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我趕到大世界的時候,高飛已跳樓死了。高飛尸體四周站滿了人,幾乎是同時,龐警官帶著幾個人,也紛紛下了警車。八斤子手中的手機還閃亮著,我一路趕來的時候,他的手機一直沒有掛斷,我讓他無論如何叫高飛一定要保持冷靜,別想不開,有事等下來了再說。再說了,大同這邊還有我在!
八斤子說:“真要命!喊話了,高飛聽不進去!”
我說:“于老板喊話了沒有?你現(xiàn)在就求于老板給高飛做保證!”后來我清楚,我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人家于老板,怎么可能在一個外地打工仔面前下跪做保證呢?人家這些個一年四季穿梭在城市里攬工程的大老板,絕對不可能干這種下作的事,即便你尋死尋活,他們也不會做出讓步。
八斤子說:“于老板不在,樓下那幾個追打高飛的大同光頭還在起哄?!?/p>
“報警!報警!”這個時候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了。
八斤子,還有幾個村子里一起過來的工友,看見我像看到了救星,齊聲哭道:“這可怎么辦,出人命了?”
“光頭都哪兒去啦?”
“跑了!”
“怎么沒追?”
“他們手上有家伙!”
“操了家伙你們就怕啦?”
見我接二連三責問,八斤子他們就選擇了沉默,都眼巴巴直盯著我,好像我此時能讓高飛起死回生一樣。我搖頭,心說:“我是記者,不錯,可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死了,再厲害的筆也救不回高飛的命。”
我在大同當記者已經(jīng)三年了,我是怎么走進報社的,要說還得感謝高飛。那天,我在工地上推磚車,不知是因為沒吃飽飯,還是因為想老婆、兒子分心走了神,磚車“嗵”一聲,一頭栽地。高飛他手尖眼快,一伸手給擋住了磚車的扶手。盡管他動作來得很快,可扶手還是打著了我,正好打在我嘴上。頓時,我雙眼直冒金星,滿世界忽閃起黃燦燦的金光。我嘴里全都是血,整個臉像登臺唱戲的大紅臉。高飛見我弓腰坐在地上,殺豬一樣嗷嗷亂叫,大聲喊:
“周揚,你家伙沒死吧?”
“要是死了,我怎么還能喊叫?”我坐在地上,盯著他看,嘴怎么也張不開。我感覺自己都快要死了。我在外打工,累死累活,想多掙些錢寄回去。我可不像高飛,平時活得跟個光棍似的,一有錢就去賭。當然了,就我了解到的情況,高飛除了賭,其它的毛病沒有。不過,他這個毛病誰也管不了,誰要管他就跟誰惱。
“你可別嚇我!”
我怎么能嚇得了他?小時候我總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哥”。其實,他還比我小一歲,只是他身材大我一號,走到哪,沒人敢欺負。
我“啊”的一聲,竟然吐出了一顆門牙。
工地在興云橋東,南邊是燈具市場,西邊緊挨著全大同市最忙碌的御河大道,來來往往的貨車、環(huán)衛(wèi)車、長途客車、郵政車、電力通信搶修車、公交車、小轎車,紅車白車、黃車黑車、綠車灰車,一輛接一輛,“沙沙沙”,“沙沙沙”,像流水,川流不息。人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就在剛才,這里發(fā)生了一起命案。這個工地原本是賣服裝的集貿(mào)大樓,后來有專家提出,要保護古城,說這座大樓要拆除,得重新建一個地下停車場,而且是六層樓高的地下停車場。不知什么原因,工程跑起了馬拉松。都已經(jīng)蓋了七八年了,一直進展不大。如此一來,從我離開后,高飛他們一直都在這里干活。今年春天,市領導發(fā)了狠話,工程得趕進度,爭取中秋節(jié)前完工。于是又增加了四五家工程隊,其中有一家叫“海天工程隊”。把高飛逼上樓頂?shù)模呛L旃こ剃牭膸讉€大同光頭。高飛擔心我聽不著他的問話,又高喊起來:
“周揚,你說話呀!到底有事沒有?”
