,便將房子賣給了凱伢子的祖父凌子倪,價格很便宜。凱伢子說,八十年代初期,這位姨太太在后人的陪同下還來過倒脫靴,找到了這棟曾經屬于她的公館,拍了些照片走了。
凱伢子的祖父解放前是民生厚的大股東,亦是長沙床單廠的老板。文革時期開斗爭會,將他與隔壁倒脫靴十號的李福蔭一起斗,說他們解放前一個是長沙的“百貨大王”,一個是長沙的“南貨大王”,都是資本家。其實他們兩家雖然隔壁,平時卻素無來往。不可思議的是,受文革的沖擊,李福蔭的太太中了風,凌子倪的太太(即凱伢子的祖母)也中了風,只是程度稍輕。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祖母的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抽搐。
最可惜的是,風聞會要抄家,凱伢子的父親要祖父事先把金器藏到外頭去,祖父不肯。結果半夜里鐵道學院的紅衛(wèi)兵沖進屋里抄家,祖父兩腿發(fā)抖,五分鐘還未扛住,打開柜子主動交了。
“藏在一個美國克寧奶粉的洋鐵罐里,大半筒呢,”凱伢子說,“里頭還有兩塊勞力士金表。”
街上的鄰居都叫凌子倪做凌爹爹。白頭發(fā)白胡子,瘦,且高,卻佝著背。文革時期已行走不便,很少出門。出門便是參加街道上的政治學習。左腋窩拄一支單拐,右手提一把圓凳面的高腳椅,椅子背面寫著三個工工整整的毛筆字:凌子倪。
那時候參加街道上的學習,都要自己帶椅子。
這把椅子我熟悉。到凱伢子家去玩時,見過凌爹爹在廚房里,坐在這把高腳椅子上細細地切一塊極小的肉。現在估摸,那塊肉頂多不過五平方厘米。但凌爹爹切得極認真,如同在制作一件工藝品。精的放一邊,肥的放一邊。
凱伢子家的那棟公館,因為少年時候他邀我進去玩得較多,樣子還記得比較清晰。進門后經走廊,要上幾級麻石臺階才入正房。迎面也是堂屋,比十號的堂屋要小一些,叫客廳應更合適吧。迎面墻上掛一架羅馬數字的西式壁鐘,狀如木屋。每到正點,木屋上方的小窗突地打開,伸出一只小鳥,竟發(fā)出布谷鳥的叫聲。伸一下頭“布”,縮一下頭“谷”,幾點鐘叫幾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鐘的下面還有一長一短兩根鐵鏈,各掛一紡棰形的金屬懸垂物。最初不知何用,怯怯地問凱伢子。凱伢子不屑地說,代替發(fā)條噻!于是不敢再問。
另有大概四五間住房,幾間雜屋。還有個不小的花園,但并非正朝大門,而是在正房的左邊。層層疊疊靠青磚墻擺了上百個花缽,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偶爾還可以捉到蚱蜢。那面高大的青磚墻上,爬滿了葉蔓密密匝匝的爬壁藤,常見壁虎出沒。
從正房左面走廊到花園里,也要下幾級臺階。
印象最深的是凱伢子家的水井。過去長沙人但凡家境稍殷實,且獨門獨戶,有口水井很普遍。一律都是用系上井繩的吊桶直接至井里扯水。但凱伢子家里不然。他家的水井上方架了個堅固的木梁,上面懸了一只生鐵制的定滑輪,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棕繩穿過其間。如此利用金屬滑輪朝下用力扯水,自然比彎腰徒手往上扯水省力得多。這個在當時堪稱現代化的裝置,除他家以外我再沒在別處見過,在當時的長沙城里恐怕也極罕見吧。
且因為省力,那鐵吊桶要比別人家里的吊桶足足大上兩倍。
我常常在凱伢子家井邊看他扯水。當凱伢子雙手用勁朝下扯時,一瞬間身體竟然可以懸空。就這樣反復運動七八次,至盛滿井水的吊桶被扯到井口上方,凱伢子便騰出左手,借用慣性輕輕托住桶底,將滿桶井水移至水缸邊沿,順勢朝里一倒,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極具剛柔相濟的美感。
凱伢子家的廚房也大。用具顯然也比一般人家富實。固定在墻上的木碗柜被桐油搽得泛亮,木框架牛圞心灶臺,左右的生鐵甕缸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還有煤槽,煤耙子,也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甚至連生火鉤子都是在鐵匠鋪里定制的,根本不像我家,隨便弄根鐵絲,紆彎就成。案板亦足有一米五六長,厚約寸許,底下則是一排木柜子。
想當年曾家無辜破落,凌爹爹倚杖端坐于極具形式感的長腳圓椅上,親自在偌大一張案板上薄薄地切一塊不足五平方厘米的肉,不免有些感慨。
與倒脫靴其他幾家公館相比,凱伢子家的大門倒是窄很多,但看去顯得低調而結實,且要上幾級臺階。左扇門幾乎永遠處于關閉狀態(tài)。右扇門上有只黑色的生鐵門環(huán),門環(huán)下則是鎖孔,裝的牛頭牌乓鎖。家人進去得用鑰匙開門,萬一沒帶鑰匙,就只能敲門環(huán)了。
凱伢子在家里最煩外面敲門。偶爾他的哥哥或姐姐忘帶鑰匙只好敲門,凱伢子開門的同時必定高聲呵斥:“又不帶鑰匙!咯是最后一次??!”
