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摘 要:有“清詩第一”之譽的鄭珍在道咸時期親歷了各種劫難,在貧病、播遷以及親鄰的死喪中求生,對生死等問題有著比同時代人更為深刻的體認與思索。他將這種體認與思索引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其詩彰顯出強烈而深刻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對生之短暫的焦慮與化解;在枉死與順生之間的抉擇;對天道的質(zhì)疑與接受。此三方面將一個衰亂之世底層文人對生命價值的思索以及命運的困惑與掙扎展現(xiàn)出來,不僅增加了鄭珍詩歌的厚度與高度,也為我們了解清季文人的生存心態(tài)提供了一種鮮活的參照。
關鍵詞:鄭珍 生命意識 生存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5)01-65-71
鄭珍一生歷嘉道咸同四朝,主要活動于道咸兩朝。道咸時期,清朝開始全面衰敗,亂象叢生,兵連禍接,地處邊陲的貴州地區(qū)遭受的禍患尤為慘烈。一生足跡基本限于貴州的鄭珍親歷了各種劫難,在貧病、播遷以及親鄰的死喪中求生,對生死等問題有著比同時代人更為深刻的體認與思索。他將這種體認與思索引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其詩彰顯出強烈而深刻的生命意識。
一、對生之短暫的焦慮與化解
生命是殘酷的,無論貴賤賢愚,最終都要化為一抔黃土。這種命定的結局,使上自帝王下至文人志士都有一種強烈的悲劇意識。秦始皇的求仙,魏晉文人的服藥,無不顯示出人們對生之短暫的焦慮。這種焦慮經(jīng)過歷代詩人大肆詠嘆后,已經(jīng)固化為一種文化基因,每一個體均難以擺脫,身處亂世衰世的鄭珍更加難免。其《永州廿三初度》云:“暗數(shù)年華計才德,一分不到欲如何?!?感慨功業(yè)無成,年歲已長,隱現(xiàn)出一種焦慮感。這種焦慮感隨著詩人年齡的增長而增強,如《三月初十沙洋》云:“漢水東南流,奔浪日夜急。檥舟感今日,吾年倏三十?!币粋€“倏”字突出時光流逝之迅疾,凸顯人在時間面前的無力感,從而生發(fā)出一種緊張與焦慮的情緒。但詩人并沒有讓這種焦慮攫住自己,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化解。其《月下醉歌》云:“咫尺人天不相營,何況世外求神仙。蓬萊瀛洲果何處,秦皇乃葬驪山邊。固知仙骨有時朽,惟爾飛光最長久。西升東沒無窮期,白兔搗藥延爾壽。如何醒眼看世人,不伴玉皇飲天酒。宋無忌,娥影珠,一日奔馳四萬里。何如花間傾玉壺,壺空醉矣還歌呼!”哪有仙山呢?秦始皇晚年汲汲求仙,最終不還是葬在了驪山邊?只有那月光才是永恒的、無窮盡的。兩相對比,人是多么的脆弱與渺小。但詩人沒有停留在對月光的羨慕上,反而突出月神“醒眼看世人”的孤單以及每日奔馳四萬里的疲憊,并與自己飲酒作歌的暢快作對比,在對比中暫時消解生之短暫所帶來的焦慮。
鄭珍一生嗜酒,自言“漸老漸變剝,不變者惟醉”(《和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十四)。醉酒行為雖未變,飲酒的心情卻隨著年齡增長而發(fā)生變化。鄭珍年輕時飲酒非常豪邁,可以“興酣呼白龍”(《飲圣泉上》),述酒詩如《月下醉歌》《醉歸》《重醉湘山寺歌》等也都以“醉歌”命名;中年時飲酒則產(chǎn)生“萬想患不得,待得止無味”(《和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四)的沉郁與愁苦,述酒詩《夏山飲酒雜詩十二首》《和淵明飲酒詩二十首》等也以厚重的“組詩”面貌出現(xiàn),飲酒已經(jīng)從早年的興之所好變成消解人生憂愁的一種需要。