我怎么能夠開口說話呢?當時我除了手還有點感覺,嘴就像個荒廢了的防空洞,已經(jīng)沒了內容。我雙手捂著嘴,我甚至擔心,我的腦子會不會被剛才這突如其來的一棒給砸爛了,要是我腦子出了問題,我回家怎么跟我老婆和兩兒子交待。那個時候,我老婆春香在老家服裝廠打工,高飛的老婆紅芳跟春香一樣也在服裝廠。有一天,紅芳說:“咱們還是一起到大同去找活干!”春香說:“去那邊干嗎,在家上班種地照顧孩子不也很好嗎?”其實,紅芳心里總歸放心不下高飛,一直擔心自己的男人在大同還去賭博。紅芳想跟過來,是想來大同管管他,讓他收心,不能就這么無休無止地賭下去。畢竟,女兒都已經(jīng)上初中了,女兒上學天天都在等錢花。
后來,紅芳仍留在服裝廠上班,而我老婆過來了。原因很簡單,我在大同這座城市找到了工作。不僅老婆過來了,我兒子也過來了。春香在一家機關食堂搞后勤,我大兒子在市一中念高中,二兒子在東信中學念初中,就這樣,我們一家人在大同終于找到了根。
我白天風風火火采訪,晚上就加班寫稿,平時很少跟八斤子他們聯(lián)系。不過,有時我會主動聯(lián)系他們一起聚一聚。我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我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們。八斤子他們讓我來,總認為我在大同就是聯(lián)合國代表,沒有辦不了的事。可現(xiàn)在,高飛已經(jīng)死了?怎么辦?后面怎么跟高飛的家人交待?
我必須千方百計幫助高飛一家人——那天,當我滿臉是血坐在一邊的時候,是高飛給我送過來一張報紙。這報紙是他從燈具市場里的棋牌室拿回來的,報紙上登有一則大同日報社的招聘啟事,招一名法律、文教版的記者,給出的條件有兩條,都很重要:一條是曾經(jīng)在省以上報刊發(fā)表過新聞作品,另一條上非本市戶籍。這兩條我具備。過去我在老家曾經(jīng)給省報投過稿,我們老家的年輕人喜歡動筆,我就是其中一個。后來,我高考落榜,就跟著營南鄉(xiāng)的一個包工隊來了大同。而高飛,他這家伙智商高,老師勸他復讀,他聽話,又連續(xù)復讀了三年,可他考得一年比一年差。只因他數(shù)學出奇的好,老師為他惋惜,于是就推薦他去楊莊做起了代課老師。高飛給我報紙,大概是他的習慣,他始終沒有放下他作為文化人那副臭架子,到哪都喜歡看看書、看看報紙。
我拿著報紙,像遇到了神仙。我說:“高飛你看看這條啟事!”高飛以為我神經(jīng)錯亂了,慌忙按住我身子,說:“周揚你沒病吧?你給我住嘴!”
“我去報社應聘!”我仰面看著他。
“就這狗屁消息,你也信?”
“怎么啦,白紙黑字呀!”
我把那張報紙扯了兩開,一半塞進嘴里,另一半登有啟事的報紙就裝進了衣兜。高飛見我沒事,也就放心了。
2
在報社,我負責公安消防和衛(wèi)生文教系統(tǒng)的新聞報道,大世界又是商貿(mào)區(qū),治安本來就很亂,常有幾個長胡子、戴白瓜皮帽的新疆人在那邊滋事。為配合警方工作,我去采訪過幾次,跟龐警官有過合作,很自然我們之間成了熟人。所以,龐警官剛才見了我就向我敬禮,跟我握手。看到龐警官跟我親熱的樣子,八斤子緊張的神情有所緩和,人也不再像剛一見面時畏畏縮縮,他雙手不再合抱在胸口,一只手竟在空中比劃起來。跟在他身后的幾個工友,也松開了緊握的拳頭。龐警官知道死者是我老鄉(xiāng),趕緊就在現(xiàn)場拉起了警戒線,有一個小胖子警官鉆進警戒線,用白粉筆在尸體四周劃了一個圈,又操起相機,“咔嚓咔嚓”連續(xù)按動快門。天黑了,相機的閃光在桔黃的街燈下格外刺眼,八斤子他們站在一邊用手捂住了眼睛。
八斤子氣憤道:“狗操的于老板!狗操的大同光頭!”
