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甲成

一年一度，我都要去趕三月街。三月街，已成了大理人的一個情結(jié)。

步入三月街的街門，我便看到了“觀音古市”幾個篆書大字，很多人或許都會忽略，但于我而言，這卻是我的興趣點所在。

研究或關注大理文化的人，都會注意到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那就是大理人對什么事都講究個說法，都要像樹有根、水有源一般讓每一件事情都有個來龍去脈，從而讓子孫后代懂得溯古知源，懂得歸去來兮。而且一般只要是有些歷史的文化現(xiàn)象或習俗行為，其源頭，必定會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大概就是大理文化之根，就深藏于宗教迷宮之內(nèi)的最好明證吧。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參透了大理宗教的本質(zhì)，也就領悟到了大理文化的核心特質(zhì)。

歷時千年的大理三月街，也并不例外，其緣起也有著神乎其神的宗教傳說。相傳，隋末唐初，惡魔羅剎永居大理，性情殘暴，日食人眼三十六雙，民眾苦不堪言。從西天來的觀音大士巧施法術，制服了羅剎。當?shù)匕傩諡楦兄x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便在每年農(nóng)歷三月十五到二十二日來到中和峰麓集會祭拜觀音，善男信女接踵而至，參會者無以計數(shù)。后來觀音擔心民眾每年來聽經(jīng)受法，日久會耽誤了農(nóng)事生產(chǎn)，便勸導信徒們來趕會時帶上農(nóng)副產(chǎn)品進行交換，這樣便逐步形成了定期舉行的貿(mào)易集市。傳說固然不可信，但卻與大理作為“妙香古國”的歷史淵源一脈相承，使素來篤信佛教的大理人深信不疑。這一抹穿透千年歷史的宗教色彩，為這個充滿市井生活氣息的繁華集市，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使三月街成為大理人乃至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心目中的朝圣地，成了年復一年永不違背的約定。

雖然有著神秘宗教色彩的“說法”，自約定俗成以來便在大理民間廣泛流傳。但向來務實的大理人，還是從濃厚的商業(yè)氣息中嗅到了這個千年街市產(chǎn)生的某種歷史必然。兩條同樣具有神秘色彩的古道，把大理鑄就成了亞洲文化的十字路口，一個融匯南北、雄冠東西的街市的誕生，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某種歷史的必然，是優(yōu)越的地理區(qū)位宿命般催生了這個古老的街市。首先是被稱為“南方絲綢之路”的“蜀身毒道”，這是已經(jīng)為當今國內(nèi)外學術界所公認的我國對外交往的最早的國際通道，這條古道有東、西兩條。東線北起宜賓，南至曲靖市。途經(jīng)昭通地區(qū)的鹽津、大關、魯?shù)?，延至昆明、楚雄、大理，在普溯驛與西線靈關道相匯。西線靈關道由成都經(jīng)邛崍、廬山（古稱靈關）、漢原、西昌、大姚至祥云、大理。東西線在大理交匯后被稱為博南道或永昌道，經(jīng)保山、德宏到緬甸、印度、阿富汗等海外諸國，或經(jīng)保山、騰沖到緬甸、印度阿薩姆等地，成為聯(lián)結(jié)南亞、西亞而最后到達歐洲的商貿(mào)和文化交流通道。其次是自唐代以來溝通我國南方川、滇、藏三省漢、藏、白、彝、傣、納西等民族經(jīng)濟和文化交往的“茶馬古道”。茶馬古道是藏族地區(qū)以馬匹、皮毛、麝香、鹿茸、藏紅花、貝母、蟲草等特產(chǎn)與四川、云南各民族地區(qū)交換以茶葉為主，包括糖、布、線、粉絲等生活必需品的商業(yè)通道，主要依靠馬幫在山谷驛道中成年累月地長途跋涉來運行。對這條古道的具體路線學術界至今各執(zhí)一詞，但其中涉及大理的一條路線是十分明確的。它發(fā)端于思茅地區(qū)、西雙版納的云海茶山之中，向西通過云縣、鳳慶到達大理，再向北至麗江經(jīng)中甸、維西、德欽進入西藏。近代下關茶葉生產(chǎn)的方興未艾和當代一部叫《茶馬古道》的電視劇，向我們清晰地印證了大理在茶馬古道上的重要地位。

大理自漢代始便與內(nèi)地連綿不絕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兩條彪炳中華史冊的商業(yè)古道，一串串至今依然響徹在大理人腦海中的馬幫鈴聲，兩個強大的西南地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500年的傳承，一個地區(qū)經(jīng)濟繁榮的強烈愿望和無數(shù)商人夢寐以求的淘金夢想，使大理三月街的產(chǎn)生成為某種歷史的必然。