哥哥或姐姐只能低眉順眼,灰溜溜地側身閃進。
巷子里一班細伢子最喜歡的惡作劇,便是敲凱伢子家的門環(huán)。以倒脫靴一號的八伢子為首。悄悄蹓上他家門口的臺階,用最快的速度一頓猛敲:呯呯呯、呯呯呯!旋即拔腿便逃。待凱伢子或其家人出來開門張望,他們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且屢屢故伎重演,樂此不疲。這是凱伢子最為深惡痛絕之事。
八伢子上面還有好幾個老兄,五伢子六伢子七伢子。他們家攏共有十個兄弟姊妹,不過一般都是各玩各的。幾個伢子在巷子里都是會講狠的頑皮角色,卻沒有一個會讀書的。
我多少明白,這是八伢子一伙對凱伢子一貫蔑視他們,從不理睬他們最為方便的報復。直到后來衍變?yōu)橐环N貓鼠互戲的游戲。頭次敲門凱伢子并不理會,先端來一盆洗臉水,再從門上一小孔內朝外窺視,待八伢子他們二次偷偷逼近,便猛然開門,兜頭一臉盆水潑將下去。直將他們潑得如同落水鬼。
除開我,凱伢子從來不邀任何人去他家玩。說實話,我每次去他家里,也很拘謹,從不放肆。尤其若碰到他的哥哥姐姐,更不自在。因為他們從來不搭理我。在他們眼里,我近似于無。但凱伢子在家里很霸道,他的哥哥姐姐都怕他。動不動對他們眼睛一瞪,甚或斷喝。于是哥哥或者姐姐,能做的只是識趣的、不與他一般見識的悻悻走開。
跟凱伢子扯談時,我還有意回憶當時的情景。凱伢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說小時候其實他們不是怕他,是跟大人一樣寵他,放讓。我想也是吧。凱伢子的哥哥姐姐都對他好。尤其在廣州的大姐,迄今對這個弟弟仍有不菲資助。凱伢子的女兒從小學至大學的費用,亦由大姐全部負擔。
文革初期有段時間里,我和凱伢子交往也算密切。一則是同班同學,又住貼隔壁,何況出身都不好,有點惺惺相惜。凱伢子比我大方,口袋里散碎銀兩也比我多,最多時有過四五塊錢。當然這些錢的來路并不光明正大,主要出自于偷賣家里的舊報紙舊雜志。凱伢子是主犯,我是從犯。那時候他們家訂了好幾種報刊雜志。過刊也舍不得丟,由他哥哥姐姐捆得整整齊齊,摞在一間小雜屋里,久而久之竟有半屋之多。
這間雜屋里平時一直鎖著,無人進去。凱伢子約我爬窗戶進去過一次,才發(fā)現里頭有不少稀罕東西。比如華生牌電風扇,大喇叭口留聲機,膠木唱片,鉚著銅鉚釘的老式皮箱什么的。還有兩個擺滿舊書的書柜。甚至還有一架立式鋼琴。我試著打開蓋子,沒輕沒重敲了一下,嗡地一聲,嚇人一跳,且感覺那回音在屋子里經久不散。凱伢子則氣得對我鼓眼咧嘴,卻不敢做聲。
到后來偷報紙,凱伢子便獨自翻窗入室,只要我在窗臺外頭接應。
那時候舊報紙一角二一斤,幾捆報紙也有二十幾斤吧,到手往往也有兩三塊錢,于是一起上街大肆揮霍。豆?jié){油條包子燒賣,酸梅湯汽水冰果露,《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那些錢一天怎么花也花不完。
尤其被抄家后,一大堆舊書舊唱片在他家走廊上無人問津,遂使凱伢子又發(fā)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記得其中還有一套線裝本的《金瓶梅》。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分期分批,偷出去賣了個痛快。但我截留了兩本,頭一本是《四游記》。因原來只曉得《西游記》,孰料還有東南西北四游記,所以很感興趣,印象最深的是《東游記》,說的是八仙過海。另一本叫《風蕭蕭》,作者叫徐訏,解放前出版的,繁體字豎排書。寫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一個愛國青年跟一個叫白萍的百樂門舞女,倆人合謀偷日本人情報的故事,最后白萍犧牲了。
我躲在曬樓上一個人偷偷看,看得驚心動魄卻不忍釋卷。此書藏在家里多年,最后不知所終。
