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大鼓

我是個非常喜歡大海的人，愛屋及烏，我也喜歡所有海邊的島嶼，孤零零的荒島，熱鬧的旅游城市島，精美的珊瑚島，隨時淹沒的小沙島或者菜菜子松島。旅居?xùn)|南亞，考慮到文化的差異，我們希望找基礎(chǔ)設(shè)施發(fā)展成熟的海島，對外國人便利，房子也相對容易找。最終我們鎖定巴厘島。

關(guān)于旅居，其中艱苦的，不是找景點找攻略找路書找美食，而是找房子。如你所知，和短暫的度假游不同，我們負(fù)擔(dān)不起幾十美金一天的酒店住宿，也無法在青旅和來來往往的背包客們共享幾個月的床鋪，老老實實地找當(dāng)?shù)刈夥渴俏ㄒ贿x擇。不過，租房過程中往往能細致地體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景人文，還能結(jié)識到當(dāng)?shù)嘏笥?。開車帶我們?nèi)andidasa挨家挨戶問詢的紐曼先生就是尋租時認(rèn)識的，找到我們的沙灘屋全靠他，熱情又敬業(yè)。除了紐曼先生，還有試圖推銷酒店住宿而結(jié)識的古斯地，都成了我們在巴厘島的朋友，如果沒有他們，恐怕這趟旅居精彩程度會差很多。

我們在巴厘島一共住了三個月，算下來除了每周坐房東的車去市里超市購物，跟著古斯地參加村里的靜默日和婚禮慶典，其他所有的日子都是在沙灘屋里度過。每天醒來，先用涼水沖一個澡，妻做早餐，我開始干活。中午時分結(jié)束當(dāng)天的工作，我們一起躺在床柜上讀書或者睡午覺，午后不太熱的話妻會做瑜伽練習(xí)，或者烤蛋糕當(dāng)下午茶。接近黃昏，當(dāng)陽光不再那么猛烈，我們就換上泳衣帶著浮潛裝備跳到海里，妻在珊瑚群里追逐小魚小蝦，我當(dāng)作體力鍛煉游一個小時泳。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坐在露臺看晚霞，因此晚餐要到天黑后才開始。

穿上紗籠過巴厘島新年

一天，古斯地突然打電話問我，要不要看Ogoh-Ogoh?！笆⒋蟮挠涡?，我們村里所有人都會參加，圍著Ogoh-Ogoh又唱又跳，熱鬧得不得了?！蔽一貞?yīng)他當(dāng)然要去。

三月十二號是巴厘島的新年（每年日期不同），也叫Nyepi靜默日，是巴厘印度教的一個大節(jié)日。靜默日的前一晚，各處都有慶典。大家先在廟里祈禱，然后跟著Ogoh-Ogoh繞著村子走一圈，咚咚鏘咚咚鏘地敲鑼打鼓唱歌跳舞。“Ogoh-Ogoh is bad spirit?！毙」膨T車載我們?nèi)ニ謇锏臅r候跟我解釋，每逢新年，大家用紙、木頭和顏料做成各種魔鬼的模型，平均約兩三米高。魔鬼各有自己的名字，代表著不好的事物靈魂，比如病鬼、餓鬼、貪婪鬼等，按照我們的說法，就是各種負(fù)能量。新年伊始，大家希望把所有的負(fù)能量都塞進Ogoh-Ogoh，誠心誠意地舉行個儀式，最后一把火燒掉，留下的，自然是好的、開心的正能量。

小古和他弟弟用摩托車載著我和妻去他們家，沿著環(huán)島的主路穿過白沙灘，經(jīng)過一片稻田，穿過村屋之間的小道。抵達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太陽掛在農(nóng)田的上方依舊呼啦啦地吐著熱氣，像站在空調(diào)排氣孔邊一樣，我們躲在小古家的屋檐下乘涼。小古家有四個兄弟姐妹，他是老大，今年三十，再過兩星期就要結(jié)婚了。他有個漂亮的妹妹，在Candidasa的度假酒店當(dāng)服務(wù)生，年長的弟弟和他一樣樸實靦腆，年幼的弟弟才六七歲，老氣橫秋地抱著肩坐在門沿，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是在擔(dān)心總統(tǒng)大選或者核武擴散威脅什么的。