在生命布滿憂患時,能夠使詩人賞心、忘憂的無過于手中杯了,由此他發(fā)出“世物獨酒真,飯食亦其次”(《和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四)的體認與感喟。但飲酒雖可以暫時使人忘憂,結果卻是“澆愁愁更愁”,以飲酒來消解焦慮只是一種暫時的、消極的方式。
這種方式自然不會是鄭珍面對生之短暫與死之必然的生命悲劇時的主要態(tài)度,他有一個更積極也是最主要的應對方式即追求生命價值,以此完成對死亡的超越。其《得子佩訊及詩,仍次韻寄答,兼托借書周執(zhí)庵觀察,時仁懷溫水賊已平》云:“人生天地間,一塵集大隗。賢愚同盡耳,精氣有不改。倘能挾日月,正不問飽餒。勉哉各努力,出處期莫殆?!彪m然賢愚最終都會化為煙云,但賢者長存在天地間的精神是不會消失的,因此如果能流芳百世,“挾日月”以存,就要不問物質(zhì)地努力。詩人以“精氣不改”來激勵自己,也勉勵朋友,流露出非常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但他有時也流露出對身后之名的疑惑。其《書柏容存稿》云:“細念人生殊可憐,頃刻兒童謚為叟。生前百苦不稍放,死去即應骨速朽。何取千秋萬歲后,一句兩句在人口?!闭J為人死后一切都不復存在,又何必汲汲于千秋萬歲后的名聲呢?鄭珍雖然勘破了身后之名,但對生命價值的追尋一直沒有停止。
鄭珍對生命價值的思索并沒有超出儒家“三不朽”的人生理想范圍?!叭恍唷币粤⒌聻樯?,立功居次,立言為末。立德是圣賢之業(yè),普通人難以企及,因此立功成為士人的首選,鄭珍也不例外,盡管他“少小不讀律,自闕經(jīng)世務”(《子午山詩七首》其七),但對經(jīng)世濟民之事很關注,并且受到整個社會價值體系的影響,對建功立業(yè)表示認同。古代社會士人要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必須進入官場,要進入官場又必須通過科考取得功名。鄭珍雖然稟賦過人,科考之路卻很不順,三十二歲(道光十七年)才中舉,后兩次赴京應試均落第,僅以舉人終身??茍龅馁儒恳欢ǔ潭壬舷チ怂牧⒐χ摹4送?,鄭珍本性疏淡,拙于應對,與莫友芝赴京應試時曾因疏于結交士人而被視為“厭物”;又為人至孝,不忍遠離父母。而且成年后身體孱弱,應會試時曾因病交白卷。這些因素使鄭珍的仕宦欲望大大減弱,加上他難忍官場的種種黑暗,因此中舉后他就“厭薄仕進”[1]1473,立志于經(jīng)學。莫友芝《巢經(jīng)巢詩鈔序》云:“友芝即戲謂曰:‘論吾子平生著述,經(jīng)訓第一,文筆第二,歌詩第三。而惟詩為易見才,將恐他日流傳,轉(zhuǎn)壓兩端耳。子尹固漫頷之,而不肯以詩人自居?!盵2]578由此可探知鄭珍對自己的期許即以經(jīng)學家立于世,以經(jīng)術為安身立命的所在。
在這樣的追求下,鄭珍安于貧窮,埋首書中,不重物質(zhì),在貧窮中保有樂觀的精神。面對屋漏尚能發(fā)出“塵桉垢濁謝人洗,米釜羹湯行自添”(《屋漏詩》)的自嘲之詞;面對無米下鍋的窘境還能擁有“仰天一大笑,能盜今亦遲!”“或有大螺降,虛甕時時窺”(《甕盡》)的從容與幽默;面對無米可食、只能吃焦麥的生活亦能以“撐腸不易饑,朝食晚可到”(《飯麥》)的詼諧來開解,以曠達的姿態(tài)完成對苦難的超越。endprint