時光荏苒。這部在解放后遭到嚴厲批判的“特務小說”《風蕭蕭》,于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出版了。且偶然得知,此書近年被滬上女作家王安憶改編成了同名話劇,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在上海藝海劇場公演。
在換送煤氣罐的小店里,我跟凱伢子聊得還蠻投入。當然主要是聽他說。我還從未聽他說過那么多的話,估計兩人抽掉了他半包煙。也因此得知了他家里,以及他自已我先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就倒脫靴九號公館而言,凱伢子家里先后吃過兩次虧。
文革開始不久,凱伢子的祖父為了表示進步,與過去的自己劃清界線,主動將倒脫靴九號的產權交給了政府。政府欣然接受,且很快安排了幾戶無產階級住了進去,由房地局收房租,不過還是免了凱伢子一家的房租。
八十年代初期開始落實政策,政府打算將公館產權退還,但前提是他們家亦須退還多年的房屋維修費。房地局說,產權既已打算退還私人,公家多年來承擔的房屋維修費也理應退還給公家。細想其實不然。因房屋交公以后,房地局先后安排進來的幾家住戶,所繳房租可一律是歸了公家。若真正落實政策,這筆錢亦理應退還給原主呀。
但誰還會計較這些事情呢。能做到屋歸原主,用凱伢子母親的上海腔說,“就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凱伢子的父親是地道的長沙人。四九年前應該享過一陣少爺福吧。解放后一直在建湘瓷廠做會計。建湘瓷廠在北門外頭的伍家?guī)X,離南門口頗為遙遠。早出晚歸,每天騎一部老掉牙的英國“蘭羚”牌單車上班下班。
每逢禮拜天,凱伢子便將父親的單車搬出來玩。這輛老式英國單車尺寸比國產單車大很多,且是用腳倒剎,生手極難撐控。但凱伢子車技很好,可以在逼仄的巷子里原地轉好幾個圈。他也讓我騎,但我個子比他矮,騎起來很費力,沒轉上兩圈便掉下來了,但咬著牙又騎。
倒脫靴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麻石巷子。夕陽時分由巷口朝巷尾看,但見逆光中兩個少年,一高一矮,輪流騎一輛老式單車,在窄狹的麻石小巷里原地轉圈,人與車投下極長極長的影子。
在家里,凱伢子唯獨怕一個人,就是他父親。凱伢子的父親與一般長沙人說話粗聲大氣不同。講話從來輕聲細語,不茍言笑,有一種暗藏的森嚴。得知公館產權可以退還的通知后,他未跟家人商量便作出了一個決定。即,將退還的公館請政府再行回購,價格任由政府定奪。所得款項全家人不論長幼,一律勻分。
家里無一人敢有異議。
這樣一來,政府自然暗喜。且裝模作樣算來算去,除去歷年房屋修繕費,此棟公館尚值人民幣二千一百元。凱伢子一家,爸爸媽媽加上五個兄弟姊妹,共計七人,剛好每人分得三百元。當然,公館仍由他們家租住。
從此,凱伢子一家開始了給曾經屬于自家的房屋交房租的日子。大致估算這棟公館之總面積,應該有三百平米左右吧。
這便是凱伢子家吃的第一次虧,有老鄰居還記憶猶深。
凱伢子的祖父祖母在文革結束后不到兩年里,先后去世了。他母親將他們床上的鋪草摟成一捆,準備搬到大門外燒掉。剛剛將鋪草倚在墻角,不料從里頭掉出個小手帕包。打開一看,包的竟然是幾只金戒指,令凱伢子的母親喜出望外。文革時抄家,這包戒指居然躲過一刧。
因為是隔壁鄰居,凱伢子的父母我算很熟悉的了。尤其他的母親,街坊鄰舍都叫她凌媽媽,一個上海女人,性情極為和善,見人肯定先打招呼。有叫花子上門討飯,必裝上滿滿一碗,再打發(fā)幾分錢。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在老百姓中間,麻將很快死灰復燃了。凌媽媽幾乎每天下午湊上一桌上海老鄉(xiāng),在她家里打,算得上領風氣之先。凌媽媽打牌喜歡抽煙,但姿態(tài)很優(yōu)雅,屢屢令我聯(lián)想起民國時期有錢人家的太太模樣。