我趕緊揮手打斷了他的叫罵。我說:“這里有龐警官,問你什么,回答什么!”
八斤子自覺失言,擔心自己剛才的話惹惱龐警官,也就只好在一邊和幾個工友小聲嘀咕。此刻,我感覺我的這幫子老鄉(xiāng)真可憐,人死了,就這么大吵大鬧下去于事無補,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向龐警官他們提供有益的線索,盡快把那幾個大同光頭捉拿伏法。
龐警官問八斤子:“死者跟你什么關系?”
“一個村的,從小一起穿開襠褲比雞巴長大的。”
“噢,那他是怎么死的?”龐警官點頭又瞪大了眼睛。
“跳樓!”
“我知道跳樓摔死的,我是想知道跳樓前的情況?!饼嬀俨荒蜔┝?。
八斤子看著我,目光顯然在向我求援。我說:“龐警官在幫你們辦案,你快點說!”八斤子欲言又止。見他左右為難,我提醒道:
“高飛為什么要選擇跳樓?”
“高飛跳樓前,那幾個大同光頭為什么要追趕他、逼他?”
“你們不是說鋼纜不是他偷的嗎?這又是怎么回事?”
……
我說了一大通,八斤子似有醒悟,說:
“于老板曾經(jīng)在工地上罵過高飛,罵他是個賊!”
“今天一早,他們那邊發(fā)現(xiàn)一捆鋼纜沒了,那幾個大同光頭硬說是高飛偷的!”
龐警官說:“后來?”
“中午大伙還好好的,有說有笑,等于老板走了,那幾個大同光頭就像鬼子一樣,跑到我們這邊盯著高飛要錢,說,偷了鋼纜賣錢,是不是還想讓我們替你背黑鍋?”
高飛說:“我怎么知道你們那邊有鋼纜,我又不負責給你們看材料!”
有一個大同光頭直起脖子說:“你不是說很快就還我錢的嗎?”
龐警官說:“慢點!高飛還他錢?
“嗯!”
“什么錢?”
“他輸過錢。”
“高飛跟他們賭過牌?”
此時,龐警官肩膀上的對講機突然又“嘀嘀嘀”、“嘀嘀嘀”呼叫起來,像又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龐警官對我說:
“好了,周揚,今天就到這里,等明天一早我們再來?!?/p>
見警車走了,八斤子他們開始擔心,怕這案子就此了結。我說:“八斤子,你剛才提供的線索準確,一點也沒有繞彎子,龐警官明天還要來,你這家伙不要光顧一個人說話,讓大伙也站出來說話?!?/p>
聽了我的話,站在一邊的幾個工友也松了一口氣。我清楚,盡管他們幾個人都不說話,不像八斤子他嘴長,可此刻他們心情都很急,也很害怕。為了安慰他們,也為了防止再發(fā)生什么意外,晚上我沒回家,我住進了工棚。春香問我情況怎樣,我搪塞了幾句。春香說:“快把事情弄清楚,村長郭華已經(jīng)領紅芳和她的女兒,還有高飛的爹媽坐火來了,他們正往大同趕?!?/p>
遇有大事,村長還算有責任心,不像我大老遠跑出來工作了,老家那邊的事很少理會???!這人啊就是命,要是高飛當初聽郭村長的話,一直留在村子里那就好了。那一年,我回村過年,郭村長正為十六隊選小隊長?!壤详犻L讓他兒子接去上海了。開始的時候,郭村長把小隊長的人選落在我身上,后來知道我在大同已正式干上記者了,就找我,讓我做高飛的工作,讓他還是安下心來,當小隊長。我們村的人都在外打工,想選個年輕人當小隊長,沒油水,確實沒人愿意干。經(jīng)我撮合,高飛竟然同意了。
我清楚,高飛在家門口經(jīng)常聚眾賭博,已經(jīng)惡習難改了,也許他人到外地,人生地不熟,即便你借給他膽子,他也許不會跟不熟悉的人去賭。他能夠跑出來打工,也許是件好事。
八斤子說:“上周四,高飛被那幾個大同光頭給扒光了衣服,凍了一夜?!?/p>
我說:“是不是又賭去了?”