小古家在當(dāng)?shù)貙儆谧钇胀ǖ哪欠N，門口放著祭神的鮮花焚香，每天更換，進門后是樸素的大院子，種著花花草草，堆著雜物。房子建筑分兩部分，一邊是住房，兩層樓高，廚房擺著簡單的食物。印尼人沒有大家坐在一起吃飯的習(xí)慣，母親把一天的飯菜燒好，家里人肚子餓了端著盤子盛滿，坐在院子里各自呼嚕嚕地用手抓著吃，別有一番風(fēng)情。

另一部分是廟，占地面積不比住房小多少，打掃得干干凈凈，論豪華比住房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島上有大廟，每個村又有村廟，每個Banjar （類似居委會）有居委廟，每條街有街廟，每家有家廟?！毙」艑ξ艺f。

“這么多呀？”

“神也多啊，大到梵天、毗濕奴、濕婆神，釋迦牟尼，小到山神火神花神動物神，你家住在海灘，那里還有沙灘神?！边@讓我想起之前帶我找房子的經(jīng)紀(jì)人，每次經(jīng)過一個海灘都會拜拜，她說在請求神允許她經(jīng)過。

六點時分小古讓我們換上紗籠，當(dāng)?shù)貞c典的習(xí)俗必須正裝。從小古家走到街廟，要不了三分鐘，廟口的Ogoh-Ogoh瞪著眼睛露著獠牙，一手握著刀一手抱著流血的凡人，一手挖著它的心肺一手拿著邪惡的法器。在Ogoh-Ogoh前面已經(jīng)坐著五六十個村民，基本都是孩童，笑著說著唱著，每過幾分鐘會有人敲一次鈴，另一個祭司拿著黃色的花沾著水往孩子們的頭上灑。那個時候孩子們就收起調(diào)皮的摸樣，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合上雙手祈禱。鈴聲過后，立刻又笑嘻嘻地玩鬧起來。小古和幾個先到的成年人坐在后排。他說這樣的祭祀，都會讓小孩子們先來，他們有最純粹的善，最快樂的心情，Good Spirit，他重復(fù)著，Good Spirit。一陣鈴聲響起，我們跟著一起合起雙手，祭司輪流分發(fā)著鮮花和稻米，小古示意我們把鮮花放在頭頂，米粒黏在腦門和太陽穴。“米神主掌著我們的食物，為我們帶來三餐?！彼f。

時間緩緩地流淌，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然后從廟門口轉(zhuǎn)移到廟里的廣場，一個穿著白色服飾的祭司舉著香走到中央，身旁的婦人將他的坐墊擦去凡塵，擺放鮮花。熏香一根接著一根點燃，裊裊的煙如盤旋在佛寺里的誦經(jīng)，教堂中的頌歌般填滿廟宇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心靈。祭司的身邊有一株睡蓮，漸漸收起她紫色的花瓣，隨著祈禱聲走到神的國度。

一陣梆梆梆的敲竹聲響亮地傳來，歡快明朗的節(jié)奏讓人蠢蠢欲動，小古拍拍我，說游行正式開始。 雖然Ogoh-Ogoh主要由紙糊成，但眾人抬著它舞動兩個小時也不是件輕松的事，年青人們沒多久就汗流浹背，不過個個精神抖擻，隨著后排負(fù)責(zé)敲鑼打鼓的團隊走一陣，唱一陣。路邊的村民越來越多，不少跟著走進游行隊伍，跳起漂亮的舞。天色漸漸黑了，孩子們點燃手中的火把，于是高高聳立的Ogoh-Ogoh看起來更加猙獰，我看到領(lǐng)頭的還有一群裝扮成小鬼的女孩，畫著邁克杰克遜“驚悚”MV里僵尸的模樣，一位穿著紅色大袍子，帶著青面獠牙面具的舞者，伸著長長竹簽做成的指甲到處嚇唬人。沒有人被他們嚇到，個個笑逐顏開，不少人拿著手機跑去跟他合影。游行九點左右結(jié)束，Ogoh-Ogoh載滿所有不好的事物，最后被扔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大家輕輕松松回家睡覺，又是一個只有美妙生活的年。

小古和他弟弟載我倆回家的時候，我收到房東的短信：明天Nyepi日，請勿外出，請勿游泳，盡量不要點燈和大聲喧嘩。我問小古，全巴厘島都是一樣嗎？是啊，他說，連機場都關(guān)了，街道上只有執(zhí)勤的警察，不能開車不能出海，這一天是給我們的土地、整個地球的，讓她休息一下，讓她安安靜靜地過一天。所以Nyepi又稱之為靜默日，是巴厘島印度教的傳統(tǒng)，屆時大家都在家里祈禱，祭祀，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不少傳統(tǒng)的家庭還會在那一天節(jié)食，禁言。

