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杰
(中共中央黨校,北京100091)
早在古希臘時期,智者派代表人物普羅泰格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和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這兩個關于人的命題的提出,就使本體論的追問從外部自然轉向了人自身。由于當時歷史視域的局限性,對人的考察也僅限于理智、道德和靈魂方面,但已基本確立了“理性是人的本質”的傳統理性人性觀。進入中世紀,哲學成為神學的奴婢,理性服從于信仰?;浇獭妒ソ洝氛J為,因為人有原罪,故人需要信仰上帝進而得到靈魂救贖,而導致原罪的根源是由于人擅自使用了理性,反理性和對上帝的絕對信仰成了人的本質。在經歷了陰暗的千年中世紀后,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到來,人的曙光重現,一切哲學思想圍繞“人的發(fā)現和世界的發(fā)現”兩大主題展開,人文主義者歌頌人的價值、崇尚人的尊嚴和自由。從近代哲學的開創(chuàng)人笛卡爾到完成者黑格爾,哲學由本體論轉向認識論,人的認識問題成了哲學的中心問題,這里凸顯和發(fā)展了古希臘的理性人性觀,在黑格爾那里,作為絕對精神的理性被發(fā)展到了極致。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繼承德國古典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和法國空想社會主義的理論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學說,推動哲學向科學的方向進展,而他們所做的一切理論工作都是為了實現社會中現實的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為了人生命的尊嚴和福祉。進入20世紀,哲學學派紛呈、學科林立,哲學形態(tài)錯綜復雜。從整個西方哲學由近代到現代的轉型過程看,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初可謂是這一轉型的過渡期,而從20世紀初至今可謂是其完成期。在哲學形態(tài)的轉型過程中,除了進一步沿著理性形而上學傳統發(fā)展的流派外,出現了反理性傳統的非理性主義,他們強調非理性的意志、本能沖動、情感對人性展現和完善的重要意義。
從上述哲學史的發(fā)展歷程看,西方哲學在其長期發(fā)展過程中已經發(fā)生過三次重大的轉折:從古希臘哲學轉向中世紀哲學;從中世紀轉向近代西方哲學;從近代西方哲學轉向現代西方哲學。而在每一個哲學發(fā)展階段上,人都被肢解為特定的一面,有自然的面相、神的面相和理性的面相,非理性的欲望、本能也成了一個面相,這些支離破碎的單面人活在不自由的現實情境里,他們看不到整體的自己,單角度的歷史視域把人切割成孤獨的、匱乏的人。下面,我將從三個維度來重構人的整體性。
從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雙重視角來考察人的本質,我們會發(fā)現人是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統一體。人作為自然界的一種存在物,具有客觀物質性,即所謂自然物的屬性,具體表現在人的生理器官和對自然界規(guī)律的適應。人作為社會交往活動的產物,人是一種社會存在物,社會實踐在人的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社會印記,人在社會中的角色,由其所在的集體關系所決定。這也是馬克思關于人本質的基本觀點。進入19世紀以后,伴隨著達爾文進化論的傳播與發(fā)展,作為改造世界的主體(人)的生物學基礎得以科學的確立。人們?yōu)榱四軌騽?chuàng)造歷史,首先要能夠生存,即能夠維持具有自然屬性的自在的人(自然人)的存在。一個有生命的現實的自然人存在是一切歷史活動的前提。正如馬克思所說:“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定的具體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受肉體組織制約的他們與自然界的關系。”[1]24而為了維持自然人的存在,就必須從事基本的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活動,即生產實踐。在生產實踐中,單個人的體力和智力是有限的,為了能夠有效的生存,與生產活動相適應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聯系得以形成,人的社會屬性在交往實踐中得以確立。馬克思說:“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人們?yōu)榱四軌颉畡?chuàng)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盵1]32人具有自我完善化能力,并能在生產交往實踐中形成關于真、善、美的自覺意識,在它的驅使下,人們進行精神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進而創(chuàng)造出了自然人與社會人相統一的現代文明人。盧梭曾說:“在人和動物之間的差別這個問題上還有爭論,但有一個無可爭辯的特殊品質使他們之間的區(qū)別極其明顯。這個品質是:自我完善的能力?!盵2]58自然人與社會人的統一,既在于人們的物質生產交往實踐和精神文化實踐,也在于自然人與動物生物學基因上的先天差別。