“那天,工地剛開了工資,他一夜里把辛苦掙來的二千八百塊錢全都輸光了?!?/p>
“你們怎么就不管管他?”
“高飛這人誰也管不了!”
“那鋼纜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只聽大同光頭說那一包鋼纜是剛從外地新進回來的?!卑私镒诱f。
3
那一夜,八斤子告訴我許多事:說高飛接二連三高考落榜,對他打擊很大,那么高的個子,轉眼間就矮了許多。說他當過代課老師,去縣城干過泥匠活,跟小日本師傅一起理過發(fā),彈過棉花,還在西子溝集市上給人拔過牙,再后來就當起了小隊長。這些我清楚。
“咳!人抗不過天,命?。 卑私镒痈袊@。
八斤子把車轱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在為他惋惜。同時,我也清楚,高飛這家伙比我確實聰明多了,他天生就反應快。有一回,我爸跟他在周天泰家看人賭牌,鄉(xiāng)派出所偷偷摸摸進村子來捉賭了。我爸氣喘吁吁地跑回家,進了門,整個人像被電擊中了一樣,倚靠在門板上一動不動,說:“好家伙!還是高飛反應快,要不是他先從窗戶跳出來,我怎么知道逃呀?”我媽說:“看你,都多大人了,就這點事還反應不過來?”我爸說:“誰也沒高飛機靈,那一桌人,包括瞿老師都被派出所的人給堵上了。”我爸還說:“高飛那家伙的腦子簡直就像計算機,我轉著圈子看牌,高飛他不動身,就只盯著瞿老師手上的牌在看,一算一個準。乖乖,這家伙日后肯定了不得!”從那時起,我知道了高飛是個賭場高手。平時他贏多輸少,不過,我們村賭得小,盡管高飛一泡尿能憋上十多個鐘頭,可也贏不了幾個錢。后來我常想,高飛在家當隊長也該是高手,不就是發(fā)動發(fā)動大伙干活嗎?
我小聲說:“當個小隊長不也不錯!”
八斤子不出聲了。
“——土坷垃里不可能長出個大錢,高飛他不當小隊長倒也省心。”我突然間又回想起我老婆春香跟我說過的話,只因那時我工作忙,就沒有再細究。好在,高飛終于也來了大同,過去的事也就不便再提及?,F(xiàn)在高飛死了,“死者為上”嘛,凡牽扯到高飛過去的事我都想聽,說說他的身世,也算給我們活著的人一個安慰吧!
八斤子像受了什么委屈,紅著眼睛跟我講起了一件事。
他說:“有一年清明,鄉(xiāng)政府讓各家各戶遷祖墳,讓大伙都把祖墳遷到湯溝公墓去?!薄跋惹坝媱澤愕镁o,怎么又想起整死人了?”我費解。八斤子說:“周揚,還是你有才,怎么你就把這兩件事聯(lián)到一起了?”
“你同意啦?”
“不同意,一米見方的墳地要價都快一萬了。”
“大伙呢?”
八斤子說:“有人說遷墳不值得。還有人說,過去皇帝還到處埋葬呢,我們也沒聽說過有哪個皇帝的子孫到墳地上燒紙磕頭?!?/p>
村里人說話就是實在,句句在理,我為他們不平。我說:“后來呢?”“隨便鄉(xiāng)政府怎么吆喝,大伙就不遷,能怎么樣!”說到這里,八斤子又興奮起來。我說:“高飛對遷墳是怎么看的?”