并且有個奇怪的現象。巷子里除了凌媽媽是上海人外,還有一個倪媽媽、一個晏媽媽、一個邵媽媽,都是上海人。且她們幾家的關系尤其好,相互間往來很密切。這幾家人是什么原因,先后住進倒脫靴這條小巷子里來的呢?我始終未搞明白。
倒脫靴巷子里的居民,當然以湘籍為多,語言則絕對是長沙話占壟斷地位。但巷子里的人稱呼這幾家上海人時,居然也都隨了她們,凌媽媽長倪媽媽短的,而非按長沙話叫曾娭毑或倪娭毑,也有意思。
料想不到的是,氣質優(yōu)雅且善良和藹的凌媽媽,后來竟患了老年癡呆癥。早些年我回倒脫靴看母親,在巷子里碰見過她幾次,一個人踽踽而行。我喊她凌媽媽,她卻漠然看了我一眼,全然不認得我了。
沒過幾年,凌媽媽去世了。
大約是二○○二年左右吧,房地局決定拆除倒脫靴巷內挨在一起的四棟舊公館,即九號、十號、十一號、十二號,在原址蓋一棟四層居民樓。房地局的如意算盤打得蠻好。這四棟公館中,九號十號原本就只有一層,且已全屬公房,十一號十二號雖說仍各有一半為私人產權,也只有兩層。而新建居民樓有四層,即便原住戶占去兩層,還有兩層可由房地局自由支配。
對于原租戶,當時有兩種分配方案。一是可以用集資建房的名義買下來,五年后擁有正式產權;二是續(xù)簽租約,自己既可長期租住,亦可轉租他人。對于擁有私人產權的住戶,則在以面積換面積的基本原則上,再適當給予一定面積的優(yōu)惠。
凱伢子家雖已不屬私房,但當時幾間正屋仍由他們家租住,所以也可以買兩套三居室。如果按集資建房的名義,加上父母及本人工齡,每平米僅七百元左右。可是凱伢子家決定放棄購房資格,仍選擇長期租住。當然話說回來,當時的房租也確實便宜。
這亦即凱伢子家吃的第二次虧。
如今毗鄰南門口,離黃興南路商業(yè)步行街東側僅一箭之遙的倒脫靴,乃長沙市之黃金地段,拆遷價聽說每平米已逾兩萬元。幸虧那年鬼使神差,我以父親的名義選擇了集資建房。凱伢子家當初若買下那兩套三居室,如今至少在理論上值好幾百萬吧。
凱伢子這輩子混得不算好,但他并不怨天尤人,還能自寬自解。那天扯談,他說及幾十年來的一些經歷與感受,一臉的無所謂。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凱伢子說,并且為了強調其意義,他又重復一遍,“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美國的億萬富翁比爾?蓋茨,中國的億萬富翁馬云,跟我有什么區(qū)別?再有錢,屙屎也只能占一個茅坑。腿一伸都一樣,火一燒,一蒲灰!”
我大笑了。
但凱伢子仍然滿臉認真,“再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范冰冰跟其他女人有什么兩樣?電燈一關都是一樣!”這我就不敢茍同了,但也無意反駁。
凱伢子也算當過幾年芝麻官,長沙橡膠廠的廠長。只不過是所謂留守廠長,一只燙手的山芋而已。他原來當過車間主任,辦事公正,從不徇私,所以盡管一天到晚板起一副臉,口碑倒不錯。但九十年代末趕上了下崗大潮,繼而工廠破產。一個爛攤子無人想管,上面公司又把凱伢子唆使出來,請他處理工廠善后事宜。讓他火線入黨,封了他一個廠長,說是替廠里排憂解難,凱伢子便答應了。我說總還點別的利益吧。他說有卵利益,想搞油水都冒得辦法搞。我說,好歹是個廠長啊,也算老板吧。凱伢子哼了一聲,說如今擺夜宵攤子炸臭干子的也喊老板。
我大笑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還替廠里多賺噠三千萬咧!”凱伢子說。
“有個房地產老板看中了九尾沖廠里那塊地皮,最高價出了九千萬,我冒搭白。那個老鱉想拖我下水,請我喝酒,唱卡拉OK,做按摩。我怕懶得,喊我去我就去。打麻將故意放我的炮,讓我贏,我裝做不曉得。但地價老子絕不松口,一億二千萬。那個老鱉見我油鹽不進,有天裝了一檔案袋子錢給我。這我就不能收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就是受賄,就是犯法了!”