自然人展現的面相是自在的人,是作為人類文明發(fā)展無限可能性的前提性的客觀物質存在。自然人存在的方式是生存活動,人與自然界的物質變換活動,并通過它證明自己作為自然人的存在。然而,人之為人并不是因為人是自然人,動物也有生存活動,所以真正體現人之為人的是人的社會性。亞里士多德曾說:“人天生是社會的動物。”人的價值、意義要在城邦生活、社會生活中體現、彰顯。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生產關系的總和。”社會是一張人與人的關系之網,人們在網中編織自己的夢想,遵循網的規(guī)則,在實踐和規(guī)則的張力中自我完善,最終實現夢想或者被網在那里。顯而易見,一開始人首先是自然人,經過了集體性的物質生產交往活動,然后才是社會人;而在隨后的發(fā)展中,自然人與社會人交錯統一,這體現在人的物質、精神、文化世界中的人的獨立性和超越性。若自然人不存在,那么社會人也就無從談起,人的價值和意義也隨之消失,因而在自然人與社會人的統一中,自然人具有時間上的先在意義。
從“文藝復興”到黑格爾這一近代歐洲哲學的人文精神突出地表現為理性主義精神,中世紀的上帝萬能論被代之以近代的理性萬能論。哲學家們大都自覺地把作為認識主體的人與作為其對象的(客體)的世界區(qū)分開來,即把心靈和肉體、精神和物質、思維和存在區(qū)分開來,并由此來探討主體如何認識和作用于客體、客體如何作用和呈現于主體。哲學基本問題非常明確地表現為主客、靈肉、心物、思有關系問題。研究和解決這個問題的基本途徑是理性反思,因此,這個由認識論轉向所開辟的哲學的新時代被稱為理性(或反思)的時代。近代以來哲學展現出了人的理性面相,理性在認識和改造世界中扮演著“上帝”的角色,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富足的物欲世界和多彩的文化世界。人們對理性的信仰在黑格爾那里發(fā)展到了頂點,在他的體系中,整個自然界和精神世界都是從絕對理念外化出來的,理念成了統治世界的絕對力量。馬克思從現實的人出發(fā),批判了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體系與辯證法之間的尖銳矛盾,歷史地社會地考察了在理性傳統基礎上建構起來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深刻地指出了傳統理性的單面性和局限性、勞動與資本的對立關系,以及在其基礎上產生的人的異化。盡管馬克思從國民經濟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強制性的分工和私有制是造成勞動異化的根源,但是分工和私有制的形成既有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性,也有理性的強制(對私有制合理性的理性認同),理性在人的對象化活動中使人成為人,同時也在勞動過程中使人異化。正如馬克思所說:“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在國民經濟學假定的狀況中,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工人的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盵3]52因此,人們在理性支配下的實踐活動,人成了自己創(chuàng)造物的奴隸,它并沒有使人獲得真正的自由。
從整個西方哲學由近代到現代的轉型過程看,非理性主義成為近現代哲學一種重要的哲學思潮,主要有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弗洛伊德主義等。叔本華認為,人的真正本質是意志。意志是自由的,意志使人可以欲求和行動。人最根本的東西是情感和欲望,即意志。人的理性、思想等只不過是意志的體現方式。理性的目的不是其本身,而是作為滿足意志、欲望的手段。整個世界的本質也是意志,世界的一切在者都是意志的外在表現。而這種意志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求生存,即生存的意志。叔本華正是看到傳統理性主義的局限性,才強調非理性的意志在理性機制中的重要作用。因此,非理性的情感、欲望,在人們實踐活動中,它使人的生命力得到彰顯,而且它對理性本身有著重要的制約和影響。弗洛伊德認為,個人與社會之間存在著一種普遍的必然的沖突,人類文明的歷史就是其本能遭受壓抑的歷史,文明社會起源于對無意識的本能、欲望的壓抑和升華。人的全部活動都受無意識的本能、欲望的支配。弗洛伊德這種泛本能論,當時受到了學界的廣泛質疑,但不乏一定的合理性,欲望雖源于肉體器官的功能,但在人們認知行為和行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他的本能理論不足也很明顯,沒有考慮到人們在社會實踐活動中理性自身的發(fā)育和完善,對于多余的欲望和需求,可以通過健全理性進行有效調控。在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的思潮中,人的非理性面相得以顯現。從人性的角度講,理性和非理性就像是人的左右手,它們相互協作,才可能成就一個完整的存在。馬克思也認為,非理性因素要受理性因素的制約,人應當在理性因素的統攝下發(fā)揮非理性因素的積極作用,這樣既保有了人們實踐活動的激情,又不致于在實踐的路上迷失。