“那明天你也一整天在家咯？”

“沒錯?！毙」诺?。

“不過也沒那么嚴(yán)格啦，偷偷出來抽根煙啥的，沒人怪你的?！彼炔患按丶右痪?，生怕我怪責(zé)這習(xí)俗太嚴(yán)格似的。

一百多個古斯地參加的婚禮

不久后，我們受邀去參加古斯地的婚禮?；槎Y一共舉行三天，從一大早到太陽落山，每天十幾個小時。

老古斯地盛裝打扮，一件鑲著金邊的格子襯衫，一條漂亮紋理的傳統(tǒng)紗籠，一頂?shù)稚臑醯敲保║deng），婚禮對于當(dāng)?shù)厝藖碚f，是相當(dāng)于祭典般重大的日子。古斯地也幫我們準(zhǔn)備好了傳統(tǒng)服飾，今天一整天我們都會待在庫瑪村子里。新郎新娘若來自不同的村，婚禮的第一天通常就是由男方村子的人集體去女方村子提親，由于意義重大，大家都會盡量參加。

“所以一共多少人？”我問老古斯地。

“將近一百多個吧?！?/p>

“一百多個古斯地嗎？” “哈哈沒錯，一百多個古斯地?！崩瞎潘沟睾臀乙黄鹦α似饋?。

關(guān)于巴厘島人的名字，讀過吉爾伯特《一個人的旅行》的話，大概多少知道些。絕大部分的巴厘島人，如果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就叫Wayan，第二個叫Made，第三個Nyoman，最后是Ketut，到了第五個，就叫回Wayan，或者Wayan Balik，意思是“又一個Wayan”！ 雖然巴厘島人也有自己的名字，但對外大多都是這么稱呼自己，直接翻譯的話，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意思。在巴厘島，有超過八成的人口為印度教，并沿用了古代印度的種姓制度，不過僅僅是命名方式而已，并沒有身份或階級的象征，也沒有印度的賤民層（第五階序，不可接觸者）。 這四個名字，都是屬于印度瓦爾納階序中的第四階層，首陀羅系，該系占了巴厘島印度教人口的九成以上。另外三層分別為“所羅門”“剎帝利”“吠舍”，聽起來很復(fù)雜，不過用老古斯地的話來說，就是古代的職業(yè)分工罷了?！敖邪_的是第一層，都是祭司，我們村大部分是第二層，全都叫古斯地，偶爾有叫阿貢或者考克達的，意思是戰(zhàn)士，國王，第三層一般叫戴瓦，或者桑，以前就是代表商人，技師，農(nóng)場主之類的。第四層是平民百姓，沒有世襲名字，所以直接老大老二這么叫?！彼裕诠潘沟氐拇遄硬庞心敲炊嗟摹肮潘沟亍?！

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開了將近半小時，我們來到叢林深處的一個小村莊，不少古斯地們都已經(jīng)陸續(xù)進村，穿著白色襯衣紗籠裹裙的古斯地向我們打招呼：“喂喂，你們倆可終于來了，嚴(yán)重遲到！”這個古斯地是新郎古斯地的叔叔，約四十歲上下，靜默日的時候我們見過一面，他是負(fù)責(zé)古斯地村廟祈禱的祭司。此人長得濃眉大眼，端正虔誠，尤其在捧著香念經(jīng)時，有一種大慈悲的模樣。他笑的時候，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友，之后熟悉了，才發(fā)現(xiàn)他除了祭典，平常談吐幾乎沒幾句是正經(jīng)的，風(fēng)趣幽默笑點又低，隨便來個玩笑都能讓他呵呵笑個前俯后仰，簡直像要把當(dāng)祭司時憋壞的那些時間狠狠賺回來一樣。

古斯地叔叔替我們引路，下車的地點并不是庫瑪?shù)拇迓?，還要走上三公里的山路，泥濘的羊腸小道，叢林深處偶爾能聽到猴子的叫聲。抵達庫瑪家已接近中午，雨季的關(guān)系，天空堆起了黑壓壓的大片烏云。古斯地和庫瑪穿著盛裝，撐著把大傘站在門口迎接，庫瑪家的院子搭著一個簡易的大棚，來提親的古斯地們，安安靜靜地坐在棚下，另外二十幾個長者或比較有地位的古斯地們圍在棚前的涼亭里，磕著瓜子喝著椰酒。