“高飛是小隊長,他得給大伙帶頭,這事容不得他考慮,這么一來就讓他為難了。幾次三番,高飛始終下不了決心。后來鄉(xiāng)政府給村里下死命令,各家各戶的祖墳要不就遷到湯溝,要不就原地下沉,沉到十七八米的地下去。”又說:“高飛的爹媽也左右為難,因為高飛的奶奶還活著,要是把他爺爺?shù)膲炦w過去,他們家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要是不遷,奶奶日后走了,到哪兒找墳地?”
我說:“要是高飛奶奶走了,可以在原地隨他爺爺呀!”自古‘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死了最后當然就得跟丈夫合葬在一起?!?/p>
“——鄉(xiāng)政府說了,從今往后死人除了進湯溝,不準隨便土葬!”
“就這樣,高飛爺爺?shù)膲炦€是被沉到地下去了。就因為這件事,鄉(xiāng)政府大做文章,說高飛不給群眾起榜樣作用,不配當小隊長,要再堅持下去,就讓他滾下臺!”
“怎么能這樣!”我憤慨:“不干小隊長也餓不死人!”八斤子說:“高飛經(jīng)歷的事多了,他也不生氣了,可再后來的一件事讓他徹底灰了心?!?/p>
“什么事?”我迫切地追問。
八斤子說:“沒過多長時間,鄉(xiāng)政府讓我們村拆遷,讓我們按莊臺線蓋房子?!彼娢野櫭?,就又解釋說:“那時候,老房子拆遷上莊臺線,不是我們現(xiàn)在報紙上一天到晚宣傳的城鎮(zhèn)化?!边@個我當然知道,城鎮(zhèn)化是這幾年上面才叫響的。不過,我們那邊相對于其它地方經(jīng)濟要好些。我推測,也許那就算作城鎮(zhèn)化的雛形吧。
我說:“按莊臺線蓋房子,好呀,省得莊子里房子亂七雜八的。”他狐疑地盯著我看:“你知道莊臺線鄉(xiāng)里給劃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村里人種地本就很遠,這一回倒好啦,鄉(xiāng)政府把我們村的莊臺線給劃到石腳村對過的六安河上去了。”
“那地方離我們村都七八里地了,這不好!”
八斤子說:“都是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人想出來的餿主意!”
“高飛應該找他們說理呀!”
八斤子說:“還是紅芳有主意!”
“紅芳她怎么說的?”
“紅芳第二天就到村長家說,高飛干不了小隊長了。”
“為什么高飛他不自己去說?”
八斤子說:“也就是紅芳找村長的那天晚上,高飛已經(jīng)坐火車來大同了?!庇謴娬{說:“那回要不是他一甩擔子,全村三百七十八戶人家都得拆遷搬家!”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要是當初紅芳不冒冒失失找村長,要是還繼續(xù)干小隊長,他高飛今天也不至于跳樓!”
八斤子聽了我的話,失聲痛哭。我怎么去安慰他,他一直都在抹眼淚。
4
第三天,當郭村長他們從老家過來的時候,那幾個大同光頭早已被押進了看守所,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嚴罰,真是罪該萬死!我天天用手中的筆伸張正義,主持公道,面對這起突如其來的事件,我還是想說句公道話:大同這些年治安形勢明顯好轉,可人們怎么也想不到,只因一捆鋼纜丟了,結果就要了高飛的性命。大同光頭們口口聲聲哭叫冤枉,說高飛不是他們害死的,說要追究責任,你們怎么不找于老板?現(xiàn)在,他們一個個都爭搶著推卸責任,那是他們知道于老板有錢,他們想,只有于老板可以伸手救他們。龐警官說:“殺死人償命!一切幻想都無濟于事,你們誰也逃不了!”光頭們一聽這話,嚇得臉色刷白,連忙給警官叩頭。這些話是那天夜里龐警官告訴我的,當時八斤子說累了,趴在一堆行李上就睡著了,我悄悄地從充滿霉爛腐臭氣味的工棚里走了出來。
滿天星光,大街上死一般寂靜。
我說,龐警官,既然嫌疑人已經(jīng)抓住了,那你們就連夜把案子調查清楚吧。我平時采訪,喜歡用“調查”一詞來開始我一天的工作,此時,關于一起人命案,只輕描淡寫地說“調查”,有些兒不妥帖,應該是審訊,把嫌疑人關在一間不見光的房子里徹底審訊!說出這話我“咝咝”吸了一口涼氣,等龐警官給我回話。龐警官說,我們也急呀,大世界這一片出了人命案,這幾年來還是頭一回,市委、市政府都十分重視。我清楚,一個地方出了人命案,往輕里說是治安秩序不夠好,需加大治理力度,往重里說是地方領導干部不作為,官僚主義嚴重,被追查起來,是要負領導責任的。我說:“龐警官你放心,我老家的人不會只圖自己一時痛快,做出對不起大同人民的事?!饼嬀僬f:“那是,那是?!边^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你清楚,再過兩個月,我就被調回局里去了,我不想讓這事被放大。”我保證:“只要把案子處理公平就行了!”