詩人不在乎生存的物質(zhì)條件,卻注重精神的享受,追求人生的“清凈”。“清凈”不只言環(huán)境,它還指一種無煩惱侵擾的內(nèi)心世界。人只有保持內(nèi)心的清凈才能感知外界的清氣,從而享有內(nèi)外一體的悠游自在,以一顆澄凈之心對客觀世界進行審美關照,從而享受審美的愉悅。在鄭珍關于月夜的系列詩中,我們隨處可以觸摸到詩人的這種愉悅感。如《中秋后夕獨酌紫薇下》:“銀河轉(zhuǎn)碧星漸稀,庭中露上清氣肥。明月遲遲漸下樹,涼風裊裊還吹衣。提壺對此獨自勸,伴座無語三紅薇。學舍如舟地如水,菱荇蕩漾相因依。忽驚深夜落何處,美人散盡吾何歸。仰看天宇凈塵翳,俯念人間多是非。心魂月魄兩明妙,窅窅人天俱入機。六根長愿正如此,酹月一杯無我違。”露之清氣、遲遲的明月、裊裊的涼風烘托出月夜的寧謐,映照出主體內(nèi)心的清凈。在這種清境中,詩人對月獨酌,陶醉在輕柔的月光中,不知時間飛逝,有一種物我皆忘的審美愉悅。一旦回到現(xiàn)實,涌現(xiàn)在心頭的人間是非就會破壞這種審美愉悅,因此詩人此生愿將心魂托給月光,在人天一體中求得明妙、清凈之心。出于對清境的追求,詩人特別鐘情山水。山水對詩人而言是安享清凈的場所,因此他游山玩水時不欲作尋根式的探究。其《攜兒子游上下天門過生日》云:“看山自有真,心會不在遠。強欲索根源,縱得亦已淺。我觀我生猶未知,且可山水相娛嬉。何緣無事自取鬧,笑看巖間紅杏枝?!本捅磉_了只愿體驗山之真,與山水相嬉的態(tài)度。
詩人對清境的刻意尋求詩化了其貧困的生存狀態(tài),營造出一種充滿審美趣味的人生。在這種審美趣味中,詩人以內(nèi)心的適意消解生之短暫帶來的焦慮,以審美的愉悅化解生之艱難帶來的煩惱憂愁,在一種積極的狀態(tài)中埋首學問,努力將生命的長度向生存的深度轉(zhuǎn)化以實現(xiàn)生命的永恒。
二、枉死與順生的抉擇
鄭珍主要生活在道咸時期。道咸時期正是清朝兵連禍接,民不聊生之際,原本就相對貧窮的貴州地區(qū)遭遇的禍患尤為慘烈,甚至發(fā)生人吃人的慘劇。鄭珍也歷經(jīng)劫難,幾經(jīng)播遷,親歷了親鄰的死喪。在此亂世之中,屢屢遭逢不幸的鄭珍對生與死有著獨到的體認與思索。
鄭珍有《和淵明飲酒二十首》,這組詩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他對生死的看法?!逗蜏Y明飲酒二十首》(其二)云:“種豆不得豆,蒿藜滿秋山。生無一日樂,便死何足言。千駟葬何人,真可活百年。堂堂亦有此,明日當誰傳?!薄扒я啞闭Z出《論語·季氏》:“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盵3]178鄭珍對“千駟”之命運無比惋惜,認為他們原本可以存活百年,只因齊景公殘暴而過早地被葬送了,而且死后還得不到百姓的稱贊。作為堂堂國君的馬都遭遇這樣的命運,一介小民的“我”如果在亂世中喪生了,還有誰能為“我”作傳呢?透露出詩人對死不得其所的憂慮。因為有此憂慮,所以鄭珍對“枉死”持不贊同的態(tài)度。《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三)云:“使氣路旁粥,何損黔敖情。夷齊止如此,餓死仍無名。人死非一途,人生不更生?!薄扒健敝涑鲎浴抖Y記·檀弓下》:“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饑者而食之。有饑者,蒙袂、輯履,貿(mào)然而來。黔敖左奉食,右執(zhí)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盵4]150這位饑者因不食嗟來之食而死,其骨氣贏得了千古以來人們的稱贊,被視為人格榜樣。而食“嗟來之食”與否,也成為后人評判人格高下的重要標準。