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在玉樹,最著名的女人是文成公主。當(dāng)?shù)氐牟貪h居民都把她視為隔世的親人。
這位大唐王朝的金枝玉葉,于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從長安出發(fā),遠(yuǎn)嫁吐蕃松贊干布,在青藏高原找到自己的英雄。橫穿玉樹的唐蕃古道,因為遙遠(yuǎn)的愛情而成為一條浪漫的路線。
我很想追尋文成公主的足跡再走一回。很想把她一路上看見的雪山、河流、村寨,再看一遍。甚至很想替消失了的公主再愛一次,再愛一次神秘而粗獷的青藏高原。
不,公主并沒有消失,她還活著?;钤谇嗖馗咴挠洃浝铮瑫r也活在我的想像中。
說不清我陪伴著她還是她陪伴著我,途經(jīng)西寧,翻日月山,風(fēng)雨兼程,又一次路過玉樹。前面還有更多更險的峽谷需要穿越,她的終點站是拉薩。我的目的地在哪里?是否比拉薩還遠(yuǎn)?
玉樹,讓長途跋涉尋找愛情的人想坐下來歇一會兒的地方。
從結(jié)古鎮(zhèn)溯巴塘河南行20公里,遇到的山谷是貝納溝。貝納溝又叫勒巴溝,意為“美麗溝”。往溝口走幾步,看見既有唐代藝術(shù)風(fēng)格又有藏式平頂建筑特點的文成公主廟。走進(jìn)去,文成公主正端坐在獅子蓮花座上耐心等著呢。
那不是一尊依據(jù)公主形象雕刻的石像,簡直是一位搖身變作石頭的公主,以這種方式使生命得到延續(xù),美麗成為永恒。
公主,我看見你對我微笑了。你的微笑是對所有旅行者的莫大安慰:夢想在遠(yuǎn)方,遠(yuǎn)方不遠(yuǎn)!
據(jù)說貝納溝是文成公主進(jìn)藏途中停留時間最長的一個地點。當(dāng)?shù)夭刈迨最I(lǐng)和群眾舉行的盛大歡迎儀式,使公主感動得流淚了,決定多住些日子,并向游牧民族傳授耕種和紡織的技術(shù),回報他們的熱情。
玉樹,讓文成公主一見就愛上了的地方。貝納溝敞開胸懷,把公主多挽留了一段時間。
公主終究還要前行,去往拉薩。玉樹的藏民根據(jù)公主畫像,在貝納河的峭壁上雕刻出高8米的文成公主坐像。希望走累了的公主多坐一會兒。希望公主的形象能留下來,永遠(yuǎn)陪伴自己。
后來又建廟,懷念路過的公主。廟內(nèi)文成公主坐像兩側(cè),還有8尊石刻佛立像。1300多年來,香火不斷。
玉樹沒有忘記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同樣也不會忘樣玉樹的。她知道在她住過的地方,有一盞酥油燈晝夜長明,像一顆守望的心。
貝納溝內(nèi)所有懸崖和面積較大的石塊,都刻滿藏經(jīng)或巖畫。那是玉樹在沉思,那是玉樹在回憶。
文成公主路過玉樹也就等于來到三江源。她是走得最遠(yuǎn)的一位漢家女,一直上溯到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
長江的正源沱沱河發(fā)源于各拉丹冬,流經(jīng)玉樹的這一段長江,穿行于唐古拉山脈和昆侖山脈的寬谷之中,又叫通天河。
沿青康公路前行,距離結(jié)古鎮(zhèn)20公里處,有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的紀(jì)念碑。通天河從石碑一側(cè)流過,從我身體一側(cè)流過。我來到長江的上游,而長江正流向我過去的生活。
時間似乎可以倒流的。我仿佛看見風(fēng)塵仆仆的文成公主,正在通天河的渡口站著。我想像自己是她的影子。我想像她是另一個我。