接下來,郭村長趕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紅芳的公公、婆婆,還有她女兒也跟了過來,他們一起跪倒在已經(jīng)讓血水浸泡又干枯的粉筆圈邊,紅芳死勁地摳著地上的磚塊,想從眼前粉筆圈子里再撈回一個高飛。可能嗎?我跟著他們身后一起落淚。
郭村長問我:“高飛尸體在哪兒,能不能讓我們看一下?”我說:“算了吧!”郭村長急了,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說:“郭村長你不要傷心,尸體被警方火化了?!惫彘L頓時懷疑并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我,就像沒錢的女人走進商場在挑選衣服一樣,爾后又醒獅般地吼叫起來。從他的眼神里,我推測,他懷疑我在處理高飛后事過程中,是否暗地里幫大同人做了什么手腳。怎么可能,我是誰?我從小是喝著故鄉(xiāng)六安河水長大的,我怎么能干出這種沒良心的缺德事?我是誰?我是大同日報的記者,職業(yè)道德約束我,必須公正、公開、公平對待社會的丑陋現(xiàn)象。我解釋說:“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想讓高飛的尸體保存下來,只是那樣子太殘忍了。”郭村長說:“到底怎么回事,你說清楚!”
我想說,我猶豫再三終究不忍心說出口。見我沉默不語,八斤子靠近他,小聲說:“村長,這事不能怨他,高飛跳下樓時早就面目全非了,頭變成了一顆熟爛的西瓜,撿也撿不起來?!惫彘L像明白了什么,嘆息道:“既是這樣,那你們現(xiàn)在就領我們到派出所,我們想見公安人員?!边@個時候,紅芳的女兒被郭村長的吼叫驚醒了,彈簧一樣從地上蹦起身子,向我哀求:“叔叔,你領我去看看我爸,看看我爸!”她一個勁地搖著我膀子,我頓時淚如涌泉,一手將她摟在懷里,安慰道:“孩子,這不是叔叔不讓你看爸爸,你想罵我,你就罵我……”聽了我的話,八斤子趕緊從我懷里把她拉到一邊。
紅芳的公公、婆婆對著空蕩蕩的天空發(fā)呆,嘴里一遍遍哭喊著:“老天呀,我兒呢,你在哪兒?老天呀,我兒呢,你在那兒?”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讓在場所有的人無不為之動容,都跟著一起心酸。在農(nóng)村,兒子就是一家人的頂梁柱,人老了沒有更多奢望,只盼著自己能在兒子家搭一雙筷子,跟在兒子屁股后面,吃上一碗熱粥、熱飯就心滿意足了??筛唢w死了,今后他的父母會有誰來照顧?