鄭珍一反其說,認為黔敖關懷窮人的本意并沒有因饑者的使氣任性而受到損傷,反觀饑者因使氣而餓死,死得毫無名目,就顯得過于拘執(zhí)。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是對“以暴易暴”的抗議與抵制,他們的餓死是堅守大義的一種姿態(tài),是一種殉道行為,因此受到稱頌,千古留名。試想如果伯夷叔齊僅僅因使氣而拒絕嗟來之食,那么他們即使餓死也不會留下什么名聲,只會同無數(shù)個非正常死亡的人一樣名與身俱滅,至多化為另一個“饑者”被人在歷史文獻中添上一筆。在鄭珍看來,死有多種途徑,何必要選擇餓死這種方式?生存下來豈不有更多的生機?鄭珍的這種主張與曾子“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4]150的態(tài)度一脈相承,是儒家權宜與變通思想的體現(xiàn)。因為重視變通,所以在順生還是枉死這個問題上,鄭珍的立場就比較通達,其《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十一)云:“生著人路上,誰能出其道。展轉(zhuǎn)無奈何,可憐佛與老。百方會想盡,一朝亦僵槁。枉死究何益,順生豈不好!”在枉死和順生之間明顯地傾向后者,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珍惜。
鄭珍一生以讀書為業(yè),不事生產(chǎn),數(shù)畝薄田都交與兩個弟弟耕種,曾因親老家貧而出去求仕,晚年則固守家山,依靠作校官的微薄俸祿度日,時常需要弟弟接濟。兵荒馬亂之際,農(nóng)田收成也銳減,鄭珍一家常常遭遇無米下炊的窘境,愁苦之極詩人甚至發(fā)出過“欲死不得死,欲生無一佳”(《愁苦又一歲贈郘亭》)的凄涼聲音。他的詩中多次寫到食物,如《甕盡》《飯麥》《端午對諸君饋物作歌》《食老米》《貸米》《家米至》等,可以想見詩人遭遇的饑餓。在饑餓、病痛以及兵荒馬亂中求生存實屬不易。此外,詩人成年后體弱多病,有時甚至危及生命。因此詩人對上天賦予的生命格外珍惜,不認同枉死的死亡方式。
鄭珍不認同枉死,還與他樂天知命、安時處順的心態(tài)有關。如《傷歌行二首襄城除日作》云:“男兒生世間,窮達有命不自由。黃金便使高北斗,能衣晏子幾狐裘?拂塵下馬卸馬鞍,舉杯自勸歌路難?!闭J為窮達有命,非己身所難掌控。爾后他數(shù)次經(jīng)歷病痛,幾乎命懸一線,但每每又能逢兇化吉,這更使他相信命運的存在。如《二月二十日,以病新愈,命同兒赴貴陽,書寄劉仙石觀察》(其一)云:“憶我除日歸,絕粒已半月。居然不許死,天意豈無說。持杯勸口飲,汝窮命真鐵?!卑朐聸]有進食之人居然還能幸存下來,難道不是天意,不是命定如此?既然存在天意,那么人就應該順天而活。其《二月二十日,以病新愈,命同兒赴貴陽,書寄劉仙石觀察》(其二)云:“饑飽有定分,違即攘其鑿。逝結無情游,行歌老帶索?!比说母F通顯達都是命定的,違背這種定分就會使身體遭遇禍患。因此詩人決定要向春秋時期的“高士”榮啟期那樣九十歲時還能行歌帶索,知足、順命地生活。endprint
因為安時處順,所以詩人對命運沒有前知的欲望,對算命等行為非常反感。其《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十六)云:“有客挾秘籍,云是《珞琭經(jīng)》。指示愧茫昧,聽久睡欲成。前知究何益,既定豈得更?客言識坎險,可以不出庭。妙術誠可羨,風雨懷雞鳴。請自用我法,謝君相愛情?!薄剁蟋f經(jīng)》是一部根據(jù)人的八字來推測吉兇禍福的命理之作,有客人根據(jù)此書對詩人的命運進行預言,但詩人卻毫無興趣,昏昏欲睡,他認為既然一切已經(jīng)命定,又如何能更改?