按照傳統(tǒng)，庫瑪村的人會聚在隔壁內(nèi)院，兩個村子的人們會相互祈福問好，贈送禮物，然而整個儀式中最重要的是拜祭。古斯地之前跟我提到過，庫瑪嫁給他后，就屬于古斯地家的人了，之后只能服侍古斯地村里的神祗，因此今天是庫瑪最后一次向自己家和村里的神祗禱告，向那些庇佑了她二十多年的神靈們說再見。與中國婚禮的大擺筵席，張燈結(jié)彩好好熱鬧一回不同，也和西方婚禮中相互宣誓，親朋好友敲著酒杯輪流致辭不同，這場婚禮幾乎就是沒完沒了的拜祭儀式，連續(xù)三天，每天十幾個小時。兩個村子參加婚禮的人分別坐在相鄰的兩間大院子，彼此小聲地聊著天，長老們分別給這對新人們祝福，然后一起等待他們拜祭完畢。不會有人準(zhǔn)備著各種道具嚷嚷著鬧新房，不會有人堆在教堂門口等著新娘拋花，大概也不會有帥氣的男主角氣喘吁吁地跑來阻止新郎新娘。

即使再普通的巴厘島家庭，無論房子規(guī)模大小，通常都有一半面積是用來建廟，老古斯地還說大家每年至少有一半收入是用來修廟。在這里，衡量一個人的富有往往與開什么車，帶什么包，有幾塊表毫無關(guān)系，即使銀行存折有五十億，房子有三百七十四套，如果家里村里的廟破破爛爛冷冷清清，別人眼里照樣算是一貧如洗。

古斯地和庫瑪今天就是從家廟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地祈禱，祭司時而陪伴著他們，時而獨自在神像前祭香，庫瑪穿著一套有著復(fù)雜花紋的紫紅色絲質(zhì)傳統(tǒng)禮服，畫著濃妝，帶著精致的海螺型耳環(huán)，她把長發(fā)盤成一個很特別的髻，用金飾點綴，中央插著一朵艷紅的花。古斯地叔叔說發(fā)型是巴厘島女性最注重的打扮，不同的祭典儀式還細分著不同的發(fā)型，發(fā)飾及插花，我說在我們那里，女孩最重要的裝飾部分是美瞳。相比之下新郎古斯地的服飾就沒那么花俏，一件灰色的正裝外套配一條青藍色紗籠裙，臉頰抹著淡淡的胭脂，稍微獨特的是他的烏登帽，比平常的更厚實更艷麗，帽結(jié)的打法似乎也不一樣。

古斯地叔叔說烏登帽和沙龍是巴厘島男性最重要的服飾，尤其烏登帽，連帽結(jié)都很講究，比如祭司的結(jié)在腦勺，普通人的在額前。我說你不是祭司嗎？為什么帽結(jié)在額前？古斯地叔叔夸張地癟癟嘴說今天自己只是人群里的一介白丁。 不過烏登帽確實重要，每次參加祭奠，古斯地都會給我準(zhǔn)備，并且要求我再熱都不能摘下。巴厘島法定騎車必須帶安全帽，可是這幾個月來我見過不少帶著烏登帽開摩托車的，警察看到也不阻攔，總之是頂非常了不起的帽子。

古斯地和庫瑪祭拜完家廟時已經(jīng)過了正午，庫瑪?shù)膵寢尯凸潘沟氐拿妹脧膹N房端出幾個大鍋子，是一些簡單的蔬菜、炸雞和烤肉，接著古斯地弟弟扛著一大籃子的米飯擺在一旁，于是大家各自拿著一次性的盤子夾一點菜盛一勺飯當(dāng)作午餐。

祭拜庫瑪家街廟的時候，我倆就離開了，下午三點剛過。老古斯地說他有事得先回登帕薩市，問我們要不要跟車一起走，否則可能得等到天黑，而且沒幾個人有車。我們坐著老古斯地的車回Candidsa。下午的車道有點堵，開了近一個小時才經(jīng)過白沙灘景區(qū)，看著外國面孔逐漸增多，掛著浮潛釣魚徒步環(huán)島一日游牌子的旅行社占滿路的兩旁，仿佛隔了一個世界。老古斯地的車子里放著印尼語的流行音樂，歌詞我們聽不懂，旋律卻是熟悉的SHE的Superstar，當(dāng)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曲子，到如今應(yīng)該算是經(jīng)典老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