前前后后耗了將近兩年,最終這塊地皮硬是以一億二千萬成交,一分不少。凱伢子頗為得意。且不知不覺跟他們廠里的一個女會計混成了紅顏知己。
“其實我跟她并非某種意義上的關系。兩個人就是有話講,跟別個冒得話講。我老婆疑心生暗鬼,跟我吵,喊要離婚。我說,離就離噻,莫后悔啊。結果她又不離了?!眲P伢子說,“其實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我哪里會跟她離呢?何況她對我好,總放我的讓?!?/p>
這事一晃又過去了若干年。
不可思議的是,凱伢子迄今仍跟那位女會計保持著“并非某種意義上”的密切關系?;旧厦總€禮拜都要約出去唱次歌,跳回舞。但僅此而已,彼此絕不逾雷池一步。有人不肯信,說這么多年,未必一次都冒搞過???凱伢子說,“搞噠就搞噠,冒搞就冒搞,一是一,二是二。只要搞一次,就會收不了場。如果硬想在外頭搞,到發(fā)廊里去就是,隨你選。搞完了把錢走人,了撇得很!”
此說讓我極為欣賞凱伢子了,并且完全相信了他講的這個故事。因為倘以常識而言,倆人若真的發(fā)生了那種“某種意義上的關系”,那么,這種“某種意義上的關系”,似不可能維系十多年之久吧。
盡管這幾乎可算得上個奇跡。
我又問凱伢子,平時在家里還搞些什么事呢?他說還有什么事做?每天買回菜,看兩張報紙,禮拜五做一天飯(老婆每周五去她姐姐家玩一天)。上網只看新聞,只看美劇。警匪片槍戰(zhàn)片,最近在看《反擊》。好看得很。其他一概不看。早兩天女兒問我看不看《湄公河大案》。國產動作片,票房好高。我不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國產片比歐美片差得太遠,我一律不看!
我說打麻將打得多不?同事邀了偶爾打打,凱伢子說。但跟我打麻將有三個規(guī)矩。第一,不準遲到,不準延時,正負五分鐘。第二,莫扯跟打麻將無關的空頭話。不講話最好。第三,各抽各的煙,各用各的打火機。我說,你的規(guī)矩還蠻嚴格啊。凱伢子說那當然。要不然莫玩。約好上午八點半架場,我肯定會早到。但先不進同事的屋,站在樓下抽根把煙,再看時間,八點半準時上樓敲門。有回我進去,等到八點三十五分了,其他兩個同事還冒來。我轉身就走。剛下樓,碰見那兩個同事上樓。問我哪里去?我講回去。同事說不打麻將了?我講不打噠,你們遲到噠!
像凱伢子這般秉性乖張的人,如今這世道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了。
卻沒想到早一晌小學同學聚會,我跟凱伢子翻了臉。酒足飯飽后有人約打麻將,叫了我跟凱伢子。我打麻將話多,且喜歡開開玩笑,尤其有點喝高了。不料凱伢子把他跟同事定的那套規(guī)矩搬出來了,沖著我說,打牌就打牌,哪里這多空頭話?我便有點不快,但沒有吱聲。沒過好久,我又跟另外一個同學說笑了幾句,凱伢子竟然又跟我生起氣來,說,你嘴巴哪里這么多啊?再講話老子不玩噠!這一下把我惹火了。我把桌上的麻將朝地上一拂,指著凱伢子的鼻子說,老子還不想跟你玩噠!
說罷起身便走,把其他兩個同學搞得目瞪口呆。
但事后一想,都這把年紀了還意氣用事,何苦呢。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跟凱伢子也曾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條藤上的苦瓜啊。下次若再有機會聚會,還是主動跟凱伢子打個招呼,碰杯酒,以釋前嫌吧。
不過,恐怕再難得跟他一起打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