既然不能更改,那么提前知道命運又有什么益處呢?因此謝絕了客人的好意?!白杂梦曳ā币饧疵總€人都有自己的稱謂方式,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必互相勉強?!白杂梦曳ā痹诖颂幈憩F(xiàn)出詩人對個體自由的推崇,流露出強烈的個體意識。在《自訟》篇中詩人再次表達了對算命的反感:“藐藐生之初,五福受已賅。奈何使髠殘,評辱吾官骸。百年豈不識,先覺先我開。生盡天所命,死為地所埋。奈何要前知,即知何用哉?抑且壽與折,非以年算裁。跖目何曾炯?顏發(fā)何曾衰?奈何不自信,耄及良可哀!人老多憂懼,禍福為之媒。即此已足見,奈何返自崖?!鄙蓝加商於ǎA知命運沒有任何用處;況且人的壽福、折福并非靠年歲衡量,如盜跖雖長命卻遭歷史辱罵,顏回雖早逝卻永遠活在人心里,因此對生死實在不必有所憂懼,順天應命就好。
但這種順生而不枉死的立場并不意味著鄭珍愿意隨波逐流、媚世茍活。恰恰相反,詩人一直有自己的人格堅守,不愿做違己之事。他在詩中多次表達這個立場,如“故知終日間,違己即生患。老氏云無身,此語或未然”(《病夜聽雨不寐示諸生四首》其一);“平生恥作違心事,嬰命區(qū)區(qū)系彼蒼”(《十月望,莫九莖自郡至山中,始知郘亭數(shù)月在圍城,寄之五首》其四);“閉門藏恥未可罪,違己獻笑真難吾”(《寓宅牡丹盛開》)。與陶淵明一樣,詩人“違己交病”,因此他指天盟誓:“我寧饑餓不出門,若負此心有如水。”(《送黎子元舅自平夷歸里》)寧愿饑餓也不愿出門求官。鄭珍心性耿直,品行高潔,難忍污濁之事。其《送方仲堅歸金陵》云:“眼前事事看不得,久欲買山長閉門。而今卿相不揖客,顏回餓死溝中擲。而今英雄不讀書,官貴都乘孔子車。丈夫無福亦隨命,誰暇回頭顧破甑?”對官場之種種怪象難以容忍。詩人既難忍官場中的黑暗,也難以作媚態(tài)取悅于人,因此才有此決絕之心。他在《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十)中云:“哀哀入籠鳥,一生逐四隅。人為萬物靈,亦復無出途。誰爾牛馬哉?自供名利驅(qū)。可憐客中死,絲毫無復馀。安宅豈不廣,直負百年居?!闭J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也同入籠的小鳥一樣,被各種無形的籠子拘禁著,做牛做馬供人驅(qū)遣,為名利而奔走,一旦客死異鄉(xiāng),什么也不會留下,這樣的生活實在有負百年人生。因此詩人寧愿固守家山,在饑餓與凍餒中生存。
鄭珍雖然不認同枉死,卻不畏死,反而對死抱著非常坦然的態(tài)度,常在詩中論及死亡之事。其《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云:“參差五男女,媚爺爭酌喧。爺醉顏如花,臨風反以偏。念我蓋棺時,汝曹扛入山。風雨一堆土,有酒豈得還。今日及舌在,用飲莫用言?!睌⑹鲎约核篮蟊缓⒆觽兲肷街醒诼裨邳S土里的情景,筆調(diào)非常輕快,毫無悲傷情緒,對死亡非常坦然?!蹲郧迕魅攵迹『?,遂夜瘧。至三月初七二更,與鄉(xiāng)人訣而氣盡,三更復蘇。以必與試,歸始給火牌馳驛,明日仍入闈。臥兩日也,繳白卷出,適生日也。作六絕句》(其二)云:“明知死作城根土,尚囑歸埋子午山。”病重之際,仍在囑咐友人一定要將自己歸葬母親墓旁,不避諱言說死后之事?!蹲游缟诫s詩七首》(其五):“生兮依母居,死也旁母厝?!痹俅伪磉_死后埋骨之地要與母親的墓地相鄰的心愿。其《自訟》則云:“生盡天所命,死為地所埋?!币砸环N置身事外的口吻談論生死,非常冷靜、豁達。這種對死亡的超然態(tài)度與主張道法自然的道家思想相一致。