就在那天夜里,龐警官征求我意見:“是不是先把尸體火化掉?”我無語,心說,怎么也得等死者的家人過來見個面?!卑私镒右娢要q豫不決,說:“還是龐警官想得周全,要是高飛現(xiàn)在這個模樣等家里人看了,那會要出人命的!”是啊,人轉眼間成了沒頭的怪物,讓誰看了都無法接受。最后八斤子說了一句:“龐警官,人死了放著也難受,你們就火化去吧。”
郭村長他們被安排住進了賓館,一路上,紅芳說要看高飛最后一眼。我哄她說,尸體讓警方給轉移到火葬場去了,等火化時再看。大概她也猜想到尸體早就被火化了,可又擔心自己一個勁地追問會讓公公、婆婆和女兒接收不了眼前的事實,就不再提這個要求了。又告訴我,說:“高飛除了賭,他沒有別的毛病?!边@個我當然清楚。
記得,高飛剛來大同,我請他吃過飯。這幾年,凡是從老家來大同的人,我都抽出專門的時間安排他們一起吃飯。當然了,也并不是我錢多,在大同找我的人很多,感謝我的人也很多,我學會了適時地借花獻佛,利用現(xiàn)成的酒席讓我的老鄉(xiāng)聚一聚,飽餐一頓。那一回,在安翠園賓館,我約了高飛他們七八個人吃飯。等飯局已經(jīng)散去,大約深夜12點了,可左等右等,高飛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后來,八斤子告訴我:“高飛昨天夜里贏了一千塊?!蔽艺f:“那好,只要不干別的事,我就放心了??少€博終究不是什么好事,你讓他別干了!”再以后,我又一次約了高飛他們吃飯,八斤子說他又去賭了,我不放心,我撥通了高飛的手機,他沒說幾句就掛了。我問八斤子:“‘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誰也不能保證他一天到晚總是贏錢?”八斤子說:“沒事的,他自己能掌握好火候!”那是八斤子為他打馬虎眼,要不上周四怎么會讓人扒光衣服,凍了一夜呢?
紅芳的話在理,想想也是,你還真挑不出高飛別的壞毛病。
大同光頭說高飛偷了他們工地的鋼纜,簡直就是胡說。出事后的第二天,龐警官告訴我,說他去了工地,已經(jīng)審查清楚了,那一捆鋼纜是海天工程隊的保管員給偷賣的,那保管員三個月沒領到工資,現(xiàn)在保管員已經(jīng)逃跑了。我說:“噢,那幾個大同光頭罪就更大了,不是嗎?”聽了我的話,龐警官不出聲,他應該明白這些人罪大惡極。現(xiàn)在,我想把這些話告訴郭村長,好讓他跟警方說理,也好讓他在海天工程隊于老板面前提出條件??晌也幌胝f,我擔心這樣說出來,紅芳更加委屈??蛇@事我又不得不說。郭村長聽了立刻火冒三丈,說:“那好,難道大同就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就沒說理的地方了?!”
我安慰說:“有,一定有。”
5
那天,于老板果然出現(xiàn)在賓館。
于老板想進門賠罪——那幾個大同光頭有一個是他的堂弟,于老板怎么能放手不問呢?既然案情已水落石出,既然那一捆鋼纜不是高飛給偷跑的,那幾個大同光頭就無法逃脫法律嚴懲。誣陷好人,就是無視法律,更何況高飛是被他們活活給逼死的,他們怎么可以逍遙法外?
孰輕孰重,此時于老板了然于心。
于老板進門時,外面正飄著雪花??粗诶习逡簧硌┧?,我堅持說:“你還是不要見他們了?!庇诶习逭f:“周揚,周記者,現(xiàn)在我得見死者的家屬,要不我會愧疚一輩子的,這個案子我有責任?!蔽仪宄裼诶习暹@樣精明的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站出來認罪。接著他又解釋說:“我那個堂弟7歲的時候就沒了娘,一直跟在我這邊看場護院,平時由我負責看管教育,他今年剛過18歲,他還是個孩子。”我清楚,這是于老板想為他堂弟說情。我追問:“那你見了他們想說什么?”于老板搓搓手,指著身后秘書的手提包。我清楚,他們是想用錢來求得紅芳一家人就此放手。可能嗎?