這里自古即是西寧通向玉樹、青海通向西藏的必經(jīng)之路。可以肯定,文成公主曾經(jīng)在此駐足。我眼前的通天河,也曾經(jīng)從她的視野里流過。
我猜測著她被一條大河攔住去路的心情。通天河,真的通向天上嗎?上天,真的很難呀。那個年代,恐后要靠牛皮筏子擺渡吧。
西游記中唐僧師徒過渡曬經(jīng)的情節(jié),描寫的就是通天渡。
通天渡,現(xiàn)在已建起七孔鋼筋水泥大橋。我要比文成公主幸福,比唐僧幸福。河水不會濺濕我的鞋襪。
通天河上起囊極巴隴與沱沱河相接,下至巴塘河口同金沙江相連,橫貫玉樹州全境。過楚瑪爾河口,左岸山嶺屬巴顔喀拉山,山那邊就是黃河源頭。古人說黃河之水天上來。站在黃河源頭,是否就算天上的人呢?至少,我想做一回天上的人。滄浪之水清兮,照見我的倒影。是否還可以兼而照見我的前世,或者來生?瑪多黃河大橋,我想多站一會兒。頭頂?shù)脑戚p輕的,刮過臉上的風(fēng)輕輕的,腳下的流水與時光也輕輕的,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即使離開,腳步也會盡量放輕,生怕打破周圍的寧靜。
不管長江還是黃河,都像從仙境里流出來的。生活在仙境里的人們,一定像仙人一樣幸福。即使你只是個外來的觀光客,面對這神山圣水,也會感到飄飄欲仙。
一群藏原羚從草坡上敏捷地跑過,我的心也變得輕快了。我纏綿的視線,被那些遠(yuǎn)去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總也扯不斷。它們,或許也曾給初來乍到的文成公主送去一串驚喜。這是她在中原做夢也想不到的美景。
還有白唇鹿。白唇鹿水汪汪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像高原的天空一樣干凈。讓我簡直不好意思跟它對視。
仙境里其實還有更大的仙境。那就是結(jié)古鎮(zhèn)西南八十公里的隆寶灘自然保護區(qū)。高聳的群山中間,珍藏一大片草長鶯飛的沼澤地。
隆寶灘因為黑頸鶴而出名的,被稱作“黑頸鶴之鄉(xiāng)”。黑頸鶴是世界珍禽研究所至今未能獵獲的高原珍禽,全世界現(xiàn)存900只,在隆寶灘發(fā)現(xiàn)60只。
今天我來到黑頸鶴的地盤上。下意識地想清點一下數(shù)目。希望黑頸鶴的數(shù)目增長了,而不是減少了。黑頸鶴,你是否能從我的眼神里讀出一個人的祝福?
黑頸鶴在藏語里叫“格薩爾達(dá)子”,意為“牧馬人”,象征著高尚純潔、富有權(quán)威。瞧,它確實以王者風(fēng)范在濕地里凌空起舞。我們都只是它的客人。
黑頸鶴被青海省人民政府定為省鳥。整個青海都以黑頸鶴為榮。
因為黑頸鶴的緣故,玉樹在我心目中是長翅膀的。玉樹會飛。
霞光四射的早晨,黑頸鶴撲扇著翅膀從棲息地飛起,仿佛在眺望今天有誰會來,今天來的是誰。我高興地想跳起來:隆寶灘醒來了,玉樹醒來了。我心靈最深處的那一份愛,醒來了。
它是被黑頸鶴喚醒的。被斑頭雁喚醒的。被棕頭鷗喚醒的。被赤麻鴨喚醒的。被雁鷗和雪雞喚醒的……
也是被自己喚醒的。玉樹與鳥類同在。我與玉樹同在。雖然我沒有長翅膀,也想飛啊。只不過我和隆寶灘里的各種候鳥一樣,飛得再高、再遠(yuǎn),還會回來。
我想對著梅花鹿呼喊,對著探頭探腦的土撥鼠呼喊,對著玉樹的一草一木呼喊:還記得我嗎?我回來了。
回來了可能又離開。離開了,一定還會再回來。我和黑頸鶴共享著同一個故鄉(xiāng)。
就像黑頸鶴每年春天沿原路返回,我在夢中,也是飛著回來的。終于回到玉樹懷抱,借助高原的陽光,晾曬自己看不見的翅膀。在異鄉(xiāng)沾上的塵埃,一下子就被洗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