鄭珍身處亂世,在貧病、饑荒、播遷中度日,親歷了各種禍亂與親人的死喪,可謂悲苦一生。面對悲苦的生命,他既予以珍惜,以不枉死、順生的原則努力生活;又對死超然處之,融合儒家的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的精神與道家的道法自然的精神于一體。
三、對天道的質(zhì)疑與接受
人生的艱難與復雜非單一的生活原則或者心態(tài)就能應對,鄭珍縱有樂天知命、安時處順的心態(tài),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復雜的人事時也常有激憤不平之氣。鄭珍曾與莫友芝受遵義知府之聘修纂《遵義府志》,兩人“挹古一辭,動徹數(shù)編;鉤今一事,動稽數(shù)月。有征必窮,有聞必核,專心致志,首尾四年”[2]618,于道光二十一年夏共同完成府志的修纂,并于道光二十二年夏完成校版的增葉工作?!蹲窳x府志》“紀載纖繁皆具,寧詳勿遺。體裁并不專仿一家,隨事發(fā)凡,亦不襲故習,別立總例,好古之士,欲考鏡南中,爭求是書,比之《華陽國志》”[5]91,時任貴州巡撫的賀長齡甚至要上書朝廷請獎。即便如此,《遵義府志》仍遭到一些指摘與非議。鄭珍在《與周小湖辭貴陽志局書》中稱:“郡志成時,一二無賴扇之,誹謗疊興,余波未已?!盵6]39莫友芝也稱“《遵乘》非議,始事時即意其難免,特不意其出于此耳”[2]618。對于這種非議,鄭珍也有反思己過,他自言:“余昔之輯郡志,閱三年乃成,力亦勤矣。而物產(chǎn)不采《茶經(jīng)》,祠廟不摭《賓退錄》,楊氏事不載《清容集》,則目之未遍也。鼓樓隘之水,誤指為渭河、樂安江混敘其源處,則足之未周也……余固深悔之……七月上俞秋農(nóng)書,自謂年來漸知漢宋大儒收拾人身心性命之理?!盵6]88自承舛誤與闕漏,努力收拾心性。但盡管如此,非議與誹謗還是對鄭珍形成較強的打擊。他在道光二十二年七月自遵義歸家后,“倦不欲出,每獨飲數(shù)杯,有所觸寄,輒和陶作”,總成《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在這組詩中,鄭珍不僅陳述了自己對生死的看法,而且表達了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一些困惑。《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九)云:“終晝瞑目坐,此眼不可開。紛紛何為者,薄惡難為懷。鄰翁九十馀,古性老益乖。提壺就之飲,請我從雀棲。天留作厭物,眾情賤如泥。君何獨不棄,毋乃別有諸。幸聞生之初,釋我神意迷。”時人對《府志》的誹謗與非議使詩人心緒惡劣,難以放懷,自認為“厭物”,無法自我消解。詩中的老翁是遠古淳樸人性的化身,是詩人精神世界的共鳴者,在老人與酒的合力下,詩人雖然不能消除現(xiàn)實人生的困惑,但能暫時寬懷。endprint
除現(xiàn)實的紛爭外,詩人自身的遭際也使他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困惑。其《至仁懷廳五日即病,幾危,將取道重慶歸,述懷與樾峰平公四首》(其二)云:“少小苦長饑,讀書牧豕暇。淵明拙乞食,孫楚每遭罵。廿年疢疾中,術慧頗足藉。焉知屠龍就,天乃不我赦。云橫子午山,哀雛叫深夜。世議日以隘,側(cè)聽吁且詫。以茲朽方寸,謀生到姜蔗。”詩人小時飽受饑餓之苦,在牧羊喂豬之余讀書,成年后依然窮困,每每要乞食度日;好不容易術業(yè)有所成,有所慰藉之時卻又遭逢母喪,而且遭遇他人的非議與誹謗,上天為何如此待人?