這幾天,老家的人都住在賓館。春香想,把他們安排在賓館,條件會好些,要是安頓不好他們,讓一家老小生了病怎么辦?”關鍵的時候春香和我一樣,是不顧小家利益的,千方百計替大家著想。同時,老家的人也規(guī)矩,就一直住在賓館沒亂走,都等著于老板出現(xiàn),希望于老板能夠給些賠償,這也是大伙這幾天來商量出的一致結果。紅芳哭喊著要人,要見高飛。春香說:“紅芳,你再這樣,我跟周揚可就不管你們了。高飛死了,大伙都傷心,即便大伙跟著你一起哭喊也換不回來?!奔t芳就不哭了,白天黑夜一直捂著臉躺在床上。紅芳的女兒都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也哭喊著要見爸爸,不管誰勸說都沒用。這可怎么辦?我當然清楚,孩子不僅僅傷心自己沒了爸爸,同時,也擔心沒爸的日子今后上學怎么辦?還有誰來關心她上學的生活費和學費,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話。要是高飛在,高飛盡管一天到晚賭博,可一家人始終都沒有耽誤女兒讀書。紅芳的女兒一個勁地喊叫,不吃也不喝,誰見了也不放心。一些熱心的大同市民,也趕到賓館送來衣服、錢和補品,安慰他們。我清楚,要是他們見了高飛的尸體又能怎么樣?
我是記者,我有義務來維護他們的利益。我在大同,曾經(jīng)為許許多多打工者維權,包括那些辛苦一年了,急等著錢回家過年的外地民工。他們辛苦了一年,結果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著落。當我把那些個民工的工資從黑心老板那里爭取回來的時候,那些個民工落淚了,都想請我吃飯,甚至有人提出要給我紅包。我怎么能這樣?最后當那些背著大包小包的民工離開大同的時候,都說我是好人,是他們的保護神。我感激,我感激他們對我的贊譽。
我是記者,我是大同法律、文教版的記者。當初大同日報招聘我的時候,條件之一就是非本籍戶口。現(xiàn)在我清楚了報社的良苦用心,他們清楚,要是本地記者,對為民工維權一類的事真地干不出什么動靜。因為是熟人,因為大家本鄉(xiāng)本土,許多事就可能下不了手??涩F(xiàn)在呢?一頭是于老板,是大同的民營企業(yè)家,一頭是我的老鄉(xiāng),我該如何處理好兩者的關系?
我是記者,我想我得堅持正義,為這個社會主持公道??擅鎸τ诶习褰o出的那一包現(xiàn)金,我的老鄉(xiāng)們又是如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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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郭村長替紅芳一家人收下了于老板送來的38萬元現(xiàn)金;后來,那六個大同光頭,一個判了10年有期徒刑,兩個判了7年有期徒刑,另外有一個判了3年有期徒刑,還有兩個無罪釋放。既然于老板事后主動站出來給紅芳一家人賠了錢,那是好事。“畢竟高飛已經(jīng)死了,死了不可復活,”郭村長在接了這筆錢后,看著于老板一字一句地說:“活著的人還要生活,有你給的這筆錢,我們回去后讓紅芳好好照顧孩子和老人?!庇诶习迓犃诉@番話,緊握住郭村長的手,感激不盡。因為他清楚,自己的堂弟最后被無罪釋放了。
故事到這里該結束了,這里,我還有一件事得交待一下:
那天,郭村長領著紅芳一家人走了,八斤子跑到報社找我,給我送來了一個黑皮筆記本,他說:“這是高飛在大同的日記。”我真想不到,高飛這個從小對數(shù)字有興趣的人,怎么還有寫日記的習慣?八斤子說:“高飛的日記我看過,也許這其中的內容,可供你寫點東西登上報紙?!蔽铱戳似渲幸粍t日記,也就是出事前一天的那則日記。日記中寫到:這幾天我心里很亂,上周四輸了錢就不說了,等下個月開了工資,我準備給女兒買一條紅圍巾,因為今年大同城的女孩子都興紅圍巾。爾后就再干三兩個月,等著跟大伙一起趕回家過年……
作者簡介:
吳永華,1969年生,江蘇高郵人?!洞笸娛履觇b》編輯。近年來有小說在《鴨綠江》《山西文學》《黃河》《佛山文藝》《青海湖》《翠苑》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著有長篇小說《飄落的梧桐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