大理文化最優(yōu)秀的特質(zhì)除了在于兼收并蓄、開放包容之外，更在于連綿傳承、永不斷裂。三月街和大理許多民俗節(jié)日一樣，不僅歷史超過千年，傳承也逾千年。遠在唐代南詔時期，三月街就成為南詔羊苴咩城與東南亞諸古國進行文化交流、貿(mào)易通商的重要集市。有文字載：“白唐永徽間至今，朝代累更，此市不變”。明代崇禎年間著名旅行家、文學家徐霞客，在滇西旅游考察期間，對大理三月街作了如實的記錄：“十五日，是為街子之始，蓋榆城（即大理）有觀音街子之聚，設于城西演武場中……十三省物無不至，滇中諸蠻物亦無不至。”有史書記，南宋建炎年間，宋高宗趙構(gòu)曾“遣效用縉昂人大理國招馬。大理國王段和譽遣清平官以馬五百匹及馴象，隨昂入獻”。這五百匹大理馬被南宋皇帝“以三百騎賜岳飛，二百騎賜張?！?。也正是為了篩選“尤善馳驟”的大理馬作為戰(zhàn)馬，賽馬成為三月街的一大活動。到了清代，三月街的規(guī)模更為可觀?！洞罄砜h志稿》中是這樣記寫三月街盛況的：“盛時百貨生意頗大，四方商賈如蜀、贛、粵、浙、桂、秦、黔、藏、緬等地，及本省各州縣之云集者殆十萬計，馬騾、藥材、茶市、絲綿、毛料、木植、瓷、銅、錫器諸大宗大理交易之，至少者值亦數(shù)萬?！碑敃r大理三月街之規(guī)模盛況，不僅在國內(nèi)，即使在亞洲諸國中，也當名列前茅。清末首批大理留日學生、白族音樂家李燮羲，曾寫了這樣一首《三月街竹枝詞》：“昔時繁盛幾春秋，百萬金錢似水流。川廣蘇杭精巧貨，買賣商場冠亞洲”。解放以后，三月街更是成為大理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重要象征，一部《五朵金花》寫盡了三月街的繁華與喧嚷。到90年代三月街被定名為“大理白族自治州三月街民族節(jié)”后，這千年不衰的盛會，更是成為萬民歡聚的佳節(jié)，民族交流的盛會，成了和諧大理、包容大理、開放大理的重要象征。2008年，這個具有千年歷史的街市榮膺“節(jié)慶中華最佳文化傳承獎”，而且被列入中國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走在三月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想：大理任何一個民俗活動或節(jié)日習俗，都因歷史久遠、連綿傳承，而積淀著難以細數(shù)的文化更迭的元素。三月街也不例外，許多特色堪稱獨一無二。首先是參加的人數(shù)和千年不變的熱情。迄今為止，世界恐怕再也難以找出這樣一個商業(yè)集會，能以民間和會期的方式吸引如此眾多的人，而且會成為參與者約定俗成的自覺行為。即使是大型的宗教集會活動，參與者之虔誠也最多不過如此。其次是這個千年街市的內(nèi)涵包羅萬象，幾乎就是一個民族流淌了千年卻永不停息的歷史河流。宗教、民俗、歷史、文化、體育、民間文藝乃至流行時尚和諧地交融貫通在一起，從未有人敢輕易地斷定這是一個純粹的商貿(mào)交流活動。而它卻從未停止過前進的腳步，像滾雪球一般，吸納了一個又一個的時代烙印。走在街市中，你仿佛聽到了不同時代碰撞的聲音，走過了唐、宋、元、明、清，又歷經(jīng)了近代、現(xiàn)代和當代之大理。這邊洞經(jīng)古樂的遠古遺韻尚縈繞耳際，那邊早已唱開了2015年的流行歌曲。歷史在這里玩起了蒙太奇，時空交錯得讓人想起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當然還有樸素得讓人想起大地的中草藥材和一聲聲震天價響的交易買賣聲，現(xiàn)代文明走到這里只會失語，這個從歷史深處走來的街市，它只屬于自然，屬于泥土和炊煙，屬于白家大嫂一段精打細算的真實生活。

看過賽馬會，吃過黃燜雞，買了土特產(chǎn)，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刂良抑?，挑燈寫了一首詩贊曰：

此街盛傳觀音始，繁華如斯歷史然。

千年傳承今勝昔，筆墨稍遜難馳騁。

一趟閱盡古今事，道是無聲勝有聲。

從來白子多豪邁，街頭市尾民族音。

縱使朝代累更迭，此市不變?nèi)f古存。

浪漫本非山花意，簇擁成團謂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