不僅如此,底層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也令詩人痛心不已,《公安》《松滋》《江邊老叟詩》《經(jīng)死哀》《抽離哀》《疫》(三首)《餓四首》《殺二首》等詩寫到了百姓因遭水患而流離失所,戰(zhàn)亂中的人命如草芥以及瘟疫爆發(fā)導致的人口絕跡,饑餓導致的人吃人,以及嚴酷軍法下的殺人如麻、眾狗爭尸等社會慘狀,安分守己的百姓為何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
感于自身遭際與社會種種不平之事,安時處順的詩人對天道發(fā)生了質(zhì)疑。其《君子何所悲》(前集卷七)云:“濁水魚鱉肥,清江風浪飛。蠹蟲食嘉果,荊棘無枯枝。庸子福所聚,志士病所欺。天道有難識,此心終不移。鑿井寄達言,君子何所悲?!睗崴~往往很肥美,清江上卻風浪不止;鮮果往往遭蠹蟲的侵蝕,而荊棘卻非常茂盛;平庸之人往往幸福無比,而志士卻遭遇病痛,不是說天道為善嗎,這是什么樣的天道?如果真有天道,那天道也太讓人難以捉摸了。其《子何自黎平相從古州,余西歸有日,子何以事先還,送之》也云:“美言出貧士,孔孟不值錢。蹻跖而官材,見者皆曰賢。世道止如此,志人誠可憐。簞瓢茍奇物,性命豈易捐?!敝毖钥酌喜皇軞g迎而盜賊們卻一路青云,受到贊譽,這樣的世道令有志之士情何以堪?
這種質(zhì)疑與司馬遷在《史記·伯夷列傳》中的質(zhì)疑完全相同。在《史記·伯夷列傳》中,司馬遷認為伯夷叔齊具高潔之性而餓死,顏回品行醇厚卻早夭,盜跖殘暴卻得以壽終,操行不軌之人卻得享富貴,公正之士屢受災禍,這樣的事實讓司馬遷非常困惑,質(zhì)疑天道的存在。陶淵明也發(fā)出過同樣的質(zhì)疑,其《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二)云:“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立空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比绻f善惡有報,伯夷叔齊品行高潔卻餓死在西山;如果說善惡無報,先賢們?yōu)楹斡忠⒀詡鞯??高士榮啟期九十帶索而歌,饑寒仍一如當年,但榮啟期至今為人稱道。如果沒有這些節(jié)操之士,千載以來我們又能傳頌誰呢?言下之意,即使天道不與善,固守節(jié)操也有其價值,即流傳千古,對后人形成精神激勵。陶淵明以此對天道的困惑進行了化解。
鄭珍在質(zhì)疑天道后雖然沒有將疑惑進行化解,但他也有自己的應對方式,“天道有難識,此心終不移”(《君子何所悲》)透露出對人格的堅守,“性命豈易捐”(《子何自黎平相從古州,余西歸有日,子何以事先還,送之》)流露出對生命的珍惜。這種堅守與珍惜是鄭珍憑借人格力量對天道的疑惑進行抵御后的選擇,顯示出鄭珍人格力量的強大。在這種人格力量作用下,安時知命的鄭珍偶爾發(fā)出與天抗爭的心聲,如《石頭山歌送郘亭還郡》云:“挹君袖,拍君肩。男兒有道天無權。”就表現(xiàn)出以人道與天道相抗爭的主體精神。不過這種抗爭精神只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為亂世的離憂與苦痛所淹沒。
晚年的鄭珍面對苦難無能為力,基本上處在對老天的怨恨與乞求兩種情緒中。當一個人對苦難難以承載之時容易對天發(fā)生怨恨,此乃人情之常,鄭珍也未能免。如《除日將抵貴定,兒信到,言孫女如達痘殤都勻》:“舛運有如此,衰年安用生?怨天天亦盡,收涕入荒城?!睂O女因出痘而殤,悲痛至極的詩人發(fā)出了對上天無情的怨恨。又如《寒夜百感交集,拈坡公<糴米>詩語為韻,成十首》(其二):“此地是何地?此天是何天?偉哉造化身,森然立于前。所跂誠莫及,頃觀殊未賢。即事良自悟,乃有區(qū)中緣。”對天、地發(fā)出質(zhì)問。再如《疫》(其三):“親鄰垂喪盡,屈指一潸然。欲活真無地,何辜只叫天?!泵鎸τH鄰死喪將盡、沒有存活之處的狀態(tài),詩人悲憤難禁,發(fā)問為何自己要遭受如此的磨難,天理何在?對天流露出無限的怨恨。
在怨恨之外,鄭珍更多的是對天的乞求。鄭珍晚年的心態(tài)由知命向認命轉(zhuǎn)化,認為一切都是命定,人只能聽天由命。其《除日至家八首》(其八)云:“百離那免命,一介總關天?!闭J為天命主宰人世的離合。這種歸之于天的心態(tài)使他常將世間的災難歸為天怒所致,如《哀里》所言:“人事釀天怒,降禍一何速?!闭J為由于天怒,所以降禍于民,有一種“天刑”思想。他的詩里也充滿“天刑”之說,如《腕傷將復聊短述》:“吁嗟老可憫,百網(wǎng)末由出。人患與天刑,靜思怨尤滅?!睂⒆陨淼膭?chuàng)傷歸結為人患,世事的創(chuàng)傷歸結為天刑。又如《玉樹殤,命同兒送棺歸葬子午山,感賦》(其三):“薄植自不能,天刑滿身繞。馀殃及此輩,待羨含飴笑。”將孫兒的早夭歸于天刑。出于對天命的體認,詩人開始乞求上天的庇佑,如《祀灶》云:“全家都在病吟中,老婦瓶盆廢不供。拜乞朝天與天語,但求無病不辭窮?!痹娙说囊蠛芎唵危磺笕覠o病。