人除了有生理—社會結構(自然人與社會人)維度和人性(理性與非理性)維度的統一之外,還有價值(理想與現實)維度的統一。從整個人類發(fā)展史來看,人通過在現實領域和思維領域中的實踐活動,使人持續(xù)的發(fā)展和完善,這個過程本身,是人之為人的生成過程,是人類不斷實現理想、超越現實的歷史活動過程。
理想映射出人神性的一面,體現出了人作為社會歷史存在的無限可能性。理想是一種承載人的應然(應期待)價值得以實現的動力源泉,它激發(fā)著人類發(fā)揮主體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的熱情,它讓人作為一個此在的在者的存在的意義得以彰顯。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先行于其自身的此在。人以外的一切存在者都是其所是的東西,是已被規(guī)定了的事實,而此在則總是其所尚不是而將是的存在,它總是不斷籌劃、選擇和超越自己。一般在者的本質在其作為在者之前,就被規(guī)定;而此在是在其存在過程中不斷自我規(guī)定、自我完善的特殊在者(具有自覺能動性的能在的人)。海德格爾肯定了此在(能在的人)的超越性、可能性和理想性的面相。理想也體現著自為的存在(人)的自由,人不會囿于自在存在物的規(guī)定和限制而裹足不前,他必然向自身的本性進發(fā)。雅斯貝爾斯認為,生存、超越的概念與自由觀密切相關。有限的、相對的個人作為生存著的人又通向無限、絕對的存在,即超越存在。這種通向絕對的活動既是人的真正存在又是人的自由。在此,雅斯貝爾斯想說,生存便是自由、生存就是超越。薩特認為,自為的存在無非是一種超越性、否定性。意識必然超出自身的界限,而且它不能作為現成已有的東西而存在。自為不斷地追求和趨向存在使人不斷地超越、否定自己和世界。薩特把人的這種不斷地超越和創(chuàng)造看作是人的自由。自在和自為二者是統一的,自為不能獨立存在,只有與自在相聯系才有存在的意義;而自在如果沒有自為,便失去了自在的意義。人為了實現自由、實現理想,使人成為一個自在自為的自由人,而不斷地超越、否定自身和自在物。馬克思認為,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是實現人的解放,實現共產主義、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實現理想的實踐,是一種現實的社會歷史運動,是一種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現實的社會歷史活動。理想作為人的一個面相,具有崇高的價值傾向,它鼓舞和指引著人進行有意義的生存和發(fā)展,在人成為人的過程中起著重要的范導性作用。
現實總是客觀的、直接的和可感知的,是人當下的存在狀態(tài)。人的現實正是人的有限性。人的有限性包括:
第一,生命的有限性,即生死的有限性,這是任何人所無法避免的臨界處境,是人的有限性的必然性。雅斯貝爾斯認為,在這種處境下,人要么產生空無所有之感,要么感受到超出世俗世界存在之外的真正的存在。由于超越往往意味著走向上帝,因而在一定意義上他的哲學會導向信仰主義。但是從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的角度來講,盡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人依然可以通過對生命的認知和實踐,來充實生命有限性的內涵和意義。
第二,實踐能力的有限性,這里即包括人的先天體力和智力上的有限性,又包括人的后天文化素質的有限性。前者是由生物學的基因所決定,這造成了人類原初的差異和后天人類不平等的擴大。本人在《哲學和生物學視角下的異化根源》中指出:“因為人類原初的生物學差異,分工便成了必然,而在生產力發(fā)展不充分的情況下,這種分工也必然不能是自由的,而是強制性的(每個人不能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職業(yè)),這種強制性的分工是異化的社會學基礎?!盵4]63可見,在社會歷史實踐活動中,充分地認識到人的先天體力和智力的有限性,對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限度有一定的自覺意識,其意義不可小覷。后者由于人們不同的需要和利益,社會制度和規(guī)則也變的交織、復雜,在這種復雜的社會之網中,人們的教育程度和文化道德素質變的參差不齊。因此,后天教育和社會制度的設計,對于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就顯得格外重要。就個人而言,人們接受知識、形成信念的能力和可享有的社會資源是有限的,而這個有限性就導致了人在社會中實踐能力的有限性。人的有限性既源于自身又源于外在的他者。
人正是生活在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張力之網上,它們之間的統一在于人自身對有限性的認識和在現實中的實踐。如果說生理—社會結構維度的自然人與社會人的統一和人性維度的理性與非理性的統一,構筑了人的存在根基,那么人的價值維度的理性與現實的統一,則承載著人的存在意義。這三個維度的統一則構成了面向未來人的整體性,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必將在人的整體性上展現。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法]盧梭.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楊杰.哲學和生物學視角下的異化根源.[J].大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1).