在經(jīng)歷了重重苦難之后,詩人最后對天道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由之前的疑惑變?yōu)橄嘈排c期待。其《將歸酬曉峰弟六首》(其二)云:“天道有盈虛,人厄亦當退?!敝赋鎏斓烙杏撝兓娙伺c朋友們正遭受的厄難一定會消退。其《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學官避亂紀事八十韻》則云:“向后不忍思,哀哀隨命丁……亂定當來還,天道陂則平。去去各努力,無徒淚縱橫。”以天道的消長來寬慰自己與家人。詩人在困厄中要保存自己、活下去必須尋求一個精神支撐,因此詩人選擇了相信天道與天理,以正面的心態(tài)面對生之苦,在堅韌中延續(xù)難能可貴的生命。
鄭珍在詩中將一個衰亂之世底層文人對生命價值、生與死方面的復雜情緒以及生命的困惑與掙扎展現(xiàn)出來,不僅增加了其詩的厚度與高度,也為我們了解亂世底層文人的生存心態(tài)與生活狀態(tài)提供了一種鮮活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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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consciousness of Zheng Zhen poems
Zhou Fang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School of Art and Communication Chengdu)
Abstract: ZhengZhenspoetry was considered the highest achievements in Qing Dynasty. He had experienced all kinds of suffering, such as poverty, illness and the death of relatives and so on and so forth.. However, he still survived. Therefore, he had a more profound awareness and thinking on life and death, which compared with their contemporaries. And he expressed the awareness in his poems so that His poems reflected a deep and strong life consciousness. This kind of life consciousness manifested in three aspects, The anxiety and resolve opposite the brief life; Choice between the death and suitable life; The questioning of the heaven and acceptance of it. The three aspects would be the thinking of the value of life and the fate of the confusion and struggle, which not only increased the thickness and height of Zhengs poetry, but also provided a vivid refere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survival mentality of the lively intellectuals at the bottom of ecosystem in Qing Dynasty.
Key Words: Zheng Zhen; life consciousness; survival mentality
責任編輯:黃萬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